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自站在彩屑飛舞的舞台上。這是我出演的瑪麗尼·迪特律音樂會結束的那一瞬間,這也是戲劇《瑪麗尼》結束的時刻。如果在平時,戲劇結束時不會有彩屑飛舞,不過由於今天是最後一場演出,而且從此以後我將告別在這裡演出了12年之久的季節劇院,所以此時劇院被籠罩在極為興奮的氣氛中。我知道瑪麗尼·迪特律在最後一場音樂會,也就是從此告別觀眾、抽身引退的時候說的台詞。我決定在真正要告別的時候再說這些話。我所演唱的迪特律的名曲《莉莉·瑪爾蓮》、《花逝何處》、《墜入愛河(出自「歎息的天使」)》的余
音,彷彿還迴盪在劇院的上空。我走近話筒,滿懷真誠地說出了迪特律最後的台詞:
「我的最後一場音樂會結束了。諸位,你們看到我的淚水了嗎?我的心中充滿了感激。再見了!特別是我要對自己在戰爭中擁有的勇氣說一聲『再見了』!」
迪特律是一名德國人,但她在二戰中卻成為了美國士兵,前去慰問戰鬥在最前線的美國戰士們,她和希特勒及納粹政權進行了徹底的鬥爭。對於親眼目睹了戰場上眾多悲慘場面,而且被祖國德意志的人們唾棄為「叛國者」的迪特律來說,上述話語無疑是出自她的心底。我說完最後的台詞之後,像迪特律那樣,深深地躬身致謝。我的眼前浮現出了許許多多的往事,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幾乎落下淚來。真是往事如潮啊!當我第一次在這個劇院演出的時候,和我共同主演戲劇《萊迪絲和拉伯第》的山岡久乃君曾經和我約定:「等我病好了,我們再演一次吧!」可是他竟然一病不起。這悲傷的一幕在我腦海中掠過。我抬起頭來。這時候,我看到了自己平生從未見過的景象,那就是:劇院中的來賓們都從坐位上站了起來,熱情地拍著手!在英美這被稱為「standingovation(起立鼓掌)」,這是一個演員最光榮的瞬間。我把這些掌聲作為大家對迪特律表達的敬意,作為惠臨季節劇場的來賓們的善意而欣喜地接受了。幕後諸君準備的雪花也飄落到了來賓席上。和我一同演出的久世星佳和磯村千花子兩位女士也出來謝幕。演員只有我們三個,再就是演奏家們了。我們鞠躬,揮手,這時候我已經不是迪特律了,我又恢復了自我,向劇院表達了我的感謝。我也向季節劇院的有關人士表達了謝意,我在季節劇院演出共達13次,是在這裡演出次數最多的演員,我感謝劇院的負責人決定把我的公演作為劇院的最後一場演出。我還向11年前請我作為舞台劇演員到劇院演出的藝術總監高橋昌也先生表達了我的感謝,高橋先生也是《瑪麗尼》的演出者。
我曾經立志要演一些好的喜劇,季節劇院的觀眾們接受了我的這一想法。我飾演的角色中,有美國西部第一位自立女性卡拉米提·簡;有歌劇演唱家瑪利亞·格蕾斯;有法國著名女演員莎拉·貝爾納,她在70歲時因手術切除了右腿膝蓋以下的部分,卻仍然繼續單腿活躍在舞台上,去世後被以國葬的禮儀安葬;有物理學家居里夫人;還有上述的那位好萊塢黃金時代的巨星瑪麗尼。能夠飾演這些充滿了真正的魅力的女性,真是我的幸運。
後來從第二天的報紙上得知,這一次觀眾們的掌聲竟然持續了30分鐘之久。
站在雪花飄舞的舞台上,突然,一幕場景從我眼前掠過,那是很久以前,也是一個下雪天,我因為哭泣而被警察呵斥的情形。
那時候我正上小學,那是個星期天,我和一個男孩子一起去教堂上星期日學校。那一天東京雨雪交加,寒冷徹骨。當時食物已經靠配給了,只能吃到一點點東西。我們食不果腹,飢腸轆轆,肚子沒有吃飽,更是覺得寒冷。
在我們孩子之間的口號是「冷,想睡覺,肚子餓得慌」,每逢遇上點什麼事,我們就會這麼說。當時我和那個男孩子的手都凍僵了,天氣非常寒冷,再加上當時已經沒有什麼像樣點的衣服了,讓人更加寒冷。那時候我們的個子一個勁兒地長高,可是買不到衣服穿,所以我們的樣子都糟糕透了。雪融化了,地上泥濘不堪,冰冷的水滲進了靴子裡面。雨珠夾著雪粒打在我們的臉上,我和男孩子手拉著手走著,不知不覺眼淚就落了下來。再看那個男孩子也在抽搭著鼻子。我覺得更傷心了,忍不住哭出聲來。眼淚落在臉頰上,周圍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只有眼淚是熱乎乎的。最後,我和男孩子一邊走著,一邊嗚嗚大哭,就這樣一路走向洗足池附近的洗足教堂。在大井町鐵路線的路口那裡有一個警察亭,站在門口的一個警察看到我們,厲聲喝道:
