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前段日子操心了,我的病一直未見多大的起色,長日漫漫,我足不出戶,日日只插花刺繡,打發辰光。
雖然過了中秋,但炎熱之意未退,開在陰涼處的狐尾百合便愈發花姿挺拔秀麗。我尤愛那粉紅花蕊數點,常常讓花宜採一些來,早上所採集的花苞到黃昏時分便會盛開,涼風徐來,滿殿清芬。花宜道:「鳶羽真有心,那日娘娘提了一句,她真日日一早採摘狐尾百合送去呢,太醫看過那些花苞無事,聽聞酈妃倒也喜歡。」
「她總不會提及是我教給她的吧。」
「怎會?她一心要孝順酈妃,何況,酈妃哪里許她多說話了。」
我擺弄著手中一叢藍紫色的鳶尾花,「也可憐了那丫頭,原本身邊有人為自己拉住皇上不算壞事。只是酈妃自己根基不穩,怎還容得身邊有人分寵,難怪要壓制鳶羽。」
「不過,」花宜道,「聽聞最近皇上常在別處,酈妃娘娘有些不悅呢。」
此事我也有耳聞,為了寬慰安酈容孕中的抑鬱,我常勸玄凌去陪伴她。如此一來,不免冷落了各宮,恰逢前幾日是慶貴嬪生辰,諸妃在她殿中熱鬧了一番,玄凌不免多陪了她兩日,又接著莊敏夫人道頭暈無力,玄凌亦多逗留了幾日。
我笑著搖頭,「罷了,你看幾日後是酈妃生辰,皇上必會去陪她的,要我們操什麼心。只是那一日鳶羽必定事多,你把百合備下然後讓她去水澤邊自己取即可,不必叫她費心擇選。況且。酈妃也一定不喜她與別功中的人來往的。」
到了九月初一那一日,玄凌果然去了景春殿。酈妃未請各宮妃嬪相賀,諸妃也樂得不去,所以只各自送了禮去便罷,只留玄凌與之獨處,此時安酈容月份已有五月,論理即便玄凌要過夜也無妨。於是景春殿中笙歌燕舞,遠遠都能看見絲竹柔軟低迷的詠歎,軟軟一聲,無端撩撥起後宮此消彼長的醋意。
這一日,德妃一早便陪了朧月來我宮中。朧月此時已快七歲了,小小人兒與我親近了一些,我手把手教她臨字。朧月新學寫字,倒也極是認真,一筆一畫雖稚嫩,但下筆極有力,可見心中有丘壑。德妃便在一旁刺繡,偶爾溫柔凝睇朧月,這樣靜好時光,一直維持到了夜間。
這一晚天氣特別熱,德妃懶得走動,便與朧月一同留宿在柔儀殿中。此夜一輪牙月有同於無。星輝夜沉,我索性命宮女大開門窗,納風取涼。
聽得外頭奔逐喧嘩之聲時已是一更時分了。我矇矓中警醒過來,惟一推身邊抱著朧月睡得正熟的德妃,輕輕喚道:「姐姐你聽,外頭像是出什麼事了!」
德妃猛然醒轉,正要與我披衣出去,卻是小允子慌裡慌張進來,「兩位娘娘,可不好了,酈妃娘娘小產了。」
德妃面色一變,斥道:「小產便小產,你慌什麼!」
小允子面色煞白,「回德妃娘娘的話,酈妃小產是皇上他……皇上自己也驚著了,不好呢。」
我與德妃聽得玄凌不好,遽然色變。德妃吩咐了含珠看護朧月,急忙與我更衣一同往景春殿去。
此刻景春殿中已是一團亂糟。我踏入內殿,縱使心中已有準備,不免也大驚失色。殿中滿是血腥之氣,寶鶯與寶鵑哀哀哭泣不止,一壁(邊?)哭一壁喚著「娘娘」,用熱水擦拭酈容蒼白泛青的臉。酈容蜷臥在九尺闊的沉香木雕花大床上,身下的素雲緞褥子盡數被鮮血洇透,連床上所懸的天青色暗織榴花帶子紗帳上亦是斑斑血跡。她整個人臥在血泊之中,身上一件杏子紅半透明的雲綃小衣半褪半掩。露出香肩一痕,衣上儘是鮮血。德妃驚得掩面,回頭不敢去看。
