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溫實初看守惠儀貴妃梓宮,衛臨便深得玄凌寵信,一步步當上太醫院正,成為太醫院之首。衛臨醫術又高明,向來為皇帝所倚重,且又是我的心腹,皇帝也知道,因此更加信任。現在忽然棄之不用,未必是不信衛臨,只怕是對我起了什麼疑心了。
語涉三殿下,是關於予涵那孩子的。
我的心一絲一毫冷下去,似乎被千年玄冰緊緊壓著。寒冷,透不過氣來。
這麼些年,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這種冰冷無所依靠的感覺。我緩緩走到玄凌塌前,地下青銅九醨百合大鼎裡透出洋洋淡白煙縷,皇帝所用的龍延香珍貴而芬芳。我打開鼎蓋,慢慢注入一把龍延香進去,又注了一把,殿中的香氣愈濃,透過毛孔幾乎能滲進人的骨髓深處,整個人都想懶懶的舒展開來,不願動彈。
可是此時此刻,我不能放鬆,不能不動彈,只要一個疏忽,一個差池,我今日的一切,他用性命保護我換來的一切,都要灰飛煙滅了。不只是我死,多少人又要因為我而死。
不!我不能再冒險!這些年來的辛苦,幾番辛苦,我已經撐到了今天,再不能倒下去。
我迅速合上鼎蓋,步到窗前。沁涼的風隨著錯金丩龍雕花長窗的推開湧上我妝點得精緻的面頰,湧進我被龍延香熏得有些暈眩的頭腦。風拂在臉上,亦吹起我散在髻後的長髮,點綴著淺紫新鮮蘭花的數尺青絲,飄飄飛舉在風中。我忽然覺得恍惚,彷彿自己還年輕,還在甘露寺的那些歲月,青絲常常就是這樣散著的,散落如雲,無拘無束。
我心口盤思著端貴妃與德妃對我說的玄臨病情反覆的話,衛臨的叮囑也縈縈繞在耳邊:「這兩年宮中新人輩出,皇上留戀不已,又進了好些虎狼之藥,這身子早就是掏得差不多了。只是畢竟是九五至尊,自幼的底子在那裡,太醫院用藥又勤,也未必是沒得救了。只看娘娘是什麼打算?」
天色陰陰愈沉,似乎是釀著一場極大的雨。膝蓋上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好像一把小鋼刀沙沙地貼著骨頭刮過來掛過去,無休無止。
我能有什麼打算?又能是什麼打算?
我只深垂蜷首,食指上留著寸許來長的瑩白指甲,以鳳仙花染得通紅欲滴,一點一點狠狠摳著那窗欞上那細長雕花的縫隙,只聽「咯」一身脆響,那水蔥似的長指甲生生折斷了,自己只渾然不覺。須臾,我冷冷把斷了的指甲拋出窗外。
那一年,死在我懷中的那個人。他的血,一口一口嘔在我的衣襟上。那麼鮮艷的血色,洇在我雪白的襟上,我的心也因著他的血碎成輦粉,漫天漫地的四散開去,再回不成原形。
我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心口,腿上的舊傷疼得更厲害。每到這樣的天氣,我的腿傷就開始疼痛,似乎是在提醒我,我再也不能作驚鴻舞了。
也好,他死了,我還跳什麼驚鴻舞呢,再不用跳了。
我微微冷笑出來,笑意似雪白犀利的電光,慢慢延上眼角。
我緩緩,緩緩地鬆出一口氣。
我安靜坐到玄凌榻前,心裡盤算著怎樣才能把孫才人的事說的最好。大鼎獸口中散出的香料迷濛的輕煙,殿中光線被重重鮫綃帷幕照得稍稍亮堂些,錯金丩龍雕花長窗裡漏進的淡薄天光透過明黃挑雨過天青色雲紋的帳幔淡淡落在玄凌睡中的臉上。他似乎睡得不安穩,眉心曲折地皺著,兩頰深深地陷了進去,蠟黃蠟黃地,似乾癟萎敗了的兩朵菊花。
我輕而無聲的笑了笑,自塌前的屜中取出一把小銀剪子慢慢修剪方才折斷的指甲,靜靜等著玄凌醒來。
過了許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終是陰沉沉的。玄凌側一側身,醒了過來。他眼睛微瞇著,彷彿被強光照耀了雙眼,半天才認出是我。
他似乎是在笑,聲音也有了些力氣,輕輕叫我:「皇貴妃。」
自我冊封皇貴妃以來,他已經很少叫我的名字「嬛嬛」了,哪怕是私下裡唯有兩人相對時,玄凌,他亦是叫我「皇貴妃」。
皇貴妃,這個貌似尊榮天下無匹的稱呼。
我只是如常一般,含了柔順的笑意,上前扶他起來靠在枕上,他點點頭,「你來了。來了多久?」
「臣妾來時,皇上剛剛入睡。」
他淡淡的哦了一聲,咳了兩聲,又問,燕宜呢?
