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曼斯菲爾德莊園越來越遠了,旅行的新奇,和威廉在一起的快樂,自然很快激起了范妮的興致。當走完了第一站,跳下托馬斯爵士的馬車,向老車伕告別並托他回去代為問好的時候,她已經喜笑顏開了。
兄妹倆一路上談笑風生。威廉興高采烈,樣樣事情都讓他開心。他們談上一陣嚴肅的話題,他就說上一陣笑話。而他們所談的嚴肅話題,不是以誇「畫眉」號開始,就是以誇「畫眉」號結束。他時而猜測「畫眉」號將承擔什麼任務,時而計劃怎樣好好地大幹一番,以便中尉出了什麼事情的時候(威廉對中尉並不是很仁慈),他能盡快再次晉陞,時而又琢磨在作戰中立功受獎,所得的獎金將慷慨地分贈給父母弟妹們,只留一部分把那座小房子佈置得舒舒服服的,他和范妮好在那裡度過他們的中年和晚年。
與范妮密切相關的事情,凡是涉及到克勞福德先生的,他們在談話中隻字未提。威廉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妹妹對一個他視為世界上最好的人這麼冷漠,他從心裡感到遺憾。但是,他現在正處於重視感情的年紀,因而不會責備妹妹。他知道妹妹在這個問題上的心思,便絲毫不提此事,免得惹她煩惱。
范妮有理由料想克勞福德先生沒有忘記她。克勞福德兄妹倆離開曼斯菲爾德後的三個星期裡,她不斷收到他妹妹的來信,每封信裡他都要附上幾行,言詞熱烈,態度堅定,像他過去口頭講的一樣。與克勞福德小姐通信,正像她原來擔心的那樣,給她帶來極大的不快。除了不得不看克勞福德先生的附言之外,克勞福德小姐那活潑、熱情的行文風格也給她帶來痛苦,因為埃德蒙每次都堅持要聽她念完信的主要內容,然後當著她的面讚歎克勞福德小姐語言優美,感情真摯。其實,每封信裡都有許多消息、暗示和回憶,都大談特談曼斯菲爾德,范妮只能覺得這都是有意寫給埃德蒙聽的。她發覺自己被迫為這樣的目的服務,不得不進行一場通信,讓她不愛的男人沒完沒了地糾纏她,逼著她去忍受自己所愛的男人熱戀別人,這是對她殘酷的侮辱。就從這一點上看,她現在離開還是有好處的。一旦她不再和埃德蒙住在一起的時候,她相信克勞福德小姐就不會有那麼大的動力不辭辛苦地給她寫信。等她到了樸次茅斯,她們的通信會越來越少,直至停止。
范妮就這樣思緒紛紜,平安而愉快地乘車行駛著,鑒於2月的道路比較泥濘,馬車走得還算相當迅速。馬車駛進了牛津,但是她對埃德蒙上過的學院,只在路過的時候匆匆瞥了一眼。他們一路往前趕,到了紐伯裡才停下來,將正餐和晚飯並在一起,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頓,結束了一天愉快和疲勞的旅程。
第二天早晨他們又早早地動身了。一路無事,順利前進,到達樸次茅斯近郊的時候,天還亮著,范妮環顧四周,讚歎那一幢幢的新建築。他們過了吊橋,進入市區。暮色剛開始降臨,在威廉的大聲吆喝下,馬車隆隆地從大街駛入一條狹窄的街道,在一座小屋的門前停下了。這就是普萊斯先生的住處。
范妮激動不已,心在突突直跳——她滿懷希望,又滿腹疑慮。馬車一停下來,一個模樣邋遢的女僕走上前來。她好像是等在門口迎候的,而且與其說是來幫忙的,不如說是來報信的,因而立即說道:「『畫眉』號已經出港了,先生,有一個軍官來這兒——」她的話被一個漂亮的個子高高的十一歲男孩打斷了,只見他從房子裡跑出來,把女僕推開,就在威廉打開車門的時候,他嚷嚷道:「你們到得正是時候。我們已經等了你們半個小時了。今天上午『畫眉』號出港了。我看見了,好美呀。他們料想一兩天內就會接到命令。坎貝爾先生是四點鐘到的,來找你。他要了一艘『畫眉』號上的小艇,六點鐘回艦上去,希望你能及時回來跟他一塊走。」
