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夏天開始以來最熱的日子。群山圍住炎熱至極的空氣,整座城市熱得像要冒煙。電力已經停了好幾天。喀布爾各個地方的電風扇都停止運轉,彷彿在嘲弄著世人。
萊拉靜靜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汗水浸透了她的上衣。每一次呼氣都使鼻尖灼痛。她知道她的父母在媽媽的房間裡談話。前天晚上,還有昨天晚上,她都是半夜醒來,隱隱約約地聽到他們在樓下交談的聲音。自從大門被子彈打穿一個新的洞孔之後,他們每天都在交談。
屋外,遠處傳來大炮的隆隆聲,然後,比較近的地方傳來一長串機槍發射子彈的嗒嗒聲,跟著又是一陣這樣的聲音。
屋裡的萊拉也正在進行著一場戰爭:一邊是伴隨著羞愧的罪惡感,另一邊則是認為塔裡克和她這麼做並沒有罪的堅定信念;那只是一件自然的、有益的、美妙的、甚至不可避免的事情罷了,他們這麼做,全都因為知道今生再也無緣相會。
萊拉在沙發上翻了個身,試圖想起某件事:他們躺在地板上的時候,在某個時刻,塔裡克的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然後他喘息著說了一句話,可能是我把你弄痛了嗎?也可能是這樣你覺得痛嗎?
萊拉想不起來他說的是哪一句。
我把你弄痛了嗎?
這樣你覺得痛嗎?
他離開才兩個星期,她的記憶已經開始模糊了。時間,磨鈍了那些銳利的記憶的邊緣。萊拉的頭腦累得想不動了。他說過什麼來著?突然之間,知道答案對她來說變得至關重要。
萊拉閉上眼睛。拚命地想。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將會慢慢厭倦這種行為。她將會明白,召喚死去已久的回憶、撣走它上面的灰塵、使它重新浮現是一件越來越耗費精力的事情。實際上,多年以後,將會有一天萊拉再也不會因為失去他而哀泣,或者說她將再也不會這樣無休無止地悲傷。肯定不會。終有一天,她的腦海再也不能清楚地浮現他的臉龐;終有一天,她再也不會因為聽到一個母親在街道上用塔裡克的名字呼喚兒子而悵然若失。她將不會像現在這樣思念他;但此時此刻,他的遠走高飛帶來的痛苦如同附骨之蛆,一刻也不間斷地嚙食她的靈魂。
但也有例外的時候。等到萊拉變成一個成年婦女,當她熨燙襯衣或者推著孩子蕩鞦韆的時候,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比如某個炎熱的日子裡腳下的地毯傳來的溫熱感覺,又比如某個陌生人的額頭的曲線,會讓她想起一個兩人共同度過的下午。這段回憶會一下子湧現出來。完全不受萊拉的控制。他們的膽大妄為。他們的笨手笨腳。那個動作帶來的痛苦,它帶來的歡樂,還有它帶來的悲傷。他們糾纏的身體產生的灼熱。
這段回憶會漫過她的心田,偷走她的呼吸。
但然後它會過去。那一刻會過去。留下癟了氣的她,除了一陣模糊的不安,她將沒有其他感覺。
她想起來了,他說的是我把你弄痛了嗎?是的。他就是這麼說的。萊拉很高興她想起來了。
然後爸爸來到走廊,在樓梯上面叫著她的名字,要她快點上去。
「她同意了!」他壓制心中的興奮,聲音顫抖地說。「我們要離開了,萊拉。我們三個人都走。我們要離開喀布爾了。」
在媽媽的房間中,他們三個坐在床上。外面,古勒卜丁和馬蘇德的部隊不斷交火,很多火箭彈在天空中飛來飛去。萊拉知道城裡某個地方有人剛剛死於非命,一陣黑煙正在某座被炸成一堆飄揚的塵土的建築上方裊裊升起。第二天早上,人們將會發現一些屍體。有的屍體會有人認領。有的不會。然後,喀布爾那些已經吃慣了人肉的狗將會飽餐一頓。
與此同時,萊拉很想衝上這些街道。她簡直無法抑制住心中的快樂。她費了很大勁才能坐下來,讓自己不因為快樂而顫抖。爸爸說他們將會先到巴基斯坦去,在那兒申請簽證。巴基斯坦,塔裡克就在那兒!塔裡克才走了十七天,萊拉興奮地計算著。要是媽媽在十七天前作出這個決定就好了,那他們就可以一起走。那她現在應該和塔裡克在一起!但現在這一切都變得沒關係了。他們將會到白沙瓦去——她,媽媽和爸爸——他們能夠在那邊找到塔裡克和他的父母。他們肯定能找到的。他們會一起申請簽證。然後,誰知道呢?誰知道呢?歐洲?美國?也許像爸爸經常說的那樣,去某個靠近大海的地方……
