木匠們,把屋樑升高;西摩:一個介紹 正文 第03節
    等我臨了鑽進一輛出租汽車,感到渾身不得勁兒。我吩咐司機至少把我送到「卡爾和艾米」的老家。我們一開到那個街區,事情可簡單了。只消跟著來賓們走就行。門口竟然還張著個帆布蓬呢。布久,我走進—座龐大的褐色沙石砌的舊建築,有個長得很俊俏的、頭髮灰裡泛紫色的婦人迎上前來,她問我是新娘還是新郎的親友。我說是新郎—方的。「喔,」她說,「我們反正把男女雙方的客人混在一塊啦。」她沒節制地笑著,把我領到一個很擁擠的特大房間中一把折疊椅邊,看來這是唯一的空座了。關於這間房裡所有具體的細節,十三年來,我頭腦裡始終是一片空白。除了室內擠得水洩不通而且熱得叫人氣都透不過來這一點外,我只記得兩樁事:就在我的背後有一架風琴在演奏,還有坐在我正右邊椅子上的那婦人朝我轉過身來,起勁地像話劇演員那樣高聲耳語道,「我叫海倫-西爾斯本!」根據我們座位的地點來看,我估計她不是新娘的母親,但為了穩妥起見,我微微一笑,和藹可親地點點頭,正要開口說我是什麼人,但他有禮貌地把一個手指按在嘴唇上,我們倆便都朝前望去。這時大致是三點鐘。我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等待這風琴手從一般的配樂轉入《洛恩格林》中的《婚禮進行曲》1。

    我現在不大清楚接下來的那—小時又—刻鐘是怎麼過的。只有一件重要的事實是清楚的:根本沒有轉入《婚禮進行曲》。我記得有一小撮分散在室內各處的陌生人時不時鬼鬼祟祟地扭過臉來看什麼人在咳嗽,我還記得我右邊那婦人又用同樣的相當欣喜的耳語跟我說話了。「準是給什麼事兒耽擱了。」她說。「你可曾見過蘭克爾法官?他臉相像個聖徒。」我還記得那風琴有一度竟希奇古怪而簡直不顧死活地從巴赫的樂曲轉到羅傑斯和哈特2的一支早期創作的歌曲。然而總的說來,我這段時間內不得不硬忍住了一陣陣咳嗽,心裡一次次想像著上醫院去,以此安慰自己,打發時間。我在這屋裡那段時間裡,始終擔驚受怕地想著:我眼看就要咯血,或者至少要折斷一根肋骨,儘管我綁著一層橡皮膏的緊身胸衣。等到四點二十分或者換一種更直截了當的說法,所有的合乎情理的希望都成泡影后——一小時又二十分鐘——,那位沒有成婚的新娘子,低著頭,由父母親在兩旁扶著走出那座大廈,嬌弱無力地被帶下—大段石級,來到人行道上。然後看來簡直是手把手地被安置在一輛汽車裡,那是排成雙行、等待在人行道邊的許多租來的豪華的黑色汽車中的第一輛。這時刻的場面異常鮮明生動——這是小報界最喜愛報道的場面。因此,跟一般這種情況那樣,有許許多多目擊者來湊熱鬧,因為參加婚禮的來賓們(包括我在內)已經一群群地從大廈中湧出來,儘管保持著富有教養的樣子,卻是心懷警惕,更不必說吃驚得圓睜著雙眼了。如果說這場面竟然多少帶著幾分緩解人的痛苦的作用,那得歸功於氣候本身。六月的陽光酷熱而炫眼,有如在干百萬盞閃光燈的直接照射下,以至這簡直像病人般的新娘步下那些石級時,她臉容上最模糊不得的地方竟然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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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註:

    1瓦格納的歌劇《洛恩格林》中的《婚禮進行曲》已被廣泛用作新人行婚禮時的前奏曲。

    2美國作曲家理查德-羅傑斯(1902∼1979)於1919年結識洛倫茨-哈特((1895∼1943),開始合作,先後創作過不少音樂喜劇,由哈特作歌詞。其中有不少插曲成為流行歌曲。

