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圖爾古特家步行——或者說跑步——到他為艾羅贊先生借來的那間公寓大概需要十分鐘。因為我們都在跑,連穿著高跟輕便鞋的海倫都腳步匆匆地跟在後面。圖爾古特低聲嘟噥著(我猜還有咒罵)。他帶著一個小黑包,我想裡面可能放著醫療用品,以防醫生不到或遲到。終於,我們爬上一座舊房屋的木梯。我們跟在圖爾古特身後奔上樓,他呼地打開樓梯頂的一扇門。
「房間顯然被隔成了一間間骯髒的小間。在這一間裡,主間有一張床、幾張椅子和一張桌子。桌子亮著一盞燈。圖爾古特的朋友躺在地板上,身上蓋著毯子。一個大約三十歲的結巴男人從他身邊站起,跟我們打招呼。恐懼和痛悔幾乎使他變得歇斯底里。他不斷地絞著手,反反覆覆地跟圖爾古特說著什麼,圖爾古特推開他,和塞利姆一起在艾羅贊先生旁邊蹲下。受害者面色土灰,兩眼緊閉,喘著粗氣,牙齒格格作響。他的脖子有個難看的裂口,比我們上次看見的要大,但更可怕,因為它雖然形狀參差不齊,但分外的乾淨,只在邊緣處有一縷血跡。我想到,這麼深的傷口應該流出很多血,想到這裡,一陣噁心襲來。我摟住海倫,我們目不轉睛地站在那裡,無法移開目光。
「圖爾古特檢查傷口,但沒有碰它。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幾分鐘以前,這個該死的傢伙不和我商量就去找一個古怪的醫生,但醫生不在家。這至少算我們走運,因為我們現在不想有醫生在這裡。但他恰好在日落時分讓艾羅贊一個人待著。』他和阿克索說話。阿克索突然站起來,使勁——我沒料到他用那麼大的力——揍了一下那個倒霉的看護,把他趕出了房間。那人嚇壞了,倒退著出了門,我們聽到他下樓梯的腳步聲。塞利姆關上門,從窗口往街上望,似乎要肯定那傢伙不再回來,然後跪在圖爾古特身邊,兩人低聲商量著。
「過了一會兒,圖爾古特把手伸到他帶來的袋子裡,掏出一件我已經熟悉的物件:那是追殺吸血鬼的工具,和他一周前在他那間書房裡給我的相似,不過這個放在一個做工更為精緻的盒子裡,盒子上寫有阿拉伯語,鑲嵌著類似珍珠母的飾品。他打開盒子,清點裡面的裝備,然後又抬起頭來看著我們。「教授們,」他平靜地說。「我的朋友至少被吸血鬼咬了三次,他就要死了。如果讓他就這樣死去,他很快就會變成吸血鬼。」他用一隻大手擦擦前額,「這是一個可怕的時刻,我必須叫你們離開這個房間。女士,您不能看見這個。」
「『求您,讓我們做點兒什麼吧,只要能幫您,』我遲疑地開了口。可海倫走上前去。
「『讓我留下,』她低聲對圖爾古特說。『我想知道這是怎麼進行的。』有那麼一會兒,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瞭解這個,我想起了——一個夢幻般的念頭——她畢竟是一位人類學家。他瞪著她,沒吭聲,似乎默許了,又彎下身去看他的朋友,我仍抱有希望,希望我預想到的是錯的。不過,圖爾古特對著朋友的耳朵低語了幾句。他拿起艾羅贊先生的手,揉著。
「然後——也許這是隨後發生的所有可怕事情中最為可怕的——圖爾古特把朋友的手緊按到自己的心口上,爆發出一陣尖利的喊叫。在我們聽來,那些話來自一段歷史的深處。對我來說,這歷史不僅太古老,而且太奇異。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那聲音猶如伊斯蘭教的禱告報時人召喚信徒作禱告時發出的悲號,我們在城裡聽到過這樣的聲音——不過圖爾古特的尖叫更像下地獄的召喚——那一連串充滿恐怖的音符似乎來自對一千座土耳其軍營、對上百萬個土耳其戰士的回憶。我看到了獵獵飄揚的旗幟,戰馬腳下濺起的血水,長矛和新月,單刃短彎刀和鎖子甲上反射出的明晃晃的陽光,遭到殘毀的美麗而年輕的腦袋、臉龐和軀體;我聽到了被真主安拉抓住的男人們的慘叫聲,和他們的父母遙遠的哭喊聲;我聞到了房屋焚燒和鮮血橫流的臭味,大炮發射時的硫磺味,帳篷、橋樑和馬匹同時起火的濃重氣味。
