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未央宮中,槿汐已在柔儀殿外候著,雙目濯濯有神,道:「娘娘回來了。」說罷抿著嘴笑,「一切安排妥當,李長先娘娘一步去儀元殿了,娘娘緩行即可。」
待我到儀元殿時,李長已經將卜太醫一事回奏完了。我只哭得梨花帶雨,再三叩謝玄凌允我去探望哥哥的恩典。玄凌歉然道:「是朕疏忽了,只叫人去醫你哥哥的病,卻忘了叫人盯著,以致下頭的人放任恣肆,違背朕的意思。」
我見他怒氣猶未消減,依依垂淚道:「下面的人陰奉陽違,怎麼會是皇上的錯呢?」
玄凌恨恨道:「朕已經下令那太醫革職流放,換了羅太醫去了。溫實初薦給朕的人,想必不錯。」
我方才破涕為笑,道:「臣妾現在別無所求,只盼一家子平平安安,能為皇上產下一位小皇子就是了。」
李長笑嘻嘻道:「娘娘的家人也就是皇上的家人,皇上能不重視嗎?娘娘只管安心就是。」說著叫人端了綠頭牌上來,笑吟吟道:「請皇上擇選。」
玄凌隨口道:「不用翻了,就在莞妃這裡。」
我覷著眼含笑道:「皇上又忘記了太醫的囑咐。」
玄凌看著我,柔聲道:「陪你待著也是好的。」
我「嗤」的一笑,搖了一把團扇遮住半邊臉頰,道:「臣妾可不願委屈了皇上,皇上也別來招臣妾,還是去別處吧。」
玄凌無奈,便向李長道:「去綠霓居。」
李長躬著身子嘿嘿一笑,道:「奴才這就去請灩常在準備著,只不過…」他為難地撓一撓頭,「經過翠微宮時又要聽祺貴嬪嘀咕。」
玄凌軒一軒眉毛,不耐道:「她們時常在背後議論朕寵愛灩常在麼?」
「也不是時常,只不過奴才偶爾聽見幾次。」李長陪笑道:「這也不怪祺貴嬪,太后不喜灩常在,更別說旁人了。」
玄凌臉上微含了一絲冷意,道:「太后是太后,她是什麼東西。難怪太后見了朕總說灩常在的不是,原來是她在天天作耗,唯恐天下不亂。」
我為玄凌撲著扇子,溫言細語道:「祺貴嬪不過是吃醋罷了。大熱天的,皇上平白氣壞了身子。」
玄凌哼了一聲,不以為然道:「嬪妃嫉妒是大罪,她也忘了麼?」
我漾著一抹淺淡的微笑,只點到為止,便岔開了道:「臣妾回宮也有大半個月了,偶然見過一次灩常在。雖然神色冷冷的,倒真是個標緻人兒。」
玄凌道:「她身份特殊,不與旁人同宮居住,朕給她另擇了綠霓居住著。她身子不好,性子也彆扭,常常不大見人的。」
正說著,御膳房進了紅棗雪蛤湯來,玄凌又親自餵我吃一碗,一時卻見小廈子垂著手進來了,道:「翠微宮來人說祺貴嬪身子不大痛快,皇上可要去看一看?」
玄凌揮了揮手,不耐煩道:「不痛快就找太醫,朕又不會治病。」我細細嚼著一枚紅棗,只看著玄凌笑。玄凌見小廈子仍垂手站著如木偶一般,不覺笑了一聲,道:「糊塗東西,就說朕忙著。」
小廈子領命出去了。我吐了紅棗核,嫣然笑道:「原來皇上老這麼糊弄人呢。」
玄凌只笑道:「她近日不太成個體統,又愛背後嚼舌根,朕懶怠見她。」
我笑著啐了一口道:「皇上不愛見她就不愛見,何必說給臣妾聽,好像都是臣妾的不是了。」