夜深月淡,內殿充斥著血氣和藥草混合的濃郁氣味。宮人們面色驚懼往來匆匆,裙帶驚起的風使殿中明亮如白晝的燭火幽幽飄忽不定,無數人影頭落地面,竟像是浮起無數暗淡的鬼魅。
我忙道:「酈妃這樣穿著太醫如何為她診治,還不為娘娘批件衣裳。」
此情此景,與當年眉莊離世時竟無多少分別。唯一不同的是,眉莊已然再無聲息,而酈容,她在昏厥中猶自發出一兩聲因為疼痛而生的呻吟。我強自定住心神,拉過許太醫道:「皇上如何?」
許太醫滿手鮮紅血腥,猶有血珠從指尖滴答墜落,他滿頭大汗,語氣裡已帶了哭音,「皇上醒來時娘娘就成了這個樣子,皇上身上也是血,此刻已去偏殿更衣了。只是身上眼見折服場景,受驚不小!」
我問:「酈妃呢?」
許太醫一指滿床血污,道:「娘娘出了這麼多血,孩子鐵定保不住了,孕中不可有劇烈房事,娘娘與皇上怎能情不自禁!何況娘娘……」他閉口沒有再說,趕忙去救治酈妃。
我回頭,金絲檀木小圓桌上猶有幾碟未吃完的精緻菜餚,白玉高足杯中殘餘一些琥珀色的桂花酒,而另一杯中只是些蜜水。圓桌一側的五彩冰梅蝶紋瓷瓶中供著幾束狐尾百合,那花開足一天已有些殘了,雪白的花瓣上有幾道暗黃的跡子,許是為了保持花卉的新鮮,上面猶有灑過水珠的痕跡,沾了一點半點粉紅的花粉殘羅在花瓣與葉尖。我我皺了皺眉,歎息道:「花殘了,人要損了,酈妃醒來要看見這殘花豈不傷心,去丟了吧。」
我急忙趕到景春殿偏殿,皇后已在那裡守著玄凌。想是深夜趕來,皇后一向整齊的鬢角有些毛躁,玄凌批了一件明黃四海雲龍披風坐著,手裡捧著一晚熱茶,臉色臘黃。
皇后見我與德妃同至,不禁問道:「去看過酈妃了麼?太醫怎麼說?」
德妃與我對視一眼,為難道:「人還在昏迷中,太醫說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
皇后沒有太多的驚訝,只是惋惜,「好好的怎會如此?」
玄凌的臉有一半落在燭火的陰影中,惻然道:「是朕不好,都說朕……孩子沒有了。」
他的眼神暗淡如天際零碎的星,又似魚眼般灰敗無神,他嘴唇有些輕顫,指尖伸出向我,「嬛嬛,嬛嬛,朕有沒有了一個孩子,朕以為過去了那麼多年,你與燕宜都為朕生下了孩子,蘊蓉生下了,眉莊生下了,朕以為上天已經原諒朕了。可是……可是,容兒是因為朕才沒有孩子。都是朕……是朕親自……」他痛苦地抓住自己的頭髮,無力地垂下臉去。
我比皇后更快一步接近玄凌,將他痛苦的面龐攏在懷中,柔聲安慰道:「沒有事,沒有事,皇上,皇上帝姬已經平安出生那麼多,怎還會是上天不肯原諒皇上?今日之事或許只是個意外而已。」
「不是意外……」他淒然搖頭,絮絮訴說,「朕不該與容兒那麼晚了還喝酒,朕喝了些酒,又是與她獨處,朕明知她……」
德妃見玄凌如此,不免焦灼,勸道:「其實酈妃有身孕已經五個月,太醫又一向說她胎象安穩,即便……」她臉上一紅,婉轉道:「想來也該無妨。」