    當這新娘乘坐的汽車從現場至少在形體上一消失蹤影,人行道上的緊張氣氛——尤其是在人行道邊上,那帆布篷的出口那一帶,那兒,就拿我本人來說吧,正在磨蹭著哪——發生變化了,變成了一派混亂狀態,大可被比作相當正常的禮拜堂會眾散出來時的情況,這是說,如果這大廈是座禮拜堂,而這天是禮拜大的話。跟著,猛孤丁地傳來了著重有力的話——據說是新娘的艾爾大叔宣佈的——說觀禮的賓客們可以使用停在人行道邊上的那些汽車;這是說,不管舉行還是不舉行喜慶宴會,改變還是不改變原來的計劃。如果我左右近鄰的反應可作準繩的話,這個建議被—致看作一種美好的姿態。然而,不言而喻的是,要等那一小撮令人望而生畏的人——所謂新娘的「直系親屬」——搭乘他們所需的交通工具離開了現場,這些汽車才能「使用」。於是,人們像塞住在瓶頸口那樣莫名其妙地耽擱了一陣子(這段時間裡,這也奇怪,我卻釘住在原處不動),這幫「直系親屬」確乎開始退場了,一輛車多則六七人,少則三四人。我看出,人數的多少要根據先佔住車廂者的年齡、態度和屁股的大小來決定。

    不知聽了哪一位臨別時的提議(這可顯然是提得很乾脆的),我突然駐守在人行道邊,就在那帆布篷的出口處,一心一意地扶人上汽車了。

    我如何會被挑中來擔任這個職司,這值得略加推敲。就我所知,那位選拔我來幹這工作的身份不明的中年活動家,一點兒也沒料想到我乃是新郎的弟弟。所以,合乎邏輯的看法是,由於其他遠為缺乏詩意的原因挑中了我。那是一九四二年。我二十三歲,應徵入伍,參加陸軍還不久。依我看,純然是由於我的年齡、我那身軍服以及草綠色軍服給我的那分顯而易見的樂於助人的神氣,使我毫無疑問地適於臨時充當看門人。

    我不但是二十三歲,而且是個顯然智力遲鈍的二十三歲的青年。我記得當時我胡亂地把人塞進汽車,什麼技巧都說不上。恰恰相反,我假裝真誠,像個軍校學員般擺出一副一心—意地克盡厥責的神氣來從事這工作。實際上,幹了幾分鐘後,我再清楚不過地發覺自己專門在滿足年齡較大、身材較矮、個頭較肥的那一代人的需求了,而我那套抓住胳膊朝車廂裡送、再砰的關上車門的表演竟然帶著更加十足虛偽的勢頭了。我開始表現得像個手腳異常敏捷、萬分討人喜歡的害著咳嗽病的青年巨人了。

    然而那天下午的氣候呀,至少可以說是熱得叫人難熬,而我這分差使能夠給我的好處在我看來似乎越來越沒有眉目了。儘管那幫「直系親屬」簡直不見減少,我卻趁—輛剛裝滿人的汽車從人行道邊啟動的當兒,猛孤丁地一頭扎進車去。這一扎啊,我的腦袋直撞在車頂上,咚的一聲,非常響亮(說不定正是現世報)。盤踞在車內的人中有一個不是別人,正是我那愛打耳喳的新交海倫-西爾斯本。她馬上對我毫無保留地表起同情來。這咚的一聲明擺著響徹了整個車廂。不過年齡正當二十三,我這種青年啊,對肉體在公開場合受到損傷的反應,除非是顱骨破裂,總不外是像低能兒那樣發出一聲空洞的笑聲而已。

    汽車朝西開,簡直可說是筆直開進傍晚那西天大敞著的熔爐。它一直朝西駛過了兩條橫馬路,開到麥迪遜大街1,就朝北一個急轉彎。我感到好像靠了這位無名氏司機的了不起的機敏和技巧,我們大家才免得被捲進太陽那可怕的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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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註:1南北向大街,處於第四街(其北段名公園大街)及第五街之間。

    在麥迪遜大街上起初朝北駛過四五條橫馬路時,汽車裡談的話主要限於「我沒有擠著您嗎?」和「我一輩子從沒感到這樣熱過」這—類。我從早在人行道邊偷聽到的相當多的話裡得悉,這個一輩子從沒感到這樣熱過的人正是新娘子的伴娘。她是個健壯的娘們,約摸二十四五歲。穿件粉紅軟緞禮服,頭髮上綴著個人造的莫忘我花小花環。她帶著鮮明的運動員氣質,說不定一兩年前她還在學院裡主修體育呢。她手握一束梔子花,擱在膝上,好像是個放掉氣的排球。她坐在車廂後座,屁股挨屁股地坐在她丈夫和一位頭戴大禮帽、身穿燕尾服的小個子老頭之間,此人拿著一支沒點燃的哈瓦那雪茄。西爾斯本太太和我佔著中座折疊式座位,彼此朝裡彎的膝蓋挨在—起,但沒有猥褻的意味。有兩回,我扭回頭去對那小老頭瞟上一眼,這純然是出於讚賞,毫無任何其他的理由。我剛才往車廂裡裝人,開著車門讓他上車的時候,—時衝動,巴不得把他整個兒抱起來,輕輕地塞進打開的車窗。他真是個小不點兒,身高一定不會超過四英尺九、十,但既不好算侏儒也不好算矮子。進了汽車,他坐著只顧—本正經地朝前瞪著眼。我第二次扭回頭去看他時,留意到他燕尾服的翻領上有個污點,非常像肉湯的陳跡。我還留意到他那頂大禮帽和車廂天花板足足距離四五英吋之多。……不過總的說來,上車後的頭幾分鐘裡,我仍舊主要念念不忘自己的健康狀況。除了害著肋膜炎並頭部撞傷以外,我還犯了疑心病,自以為得了膿毒性咽喉炎。我坐著,偷偷摸摸地把舌尖朝後卷,去探察那塊我懷疑受到病害的地方。我記得,當時正緊盯著前面看,看著司機的頸背,上面滿是癤疤,像幅立體地圖,突然我那坐同樣的折疊座的夥伴對我說話了:「剛才在屋裡我沒機會問你。你那可愛的母親近況如何?你不就是迪基-布裡根扎嗎?」