玄凌湊近我,低笑道:「自然是你的不是了。若你笨一點、醜一點、不那麼溫柔懂事,朕或許就看得上她了,偏偏你什麼都好。」
我睨他一眼,吃吃笑道:「人說新歡舊愛、左右逢源,怎麼皇上就這麼偏心呢。」
玄凌呵呵一笑,抬一抬眼道:「她這幾年豐腴不少。」
「六宮粉黛無顏色,楊貴妃便是以胖為美,何況祺貴嬪也沒胖多少。」
「朕就從不愛楊貴妃,那是癡肥。」
我微微垂下眼瞼,彷彿無心一般道:「有皇上的寵愛,祺貴嬪不過是心寬體胖罷了。只是臣妾瞧著,祺貴嬪豐滿些更美,從前麗貴嬪也是如此。」
玄凌淡淡「哦」了一聲,道:「倒是容兒愈發瘦了。」
我微微正一正色,道:「祺貴嬪性子要強些,輕易不告病喊痛的,不如皇上去看看也好。」我側頭笑一笑,「臣妾陪皇上走走,就當消食罷了。」
才至翠微宮門口,便聽得呼號哭泣之聲連綿不絕。玄凌頗有疑色,便示意門口的內監不必通報,逕直走了進去。
采容殿內,正見祺貴嬪面色紫漲,蓬亂著髮髻,兩側太陽穴上各貼了一塊紅布鉸的藥膏,手裡舉著一把犀角的拂塵,一記一記狠狠打著地下跪著的一名宮女。旁邊的宮女內監跪了一地,口口聲聲勸著,「娘娘仔細手疼。」左側紫檀木椅子上坐著的恰是慶嬪,只拿了絹子嗚嗚咽咽地抽泣。
祺貴嬪打得興起,惡狠狠道:「誰說皇上不來瞧本宮的,都是你們這起子賤人調唆,一味地討好柔儀殿來作踐本宮。」話未說完,隨手抓了一個青瓷花瓶用力砸在地上。
飛濺的碎瓷如雪花一般潔白,驟然炸了開來,四處飛射。我見一片碎瓷直飛過來,嚇了一跳,驚叫道:「皇上小心!」
祺貴嬪錚然瞧見玄凌站在殿外,一時也愣住了,訕訕的不知怎麼才好。慶嬪激烈地喊了一聲,直撲到玄凌懷裡,哭泣道:「皇上給臣妾做主啊!」
玄凌臉色鐵青,叫慶嬪扶住面色蒼白的我,逕直奪過祺貴嬪手裡的拂塵,一把擲在地上,冷冷道:「不是說病了麼?朕看你精神倒好得很。」
合宮裡無人敢作聲,靜得如無人一般。祺貴嬪勉強笑著行禮道:「多謝皇上關懷,臣妾適才管教下人…臣妾是病了。」
「病了怎不好好將養著,倒費這力氣責打宮女。」玄凌的語氣森冷,指著地上的宮女道:「她犯了什麼錯?打得這樣狠。」
祺貴嬪怯怯道:「她無視臣妾,以下犯上,臣妾氣急了才打了她兩下。」
玄凌也不說話,只問慶嬪,「你說。」
慶嬪邊哭邊道:「祺貴嬪打的宮女叫晶清,是臣妾的小宮女。今兒一大早就被祺貴嬪叫進采容殿裡伺候,不想方才祺貴嬪叫人去請皇上不來,就拿了晶清出氣,直打到了現在。」
玄凌冷道:「晶清,方才是你去儀元殿請朕的麼?」
晶清被打得伏倒在地上,流著淚吃力道:「不是奴婢,是娘娘身邊的景素。」
玄凌的臉色愈加難看,逼視著祺貴嬪道:「既不是她來請朕,你拿她出氣做什麼?」
祺貴嬪臉色白得像一張紙一樣,難看到了極點,只訥訥說不出話來。卻是慶嬪在旁幽幽道:「因為晶清從前是伺候莞妃和徐婕妤的人,而她們兩位如今都有了身孕,所以要拿晶清出氣。」
祺貴嬪大怒,指著慶嬪厲聲道:「你胡說!竟敢在皇上面前誹謗本宮!」
玄凌托起晶清的臉看了一眼,轉向祺貴嬪冷冷道:「果然是從前服侍莞妃和徐婕妤的人,難怪你方才話中指著柔儀殿責罵!你的膽子越來越大,竟敢背後中傷兩位有孕的妃嬪?」