皇后亦不由面紅,溫婉道:「皇上雖然喜愛酈妃,只是酈妃有孕,確該稍稍克制自身。」
玄凌搖頭,面有愧色,「朕也知道。只是朕與酈妃獨處時每每總有情不自禁,前幾次因記掛她有孕皆無事,今日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他臉上漸漸露出幾分驚痛,「朕睡到半夜醒來時覺得身邊濕透,一摸之下竟全是血,容兒已經痛暈過去。」
德妃念及方纔所見場景,不由再度掩面,拉住要去看望酈妃的皇后,「皇后不能去。酈妃那裡……滿床鮮血,實在可怖。」正分說間,卻見孫姑姑排眾而進,問了兩聲後道:「太后已被驚動,皇上此刻心緒未平,還請皇上去太后宮中暫歇歇息。酈妃之事自有太醫照顧。」她看著玄凌,婉轉的口氣中有幾分肅然,「太后說酈妃娘娘再要經也要緊不過朝政,皇上自該分出輕重,不要誤了明日早朝。:說罷喚過李長,同扶玄凌至頤寧宮去。
安酈容失去的不僅是一個已經成形的五個月大的男嬰,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她知道這個消息時並沒有嚎啕痛苦。
彼時花影疏斜,第一抹秋光已經停住在景春殿楊柳樹梢,任窗外光影在幽深的眸中明滅回轉,她面上沒有一絲驛動的情緒,只是雙手緊緊抓著錦被。這一次小產大大損傷了她的健康,真個人瘦弱得不盈一握,面色如鬼淒白,整個人便似春風中的一片飄絮,孤弱無依。
我聽得太醫如此向她稟告,便停駐在鏤花隔窗之外,沒有再進去。她伸出枯籐般的細手緩緩合上低垂的帳幔,在轉身的瞬間,她似乎看清了窗外之人是我。
太醫已經退出,內殿中空無一人,她輕輕道:「我乏了,困得很,不勞姐姐進來看望了。」
廊下朱欄雕砌,從枝葉的縫隙間百轉千回淡落下的陽光有陳舊的金灰顏色,沉沉的,有積古的幽暗。我淡淡一笑,心中無盡的怨毒化作唇邊一縷淡薄的輕笑,「也好。我只來告訴妹妹一個好消息:太醫來回稟,我哥哥的神智逐漸清晰,從前許多事都能記得了。「我停一停,」同為故人,妹妹一定也很高興。「
「是麼?」她的身子一震,似落石入水驚起的波瀾壯闊,然而只是那麼一瞬,她枯瘦的背影再度回復平靜,以平淡的口吻道:「恭喜。」
我平靜的看著她掩藏在紗幔後朦朧的背影,靜靜道:「自然是喜,只是也會叫人怕。」
「是麼?姐姐若認為怕的人是我,恐怕是要叫姐姐失望了。」
我牽過壁上一脈被秋陽曬得乾枯的爬山虎籐蔓,道:「妹妹集皇上三千寵愛於一身,妹妹怎麼會怕?」我微笑,「妹妹剛失了孩子身子不好,好好歇下吧。」
「姐姐」,她以無限的空洞和乾澀的聲音挽住我緩緩離去的腳步,「和你擁有那麼多相比,我又失去了一樣東西。我有什麼好怕?和你相比,我原本什麼都沒有。」帳幔輕晃,似湖波輕緩的漣漪,她寂寂無聲地躺下,似沉沒於波心,再沒有回顧於我。
這一個消息對於玄凌來說不啻於一個沉重的打擊,哪怕他命皇后調製過墮胎藥,哪怕他命人調製過歡宜香,哪怕他曾有許多個孩子在母胎中失去了生命,但沒有一樣比他親自用自己的身體使一個孩子斷送生命更可怕!