我替玄凌捲起袖子,親自服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綢巾拭乾了,才微笑道:「我看貞妹妹連日陪伴皇上不免辛苦,臣妾先讓她回自己的宮裡歇息去了。
他哦了一聲道。燕宜回去了也好,朕瞧她背地裡傷心,只是不敢再朕面前流眼淚,朕看了也難受,想尋思著要多喚幾個人來,遲著她服侍著慇勤,也不大好開口。
我微微一笑,皇上可是記掛幾位年輕的妹妹了?
他看著我服侍的妥帖看著我道:你是大周的皇貴妃,這些事何必你來做,打發奴才做就成了,。
我笑道:皇上這會子可嫌棄臣妾粗手笨腳服侍不周了麼?我盈盈望著他:皇貴妃,位分在高也是服侍皇上的人。臣妾縱然局後宮之首,統領後宮,也是皇上給的尊榮。臣妾所有都是皇上所賜,所以臣妾一刻也不敢忘懷。唯有盡心盡力服侍皇上,才能報的萬一。
他的嘴角輕輕揚起,似想要笑,片刻沉吟道:一刻也不曾忘懷?
我定定看著他沉聲恭謹道:是
他歪在枕頭上,那種似笑非笑的意味更濃了。他伸出手,示意我靠近,我心中有些驚訝,然而依舊面不改色微微側身靠近與他,他的手有些枯槁,身上有濃烈的藥氣和病人特有的衰敗和腐朽的氣味,以及隱約的一股脂粉的濃香。
我心底暗暗冷笑出來,雖然連日來都是貞一夫人在旁服侍,然後她素來不用這樣濃烈的脂粉,必然是哪個寵妃留下來的。我不動聲色,暗暗屏住呼吸,排斥他身上那種讓人噁心的氣味。
他伸手慢慢附上我的髮髻,慢慢一點一點的撫摸著,我心裡翻江倒海。只要嘔吐出來,我極力忍耐著,他在我耳邊說:皇貴妃,你從前從不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
我偏一偏頭,不動神色的遠離他的身體。輕笑道:從前,皇上也不會喚臣妾皇貴妃。
他輕輕一笑,明黃色的龍袍的衣結散在我臉頰上,手勢停留在我的髮髻上,道:是啊,從前朕從不這樣喚你,從前……
皇貴妃,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為何得到這樣的最貴榮寵,每次聽到別人這麼喚我,幾乎是被利刃凌亂的戳著,終身引以為恨。
皇貴妃,別人眼中的無上榮寵,與我,確實終身的致命大痛。
良久我覺得胸口都要透不過氣來了,他才放了手凝視著我說道:本想摸一摸你的髮髻,卻碰到了一頭冰涼華麗的珠翠。
我強忍住凌亂的心跳,似是玩笑:是啊,皇上本想摸一摸臣妾的臉,卻摸到了一臉厚厚的脂粉,真是膩味也膩味壞了。