「喂,你們!你們哭什麼!」
我嚇得心裡怦怦直跳,努力鼓起勇氣,說:「因為太冷了。」男孩子抽搭得更厲害了。於是警察對我們說道:
「你們想一想,前線正在打仗!你們能因為天冷一點就哭嗎?不要哭了!」
我們止住了哭聲,警察又接著說道:
「行了,走吧!不就是冷一點嗎?不要哭了!」
那時候,我知道了「對戰爭來說,哭是沒有用的」。所以,從那以後,在戰爭中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都沒有哭過。那天和我手拉手的那個男孩子,後來怎麼樣了呢?凍得僵硬的兩隻手拉在一起的感覺,直到現在還清楚地留在我的記憶中。可是50多年已經過去了,那個男孩子還記得那一天的事情嗎?
站在掌聲中,我還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
「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能夠這麼自然地站在人們面前?」
說來也許大多數人都不會相信,我從小最討厭的就是站到大家面前幹什麼了,那樣我會非常害羞。如果是在朋友們之間玩玩笑笑,或者站在地上比較高的地方說話,我是非常喜歡的,可是一旦讓我站到學校禮堂的檯子上之類的地方,哪怕只比平地高一點,讓我「表演點什麼」的時候,那我就絕對不行了。
有一天,巴學園的校長先生想出一個好主意,就是中午大家圍成一圈在禮堂裡吃飯的時候,讓一個人站到正中間說些自己喜歡的話題。先生根據自己在國外生活的經驗,認為今後孩子們有必要能夠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自己的想法清晰地、自由地、毫不拘謹地表達出來,所以先生和孩子們商量:「我們來試試這個吧!」我們都覺得非常有趣,大家十分贊成。說是「大家」,其實全校學生總共也就50人。我們班級有9個人。我決定要說《公主和王子》的故事。那時候,我覺得把自己喜歡的公主的故事講給大家聽,並不是討厭的事。無論是擅長表達的孩子,還是不善言辭的孩子,每天輪流站到大家面前說話。我很喜歡這樣做,自己講了好幾次。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旦要我站到檯子上做什麼的時候,我就會緊張不安。校長先生有一天讓我站到檯子上,說:「來,唱一首歌怎麼樣?」我非常喜歡校長先生,想盡量順應先生的意願,所以就站到了台上。唱的歌就是當時大家都學過的那首《故鄉》,開頭就是:
「追逐小兔子的那座山啊……」
校長先生彈起了鋼琴,我準備開口唱了。可是我只發出了「追——」這一聲,無論先生怎樣為我彈著前奏,努力使我容易開口唱,我都只能發出「追——」的聲音。這個「追——」就是「追逐小兔子」的那個「追」。一連試了好幾回,我拼盡全力卻只能發出「追——」這一聲,簡直像是呻吟一般。終於,先生只好放棄了想讓我唱歌的努力。
如果先生看到現在的我,他會說些什麼呢?先生所見的我,是那個只會哼哼一聲「追——」的可憐的小女孩。但是,先生的話一定會讓我更加自信。先生對低年級的我每天都要說好幾遍:
「你真是一個好孩子!」
先生一直不斷地對我說著這句話。那時候我還沒有注意到「真是」這個詞,想當然地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好孩子。先生的這句話讓我擁有了自信,「因為老師說我是好孩子嘛」。
如果先生看到我站在如雪花般飛舞的彩屑中,被熱烈的掌聲所圍繞著,我想,他一定會說:
「怎麼樣,我說過吧?你真是一個好孩子!」
觀眾席上,伴隨著掌聲同時響起的是觀眾們的歡呼聲,其中有男子響亮的聲音,也有聲音很小且有些拘謹,卻飽含感情的女子的聲音。
望著向觀眾席飄落的彩屑,我用力地揮手和季節劇院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