在那幾日裡,他對我說的更多的話便是,「嬛嬛,朕忘不了朕醒來時滿床鮮血,這個孩子,是朕害死的……」他說這話時,握著茶杯的手輕輕發顫,那樣溫熱的茶水一滴一滴從指縫間漏下,逐漸變得冰涼。我無言以對,只能長久地抱住他。
他的愧疚讓他無顏去面對酈容;他的愧疚讓他予以酈容豐厚的賞賜,並且打算聽從皇后的意見,予以她從一品夫人之位,許她與胡蘊蓉並列的榮耀;他的愧疚讓他在朝政之餘的時間裡變得自責和彷徨,難以自解,也讓後宮妃嬪心事重重。
為寬太后之心,有子女的妃嬪常帶了孩子承歡於太后膝下,尤以欣妃與莊敏夫人為最。那日上午秋風漸起,身體稍見好轉的我特意帶了潤兒去向太后請安。太后的容色稍稍有些倦怠,很顯然,為了鸝容小產一事,她也大傷腦筋,雖然她並不看重鸝容,也未必十分重視她的孩子,但是玄凌,是她唯一的兒子,她不得不為他的自責而憂心。
欣妃開朗直爽,又是淑和帝姬生母,向來頗得太后眼緣,加之她在玄凌面前已不如往日,因而在太后跟前格外盡孝。此時她著一身煙霞銀羅花綃長衣,光潔的長樂髻上只斜簪一枚銀鳳鏤花長簪,托著從髮簪上結絲串下的粉白色小骨朵菊花墜兒,依依立在朱漆花格長窗下,細細往青鶴瓷九轉頂爐中撒下一把香末,太后看著她笑道:「才晉了妃位,怎地穿得這樣簡素,連寶石珠花也不配一朵,只用些素白銀器。」
欣妃連連咋舌,搖頭道:「怎麼敢?!昨日穆良媛穿得喜慶了些,其實也不過簪了幾朵紅寶石花兒,穿了條粉色攢話裙子,皇上瞧見了便不舒坦,大罵穆良媛沒心肝,宮中剛沒了一個孩子,鸝妃還病著,她穿得花枝招展的給誰看!穆良媛又羞又氣,躲回自己宮裡哭了大半宿,今天眼睛還是紅的呢。」
太后斜倚在軟榻上,聞言微微蹙眉,旋即淡然道:「胡說,宮中小產的嬪妃多了去了,鸝妃又不是頭一個,是她自己沒福,皇上何必為這事遷怒旁人,難道叫宮裡的人都為這沒福氣的孩子服喪麼?定是穆良媛哪裡不當心衝撞了皇上。」
欣妃笑著指著在座的我、端貴妃、馮德妃與莊敏夫人道:「別人都還罷了,太后且看幾位位高得寵的娘娘也穿得這樣素淡,便知道皇上這氣生得多大了。」
眾人聞言對視了一眼,輕聲道:「臣妾們實在不敢惹皇上生氣。」
太后的歎息融在如畫的瑩瑩秋光中幾乎難以辨清,「這樣鬧騰下去幾時才安定下來呢?也難怪皇上心裡難過,眼睜睜看著孩子沒的,又是自己的緣故……」她沒有再說下去,額頭菊瓣似的皺紋中似被時光凝住了無數深深淺淺的憂愁,只定定望著鶴口中移出的淡淡一縷白煙出神。
欣妃見殿中凝滯,人人各懷心腸,不由湊趣道:「太后怎麼瞧著那香定神了似的,可見這香不錯。」說罷笑向我道,「果然淑妃的孝心,拿來孝敬太后的東西都是好的。」
我轉一轉腕上的白銀禪寺雙扣鐲,笑吟吟道:「哪比得欣妃姐姐焚香的手藝到家。」
太后聞得我們說話,勉強拾起笑容問道:「這香味道是不錯,甜香潤肺,很是安神。叫什麼?」
我忙起身道:「是鵝梨帳中香。」
太后微微頜首,理一理身上的蓮青色夾金線繡百子榴花緞袍,隨口道:「這香甚好,明日讓內務府每日供來。」
馮德妃含笑道:「太后喜歡就好,等下臣妾回去便吩咐了內務府趕緊送來。」