玄凌的目光有些深沉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飄忽。「是啊,你如今是這宮中最尊貴的女人了,自然要打扮的華麗些才鎮得住後宮裡的那些人。他靜靜的思索了一會,眼底有一抹難言的溫柔。朕想起那些年,朕與你在太平行宮消暑,傍晚閒來無事一同納涼,你頭像就像現在這樣散著,並無一點珠飾,你這樣伏在朕膝上,青絲逶迤如雲,當真是極美的。」
他這樣突兀的提起往事,提起那些時光,語氣溫柔的像山頂上美麗的一抹朝霞,似乎要溺死人。
我一個恍惚,魂魄幾乎要蕩出了這個紫奧城,彷彿許多年前甘露寺的鐘聲悠悠的迴盪在遙遠的天際,甘露寺下的浩浩長河中,我和他泛舟湖上,滿天星星明亮的如碎倒在湖中,青青水草搖曳水中,漿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銀河之中,他牢牢執著我的手,我伏在他膝上,因為是帶髮修行,長長的頭髮隨意撒著,半點裝飾也無。他的青衣有柔軟的親切感,他的聲音如三月的風鈴。他輕輕道: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我婉轉接口: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他輕笑著攏我於他懷中,手指輕輕穿過我如匹的青絲,他懷中永遠是這樣清潔芬芳的氣息,淡淡的杜若香氣。
那些日子,才是枯寂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可惜那樣短暫,我嚴重酸澀,幾乎要泛出淚來,連忙別過頭去。我正一正衣裳,對著玄凌。緩緩除下髮髻上的裝飾。梳理端正的髮髻鬆開的瞬間,青絲如瀑布飛瀉,我輕輕問他亦是問自己,是這個樣子的吧。
玄凌的眉眼閃過一瞬間的喜色:皇貴妃,你的容顏和從前沒有半分區別。
是麼?容顏如舊,那個人早已經看不見了吧。
空自容顏依舊如花,若不是真心待你的那個人看,又有什麼意思呢?不過是寂寞開放寂寞萎謝罷了。
想到這裡我心中驟然一緊,溫和道:多謝皇上稱讚。
這樣敷衍過去我想到一件極難開口的事,躊躇道:有件事臣妾十分為難。與貴妃和德妃幾番商議不下還請皇上拿個主意。
他唔了一聲,懶洋洋道:有你也拿不了的主意麼?說來聽聽。
我歎了一口氣皺眉道:貴妃和德妃久在深宮見多識廣,本也不難辦,只是這件事關係到皇家體面,臣妾不得不請始皇上的旨意,本來皇上抱恙,臣妾是不該說的。
我如此欲言又止,玄凌自然被我問的疑心起來,皺了皺眉毛。你說
景昌宮孫才人與侍衛私通,如今已經被德妃關在自己的宮室裡禁足,如今只等皇上的旨意看看怎麼處理。
我說的並不委婉,話音乾脆利落不帶一絲感情,刀斧般灌入他耳朵。
玄凌臉色大變,不敢置信一般,聲音頓時嘶啞了,你說什麼?
