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到宮中陪著母后用晚膳,皇兄亦在。因近了夏日,殿中花瓶多插著新鮮折下的雪白梔子花,一室清芬盈盈。我望著那雪白一色,心中忽地一突,臉頰就熱了起來。
三人一同用飯,母后看著案上一盤鵪子水晶膾,略低了低聲對槿汐姑姑道:「那是靈犀喜歡的,著人給她送去琅華殿罷。」眾人聞言俱是一愣,只默默低頭吞著飯粒。
槿汐姑姑不敢接話,只好陪笑道:「是。」說著一邊向皇兄使眼色。
皇兄陪笑對母后道:「母后說的是。只是靈犀素食已久,恐怕已經不愛這些吃食了。不如,讓御膳房做些別的送去飛霜殿吧。」
母后一愣,也只瞬間,依舊微笑道:「可不是哀家糊塗了。總以為還是琅華殿裡的靈犀。罷了,拿些子薔薇豆腐送去飛霜殿罷。」槿汐姑姑應了「是」,吩咐人收拾了薔薇豆腐下去。薔薇豆腐旁邊是一碟子碧糯佳藕,原也是姐姐喜愛的。我知道,母后是故意避免送這道菜去,怕姐姐觸景傷情。碧糯佳藕,「佳藕」音同「佳偶」,在姐姐面前是提也不敢提的。
雖是面帶笑容,三人心中俱是感慨悵然。琅華殿,早已閉鎖許久,怕是結滿蛛網,灰塵厚積了吧。姐姐,也早已不是琅華殿裡賞花吟詩閒適度日的姐姐了。
而母后,縱使保養得宜,容色不減當年,眼角也有了細細的皺紋,我心下難過,如今母后膝下,只有我與皇兄,我更要好好孝順母后才是。
飯畢半晌,又陪著母后、皇兄一起品嚐堇妃新進的一味花茶。堇妃向來善解人意,溫柔體貼,是皇兄身邊第一得意的妃子,如今又近臨盆,怕是產後即要晉封貴妃,最不濟也得是一個賢妃。母后與我也甚是喜歡她。因堇妃快要生產,連晨昏定省也免了。只是她孝順母后,精心烹製了一味花茶為母后消暑盡孝,因此母后格外喜歡。
我本就懷著心事,現下更是不好受,沉吟著品著花茶也如清水一般無味。母后瞧著我笑吟吟道:「哀家的芊羽像有心事呢。」
我強笑掩飾道:「兒臣哪裡有心事,母后就愛取笑。」
母后笑著對皇兄道:「皇帝瞧瞧,還未出閣就曉得要瞞母后心事了。」
皇兄亦是微笑:「母后勿要見怪,女兒家大了,總有些藏在心裡的事。」
我紅了臉,瞪皇兄一眼,對母后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心事。只是,兒臣今日做了一件事,兒臣不知道這樣做對還是不對。」
「你且說了聽聽。」母后鼓勵的看著我。
「兒臣今日在清涼寺准了一人做和尚。」
「哦?」母后頗有興味的看著我。
我繼續說下去,「可是他是京中的才子,卻一心向佛在清涼寺外跪求了三天。」
皇兄道:「准一心向佛的人入佛門。芊羽,你並沒有錯呵。」
母后點了點頭,「那麼,你知道他的名字麼?」
「宋懌灃。出家的法號叫『持逸』。」
「哦。」皇兄語氣中頗感吃驚,看向我道:「宋郎君?!」
母后道:「皇帝也知道這個人麼?」
「是。」皇兄答道:「此人是京中的才子,才冠三梁,風華絕然,人稱『宋郎君』。」
「唔。」母后的目光微有銳利之色,「既是才子,怎的流落民間不歸入朝廷,這是皇帝和丞相的過失啊。」
皇兄聽得母后語氣不對,有責怪之意,忙起身應答道:「丞相素聞其名,曾三顧訪之,奈何宋懌灃無心仕途,只一心研究佛理。」
