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宜芙館,槿汐問我道:「小主這樣有把握安選侍一定能獲皇上寵愛?」
「你說呢?」我微笑看她。「旁觀者清,其實你很清楚。」
槿汐道:「陵容小主歌喉婉轉,遠在當日妙音娘子之上,加上小主個性謹小慎微、溫順靜默,想必會得皇上垂憐。」
我頷首道:「不錯。皇后高華、華妃艷麗、馮淑儀端莊、曹婕妤沉靜、秦芳儀溫柔、欣貴嬪爽直,後宮妃嬪各有所長,但都系出名門,是大家閨秀的風範。而陵容的小家碧玉、清新風姿正是皇上身邊所缺少的。凡事因稀而貴。」
「可是」,槿汐又道:「陵容小主沉寂許久,似乎無意於皇上的寵幸。」
「長久以來的確如是。可是經對她父親安比槐一事,她已經很清楚在宮中無皇上愛幸只會讓別人輕視欺凌她的家族。她是孝女。你可還記得當日我贈她素錦一事?」
「奴婢記得。陵容小主很是歡喜,不似往常。」
我點點頭,「你可聽過這一句『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奴婢才疏,聽來似乎頗有感傷身世之意。」
幽幽歎息:「美好的容貌尚且不及暮色中的烏鴉,還能帶著昭陽殿的日影歸來。陵容如此顧影自憐,自傷身世。我看了也不免傷情。只是,她終於也有了對君恩的期盼。我不知道這於我於她是不是真正的好事?」
「小主本就難於決斷是否要助陵容小主,既然陵容小主有了這點心思,小主也可不必煩惱了。」
「對榮寵富貴只要有一絲的艷羨和企盼,這身似冷宮的日子便捱不了許久。我已對她加意提點,想來不出日,她必定有所決斷。」話畢心有愧懟,悵然歎了口氣,向槿汐道:「我是否過分,明知她心有牽念,仍引她往這條路走。」心裡愈加難過,「我引她去的,正是我夫君的床榻。」
槿汐道:「小主有小主的無奈。請恕奴婢多言,如今小主雖得皇眷顧,可是一無子嗣可依、二是華妃娘娘再起、三又少了眉莊小主的扶持,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孤立無援,這榮耀岌岌可危。」
我歎息,眼角不禁濕潤,「我何嘗不明白。皇上如今對我很是寵愛。可是因了這寵愛後宮中有多少人對我虎視眈眈,我只要一想就後怕。」情緒漸漸激動,「可是我不能沒有皇上的寵愛,只有他的寵愛才是我在後宮的生存之道。不!槿汐,他也是我的夫君我的良人啊。」
槿汐肅了神色道:「還請小主三思。皇上不僅是小主您的夫君,也是後宮所有娘娘小主的夫君。」
心中纏綿無盡,「皇上先是一國之君,其次才是我的夫君。輕重緩急我心裡明白,可是對陵容我不忍,對皇上我又不捨。槿汐,我實在無用。」
槿汐直挺挺跪下,「小主實在無需妄自菲薄。先前華妃娘娘有麗貴嬪、曹容華相助,如今只剩了曹婕妤在身邊,可是秦芳儀、恬貴人、劉良媛等人未必沒有投誠之意。而小主一人實在急需有可以信任的人加以援手。否則陵容小主的父親將成為小主家族的前車之鑒。」眼中微見淚光閃動:「小主若是連命也沒了,又何求夫君之愛。這才是最要緊的輕重緩急。」
倏然如醍醐灌頂,神志驟然清明,雙手扶起槿汐,推心置腹道:「誠然要多謝你。我雖是你小主,畢竟年輕,一時沉不住氣。你說的不錯,與其將來人人與我為敵,不若扶持自己可以相信的人。他是君王,我注定要與別人分享。無論是誰,都實在不該因情誤命。」