我禾眉微蹙,搖頭道:「德妃姐姐輕言了。不怕太后生氣,這香原是鸝妃手制的,皇上一時高興賞了臣妾一些,內務府並無這樣的香料。若太后真喜歡,臣妾請鸝妃再制些就是了。」
太后沉默片刻,道:「罷了,不必費這些麻煩。」
莊敏夫人輕快一笑,嬌靨生春,「也是的,不過是些香料而已,什麼勞什子的。臣妾早起去花房玄了寫上好的依蘭來。」說著指著牆下一溜兩盆粉白藍紫艷如星芒的花兒,笑道:「這話可難得了,素日也到不了各宮裡。今日還是貴妃問起花房可有什麼新鮮難得的,他們才巴巴兒地孝敬了來,正好教臣妾借花獻佛。」
我微微吃驚,道:「這便是依蘭花?」
德妃笑道:「這話稀罕得緊,原是迦南等國進獻的貢品,我也不曾見過,娘娘也不曾賞過麼?」
「許多人都是素聞其名罷了,我也只養過一兩盆呢。」莊敏夫人說話間蓮袖清揚,星眼微蕩,粉面染霞,那眼波似染了簾外如醉之光,大有盈盈不勝之態。
太后直起身子,關切道:「怎麼了?臉這樣紅。」
孫姑姑忙斟了一盞青梅湯遞到莊敏夫人手中,道:「娘娘喝點青梅湯。」
莊敏夫人玉顏含赤,愈加顯得眉不畫而含黛,唇不點而露絳,忙取下絹子拭著臉頰道:「不知怎的,只覺得好熱。」
孫姑姑笑道:「都秋日裡了,娘娘還嫌熱。」語未完,她手指輕顫,忙忙取下袖裡一塊茹青絹子撫住臉頰,繼而驚道:「怎麼幾位娘娘臉上都這樣紅?」
太后微一沉思,沉聲喚道:「取那香來。」
我慌忙跪下,一急之下額頭更是沁出豆大汗珠,「太后恕罪。是臣妾的罪過,臣妾不識依蘭花,一時疏忽忘了稟明了。」
時光緩緩滑過數日,偌大的紫奧城似乎只沉浸在秋日的浸染之中,平靜得並無半分漣漪。這日正巧德妃得了上好的陽澄湖螃蟹來進於太后,因而除了小產的鸝容,妃位以上的嬪妃與皇后都在太后處領了螃蟹賞菊吃蟹,笑語晏晏。
宴畢,用菊葉水浣手去腥,眾人陪著太后坐於殿中閒話家常,倒也十分愉悅。然而當玄凌向太后提出要恩賜安鸝容從一品夫人之位時,太后沉默片刻,道:「不忙。」他命孫姑姑點燃了一圈檀香,那靜默的香氣裊裊從青鶴香爐中緩緩冒起,使得殿中有一種別樣的沉靜氣味。
裊裊的白霧籠罩著她的面容。我一時分不清她的笑是真心還是一種習慣,只聽她溫和道:「你們好好聞這檀香,覺得氣味如何?」
莊敏夫人輕俏笑道:「太后所用的東西,自然是極好的。」
太后一笑,只回顧玄凌,「皇帝以為如何?」
玄凌陪笑道:「香味細膩,清心靜氣。」
太后點一點頭,她僅以玉妝飾的面容平和沖淡,「聽聞鸝妃素善制香?」
皇后淡淡一笑,「香,歌,舞以及溫婉的脾性,是鸝妃最大的好處。」
太后頜首,彷彿深以為然,「皇帝喜歡去鸝妃那兒也是因為她這樣好處吧。」她的聲音愈加平靜,似波瀾不驚的湖水,「鸝妃禽獸調製的香可以讓人精神鬆弛,消疲解乏。」
玄凌不知何意,只得答了「是」,道:「兒臣有時忙了一天,喜歡聽她唱唱歌說說話,她調的香有百餘種,各有提神愉心之效。」
太后話鋒一轉,「哀家有一句私話問皇上,安氏不是絕色,宮中歌舞不下於她之人也不少,皇上怎地如此喜歡她,留戀不已?」
玄凌面孔一紅,在座嬪妃都不免有些醋意,唯皇后端然而坐,欠身道:「大約是她性情溫順吧。」