我忙替皇兄解圍道:「宋懌灃一心向佛,怕是勉強也是無用。兒臣私心以為若不能以仕宦之身奉獻朝廷。能成為一代高僧,參悟佛法澤被眾生也是無量功德。」
母后這才神色和緩道:「這也罷了。只是皇帝,今後若有才子能人隱於民間,皇帝應學劉備三顧茅廬以示誠意而非派遣丞相,才能使朝廷人才濟濟,振興我朝。」
皇兄肅敬聽了。母后又對我道:「芊羽。今後行事必要瞻前顧後,不許再這樣輕狂了。」母后想了想又道:「既然持逸和尚出家前深通佛理,若勤加修行必有所作為。也不能太委屈了人家從小沙彌做起。明日著人去和清涼寺的方丈說,讓持逸好好歷練些罷。」
母后雖是不苟言笑對我們說話,我卻不像皇兄一般,依舊摟了母后撒嬌,直把她哄得又笑起來。
帝姬的生活其實與一般官宦世家小姐的閨閣生活一般無二。除了晨昏定省向母后請安、探望諸位太妃、與皇兄的妃嬪閒話,長日寂寂無所事事只趴在美人靠上逗弄魚兒作樂,間或去上林苑裡蕩鞦韆。鞦韆索上繫著金鈴,飛上去再落下來,鈴鐺便叮叮鐺鐺一陣亂響,暖風輕輕柔柔拂過臉龐,花香濃郁,中人欲醉。太液池畔的柔柳迎風舒展,像靈犀姐姐清秀溫柔的眉眼。
只是再好玩,也經不起日日重複同樣的事。
槿汐姑姑見我百無聊賴,笑勸道:「帝姬長日無事,不如做些女紅可好。聽聞民間女子出嫁前都要自繡嫁衣或是做些繡件饋贈心愛之人,帝姬金枝玉葉自然不必親自動手,只是做些刺繡女紅不但可以打發辰光,將來見了駙馬有所饋贈也可顯示帝姬蘭心慧質,與駙馬情深。」
也不知何故,無端就被這幾句話打動了。
女紅自然是不生疏的。終日無事,唯一煩惱的只是要為繡架上的芙蓉配金絲線還是銀絲線,抑或是荷葉繡青色還是碧色。
樹影間隱約有了新蟬聲,斷斷續續的一聲半聲,傳到空闊的芳菲殿中,更顯得寧靜。
窗外的芭蕉舒展開青脆欲滴大片葉子,竹簾半卷,金色的日光照在繡架上,本就絢麗多彩的顏色越發繽紛燦爛。一針一線繡出交頸鴛鴦並蒂蓮,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選了這個花樣,莫名就覺得它好看。
那日繡院的掌事姑姑見我選了這個,喜孜孜地笑:「恭喜帝姬。」這才恍然想起鴛鴦的意思,臉頰便泛上了紅暈。
鴛鴦的毛色極是燦爛光華,用足了一百六十三種顏色的絲線。不厭其煩地比了絲線一針一線小心翼翼地繡,旁人輕易碰也碰不得一下。
串珠笑道:「難得見帝姬靜下心來好好繡花兒呢。」
繡得眼睛發酸,扭扭脖子轉頭去看窗外那一樹芭蕉。芭蕉上積著的露水點點瑩然生光,葉底有只小小的鳥兒,羽毛潔白,「唧」一聲飛起竄到旁邊的石榴樹上,驚得芭蕉葉上的露水「嘩」一聲輕響灑得滿地。
那潔白羽毛的小鳥兒……潔白的……心思忽然隨著那小小鳥兒飛的老高。金色眩目的陽光下,恍惚地,那一襲白衣的身影在我眼前悠悠一晃。
交頸鴛鴦並蒂蓮,光艷色澤華美如霞。堇妃來瞧我時笑道:「鴛鴦止則相耦,飛則成雙,帝姬繡這鴛鴦錦可是要拿來做枕頭麼?」
我略略羞澀,道:「只成好日何辭死,願羨鴛鴦不羨仙。」
堇妃笑得溫和而體貼,「駙馬當真是好福氣。盡日無雲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先賀喜帝姬了。」
我的駙馬,是樓歸遠罷。想到此,我微微黯淡了神情。
然而,誰堪共展鴛鴦錦呢?