威廉扶范妮下車的時候,這位小弟弟只看了她一兩眼,算是自願給她的關注。范妮吻他的時候,他並沒表示反對,只是還在一心一意地詳細述說「畫眉」號出港的情景。他對「畫眉」號感興趣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這就要到這艘艦上開始他的海員生涯。
又過了一會,范妮已經進入這座房子的狹窄的門廊裡,投入了媽媽的懷抱。媽媽以真誠的母愛迎接她,媽媽的容貌讓她倍加喜愛,因為看上去使她覺得伯特倫姨媽來到了面前。兩個妹妹也來了,蘇珊十四歲,已長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貝齊是最小的孩子,大約五歲——兩人都很高興見到她,只不過還不大懂得迎接客人的禮儀。但是,范妮並不計較禮儀。只要她們愛她,她就心滿意足了。
接著,她被引進了一間起居室。這間屋子非常小,她起初還以為只是個小過廳,因此便站了一會,等著把她往好一點的房間裡領。可是,當她發現這間屋子沒有別的門,而且有住人的跡象,她便打消了自己的想法,責怪起自己來,唯恐他們看出她的心跡。不過,她媽媽沒有久留,什麼也沒有察覺。她又跑到街門口去迎接威廉了。「噢!我親愛的威廉,見到你真高興。你聽說『畫眉』號的事了嗎?它已經出港了,比我們料想的早了三天。我不知道薩姆要帶的東西該怎麼辦,怎麼也來不及準備了。說不定明天就會奉命出海。我給弄得措手不及。你還得馬上去斯皮特黑德呢。坎貝爾來過了,好為你著急。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原想和你快快活活地聚一個晚上,可現在一下子什麼事都叫我遇上了。
兒子興高采烈地做了回答,跟她說一切總會有個圓滿的結果,至於不得不走得這麼急,這點不便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當然希望它沒有離港,那樣我就可以和你們歡聚幾個小時。不過,既然有一隻小艇靠岸,我還是馬上走的好,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畫眉』號停在斯皮特黑德什麼地方!靠近『老人星』號嗎?不過,沒關係——范妮在起居室呢,我們為什麼還待在走廊裡?來,媽媽,你還沒有好好看看你親愛的范妮呢。」
兩人都進來了,普萊斯太太又一次慈愛地吻了吻女兒,說了說她個子長高了,隨即便自然而然地關心起他們旅途的勞頓和飢餓。
「可憐的好孩子!你們兩個一定累壞了!現在你們想吃什麼吧?剛才我都怕你們來不了啦。貝齊和我都等了你們半個小時了。你們什麼時候吃的飯?現在想吃什麼?我拿不準你們旅途過後是想吃些肉還是想喝點茶,要不然早就給你們準備好了。我還擔心坎貝爾就要到了,想給你們做牛排又來不及,再說這附近又沒有賣肉的。街上沒有賣肉的可真不方便;我們以前住的那棟房子就方便多了。也許等茶一好你們就想喝點茶吧?」
他們兩人表示喝茶比什麼都好。「那好,貝齊,親愛的,快到廚房去,看看麗貝卡有沒有把水燒上,叫她盡快把茶具拿來。可惜我們的鈴還沒修好——不過讓貝齊傳個話還是很方便的。」
貝齊歡快地走了,得意地想在這位新來的漂亮的姐姐面前顯顯本事。