這幾年新近的妃嬪中,孫才人機敏俏麗,頗得恩寵。只是玄凌這幾個月都在病中。自然無暇顧及了。
皇上才一病,平日裡的寵妃就迫不及待的與人私通。這分明是把他當成一個將死的人不放在眼裡,身為九五之尊,玄凌如何能不勃然大怒,激憤不已。
我生氣平平到:孫才人與人私通請皇上示下如何處置。
玄凌幾乎暴怒起來,臉色鐵青,如暴風驟雨。他的手突然一用力,打翻我手中的湯碗,洋洋灑灑了一地。我顧不得去擦淋漓的湯汁,跪在地上道:皇上息怒。
他極力平息心中的怒氣,克制著到:不關你事
我欲泣。是臣妾不好,不該告訴皇上的,
他用力拍在榻上,可是身子發虛,並不是很響怒道:什麼不該告訴朕,是什麼時候的事,你給朕一五一十說來。
我極力扶著玄凌的背勸他息怒,一邊娓娓道來,那人是孫才人閨閣時就認識的,想是兩情相悅,不,早有苟且,孫才人入宮後,那人必定賊心不死。才想法設法的混入宮中當了名侍衛,以期得會與孫才人。他們素日如何來往臣妾並不知曉,只是前日夜間,德妃與欣妃向皇上請過安後已經極晚,於是各自會自己宮中去,不想經過孫才人的景昌宮時,聽聞牆內花叢中似有異聲——孫才人的景昌宮本就偏僻,本來那個時辰是不會有人經過的。只是欣妃要送德妃回去才偶然擇了那條路走,也是合該事發。原本以為是哪個宮的內監宮女不檢點,德妃協理六宮,自然是要整肅宮闈,容不得這樣的事。於是兩人帶了宮女進去,不料在紫荊花叢下,衣衫不整的竟然是孫才人與那個狂徒,兩人正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德妃當時就驚住了,忙扣下了人,遣了欣妃趕至臣妾宮中稟告。」我看一眼玄凌愈加惱怒的神色,小心翼翼繼續道:「臣妾自掌管六宮以來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事,更是聞所未聞,匆忙趕去時兩人還被扣在紫荊花叢下大汗淋漓,孫才人的赤色鴛鴦肚兜還掛在那狂徒的腰帶上——千真萬確是抵賴不了的。只得讓人先把孫才人禁足,把那狂徒押進了暴室。」
孫才人的赤色鴛鴦肚兜還掛在那狂徒的腰帶上——這是何等香艷的場面,果然玄凌聽到我說這句話時,臉色越來越難看,幾乎要破裂一般。
我越盡責說得詳細,於玄凌來看,更是細緻入微如同耳聞親見,歷歷在目,叫他一閉上眼,腦中都是我所述情景,不得安寧。
透明至幾近純白的鮫綃帷幕被風吹得糾纏在一起,直欲飛捲。外面的雷聲更大了,窗台上一盆細翠的文竹被灌進的風晃得搖搖欲墜。我起身去關上長窗,雷聲隱隱被隔在殿外,氣氛更是壓抑。
玄凌久久不語,胸口氣息激盪,起伏不定,他恨聲道:「那個狂徒……是什麼人?」
我依依道:「這樣的狂徒不值一提,免得污了皇上的耳朵。」
玄凌只簡短吐了一字:「說。」
我彷彿極難啟齒的樣子,偷偷覷著他的神色道:「是個侍衛,其貌不揚,很是不堪的樣子。聽說家境也不好,是個市井之徒,並無官爵。」
若是清秀瀟灑的翩翩少年,或是才子英雄,只怕玄凌還好過些,綠雲蓋頂本市男人最難堪的事情,偏偏君王寵妃,卻與個不能與他比上分毫,極猥瑣卑賤極不如他的男人私通,不知此時玄凌心中是如何激怒欲狂。