日日繡工做得華麗精緻,忽然有一天膩了,推開繡架道:「去清涼寺。」
理由自然是祈福。即將要出嫁的帝姬多去祈幾次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只是宮裡有專門做法事、祈福和誦經祝禱的通明殿,我卻是捨近求遠。
芷兒疑惑地看我一眼,道:「清涼寺路遠迢迢,帝姬不如就去通明殿祈福吧。」
我道:「本也想出去散心。若是去通明殿還不是在這宮裡,有什麼意思。」
芷兒抿嘴一笑,「帝姬是想去逛逛了,奴婢這就去回了太后、叫人去準備。」說罷轉身出去了。
清涼寺依舊清涼。
方丈迎候在山門外,我和顏道:「方丈多禮了。孤下降前會常來清涼寺祝禱,方丈不必每次都這樣鄭重其事。勞師動眾反而讓孤於心不安。」
方丈頷首道:「帝姬言重了。帝姬千金之軀老衲不敢怠慢。」
我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說:「孤會在清涼寺小住兩日祈福,一切請方丈安排。」
禪房精緻整潔,雖然簡單,倒也雅致不俗。禪房外有池,名「清泠池」。池中魚游淺底,池畔兩株參天的菩提樹,鳥鳴啾啾,日日聽著晨課晚鐘,倒也十分清淨自在。
見持逸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每日晨課晚鐘或是一日三餐時,都能見到他走在一列僧侶中,姿態安然而超脫。
心頭有莫名的悸動的歡喜,不曉得是從何而來。我忽然覺得,逸,那是個很好的字眼,極合他。
只是,我和他,說不上一句話。
那幾日,開始下雨。極小的雨,在夏日裡下得人悶氣,我便有些不高興,整日懶懶的。
串珠扇著一把蒲扇,坐在我足邊抱怨道:「日日價吃素,口中淡得沒有味道。」聽我不說話,又道:「帝姬不想念宮中的飯食麼?御膳房零公公的螃蟹釀橙和香酥鴨子做得最好不過,帝姬不是最喜歡了麼?」說著撲一撲扇子,道:「這裡這樣熱,宮中可到了上冰的時節了。」
她有意無意地挑動起我的食慾,和著這悶熱的天氣。我知道她想催促我回宮了。
然而我久久無語,串珠覷著我的神色,道:「帝姬自來到了清涼寺,總是一會高興一會不高興的,奴婢也不曉得是為了什麼了。」
我撩著耳墜上細細的一粒珠子,忽然驚醒道:「孤總是這樣嗎?」
串珠點一點頭,認真了神氣,悄然道:「帝姬只在兩個時候高興。」她頓一頓,「只在晨課和晚鐘時分。」
我忽然紅了臉,呆呆望著雨絲落在菩提樹葉上,細聲道:「你知道了麼?」
串珠亦不好意思,「奴婢絕不說出去半字。」她伶俐地笑:「帝姬想單獨見一見持逸師父嗎?」我臉上滾燙,更是害羞,作勢要打她,串珠卻也不躲,只笑:「帝姬只說好不好就是。」
我搖一搖頭:「你怎知孤想見他。」
串珠有幾分得意:「持逸師父出家前是最有名的才子宋郎君,誰不想見呢?」
心中盤桓著一個念頭,良久方道:「你想個辦法,去請他來和我說一會兒話。」
外面雷聲轟然大了起來,串珠輕快地屈膝,笑道:「是。奴婢這就去請。」她笑:「托帝姬的福,奴婢也能見一見聞名已久的宋郎君。」她輕笑的聲音消失在午後轟隆的雷聲裡。
我有些急躁,更有些慌張起來,這樣的佛寺裡,自然不能穿了艷麗的宮裝來,樸素的衣著,脂粉也只淡淡施了一抹,連鏡子也無,只有銅盆只的水清明如鏡。
我急急喚了芷兒進來,把睡亂了的頭髮重新梳了一回,佛門清淨地,華麗的珠釵是不合適用的,絹花又俗氣,他必看不入眼。我正懊惱,見牆角一盆茉莉開得正好,心下一喜,折了幾朵零星點綴在髮絲間,花蕾如珠,幽香盈盈。我低頭微笑。