祺貴嬪慌忙跪下道:「臣妾不敢。」
玄凌負手而立,他來之前本就有氣,此刻冷眼看著伏在自己腳下哀哀哭泣的祺貴嬪,道:「你責打的無罪宮女,絲毫沒有憐憫之心,宮裡沒有這樣的規矩!二則你嫉妒莞妃與徐婕妤有孕,出言不遜,以下犯上,這是你方才自己說的;其三你因朕不來而遷怒旁人,實則是怨懟於朕,冒犯尊上。這三條罪狀,樣樣都是大罪。」
祺貴嬪嚇得冷汗直流,慌忙叩頭謝罪不已。
慶嬪叫人扶了晶清起來,拉起她的衣袖道:「皇上您瞧,祺貴嬪責打晶清也不是頭一回了,一有什麼就拿她出氣,打得身上都沒塊好肉了。臣妾也無用,日日被她以貴嬪的身份壓著,連自己的奴婢也救不得。」
晶清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乍看之下觸目驚心,玄凌眉心微微一動,冷笑道:「貴嬪?她這樣子配得上一宮主位麼?」他轉頭喚李長,「管氏目無尊上,著降為正五品祺嬪,遷出采容殿,即日起閉門思過,無朕旨意不得出宮一步。進慶嬪周氏為容華,翠微宮之事就交由她主理。」
周容華喜不自勝,忙叩首謝恩。祺嬪悲憤不已,又不敢分辯,緊緊攢緊了手中的絹子,一口氣回不過來,暈了過去。
我微微一笑,「祺嬪這個樣子像是真病了,就有勞周容華好好照顧。」
周容華會心一笑,欠身道:「嬪妾知道。」
玄凌轉頭向周容華道:「給晶清好好治治傷,留在你身邊當個管事的宮女吧。」
周容華欠身應了,恭恭敬敬送我和玄凌出了儀門,方才志得意滿地回去了。
次日到皇后宮裡請安,皇后倒也看不出不痛快的樣子,只訓誡眾人道:「祺嬪的樣子就是個例,別學著她以下犯上的樣子,都安分些罷。別以為本宮病著精神短了就料理不到你們。莞妃也是宮裡位份高的妃子呢。」
我忙站起身來,恭謹道:「臣妾無能,如何能比皇后明察秋毫。皇后這樣說真是折殺臣妾了。」
胡昭儀美目微揚,淡然道:「聽說昨日祺嬪被被皇上責罰時莞妃就在邊上,竟一句也沒勸,就那麼眼睜睜瞧著。」
我揚一揚唇角,髮髻上端正的紅翡滴珠鳳頭步搖微微一動,垂下的殷紅如血的珊瑚珠子掠過額頭,只覺一陣輕微的冰涼沁心。我不疾不徐道:「昨日皇上正在氣頭上,若硬要勸起來只怕又是一場風波。昭儀最善解人意,得空也勸勸皇上早點寬恕了祺嬪才好。」
胡昭儀盈盈一笑,道:「莞妃當時在身邊都勸不成,本宮說話還有什麼份量。說到底祺嬪也不過是咎由自取罷了。」
皇后微微咳嗽了一聲,望著胡昭儀道:「是不是咎由自取皇上都已經罰過了。妃嬪之間謹記教訓即可,不必妄作議論。」胡昭儀淡淡低頭,未必聽進去了皇后的話。皇后又向我道:「如今莞妃身邊是誰伺候著?」
我恭順道:「未央宮的掌事宮女是正三品恭人崔槿汐,首領內監是小允子。」
皇后宮中有清潔的香櫞氣味,聞得久了,竟也會微微暈眩。皇后若有所思,轉瞬笑道:「還是從前服侍你的人。那也好,知道你的脾性才能伺候得好。崔恭人很是個得力能幹的。」話畢也不再多言語,只叫眾人散了。