太后淡淡一笑,「竹息,給皇上看看這個。」孫姑姑的手心攤開,露出一顆米珠大小的粉色香餌,似是沒有燒盡的樣子。太后不急不緩地開了口,她的聲音像是九霄雲空驟然劃過的一道閃電,「鸝妃殿中的凝露香真是好東西,似百花清新。而這顆妙東西,更當真是個寶貝。」太后看著貞妃,眸中閃過一絲憫色,「貞妃,你若有這一小點東西,便也能留住皇上的心了。」
玄凌不由色變,「母后,是什麼?」
太后的聲音柔和了幾分,然而那凌厲的目光直欲噬人,「皇帝,男女相悅,有時不必用情,可用香料!」
欣妃驚詫且鄙夷,「暖情香。」眾人不覺驚詫,面面相覷之下再難掩鄙棄之色。
太后淡淡笑道:「可比那些東西精巧多了,哀家已命太醫瞧過,只消焚上一點半點,便可以使男女情動。」
莊敏夫人羞得拿絹子遮住了臉,連聲啐道:「狐媚!狐媚!安氏如此下作,豈非和當年的傅如吟一般!」
太后素來最恨傅如吟以五石散引誘玄凌,面上微微一搐,以見森然之色。
玄凌怔怔之下,詫異道:「有毒無毒?」
太后道:「無毒。」
玄凌微微鬆一口氣,「母后,或許容兒一時糊塗,也是為了留住朕。」
「你可知道哀家是從哪裡尋到這些?」太后扣住手指,「哀家很是疑心,皇帝你酒量不差,怎會喝些酒便情動不能自制?安氏有孕你是知道的,即便欲行周公之禮也不會太過放肆,為何你如此不分輕重?而安氏明知自己有孕,為何也不拒絕?於是哀家讓竹語去查,結果在宮女倒掉的那日剩餘的香灰中找到了這個。」
德妃忙笑道:「太后勿要動氣,鸝妃年輕不懂事,太醫一向說她胎氣穩當,又有五個月身孕了,想來無妨。一時膽大……」
皇后亦道:「孩子終究是自己的,想來她自己不會如此輕率吧。」
太后緩一緩氣息,「哀家已經看過『彤史』,安氏生辰前,皇帝連著好些日子都在慶貴嬪與蘊蓉處。」
莊敏夫人「啊」了一聲,丹鳳妙目中似有火苗灼灼亮起,「她孕中多思,難不成為了爭寵,又仗著自己五個月的身孕胎氣穩當,才出了這糊塗主意?」
我思忖片刻,疑惑道:「太后,會否其中有誤會?安妹妹膽子再大也不敢拿皇嗣開玩笑啊,或許……」我沉吟著說出自己的疑慮,「會否有人陷害?」
皇后頓時警覺,眸中掠過一點銳利的星火,旋即道:「淑妃的揣測也有道理。」
太后喚過芳若,「你來說。」
芳若欠一欠身道:「奴婢奉太后之名追查,那日景春殿中一切事物奴婢都檢查過沒有可疑,結果在殿後小院裡看見倒著的焚了一半的香料,那灰燼中便有此物。奴婢請太醫查看後又問景春殿侍女,皆說鸝妃雅好制香只是所有香料都由她自己保管,連寶鶯、寶鵑兩個心腹都不能略碰分毫。奴婢也趁人不防悄悄去看過,有幾個要緊的香料盒子都用鎖鎖住,想來沒有鑰匙是拿不到的。」
太后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她道:「奴婢已按太后吩咐,把所有裝有香料的器皿悉數取來,有鎖的也已強行撬開,其中有一種被鎖住的香餌和方纔那一粒一模一樣。」她打開一個描金花卉小盒,果然盒中裝有數百顆拇指大小的香餌,顏色氣味和焚過的那一顆無半點差別。她又道,「而且幾個有鎖的盒子都被束之高閣,聽宮女說是鸝妃近期不打算用了的,不知為何最近又用了。」