「小主,奴婢今日僭越,多有冒犯,還請小主體恕。」
我感歎道:「流朱浣碧雖是我帶進宮的丫鬟,可是流朱的性子太急、浣碧雖然謹慎……終究年輕沒經過事。所以有些事我也實在沒法跟她們說。能夠拿主意的也就是你了。」
槿汐眸中微微發亮,「槿汐必定相伴小主左右。」
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也是,已經第三天了。
這三天,陵容沒有來宜芙館一步,遣了人去問候,也只是菊清來回:「小主似是中暑了呢,這幾天都沒有起床。」
抬頭看天,鉛雲低垂,天色晦暗,燕子打著旋兒貼著湖水面上飛過去了。似乎釀著一場大雨。晴熱許久,終於要有一場大雨了。
我淡淡聽了,只命人拿些消暑的瓜果和藥物給她,半句也不多說。
是夜是十六追月之夜,玄凌宿在華妃宮中。夜半時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自低回的天際滾過,帶來的閃電照得天際剎那明亮如白晝,隨即是更深的黑暗。忽忽的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我「哇」一聲驚醒,守夜的晶清忙起來將窗上的風鉤掛好,緊閉門戶,又點上蠟燭。
我靜靜蜷臥於榻上緊緊擁住被子。從小就怕雷聲,尤其是電閃雷鳴的黑夜。在娘家的雷雨之夜,娘都會摟著我安慰我;而進宮後,這樣的雷電交加的夜晚,玄凌都陪伴在我身邊。
而今晚,想必是華妃正在婉轉承恩、濃情密愛吧。
連日來的風波糾纏,心神疲憊,終於無聲沉默地哭泣出來。
眼淚溫熱,落在暗紅的綢面上像一小朵一小朵顏色略暗的花,洇得絲綢越發柔軟。
侍女們一個個被我趕了出去。越害怕,越不想有人目睹我的軟弱和難過。
有人走來,輕輕撥開我懷中緊擁的絲綢薄被。我驚詫回頭,輕喚:「四郎……」
他低聲歎息,讓我依偎於他懷中,轉身背朝窗外,為我擋去刺目的電光。他輕聲低語:「朕被雷聲驚醒,忽然想起你害怕雷電交加的雨夜……」
他的身上有被雨水打濕的痕跡,濕漉漉的觸覺讓我焦躁惶恐的心漸漸趨於平靜。
我略微疑惑:「那華妃……」
他的手指輕按住我的唇:「朕怕你害怕……」
我沒有說出更多的話,因他已展臂緊緊摟住我。
我不願再想更多。
他低首,冰涼的唇輕柔觸及我溫熱濡汗的額頭,在這溫情脈脈的一瞬間,彷彿找到現世的片刻安寧。
我想,也許為了他。我可以再有勇氣和她們爭鬥下去,哪怕……這爭鬥永無止境……
四面只是一片水聲,落雨瀟瀟,清新甘甜的水氣四散瀰漫,只餘潔淨的天水沖去這世間的污穢,長久來的悶熱,漸漸消弭於無形。炎熱許久,終於能睡一個好覺……
這樣雨密風驟,醒來卻已是晴好天氣。
服侍了玄凌起身穿衣去上朝,復又躺下假寐了一會兒才起來。
晨光熹微如霧,空氣中隱約有草葉的芬芳和清新水氣。
門乍開,卻見陵容獨自站在門外,面色微微緋紅,發上沾滿晶瑩露水,在陽光下璀璨瑩亮如同虛幻。
我微覺詫異,道:「怎麼這樣早就過來?身子好了麼?」
風吹過,一地的殘花落葉,蕭疏卻鮮艷到頹靡。浮光靄靄,陽光透過樹葉的斑駁落在陵容身上,明昧如夢如幻一般。