我察言觀色,知他已經怒到了極點,輕輕道:「此事如今鬧到人盡皆知,臣妾與貴妃、德妃都不敢擅作主張,只能請皇上示下。」我又追問一句:「皇上可要下手諭?」
「人盡皆知?」玄凌怒不可遏,額上青筋暴起,「如此不知羞恥的兩個賤人,如此污穢之事,簡直玷污了朕的手諭!你去傳朕的口諭……」他眼中閃過一絲雪亮的凶光,乾乾脆脆道:「殺!五馬分屍!」
他這樣顧及顏面的人怎麼會肯下手諭明白宣召自己的恥辱,於是只恭敬著道:「臣妾領旨,自會處理得當。皇上好好歇息吧。」我滿面自責,委屈著道:「都是臣妾的不是,沒能為皇上打理好後宮之事,才會有今日之亂,讓皇上著惱了。都是臣妾無用。」
玄凌抬一抬手,「愛妃起來。你要為朕批閱奏章知曉朝政,又要照顧膝下四個孩子,已是自顧不暇。」他憤道:「貴妃、德妃與貞一夫人也是無用之輩,三個人也看不住這後宮,白白居這麼高的位份。」
我不免為這三人委屈,說道:「皇上這話可錯怪了這三位娘娘。端貴妃想來身子孱弱,只一心在通明殿為皇上主持祈福,盡心竭力;又貞一夫人本就是不好事的,自皇上病來,接連幾日在顯陽殿照顧皇上龍體,不可謂不辛勞;德妃又要照顧幾位帝姬皇子又要料理後宮的千頭萬緒,也極是費神。畢竟後宮雖是瑣事,但件件都要親力親為,哪裡防得住小人添亂呢。臣妾回去,必定好好訓導她們,嚴肅宮紀。」
玄凌聞言也頗有些憐惜,緩緩道;「也難為你們了,朕一病下,都要你們幾個弱女子操持擔待,皇子們又小。」
我溫言道:「為了皇上,什麼都是應該的。只盼皇上的身體盡快好起來,臣妾們也就安心了。」
如此幾句,我重又斟了茶,正好言好語安撫玄凌躺下,忽聽得殿外有喧嘩聲,我不由得微微蹙眉,柔聲道:「不知外頭什麼事,臣妾去瞧一瞧。」
他只有點頭的力氣,道:「去罷。」
卻是康嬪在外頭急著要請安,因有我的吩咐,李長便不肯放她進來。她見是我出來,手忙腳亂屈膝下去規規矩矩行了個大禮,道:「皇貴妃娘娘如意金安。」
我剛入宮時,康嬪史氏尚是個美人,早早就失寵了。只是與我幾月的同住之誼,後來玄凌進封諸妃,也賞了她一個「康貴人」的名位,十餘年下來,她在宮中也是個老人了,雖早已沒了皇帝的恩眷,但資歷卻在,慢慢也熬到了個嬪位。
我素來不太喜歡她,又在煩心中,於是神氣便不大好,只淡淡道:「你怎麼來了?」
她的神色有些急切,卻也喜孜孜的,似有什麼天大的好消息。見我問上來,忙歡歡喜喜道:「啟稟皇貴妃,臣妾一是來向皇上請安,二是來向皇上和娘娘賀喜的。與臣妾同住宮中的汪貴人有喜了。」
我的眼皮突地一跳,驚道:「什麼?」
汪貴人,亦是玄凌這兩年所寵愛的。
乾元後幾年選秀頻頻,玄凌身邊的寵妃越來越多,且家世門第各有參差。唯一相同的就是,她們進宮時的位份都極低,多為最末品的更衣、采女而始,要往上進封本就艱難。且她們都美貌,且年輕,每個人身上都帶了一點點昔日純元皇后的影子,當然,也就是那麼一點點。
這麼多的鶯鶯燕燕、青春貌美,玄凌自然是迷入花叢了。
我身為皇貴妃掌理後宮,不僅要為玄凌主持選秀,也要為他管束嬪妃。於是鳳諭下來:「若無身孕,不得進位貴人以上,亦不予賜號。」
所以即便得寵的貴人、常在或是娘子,也均以姓為號。
只是除了我和衛臨,誰也不知道玄凌其實已經不能生育。在我的因勢利導下,後宮各個年資久遠又位份貴重的妃子對新人們極力壓抑。無子的妃嬪,名位又不高,且各個爭寵內鬥不已,自然不會危及我的地位了。