莊敏夫人一臉鄙夷,譏誚道:「還能為何,以此下作手段爭寵,當真無恥!」
太后看著玄凌,將他聽到這個真相時流露的失望和震驚盡收眼底,她柔和而悲憫地望著玄凌,「你不必再自責,她小產再不能生育,完全是她咎由自取。」玄凌道了聲「是」,別過臉去,大有不堪之情。
貞妃審視瓶中各色香料,忽然指著其中一種道:「這種鵝梨帳中香淑妃處也有,聽聞是安氏親制,不知是否有不妥之處?」
太后冷笑一聲,只道:「妥與不妥,前兩日領教過的人也不少了。」
欣妃咬著絹子道:「這香本無不妥,若是和依蘭花放在一起……」她面上一紅,目光飛快從暖情香上刮過,貞妃何等聰慧,旋即瞭然,紅了臉不敢再問。
我垂首道:「太后,溫太醫一早告誡過,所以臣妾殿中從不用依蘭花。」
太后微微頜首,看我的眸光有幾許溫和,「哀家知道你不會。」
「鸝妃與孩兒都喜歡在殿中放依蘭花,」莊敏夫人半倚在椅靠上,對著窗外明麗秋光比一比蔥管似的指甲,「可是孩兒宮中可配不出這樣厲害的香!」
「若不是偶然領教此香與依蘭花放在一起的厲害,哀家也不曾想到這一層。」太后看著玄凌,「在宮中濫用這些事物,皇帝覺得該如何處治?」
玄凌眼底有通信與憐憫的陰霾,遲疑片刻道:「到底她也失了孩子。母后,剝奪封號,降為貴嬪如何?」
太后不置可否,只漠然道:「皇后在,位份尊貴的妃子也在,你們可以慢慢商議。」
莊敏夫人道:「此等魅惑皇上之罪,昔年的傅如吟是賜死。」
欣妃頜首附和:「不錯,以這些穢物魅惑聖上,穢亂後宮,斷不可輕縱。」
我屈身跪下,求道:「鸝容雖然炮製暖情香有罪,但她沒了孩子,以後也不能再生育,已然受到教訓,還請太后寬恕。而且她調製的香料未必都無益處。」我命槿汐取來舒痕膠打開,小小精緻的琺琅描畫圓缽中乳白色半透明膏狀因為多年不用已然凝固,然而花草清香又在。我懇求道:「當年臣妾面頰被貓抓傷,安妹妹給了臣妾這個,果然藥到傷除,連半分傷痕也未留下。事有利弊,還請太后念在她從前的好處,寬恕這回。」
端貴妃沉眸許久,「我記得淑妃妹妹被貓抓傷時是初次有孕的時候。」
我詫異,「是,貴妃何以這樣問?」
端貴妃望向太后,「臣妾素來體弱,無福生養。只是今日淑妃說起,臣妾想起一事,當年淑妃身健體壯,有孕時飲食上也素無不妥,即使慕容氏刁難,怎的跪了半個小時就小產了,如今想來太后不覺得蹊蹺麼?」
太后雙眸微沉,「飲食可以小心,若有人在裝飾上動手腳,倒實在難以察覺。」她的目光落在那圓缽上似有千斤重量,喚道,「葛霽。」
我銜著一縷快意,茫然不解地看葛霽挑出一點膏體捻開輕嗅,他老成的面孔閃過一縷驚愕,很快覆命:「此物中有極重的麝香,若每天取來勻面,不出三月便會小產。」
我驟然變色,極力搖頭道:「怎會!她怎會殺了我的孩子!我與安妹妹同日進宮,她孤立無援時時我曾接她入府小住,還有眉姐姐,我們三人如此和睦……」我掩面,泣不成聲。
玄凌一把抱住搖搖欲墜的我,面色蒼白,「葛霽,不是因為其他原因,真是因為舒痕膠麼?安氏素來與嬛嬛叫好……」