「最奇怪的是,在這片喧囂和轟鳴中,我聽到了,並且一聽就懂的高喊:『KazikluBey!刺穿者!』混亂中,我似乎看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身影。那個人身披黑色斗篷,縱馬馳騁在明亮的色彩中,他的臉拉得長長的,集中全身力量揮舞長劍痛斬土耳其人,一個個戴著尖頂頭盔的腦袋沉重地滾落在地上。
「圖爾古特的聲音漸弱下來,我發現自己正站在他身邊,低頭看著那個垂死者。海倫就在我身邊,千真萬確,這真好——我張口問了她一個問題,發現她從圖爾古特的吟唱中也感到了同樣的恐怖。我不情願,卻想起了她血管裡流淌著刺穿者的血液。她向我轉了一下身,表情震驚卻堅定。就在這時,我想到了羅西同樣傳給了她溫和、高貴、意大利人和盎格魯人的脾性。在她眼裡,我看到了羅西無與倫比的善良。就在那一刻,我想——不在以後,不在我父母家那個乏味的棕色教堂裡,不在任何一個神父面前——我娶了她,我在心裡娶了她,一輩子依戀她。
「圖爾古特現在一言不發,他把那串念珠放在朋友的喉嚨上,那身體微微顫抖。他從盒子裡有污點的鋪底緞面上挑出一樣工具,材料是閃亮的銀,長過我的手。『我以前從沒幹過這樣的事,天啊,』他輕聲說道。他解開艾羅贊先生的襯衫,我看到了發皺的皮膚,捲曲的土灰色胸毛,胸膛在不規律地起伏。塞利姆一聲不吭但迅速地在屋裡搜索,給圖爾古特拿來一塊磚,顯然是用來頂門的。圖爾古特接過這件不起眼的東西,把尖利的銀樁對準那人的左胸,開始了低聲吟唱,我聽到其中有些詞彙好像是從哪裡來的——書本、電影、談話?——『Allahkbar,Allahkbar:真主偉大。』我知道,我再也無法強迫海倫離開房間,我自己同樣無法做到,但磚頭砸下去時,我拉著她後退了一步。圖爾古特的大手穩穩地落下,塞利姆幫他扶正銀樁。隨著沉悶的爆裂聲,樁子進入身體。鮮血繞著樁子緩緩湧出,浸染了蒼白的皮膚。艾羅贊先生的面部一下子強烈地抽搐起來,嘴唇像狗一樣咧開,露出發黃的牙齒。海倫盯著,我不敢移開目光。我不能和她一起看的東西,我也不想讓她去看。圖書管理員的身體在顫抖,銀樁突然深陷至柄,圖爾古特停下手,似乎在等待。他雙唇發抖,滿臉汗水。
「過了一會兒,那身體鬆弛下來,表情也放鬆了,嘴唇平靜地蓋住了嘴巴,艾羅贊先生的胸膛裡發出一聲歎息,穿著一雙破襪子的雙腳一陣抽搐,然後一動不動。我穩穩地扶著海倫,感到她在我身邊發抖。但她安靜地站在那裡。圖爾古特抬起他朋友軟軟的手,親吻它,我看到淚水淌下他那紅色的臉龐,滴到他的鬍鬚裡,他用一隻手摀住臉。塞利姆碰了碰死去的圖書管理員的額頭,站起來,按住圖爾古特的肩膀。
「過了一會兒,圖爾古特緩了過來,他站起身,用手帕擤了擤鼻子。『他是個大好人,』他聲音顫抖著對我們說。『一個慷慨、善良的人,現在他沒有加入地獄的軍隊,而是安息在穆罕默德穆罕默德(570?—632),伊斯蘭教創始人。的寧靜中。』他轉身揩去淚水。『夥計們,我們得把遺體移出這裡。在一家醫院裡有個醫生,他——他會幫助我們。我去打電話,塞利姆留在這裡,鎖好門,醫生會叫救護車來,他會簽好必要的證明。』圖爾古特從口袋裡拿出幾瓣大蒜,輕輕放到死者的嘴裡。塞利姆取出銀樁,拿到角落的水槽去清洗,再把它小心地放回到那個漂亮的盒子裡。圖爾古特擦乾淨每一道血跡,用洗碗布包紮好死者的胸口,重新給他扣好衣服,又從床上扯下被單,他讓我幫助他蓋好屍體,蓋上那張已經平靜下來的臉。
「『好了,我親愛的朋友們,我請你們幫這個忙。你們已經看到吸血鬼的本事了,我們知道它們在這裡。你們時時刻刻都要保護自己。而且,你們必須去保加利亞——越快越好——安排得過來的話,這幾天就走。計劃好了以後打電話到我家。』他緊緊盯著我。『如果在你們走之前我們見不上面,我祝你們好運,平平安安。我會時時想著你們的。你們一回到伊斯坦布爾,如果你們回來的話,請馬上打電話給我。』
「我希望他的意思是按照你們的行程安排,而不是如果你們活著離開保加利亞的話。他熱情地和我們握握手,塞利姆也和我們握手,他還非常害羞地吻了吻海倫的手。
「『我們走了,』海倫簡單說道。她挽起我的胳臂,我們走出這間傷心屋,走下樓梯,來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