    在她提問的當兒,我的舌頭正探索地朝後卷,已舔著了軟顎。我把它收回來,嚥下—口口水,轉身來對付她。她五十歲光景,穿著時髦,雅而不俗。她臉上塗著厚厚一層脂粉。我回答說不——我不是。

    她衝著我把眼睛微微一瞇,說我長得活脫是西莉業-布裡根扎的孩子。看這嘴角。我裝出一副表情,企圖表示這種認錯人的過失是人人都會犯的。我繼續瞪著司機的頸背看。車子裡一片靜寂。我想換個場面看看,就朝窗外望去。

    「你覺得陸軍怎麼樣?」西爾斯本太太問道。來得突兀,存心交談。

    在這節骨眼上,正巧短短一陣咳嗽發作了。等咳嗽一停,我盡量麻利地朝她轉過身上,說我結交上了一大幫弟兄。由於我腰際橫隔膜處緊綁著橡皮膏,要朝她的方向車轉身去,對我說來有點兒小困難。

    她點點頭。「我看你們全都是好樣的,」她說,說得有點模稜兩可。「你是新娘還是新郎的朋友?」她接著問,輕巧地觸及實質問題了。

    「哦,說實話吧,我確實不好說是哪一方的朋友——」

    「你還是別說你是新郎的朋友,」那伴娘從汽車後座岔斷了我的話。「我恨不得把雙手卡住他,卡他兩分鐘光景。只消兩分鐘,完全夠了。」

    西爾斯本太太旋轉身去對這發言人笑笑,時間很短暫,但旋足了—百八十度,她這就又望著前面了。事實上我們倆都來回轉了一下,幾乎是行動一致的。考慮到西爾斯本太太只朝後轉了短短一剎那,那她賜予伴娘的這—笑可算是中座折疊椅上的傑出表演了。這一笑異常生動,足以對普天之下所有年輕人表明無限的忠誠和支持,但最主要還是對這一位活力滿身而口沒遮攔的當地的代表人物而發的,跟這年輕女人,說不定她也至多只由人馬馬虎虎地介紹了一下,如果說曾經被介紹過的話。

    「多狠心的娘們,」一個男人格格地笑著說。於是西爾斯本太大和我又轉回身上去。說這番心裡話的是伴娘的丈夫。他坐在我的背後,他妻子的左邊。他跟我交換了短短的一瞥,這種毫無表情、非同志式的瞥視,在這暴飲暴食的一九四二年,很可能只有在軍官和小兵之間才能交換。他是通信兵部隊的中尉,頭戴一頂非常有趣的空軍部隊駕駛員的帽子——有帽舌,但帽頂裡頭的金屬墊圈給拿掉了,這樣通常能賦予戴者某種勇猛的神氣。然而,拿他的情況來說,這帽子壓根兒沒達到這個要求。看來它什麼作用也沒有起到,僅僅使我感到自己那頂特大的大蓋帽著實像是有人從垃圾焚化爐裡性急慌忙地搶救出來的丑角戴的玩意兒而已。他臉色灰黃,而且基本上帶著一副懦怯相。他在冒汗,前額、上唇,甚至鼻尖上都在冒,多得無以復加,簡直叫人難以置信,以至需要服用—片鹽片的程度。「我娶了個六縣中最最狠心的娘們,」他對西爾斯本太大說,又公開地輕輕笑了一聲。出於對他軍銜的自發尊敬,我差—點跟著他笑起來——這是一種短促、空洞的陌生人兼應徵入伍者的笑聲,它將清楚地表明我擁護他和車內所有的其他人,不反對任何人。