她揚起臉,露出極明媚溫婉的笑容,盈盈行了個禮,道:「陵容從前一意孤行,如在病中,今日久病初癒,終於神志清明,茅塞頓開。」
我會意微笑,伸手向她,「既然病好了,就要常來坐坐。」
她雪白一段藕臂伸向我,微笑道:「陵容費了幾天功夫才用姐姐贈與的素錦繡成此物,特來拿與姐姐共賞。」
我與她攜手進殿,相對而坐。
白若霜雪的素錦上赫然是一樹連理而生的桃花,燦若雲霞,灼艷輝煌。
陵容低眉淺笑,聲如瀝珠:「妹妹覺得與其繡一隻帶著昭陽日影的寒鴉,不若是開在上林苑中的春日桃花,方不辜負這華貴素錦。」
我拔下頭上一支金崑點珠桃花簪斜斜插在她光滑扁平的低髻上,長長珠玉瓔珞更添她嬌柔麗色。我輕輕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妹妹自然是宜室宜家。」
陵容自是著意打扮了一番,一襲透著淡淡綠色的平羅衣裙,長及曳地,無一朵花紋,只袖口用品紅絲線繡了幾朵半開未開的夾竹桃,乳白絲絛束腰,垂一個小小的香袋並青玉連環珮,益發顯得她的身姿如柳,大有飛燕臨風的嬌怯不勝。髮式亦梳得清爽簡潔,只是將劉海隨意散得整齊,前額髮絲貌似無意的斜斜分開,再用白玉八齒梳蓬鬆松挽於腦後,插上兩枝碎珠髮簪,余一點點銀子的流蘇,臻首輕擺間帶出一抹雨後新荷的天然之美。
我亦費心思量衣著,最後擇一身胭脂色綃繡海棠春睡的輕羅紗衣,纏枝花羅的質地,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是玲瓏浮凸的淺淡的金銀色澤。整個人似籠在艷麗浮雲中,華貴無比。只為襯托陵容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陵容像二月柔柳上那最溫柔的一抹春色,我則是天邊夕陽下最綺艷的一帶彤雲。
艷則艷矣,貴亦無匹,只是在盛暑天氣,清新之色總比靡艷更易另人傾心。
這是一個寧好的夏日清晨,涼爽的風吹拂著微微帶來荷葉蘆荻的清香。天空碧藍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綿白的雲是輕淺的浮夢,蟬鳴稀疏,鳳凰花開得如滿樹輕羽一般在風中輕輕招搖。
如何看這一切,都是這麼美好。
牽著陵容的手順著抄手遊廊一路行去,但見四面俱是沿湖曲橋,每一樑柱皆繪有描金五彩圖案,精巧華麗,四面雕花窗格蒙著碧色如霧的透氣窗紗,被涼風吹得四下通開。翻月湖邊,幾隻白鶴優雅立於水間交頸梳理豐滿羽毛,悠然自得,十分恩愛,不時還有幾隻鴛鴦閒睡在橋下陰涼處。一樹紫籐自水邊樹枝上纏繞著橫逸而出,泰半臨水,風過顫顫輕搖,墨綠枝籐底下,深紫粉白的小巧花瓣翩翩飄落水上,自是落得一片芬芳嬌艷。
我低聲在她耳邊道:「若是尋常把你引薦給皇上自然也無不可,只是這樣做的話即使蒙幸皇上也未必會把你放在心上,不過三五日便丟開了。反而誤了你。」
陵容手心不住出汗,滑膩濕冷,只低頭看著腳下:「姐姐說的是。」
「既然要見,一定要一見傾心。」我看一看碧藍天色,駐足道:「皇上每日下朝必定會經過此處,時辰差不多了。你放聲歌唱便是。」
陵容用力點一點頭,緊握我的手,舒展歌喉曼聲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拍拍她的手欣喜道:「很好。叫人聞之欲醉呢。」