「哎呀!」焦灼不安的媽媽接著說,「這爐火一點也不旺,你們倆一定給凍壞了。把椅子挪近一點,親愛的。麗貝卡這半天不知道幹什麼去了。半個鐘頭前我就叫她弄點煤來。蘇珊,你該把爐子照料好呀。」
「媽媽,我剛才在樓上搬東西,」蘇珊以毫不懼怕、替自己辯護的口氣說,讓范妮吃了一驚。「你剛才決定的,讓范妮姐和我住到另一間屋裡,麗貝卡又一點忙也不肯幫。」
由於一片忙亂,她們倆沒有爭下去。先是趕車的來領錢,接著是薩姆與麗貝卡為往樓上搬姐姐的箱子爭執起來,薩姆非要按他的方式搬,最後是普萊斯先生進來了,他人沒到聲音先到,而且嗓門很高,有點罵罵咧咧地踢著放在走廊裡的兒子的旅行包和女兒的紙箱子,叫嚷著要蠟燭。不過,並沒有拿來蠟燭,他還是走進了屋裡。
范妮懷著猶疑不定的心情站起來去迎接父親,但覺得在昏暗中父親並未注意到自己,也沒想到自己,便又坐了下來。普萊斯先生親切地握了握兒子的手,口氣熱烈地急忙說道:「哈!歡迎你回來了,孩子。見到你很高興。你聽到了消息沒有?『畫眉』號今天上午出港了。你看有多緊迫。他媽的,你回來得正是時候。你們的那位軍醫來找你。他要來了一艘小艇,六點鐘離岸去斯皮特黑德,你最好和他一塊兒走。我到特納的鋪子裡去催你的裝備,很快就可以做好。說不定你們明天就會接到命令,木過你們要是往西巡航,遇到這樣的風還沒法啟航。沃爾什艦長認為,你們肯定要和『大象』號一起去西面巡航。他媽的,我還就希望是這樣的。可是肖利老漢剛才說,他認為你們會先被派到『特克賽爾』號上。反正,不管怎麼樣,我們已經準備好了。不過,他媽的,你上午不在,沒能看上『畫眉』號出港時那個氣派勁兒。給我一千英鎊我也不願意失去這個機會。吃早飯的時候,肖利老漢跑進來說,『畫眉』號已經起錨了,就要出港了。我忽地跳起來,兩步就跑到平台甲板上。如果說真有哪只船十全十美的話,那就是它了。它就停在斯皮特黑德,不管是哪個英國人,一看就知道,它每小時能航行二十八海里。今天下午我在平台甲板上看了它兩個小時。它緊靠『恩底彌翁』號停著,在『恩底彌翁』號和『克婁巴特拉』號之間,就在那大船塢的正東面。」
「哈!」威廉嚷道,「要是我,也會把它停在那裡的。那是斯皮特黑德最好的錨位。不過,爸爸,我妹妹在這兒,范妮在這兒。」說著轉過身,將范妮往前拉了拉。「光線太暗了,你沒看見她。」
普萊斯先生說他都忘了范妮,然後對她表示歡迎。他熱情地擁抱了她,說她已經長成大人了,看來很快就要出嫁了,接著似乎又把她忘掉了。
范妮退回到座位上,為父親的粗魯語言和滿嘴酒味感到痛心。父親只和兒子說話,只談「畫眉」號。威廉雖然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但不止一次地想使父親想到范妮,想到她多年離家,想到她旅途勞頓。
又坐了一會,才弄來了一支蠟燭。但是茶仍然沒有端來,而且據貝齊從廚房得來的情況來看,一時半刻還燒不好,於是威廉決定去更換服裝,做好說走就走的準備,然後再從從容容地喝茶。
他走出屋之後,兩個臉蛋紅潤、衣著襤褸、身上骯髒的八九歲男孩跑了進來。他們兩個剛剛放學,急匆匆地跑來看姐姐,報告「畫眉」號出港的消息。兩人一個叫湯姆,一個叫查東斯,查爾斯是范妮走後才生的,但她過去常幫媽媽照顧湯姆,因此這次再見面感到特別高興。她非常親切地吻了兩個弟弟,不過總想把湯姆拉到自己身邊,試圖從他的容貌上追憶自己喜愛過的那個嬰兒,跟他說他小時候多麼喜歡她自己。然而,湯姆並不想讓姐姐這樣待他,他回家來不是為了站著不動,聽別人對自己說話,而是要到處亂跑,吵吵鬧鬧。兩個孩子很快掙脫了她,出門時砰的一聲,震得她額頭髮痛。