「不會有錯,」葛霽恭謹道,「看這圓缽中膏體已干,可知娘娘長久沒用,而裡頭只剩一半的份量,那麼另一半全是娘娘用在身上了。如此劑量下去,必定劃胎。」
我慟哭,「皇上,咱們都錯了,原以為是那香……誰知,誰知……她好狠的心!」
德妃與莊敏夫人相顧失色,「連多年姐妹都能下手,還瞞得這樣滴水不漏!真是人心難測!」
莊敏夫人面色沉重,道:「原本咱們都以為是侍奉安氏的寶鵑不當心說漏了嘴才驚了惠儀貴妃的胎,現知此人這般居心叵測,或許寶鵑是她指使也未可知。」
德妃禾眉微蹙,「淑妃待她比惠儀貴妃親厚許多,淑妃她都能下手,何況惠儀貴妃?」她語調微涼,歎息道,「可憐四殿下自幼喪母,安氏每每見到四殿下,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玄凌唇角勾出一縷悠遠淡漠的笑意,「淑妃?惠儀貴妃?很好!很好!還有誰?」他掩面,「朕寵了這麼多年的女人,竟然不配為人!」
孫姑姑道:「奴婢想不通一事,為何鸝妃的暖情香不是只對皇上有效,連自己也會迷亂其中呢?她不是只該讓皇上意亂情迷即可麼?」
端妃雙目微微一瞬,目光淡遠投向遠方,「兩情相悅自然是好事,只是如果不意亂情迷便不能與皇上歡好呢」
我眉頭一挑,「我只記得當年安氏無意於皇寵,很是冷寂了一些日子,後來還是我舉薦。我記得那是在他父親被人連累之後。」
莊敏夫人的歎息如秋雨簌簌涼薄,「是啊,她害你的時候可卻忘了你的舉薦之恩呢!」
德妃道:「如此,她彷彿起初真的無意於皇上呢,若非因為她父親的緣故……」
皇后擺手道:「安氏侍奉皇上這麼多年,即便有錯,也不會對皇上無情吧?」
久不開口的貞妃微啟櫻唇,徐徐道:「臣妾想起了楊芳儀,當年在臣妾宮門前被指用麝香香囊害安氏多年不孕,甚至差點牽連了臣妾,以致楊芳儀吞金而死。」她雙目灼灼看著玄凌,「臣妾大膽揣測,如果不是楊芳儀害她不孕,而是她自己不願有孕才佩此香囊,加入麝香之後藉機暗算楊芳儀呢?」
太后沉默片刻,「此事當年就處置得過於草率,楊氏不像是那樣的人。你的說法,或許可解釋當年的疑惑。」
德妃道:「可是她此番還是懷孕了。」
端貴妃轉臉看著窗外疏淡天氣,「再不懷孕,她父親可要死在牢中了。」
玄凌俊朗的臉龐上滿蘊雷電欲來的陰霾,吩咐李長,「傳朕的旨意,去搜宮!」
李長雷厲風行,不出一個時辰,已有兩樣東西擱在太后跟前,繡堆紗折枝花卉的絹帕中裹著上品的麝香,香氣濃郁,是極珍貴的「當門子」,太后才瞧了一眼,喝道:「丟出去!」而另一個精緻的鑲螺鈿葵花形黑漆小盒子中的物事,更讓所有人大驚失色,葛霽取出一些細嗅,雙手一顫,「太后,是五石散。」
太后眸中精光一輪,已含了雷霆之怒,「大膽!傅如吟死後哀家在宮中禁絕此物,安氏怎還會有!」語畢,目光已落在玄凌身上。
玄凌知其意,忙起身道:「兒子當年一時糊塗,如今再沒有了!」說罷挽起衣袖請太醫診脈,葛霽搭脈片刻,和言道:「太后,果然沒有。」
太后略一思忖,吩咐道:「帶安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