陵容含笑羞赧低頭。
忽聞一聲散漫:「誰在唱歌?」
聽見這聲音已知不好。轉頭依足規矩行禮下去,「華妃娘娘金安。」陵容久未與華妃交面,一見之下不由慌了神色,伏地叩首不已。
華妃道一聲「起」,目光淡淡掃在我面孔上,「甄婕妤何時學會歌唱了,能歌善舞,真叫本宮耳目一新呢。」
含笑道:「娘娘謬讚。臣妾何來如此歌喉,乃選侍安氏所歌。」
華妃睨了我身旁的陵容一眼,見她低眉垂首而立,突然伸手托起陵容的下巴,雙眼微瞇:「長得倒還不算難看。」
陵容一驚之下不免花容失色,聽得華妃如此說才略略鎮定。誰知華妃突然發難,呵斥道:「大膽!竟敢在御苑唱這些靡靡之音!」
陵容一抖,滿面惶恐伏下身去,「嬪妾不敢。」
華妃冷冷逼視陵容,想是看著眼生,凝視片刻才道:「本宮以為是誰?原來是日前才被皇上寬恕的安比槐的女兒。」帶了幾分鄙視的神情:「罪臣孤女,不閉門思過還在御苑裡招搖往來。」一語剛畢,華妃身後的宮女內監忍不住都掩口笑了起來。
陵容見狀不由氣結,幾乎要哭出來,竭力咬著下唇忍著道:「嬪妾父親不是罪臣。」
我道:「安選侍之父無罪而釋,官復原職。並非罪臣。」
華妃微微變色,旋即冷漠,「有時候無罪而釋並不代表真正無辜。個中因由婕妤應當清楚。」轉頭向我道:「小小選侍不懂規矩也就罷了。怎的婕妤也不曉得教會她禮義廉恥。」
不由得瞠目結舌,與陵容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道:「歌曲而已,怎的關乎禮義廉恥。嬪妾不明,還望娘娘賜教。」
華妃臉上微露得色,一雙美目盯住我道:「怎麼婕妤通曉詩書亦有不明的時候麼?」忍住氣不發一言,華妃復道:「那麼本宮問你,此歌為何人所作?」
「此歌名《金縷衣》,為唐代杜秋娘(1)所作。」
「杜秋娘先為李錡妾,後來李錡謀反被處死,杜秋娘又侍奉唐憲宗召進宮裡被封為秋妃,甚為恩寵。既為叛臣家屬,又以一身侍兩夫。如此不貞不義的女子所作的靡靡之音,竟然還敢在宮中肆無忌憚吟唱。」
陵容聽她這樣曲解,不住叩首請罪。
我屈一屈膝,道:「娘娘所言極是。杜秋娘為叛臣家屬也非其心甘情願。何況入宮後盡心侍奉君上,匡扶朝政,也算將功折罪。穆宗即位後,又命其為皇子傅母。想來也並非一無是處。還望娘娘明鑒。」
華妃輕巧一笑,眸中卻是冷冽幽光直刺而來:「甄婕妤倒是於言辭事上甚為了得啊。」笑容還未隱去,秀臉一板,口中已蘊了森然怒意:「司馬光《家范》(2)曰『故婦人專以柔順為德,不以強辯為美也』。婕妤怎連這婦德也不遵循,強詞奪理,語出犯上?!」
這一招來得凌厲迅疾,額上逼出涔涔冷汗,道:「嬪妾不敢。」
陵容忙搶在我身前,帶著哭腔求道:「甄婕妤不是有心的,還請娘娘恕罪。」
華妃冷冷一哼,「自己犯錯還敢為旁人求情?!果然姐妹情深。」倏然又笑了起來,笑容艷媚入骨,與她此時的語調極不搭襯,只看得人毛骨悚然:「本宮身為後宮眾妃之首,必定竭盡全力,教會兩位妹妹應守的規矩。」朝身後道:「來人——」雖然她手中已無協理六宮的權力,但畢竟皇后之下是她位分最尊,卻不知她要如何處置我和陵容。
「啪啪」兩聲擊掌,恍若雷電自雲中而來。未見其人,聲音卻先貫入耳中,「這歌聲甚是美妙。」