康嬪臉上的喜色愈濃,道:「是汪貴人,她有三個月的身孕了呢。」以她的性子,自然以為這樣來報喜是能沾點榮光的,畢竟是和她同住一宮的妃嬪呢。萬一皇帝來探望,她也能得見天顏了。
「三個月?」我在唇邊回味著這個數字,心裡冷笑起來,玄凌病了也有四個月吧,只是不曉得這幾個月召幸過汪貴人沒有。無論是幾個月,都不會是玄凌的孩子。
我還有些把握不準,只說要想一想,把李長叫到一邊,問:「這四個月來,汪貴人有沒有侍寢?」
李長低頭想一想,道:「似乎沒有,自皇上病來,是任娘子、李選侍和大小劉美人侍寢最多。」
我微微頷首,不是玄凌的孩子又怎樣呢?我容懷淑帝姬出生了,她的生母江沁水我也不曾薄待,十分親厚。
我是在報復。
我轉一轉頭,望向大殿深處的玄凌,很快拿定了一個主意,我的笑意浮起在臉頰上,和顏悅色道「這是好事啊!皇上才剛醒了,隨我進去請安吧,順便好好賀一賀皇上。」
康嬪摸一摸鬢邊的珠花,理一理衣襟,悄聲問我「娘娘,臣妾的裝束不失儀吧。」
我笑吟吟道「很好。你看我呢?」此時我長髮幾乎委地,因剛才要出來,才隨意挽著。她奉承著賠笑「娘娘怎樣裝扮也是天姿國色。」
我將她帶至玄凌面前,康嬪久未面聖,不免有些緊張且拘束。玄凌大量她幾眼,疑惑的看著我,問「她是誰?」
此言一出,康嬪的神情明顯一滯,張口結舌。我忙笑著圓場道「皇上政務繁忙,如今又龍體欠安,難免精神短些。這是萬春宮的康嬪,特意來向皇上請安的。」
玄凌「哦哦」兩聲,忽然道「從前有個史美人……」
康嬪喜出望外道「正是臣妾,不想皇上還記得。從前皇上最喜愛臣妾的鼻子了。」
玄凌想一想道「是嗎?似乎有些不太像了。」又問「你來請安嗎?朕有些乏了,你先跪安吧。」
我見玄凌厭倦得很,又有打發康嬪的意思,忙道「康嬪許久未見聖上可,磕一磕頭吧。」
康嬪見機,忙跪下磕頭道「臣妾恭請皇上聖體安康,恭喜皇上。」
玄凌方才生了大氣,尤在氣頭上,忽然聽得康嬪貿然道喜,難免不豫,道「朕有何喜之事?」
康嬪見問,忙忙含笑答道「恭喜皇上。臣妾宮中的汪貴人懷有龍胎已經三個月了。這兩日害喜得厲害,太醫剛剛診脈確定了。」
這樣一說,玄凌自然歡喜,一時間神色大好,一連聲笑道「賞!賞!傳旨下去,汪貴人進從五品良娣,康嬪進從四品順義,再賞萬春宮所有宮人三月的俸祿。」
玄凌喜不自禁,連連向我道「宮中數年未得子嗣的消息了,不想還有今日!」
我含笑道「賀喜皇上,有子嗣的喜訊,可見皇上的身體就要萬安了。宮中已有數年不聞新生兒啼哭,待來日小皇子出生,一定要好好晉封汪良娣,再大賞六宮才是。」
玄凌大喜,即刻就要撐著身體披衣起身去萬春宮看望汪良娣,我忙攔下道「皇上要去看汪良娣什麼日子不成呢?偏要挑在這時候。不如好好將養著,待身子好些再去。」我指一指窗外,「可要下雨了呢。」
玄凌拍一拍手道「愛妃笑話,瞧朕歡喜過頭了。」
我含笑提醒道「皇上別歡喜得忘了,嬪妃懷有子嗣,該在「彤史」上好好注上一筆才是呢,這可是要緊的事。」
玄凌拉我的手笑道「多虧皇貴妃這位賢內助提醒,這是自然的。叫李長取「彤史」來,朕也看一看,是那一日寵幸的汪良娣。」
不過一炷香功夫,李長捧了「彤史」來,玄凌喜滋滋道「朕親自來添這一筆。」