現在,在家的人她都見到了,只剩下她和蘇珊之間的兩個弟弟,一個在倫敦的某個政府機關裡當辦事員,另一個在一艘來往於英國和印度之間的大商船上做見習船員。不過,她雖說見到了家裡所有的人,但是還沒有聽到他們能喧鬧到何種地步。又過了一刻鐘,家裡越發熱鬧起來了。威廉在二樓樓梯口大聲呼喊他媽媽和麗貝卡。原來,他放在那裡的什麼東西找不到了,便著急起來。一把鑰匙找不到了,貝齊動了他的新帽子,他的制服背心不合身,答應過要給他改的,完全給忘掉了。
普萊斯太太、麗貝卡和貝齊都跑到樓上為自己辯護,幾個人一齊唧唧喳喳,就數麗貝卡叫得最響,都說這活要趕緊做出來,還要盡量做好。威廉想把貝齊趕到樓下,讓她不要妨礙別人,但是徒勞無益。由於房裡的每道門都敞開著,樓上的喧鬧聲在起居室裡聽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時地要被薩姆、湯姆和查爾斯的吵鬧聲蓋過,他們樓上樓下地追逐著,跌跌撞撞,大喊大叫。
范妮給吵得頭昏腦漲。由於房子小、牆壁薄,這一切都好像發生在身邊,再加上旅途的勞頓,以及近來的種種煩惱,她簡直不知道如何承受這一切。屋內倒是一片寂靜,因為蘇珊很快也跟他們去了,只剩下了父親和她,父親掏出了一張報紙——這報紙經常是從鄰居家借來的,看了起來,似乎忘記了她還在屋裡。他把那唯一的一支蠟燭擎在他和報紙之間,毫不顧及她是否需要光亮。不過,她也沒有什麼事要做,倒樂意他把燭光遮住,照不著她那疼痛的頭。她茫然地坐在那裡,陷入了斷斷續續的、黯然神傷的沉思之中。
她回到家了。可是,唉!這樣一個家,她受到這樣的接待,真讓她——她不讓自己再想下去。她這樣想不合情理。她有什麼權利要家裡人對她另眼相看?她這麼長久不見蹤影,根本沒有這個權利!家裡人最關心的應該是威廉——一向都是如此——他完全有這個權利。然而,對她卻沒有什麼好談的,絲毫沒人過問——也沒有人問及曼斯菲爾德!他們忘記了曼斯菲爾德,忘記了給他們那麼多幫助的朋友們——那些極其親愛的朋友們,真讓她痛心啊!但是現在,有一個話題蓋過了其他所有話題。也許應該如此。「畫眉」號的動向現在所引起的關注勢必壓倒一切。一兩天後情況就會有所不同。事情只能怪她。然而她又覺得,若在曼斯菲爾德,情況就不會這樣。不會的,在她姨父家裡,就會審時度勢,凡事都有定規,講究分寸,關心每一個人,可這裡卻不是這樣。
她就這樣左思右想了將近半個小時之久,才讓父親突然給打斷了,不過父親倒不是為了安慰她。走廊裡的腳步聲和喊叫聲實在太吵了,他便大聲嚷道:「你們這些該死的小狗雜種!你們要鬧翻天啊!嗨,薩姆的聲音比誰的都大!這小子適合當水手長。喂——你聽著——薩姆——別扯著你的尖嗓子亂叫了,不然看我不揍你。」
顯然,這番威脅被置若罔聞。雖然五分鐘內三個孩子都跑進房裡坐了下來,但是范妮認為這並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只不過是因為他們一時累了,這從他們個個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就能看得出來——而且他們還在父親的眼皮底下,你踢我的腿,我踩你的腳,並且又馬上突然吆喝起來。