持逸來時,傾盆大雨已經過去,重又下起了淅瀝的小雨。串珠微微低首,略有歉意:「持逸師父要誦經完畢才能過來,叫帝姬久等了。」說著向持逸道:「持逸師父請。」
他的僧袍衣角上被雨水濡濕了一片,額頭上亦沾了些許雨滴,我的心嗡嗡跳著,聲細如蚊,「勞煩師父過來一趟。」
他平視著我,目光極是平和,如春日裡一潭靜水,通明如琉璃,只叫我覺得內心平靜安詳。
我心中本是慌亂,此刻卻平靜了下來,靜聲道:「師父請坐。」雨水從瓦簷上落下有清涼的意味。撫平我滾燙火熱的心情。
他見我良久只是無言,於是溫和道:「帝姬召喚貧僧有何事宜。」
我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麼,慌亂中囁嚅著道:「我繡了一幅鴛鴦錦。」我的確是有些慌亂了,對他,我是該自稱「孤」的,可是我沒有。
他的笑是透明的露珠樣的清澈:「貧僧也已聽聞,帝姬有下降之喜。」
他的神態那樣靜,像秋日裡明淨如平鏡的湖泊。我的心底像起皺了一般,忽然厭憎起他談論我婚事時的平靜,於是出言道:「聽說鴛鴦象徵夫妻和睦恩愛。」
他微微笑著,那笑若有似無的,似我從前在畫像上見過的拈花微笑的佛祖,遙遙望著窗外如蔭的菩提,「鴛鴦,有怨有央,方為姻緣。」
有怨有央,我低頭細細品味著這句話。人人都與我說鴛鴦倒影成雙,是恩愛。可仔細想來,鴛鴦二字,正是如持逸所說,是怨和央啊。
我有些癡怔,喃喃道:「有怨有央,才有情愛,是不是?」
持逸的目光淺淺從菩提上收回,拂落在我的面龐上,「因為有情所以會心生怨恨,因為有愛所以會有所央求,世人之情愛,莫不如此呵。」
我愣愣的,驟然想起樓歸遠說要與我「禮讓終老」的語句,慢慢道:「有怨有央,才是真正沒有缺憾的情愛吧。有怨有央,才有諒解和懂得。或許盲目地相敬如賓,也是一件無聊且吃力的事情。」
他有些吃驚地看我一眼,釋然而笑,「或許吧。」他說,「持逸是俗世外的人,豈能完全瞭解紅塵中的事。」
我拂一拂裙帶上挽的花結,忽然起了戲謔之意,輕快道:「既是方外之人,又何必執著紅塵內外之別呢。」
他啞然而笑,又有些愧色,「不想帝姬也懂得佛道,是持逸的修為還不夠。」
「那麼」,我頗有得意,又小心試探著道:「你願意和我一起談論佛道麼?」
細雨的滴瀝聲落在闊大的菩提樹葉上輕快地似乎女子的舞步,細密落下,無聲融進階下團團絨密的苔青之中,他道:「自然可以。」
遠遠似乎有誰的歌聲傳來,在漸漸淅瀝的雨聲中亦清晰可聞。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這首歌,原本是熟悉的很了。現在聽著,那一個個字,溫柔地叩在我心上,無比清晰。
我回頭望持逸,他亦是微笑著,側頭仔細聽著,對我道:「清涼寺附近居住的村夫農人,人人都會唱這個歌。」
我盈盈微笑:「是麼?小時候我不肯睡覺,母后也常常唱這個歌給我聽。」下面的話我沒有說出口,如今,我也有個人,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呢。
我轉身,正對上他含著春風樣的眼睛。
雨水順著樹葉尖滑落進清泠池裡,「叮咚」一聲,暈開無數漣漪。彷彿是什麼,突然撩動了我的心。我低頭,笑意油然而生,我真是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