我扶著槿汐的手緩緩出去,走到湖心亭一帶,卻見安陵容帶了宮女在那裡掐花兒,有意無意地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心中有數,緩步行了過去,陵容行禮如儀,側頭道:「寶鵑,你和寶鶯、寶鵲先下去,本宮陪莞妃娘娘說說話。」說罷上前扶住我的手臂,婉聲道:「姐姐,咱們一同走走吧。」
她靠近的瞬間,那香囊裡的氣味衝鼻而來。我屏住呼吸,乾嘔了兩聲作勢就要吐出來。浣碧眼色快,忙拉開安陵容,撫著我的背心輕輕拍著道:「小姐可好些了?」
陵容也顧不得髒,忙用絹子摀住我的嘴,急道:「姐姐怎麼樣?」
我緩一緩神氣,靠著亭子的欄杆坐下,喘息著道:「好多了。」
陵容見我好些了,緊蹙的眉頭才鬆開些許,柔聲道:「姐姐這個樣子更要好生保養才是。」說著用自己的扇子為我撲著風驅熱,道:「幸好祺嬪的事告一段落了,姐姐也好安心些。否則陵容一想到祺嬪的手段,就覺毛骨悚然。」
我扶著欄杆冷笑道:「她既要謀害我和我的孩子,我便不會讓她好過。」
陵容柔聲道:「惡人有惡報,姐姐應該的。」
到了深夜裡,周容華親自攜了晶清過來道謝,「多謝娘娘妙計,嬪妾才能出了幾年來這口惡氣,當真是痛快!」
「本宮哪有什麼計謀,都是妹妹在皇上面前應對得宜。」我叫槿汐取了一對紅寶金葉子耳墜來,笑盈盈道:「妹妹進了容華真當是可喜可賀。本宮沒什麼好東西,這對耳墜子是皇上賞的,與本宮耳朵上這對藍寶石的是一樣的。妹妹年輕,正好襯這樣嬌艷的顏色。」
周容華拉過晶清道:「倒是委屈了這丫頭,演這一場苦肉計。」
晶清羞澀道:「奴婢常常挨祺嬪的打,昨日才算是打值了。」
周容華微露得色,「娘娘不知道管氏打晶清打得多狠,有一回硬是把一根雞毛撣子給打斷了。她也有今日!昨日她搬出采容殿,嬪妾就把她安置到最後頭的交蘆館去了,那屋子陳設華麗,是個極好的所在,免得皇上覺得咱們苛待了她。」
我微笑,「妹妹真是好心腸。」
周容華抿嘴一笑,道:「嬪妾是覺得那屋子濕氣重,住久了骨頭疼,思過是最好不過的。」
我不置可否,隱隱帶了一抹淺淡的笑意,看著月色下深紅的薔薇花綻開如一顆一顆流光閃爍的紅寶石,道:「妹妹當真是心思細膩。」我注目於她姣好的面龐,笑意愈深,「妹妹如此年輕,又得聖寵,難道小小一個容華妹妹就滿足了麼?」
她修長的身段盈盈站起,深深拜倒,「嬪妾但求娘娘扶持。」
我示意槿汐攙她起來,笑意蔓延上妝點精緻的眼角,「妹妹聰慧,本宮怎麼捨得棄妹妹於不顧呢?翠微宮妹妹就先打理著吧,遲早有名正言順的一天。」
送走了周容華,浣碧服侍了我睡下,倚在我榻邊打著扇子道:「小姐今日聞見了沒?安氏身上依舊有那股子味兒,奴婢真怕傷到了小姐。」
我心下一動,淡淡一笑,道:「我已經想好了主意,咱們尋個機會就是。」
浣碧道:「其實小姐也不必費心想什麼主意,拆穿了她就是。」
沉沉睡意襲來,我睏倦道:「她心思極深,咱們沒有十足把握就扳不倒她,慢慢來吧。」於是一宿無話,安靜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