我冷眼瞧著他歡喜的神情,便也陪著微笑。
只見玄凌飛快翻了幾頁,手勢越來越凝滯,幾乎要僵在了那裡,心裡霎時雪亮透敞,果然他的神情漸漸冷寂下去,冷寂到和方才一樣了,一個字一個字問向新封的史順儀道:「你說——她懷了多久的身孕?」
史順儀見玄凌驟然變色,尚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那笑容僵在唇邊,只得帶了喜悅的聲音道「回稟皇上,汪良娣有孕三個月了。」
「三個月?」玄凌的聲音中似包含了萬軍雷霆之怒,「嘩啦」一聲把「彤史」劈頭蓋臉砸到史順儀臉上,喝道「你說她懷孕三月,可是朕足足有四個月不曾召幸她了!你說!她這孩子是從哪裡來的?」
長遠的天際深處傳來轟隆的雷聲,寒涼的雨水從?間嘩嘩抽落,似無數把利刀直插大地之腹,彷彿也在宣洩著無盡的憤恨,無盡的帝王之怒。
我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濃,適可而止地化作一聲驚呼「皇上……」
玄凌鐵青到失去人色的臉上泛起淒厲的酡紅,似一點如血欲泣的殘陽可怖。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可驚可怖的神情,李長嚇得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玄凌迅疾披衣泣身,疾衝向前一個耳光掃到史順儀光滑的頰上,史順儀的臉立即腫脹出血,她嚇得瑟瑟發抖如狂風中一片枯葉,連哭也不敢了。
玄凌衝到長窗下,蓄力推開窗盾,眼光如同要殺人一般凌厲狠辣,幾乎要噴出火來,燃盡這天地間傾盆而下的大雨。
我忙不迭衝到他身前,一把拽住他的寢衣一角跪下哭訴道「皇上千萬珍重龍體,可不能這樣淋雨啊!」
大雨從窗間灌落,有清冷而蕭疏的意味,和我的頭腦一樣冷靜而清醒,我且哭且訴,史順儀早已被這突然地變故嚇得呆在了那裡呆若木雞,李長慌忙膝行上前道「皇上別為了一介女子傷了身體,那個汪氏要殺要剮皇上做主就是,只要皇上消氣就是,皇上——皇上——您可不能淋雨啊!」
玄凌的大半個身子已經被窗外的暴雨淋得滲透,明黃的寢衣成了焦土一樣頹敗的顏色,緊緊貼附在他羸弱的身體上,幾個焦雷堪堪自顥陽殿頂上滾過去,轟得人的耳朵「嗡嗡」亂響,頭暈目眩不已。
玄凌的力氣極大,一把把我自地上拉起,把我身上的半件外衫都從肩上扯脫,露出白底緋紅蓮花的錦緞裹胸,我一迭聲驚呼道「皇上——你怎麼了!」
玄凌眼神如癡如狂,恍恍惚惚喃喃敘述著「也是這樣的雷雨天,朕在躲在帳後,母妃被王叔牢牢地抱著,王叔的手在母妃胸前的衣襟裡。父皇——他是天子啊!」他驟然狂叫起來,那聲音在剎那蓋過了殿外的電閃雷鳴「朕也是天子!你們為什麼要背叛朕——為什麼都要背叛朕?」
幾乎是同時,他的鮮血從後頭湧出,噴在我雪白?緋紅蓮花的裹胸上,那紅,蓋過了蓮花的顏色。
那血,那血——那一日,那一口滾燙的鮮血,他的血,也是這樣噴到我胸前,我失控地叫起來「太醫——太醫——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