舉目見五色九龍傘迎風招揚,翠華蓋、紫芝蓋色彩灼目。玄凌負手立於華妃背後,皇后唇際隱一抹淡淡疏離的微笑緘默立於玄凌身邊,只冷眼無話。李長引著儀仗低頭站著,皆是靜悄悄無半點聲息,不知是何時已經近前來,也不知今朝一幕有多少落入帝后眼中。
心頭一鬆,歡喜得想要哭出來。
華妃一愣,忙轉身過去行禮見駕:「皇上萬福。皇后萬福。」
地上烏壓壓跪了一群人,玄凌只作不見,越眾而前,一手扶起我,目色溫柔:「你甚少穿得這樣艷麗。」我起身立於他身旁,報以溫柔一笑。
玄凌這命華妃等人起身,朝我道:「遠遠聽見有人歌唱,卻原來是你在此。」說著睇一眼華妃:「今日天氣清爽,御苑裡好熱鬧。」
華妃欲言又止,轉而溫軟道:「皇上下朝了麼?累不累?」
玄凌卻不立即說話,片刻才似笑非笑對華妃道:「一大早的,有華卿累麼?」
我含笑道:「皇上來得好巧,華妃娘娘正與臣妾一同品賞安妹妹的歌呢。」
他挽過我的手「哦?」一聲,問華妃道:「是麼?」
華妃正在尷尬,聽得玄凌這樣問,不覺如釋重負,道:「是。」勉強笑道:「臣妾覺得安選侍唱得甚好。」
玄凌長眸微睞,俊美的臉龐上忽然微蘊笑意,向陵容溫和道:「適才朕遠遠的聽得不真切,再唱一次可好?」
我鼓勵地看著陵容,她微微吸一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清了清嗓子復又唱了一遍。
陵容歌喉宛若塘中碧蓮,鬱鬱青青,又似起於青萍之末的微風,清新醉人。婉轉迴腸,只覺五內裡隨著每一音高音低跌宕不已,有擊晶裂玉之美。好似春日裡柳絮綿綿,春蠶吐絲一般曲折逶迤不盡,糾纏千里,道是曲中多情,又似是無情,熱烈又冷靜,彷彿身上原本閉塞的三百六十個毛孔全舒展了開來,溫溫涼涼地說不出的舒服愜意。世間所謂美妙的歌聲變得庸俗尋常無比,只有有昆山玉碎、香蘭泣露才勉強可以比擬。
我在震驚之餘不由感愧無比,這世間竟有這樣好的歌聲,夜鶯般嬌嫩、絲緞般柔美、泉水般清亮、情人般溫柔,叫人消魂蝕骨,只願溺在歌聲裡不想再起。
玄凌神情如癡如醉;華妃在驚異之下臉色難看的如要破裂一般,皇后的驚異只是一瞬間,隨後靜靜微笑不語,彷彿只是在欣賞普通的樂曲,並無任何特別的新意。
我不免暗暗詫異,皇后的定力竟這樣好。
一曲三回,漸漸而止。那美妙旋律似乎還凝滯空中迴旋纏繞,久久不散。玄凌半晌癡癡凝神如墮夢中。
皇后輕聲喚:「皇上。」玄凌只若不聞,皇后復又喚了幾聲,方纔如夢初醒。
我知道,陵容已經做到了。而且,做的十分好。好的出乎意料。
皇后笑意盈盈對玄凌道:「安選侍的歌真好,如聞天籟。」
陵容聽得皇后誇獎,謝恩過後深深地低下了輕盈的螓首。玄凌囑她抬頭,目光落在色若流霞的陵容的臉上。
陵容一雙秋水盈盈的眸子裡流露出混合著不安、羞急與嬌怯的眼波。那種嬌羞之色,委實令人動心。而這柔弱少女的脈脈嬌羞和楚楚無助,正是玄凌如今身邊每個后妃都沒有分毫的。如此這般脈脈的嬌靨,含羞的風情,令我心頭卻不禁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玄凌的心情很好,好得像今天晴藍如波的天空。「好個『有花堪折直須折』!」他和顏道:「你叫什麼名字?」
陵容惶惑看我一眼,我微笑示意,她方鎮定一些,聲細若蚊:「安陵容。」