門又一次打開的時候,送來了較為受人歡迎的東西:茶具。她幾乎開始絕望了,覺得那天晚上不會送茶具來了。蘇珊和一個侍女送來了喫茶點需要的東西。范妮從這個侍女的外表可以看出,她先前見到的那位女僕原來是個管家。蘇珊把茶壺放在爐火上,看了姐姐一眼,那神情似乎有兩重意思:一是因為顯示了自己的勤快能幹而洋洋得意;二是擔心幹了這樣的活在姐姐眼裡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我到廚房去催薩莉,」她說,「幫她烤麵包片,塗黃油——不然的話,我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吃上茶點——我敢斷定,姐姐經過一路的奔波一定想吃點東西。」
范妮非常感激。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很想喝點茶,蘇珊立即動手沏茶,似乎很樂意獨自來做這件事。她有點故作忙碌,不分青紅皂白地說上弟弟們幾句,盡量幫助維持秩序,讓人覺得她表現出色。范妮從身體到精神都得到了恢復。由於受到這般及時的關照,她的頭不那麼痛了,心裡也好受些了。蘇珊面容坦率,通情達理。她長得像威廉。范妮希望她性情上也像威廉,並且像威廉一樣對她好。
在這比較平靜的氣氛中,威廉又進來了,後面跟著媽媽和貝齊。他整整齊齊地穿上了他的少尉軍服,看上去、走起路來都顯得更魁梧,更筆挺,更風度翩翩。他滿面春風地徑直走向范妮。范妮站了起來,懷著讚賞的目光,默默地看了看他,然後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悲喜交集地哭了起來。
她不願意讓人覺得自己有什麼不高興的,很快便鎮靜下來。她擦乾了眼淚,威廉那身服裝每一處光彩奪目的地方,她都看得出來,也能加以讚賞。她還精神振奮地聽他興高采烈地說起:在起航之前,他可望每天抽出一定時間上岸來,甚至把她帶到斯皮特黑德去看看這艘輕巡洋艦。
門再次打開的時候,「畫眉」號的醫生坎貝爾先生進來了。他是個品行端正的年輕人,是專門來叫他的朋友的。由於座位擁擠,好不容易才給他擺了張椅子,年輕的沏茶姑娘趕忙給他洗了一隻杯子和一隻茶碟。兩位青年情真意切地談了一刻鐘,這時家裡鬧上加鬧,亂上加亂,大人小孩一齊動了起來,兩人動身的時刻到了。一切準備就緒,威廉告辭了,男人們全走了——三個男孩不聽媽媽勸告,非要把哥哥和坎貝爾先生送到軍艦的出入口,普萊斯先生這時要去給鄰居還報紙。
現在可以指望清靜一點了。因此,麗貝卡遵命撤去茶具,普萊斯太太到處找一隻襯衫袖子,忙活了半天,最後由貝齊從廚房的一個抽屜裡給找了出來。接著,這伙女人就變得相當安靜了。媽媽又為無法給薩姆趕做出行裝歎惜了一陣之後,才有閒暇想起她的大女兒及其曼斯菲爾德的朋友們。
她向范妮問起了幾個問題,最先問到的是:「我伯特倫姐姐是怎樣管教僕人們的?她是不是像我一樣苦於找不到像點樣的僕人?」一提到僕人,她的思緒便離開了北安普敦郡,一心想著自己家裡的苦楚,樸次茅斯的僕人們全都品質惡劣,她覺得自己的兩個僕人尤為糟糕。她只顧數落麗貝卡的缺點,完全忘了伯特倫一家人。蘇珊也列舉了麗貝卡的大量不是,小貝齊舉的例子更多,她們把麗貝卡說得一無是處,范妮猜想,她媽媽是想在麗貝卡干滿一年後辭掉她。
「干滿一年!」普萊斯太太嚷道。「我真想不等她干滿一年就辭掉她,因為她要到11月才幹滿一年。親愛的,樸次茅斯的僕人可真不好辦,要是誰用僕人能用過半年,那就算出了奇跡。我不敢指望能找到合適的人,我要是辭掉麗貝卡,再找一個只可能更糟。不過,我想我不是個很難伺候的主人——再說她在這裡也真夠輕鬆的,因為總是有個丫頭聽她使喚,何況我自己常常把活幹掉一半。」