    「我說的是真心話,」伴娘說。「只消兩分鐘——完全夠了,老兄。嘿,我巴不得能把我這兩隻小手——」

    「得了,喂,別激動,別激動,」她丈夫說,仍舊帶著丈夫對妻子遷就迎合的情緒,這種情緒顯然是無窮無盡的。「只要別激動就好了。你可以多活幾年啊。」

    西爾斯本太太又朝後座轉過身去,對伴娘報以一笑,這笑容簡直帶著封對方為聖徒的意味。「哪一位見到他有什麼親人來參加婚禮嗎?」她柔聲提問,把「他」這個人稱代詞稍微念得著重一點兒——但沒有超出十足有教養的程度。

    伴娘的回答音量大得足以致人死命:「沒有。他們全都在西海岸或者什麼別的地方。我倒巴不得見到他們哪。」

    她丈夫又格格地笑了一聲。「你如果見到了要怎麼辦,寶貝兒?」他問——並不嫌棄地對我眨眨眼睛。

    「哦,我也說不上來,不過我定會採取一點行動,」伴娘說。她左邊傳來的格格的笑聲擴大了音量。「哦,我定會幹的!」她不放鬆地說,「我是說,我定會對他們說些什麼。我的天。」她講得越來越富有自信了,彷彿發覺我們這些聽得到她說話的人,受到了她丈夫的暗示,在她的正義感(不管多麼幼稚或不切實際)之中感染到某些迷人的直率之處——某些令人振奮的東西。「我說不上來要對他們說些什麼。說不定我只會嘮叨上—通蠢話。不過我的天啊。老實說吧!我就是無法忍受看到有人干了傷天害理的事而不受懲罰。叫我不禁熱血沸騰。」她一時中止了—切動作,等西爾斯本太太假裝為之動情地朝她看一眼,給她捧場。這時西爾斯本太太和我都已在我們的座位上十二萬分友善地朝後轉了一百八十度。「我說的是真心話,」伴娘說。「你哪能只要你高興就這麼走南闖北地傷人家的感情啊。」

    「我恐怕對這青年瞭解得很少,」西爾斯本太太悄悄地說。「說實話吧,我甚至跟他不認識。當我最初聽說穆莉爾跟他訂婚——」

    「哪個見過他呀,」伴娘脫口而出地說。「連我也沒見過他。我們排練了兩次,而這兩次都不得不由穆莉爾那可憐的爸爸來代替他,僅僅是因為他那架混帳飛機沒法起飛。他本來應該搭—架陸軍的混帳飛機在星期二晚上趕到這時1,可是在科羅拉多州,還不知是亞利桑那州,還不知是什麼別的鬼地方下了雪,還是什麼別的鬼名堂,結果弄到昨兒晚上,今天凌晨一點才到。跟著——就在這荒謬絕倫的一點鐘——竟然老遠地從卡島或什麼別的地方打電話給穆莉爾,要她到某—家鬼旅館的休息室去跟他會面,以便他們好好談談。」伴娘表情十足地打了一個寒戰。你們是知道穆莉爾的為人的。她對人心腸真好,情願讓別人和任何人來隨意擺佈。這一點叫我最惱火了。到頭來吃苦頭的總是這種人。……反正她就穿戴好了,鑽進—輛出租汽車,坐在某個鬼休息室裡跟他說話,直談到早上五點缺一刻。」伴娘一時放掉了手中握著的梔子花,緊握兩個拳頭,從膝上舉起來。「呀呀呀,我簡直要氣瘋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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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毛註:1「這時」,恐怕應該寫作「這裡」。

    「哪家旅館?」我問伴娘。「你知道嗎?」我盡量使口氣顯得很隨便,聽上去好像我父親也許在搞旅館業,所以我對人們在紐約耽擱在何處感到興趣是可以理解的,是出於孝心。實在我提這個問題簡直沒有什麼用意。我僅僅或多或少地心有所思,不覺講出口來而已,我感興趣的是:我哥哥竟然不叫他未婚妻跟他在那套大可利用的空公寓裡會面,卻在一家旅館的休息室裡會面。這種高尚的邀請絕對不是違反他的性格的,但這仍然使我感到興趣,有點兒興趣。

    「我哪會知道是哪家旅館,」伴娘著惱地說。「反正是家旅館。」她對我眼睛一瞪。「問這幹嗎?」她責問道:「難道你是他的朋友?」

    她這瞪視裡帶著些分明是恫嚇的神氣。好像是由—個單槍匹馬的女暴民發出的,純然是由於時代不同了,並且生不逢辰,她才沒有帶放編結毛線的包,也看不到精采絕倫的斷頭台場面。1我一向對暴民感到驚恐,不管是什麼樣的暴民。「我們小時候在一起的,」我回答,講得含糊其詞,難以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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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註:1指法國大革命期間,巴黎的市民在街頭看貴族一個個被送上斷頭台,婦女們在等待時編織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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