華妃的笑有些僵硬:「回答皇上問話時該用臣妾二字,方才不算失禮。」
陵容一慌,窘迫地把頭垂得更低,「是。謝娘娘賜教。」
皇后看著華妃道:「看來今後華妃妹妹與安選侍見面的時候很多,妹妹慢慢教導吧,有的是時候。」
華妃目中精光一輪,隨即粲然微笑露出潔白貝齒:「這個自然。娘娘掌管後宮之事已然千頭萬緒,臣妾理當為您分憂。」
玄凌只含笑看著陵容,吩咐她起來,道:「很好。歌清爽人亦清爽。」
我只默默退開兩步,保持著作為嬪妃該有的得體微笑,已經沒有我的事了。
華妃隨帝后離開,我只推說有些乏了,想要先回去。
玄凌囑了我好好休息,命侍女好生送我回去。陵容亦想陪我回去。
玄凌與眾人前行不過數步,李長小跑過來請了陵容同去。
陵容無奈看我一眼,終於提起裙角疾走上去跟在玄凌身邊去了。
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走回去,品兒與晶清尾隨身後。流朱問我:「小姐要即刻回去麼?」
我輕咬下唇,搖搖頭,只信步沿著翻月湖慢慢往前走。慢慢的低下頭,看見瑰麗的裙角拖曳於地,似天邊舒捲流麗的的雲霞。裙擺上的胭脂綃繡海棠春睡圖,每一瓣每一葉皆是韶華盛極的無邊春色,佔盡了天地間所有的春光呵。只是這紅與翠、金與銀,都似到了燦爛華美到了頂峰,再無去路。
缺一針少一線都無法成就的。我忽發奇想,要多少心血、多少絲縷從橫交錯方織就這浮華綺艷的美麗。而當銳利的針尖刺破細密光潔的綢緞穿越而過織就這美麗時,綢緞,會不會疼痛?它的疼痛,是否就是我此刻的感覺?
舉眸見前庭一樹深紅辛夷正開得烈如火炬。一陣風颯颯而過,直把人的雙眸焚燒起來。庭院湖中遍是芙蓉蓮花,也許已經不是海棠盛開的季節了……
突然,心中掠過一絲模糊的驚慟,想抓時又說不清楚是什麼。幾瓣殷紅如血的辛夷花瓣飄落在我袖子上,我伸出手輕輕拂去落花。只見自己一雙素手蒼白如月下聚雪,幾瓣辛夷花瓣粘在手上,更是紅的紅,白的白,格外刺目。
那種驚慟漸漸清晰,如辛夷的花汁染上素手,蜿蜒分明。
一滴淚無聲的滑落在手心。
或許,不是淚,只是這個夏日清晨一滴偶然落下的露水,亦或許是昨晚不讓我驚懼的雷雨夜遺留在今朝陽光下的一滴殘積的雨水,濡濕了我此刻空落的心。
我仰起臉,輕輕拭去面頰水痕,折一枝嫣紅花朵在手,無聲無息地微笑出來。
註釋:
(1)、杜秋娘:杜牧《杜秋娘詩序》說是唐時金陵女子,姓杜名秋。原為節度使李錡之妾,善唱《金縷衣》曲。後來入宮,為憲宗所寵。穆宗立,為皇子保姆。皇子被廢,秋娘歸故鄉,窮老無依。舊時此名用來泛指年老色衰的女子。
(2)、宋代的司馬光著有《家范》,他主張女子要讀《論語》、《孝經》、《女誡》、《列女傳》等書,認為女子「為人妻者,其德有六:一曰柔順,二日清潔,三日不妒,四日儉約,五日恭謹,六曰勤勞」。但他也崇尚男尊女卑觀念,在《訓子孫》一文中,提出:「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陽也;妻,陰也。天尊而處上,地卑而處下;日無盈虧,月有圓缺;陽唱而生物,陰和而成物——故婦專以柔順為德,不以強辯為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