范妮默默不語,這倒不是因為她認為這種弊端已經沒有辦法補救了。這時她坐在那裡望著貝齊,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另一個妹姝。那個小妹妹長得很漂亮,當年她離家去北安普敦郡的時候,她比現在的貝齊小不了多少,她走了幾年後她就死掉了。她特別招人喜愛。那時候,她喜愛她勝過喜愛蘇珊。她死去的消息最後傳到曼斯菲爾德的時候,她一度非常悲傷。看到貝齊不由得又想起了小瑪麗,但她說什麼也不願提起她,免得惹媽媽傷心。就在她抱著這樣的想法打量貝齊的當兒,貝齊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拿著一個什麼東西讓她看,同時又擋著不讓蘇珊看見。
「你手裡拿的什麼,親愛的?」范妮說。「來給我看看。」
原來是把銀刀。蘇珊忽地跳起來,揚言是她的,想要奪過去。貝齊跑到媽媽跟前尋求保護,蘇珊在一旁責備她,言詞還很激烈,顯然是想博得范妮的同情。「這是我的刀子,不給我太不像話。是小瑪麗姐姐臨死的時候留給我的,早就應該歸我所有了。可是媽媽不肯給我,總是讓貝齊拿著玩。到頭來,就讓貝齊搶去了,變成她自己的,儘管媽媽曾向我保證不會交給貝齊。」
范妮感到大為震驚。妹妹的這番話和媽媽的回答,完全違背了她心目中對母女之間應有的情義、敬重和相親相愛的概念。
「我說,蘇珊哪,」普萊斯太太以抱怨的口吻嚷道,「你怎麼脾氣這麼壞呀?你總是為這把刀爭吵。你別這麼吵來吵去就好了。可憐的小貝齊,蘇珊對你多凶啊!不過,親愛的,我叫你到抽屜裡去取東西,你不該把刀拿出來。你要知道,我對你說過,叫你不要碰它,因為蘇珊一見你拿就要冒火。貝齊,下一次我要把它藏起來。可憐的瑪麗臨死前兩個鐘頭把它交給我保存,她萬萬沒想到你們像狗搶骨頭一樣搶這把刀。可憐的小傢伙!我只是勉勉強強能聽見她說的話,那話真讓人感動:『媽媽,等我死了埋掉以後,把我的刀送給蘇珊妹妹。』可憐的小寶貝啊!她好喜歡這把刀,范妮,她臥床不起的時候,一直把它放在身邊。這是她的好教毋馬克斯韋爾將軍的太太送給她的,那時她離死只有六個禮拜了。可憐的小親親啊!也好,她死了,免得受我們遭的罪。我的貝齊(撫摸著她),你可沒有她的好運氣,沒有這麼個好教母。諾裡斯姨媽離我們太遠了,不會想到你這樣的小人兒。」
范妮確實沒有從諾裡斯姨媽那裡捎來任何禮物,只帶來了她的口信,希望她的教女做個好孩子,好好唸書。有一次,她曾在曼斯菲爾德莊園的客廳裡聽到竊竊私語,說是要送貝齊一本祈禱書,但是以後再也沒聽到說起這件事。不過,諾裡斯太太還是抱著這個念頭回到家裡,取下了她丈夫用過的兩本祈禱書,可是拿到手裡一琢磨,那股慷慨的勁頭也就煙消雲散了。她覺得一本書的字太小,不利於孩子的眼睛,另一本太笨重,不便於孩子帶來帶去。
范妮又累得不行了,一聽說請她就寢去,她便不勝感激地接受了。看在姐姐回來的分上,貝齊獲許比平時晚睡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到了仍然不肯去睡,還要哭哭鬧鬧,沒等她哭鬧完,范妮就起身上樓了,只聽樓下又吵吵鬧鬧,一片混亂:男孩子們要麵包加奶酪,父親吆喝著要加水朗姆酒,而麗貝卡總是不能讓大家滿意。
她要和蘇珊共住的這間臥室又狹小,又沒有什麼裝飾,根本提不起她的興致。樓上樓下房間這麼小,走廊樓梯這麼窄,都超出了她的想像。她在曼斯菲爾德莊園住的那間閣樓,本是人人嫌小不願住的地方,現在想起來倒覺得蠻闊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