媽媽半躺著,上半身靠著床頭板。她的眼睛浮腫。她正在揪自己的頭髮。
三天之前,萊拉曾經到外面去透氣。她站在前門,倚著門板,當時她聽到一陣爆裂聲,有東西擦著她的右耳穿過,使得一些細小的木屑在她眼前飛舞。在吉提死後,在幾千輪炮火之後,在無數火箭彈降落在喀布爾城裡之後,她家的大門終於被打穿了一個洞孔。洞孔離萊拉的腦袋只有三個手指那麼寬的距離,它讓媽媽醒了過來。讓她明白已經有一場戰爭奪走了她兩個兒子,而最新的這一場將會奪走她僅剩的一個女兒。
艾哈邁德和努爾在房間的牆壁向下微笑。萊拉發現媽媽的眼睛在瞟來瞟去,帶著愧疚,從一張照片看到另一張照片。彷彿在徵求他們的同意。他們的祝福。彷彿在請求他們原諒。
「這裡沒什麼值得我們留戀的了,」爸爸說,「我們的兩個兒子走了,但我們還有萊拉。我們還有對方,法麗芭。我們可以過上一種新生活。」
爸爸在床上伸出手去。當他抓住媽媽的手時,她隨他去。掛在她臉上的,是一副讓步的表情。屈從的表情。他們握著對方的手,輕輕地,然後他們擁抱在一起,安靜地搖晃著身體。媽媽把臉埋在他脖子中。她的一隻手死死抓住他的襯衣。
那天晚上接下來幾個小時,萊拉興奮得睡不著。她躺在床上,看著橙色的、黃色的炮火在遠處絢麗地升起。不過,儘管心內興奮,屋外炮聲連連,她還是在某個時刻睡著了。
還做夢了。
夢中是一抹藍色的海灘,他們坐在一張棉被上。天很冷,陰沉沉的,但她和塔裡克坐在一起,肩膀蓋著毛毯,她覺得很暖和。她看到一排被風吹得彎下腰的棕櫚樹下有一道低矮的籬笆,籬笆是白色的,油漆有些剝落,後面停著幾輛轎車。海風吹得她眼淚直流,將他們的鞋子埋在沙中,還將一些枯死的草從一座弧形的沙丘刮向另一座弧形的沙丘。他們看著帆船在遠處顛簸。他們身邊,海鷗嘰嘰喳喳地叫著,羽毛被風吹得打顫。海風又從那些迎風的平緩沙丘上刮起一陣沙子。然後有一陣像聖歌的聲音,許多年前,爸爸跟她說過沙子也會唱歌,她跟他說了起來。
他擦了擦她的眉毛,把上面的沙粒抹掉。她看到他戴的戒指反射出一道光芒。他的戒指和她的一模一樣——黃金的,上面刻滿了某種迷宮似的紋路。
真的,她告訴他,那是沙粒摩擦著沙粒的聲音。你聽。他聽了。他皺眉。他們等了一會兒。他們又聽見那種聲音了。當風柔和的時候,是一陣低吟的聲音;當風勁吹的時候,則變成一陣如泣如訴的合唱。
爸爸說他們只帶走那些必不可少的物品。他們將會把其他的東西賣掉。
「到了白沙瓦之後,在我找到工作之前,這筆錢應該能維持我們的生活。」
接下來兩天,他們把準備出售的物品收集起來。他們將這些東西疊成幾大堆。
在她的房間裡面,萊拉收拾她的舊衣服、舊鞋、書籍和玩具。她向床底望去,看到一隻小小的黃色玻璃牛,那是五年級的一次課間休息時哈西娜交給她的。還有一個繫著微型足球的鑰匙扣,那是吉提送給她的禮物。一隻小小的木頭斑馬,四隻腳下面安著輪子。一個陶瓷宇航員,那是有一天她和法裡克在排水溝中撿到的。當時她六歲,他八歲。萊拉記得他們還為誰先發現了它而小小吵了一架。
媽媽也收拾了她的東西。她的動作很遲緩,恍惚出神地看著它們。她放棄了她那些漂亮的盤子、餐巾、所有的珠寶——留下了結婚戒指——和多數舊衣服。
「你不是打算把這個賣掉吧?」萊拉提著媽媽結婚時穿的裙子說。裙子散披在她的膝蓋上。她撫摸著領口周圍的花邊和綵帶,還有那手工縫製在衣袖上的珍珠。
媽媽聳了聳肩膀,把它從她手裡拿走。她隨手將它扔在一堆衣服上面。就像一下子撕掉一張創可貼,萊拉想。
收拾得最為痛苦的是爸爸。
萊拉發現他站在他的書房裡,望著他的那些書架,滿臉悲傷。他穿著一件二手的恤衫,恤衫上印著一張舊金山那座紅色大橋的照片。濃霧從浪花中升起來,吞噬了那座大橋的橋塔。
「你聽說過那個古老的故事,」他說,「你在一座荒島上。你可以擁有五本書。你想選擇哪五本呢?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真地非選不可。」
「我們必須回頭再買一些新的書,爸爸。」
「嗯,」他悲傷地笑起來,「我無法相信我就要離開喀布爾了。我在這兒上學,在這兒找到第一份工作,在這座城市成為父親。一想到我很快就要在另一個城市的天空下面睡覺,我就覺得很奇怪。」
「我也覺得很奇怪。」
「一首關於喀布爾的詩歌整天都在我腦裡跳來跳去。我想它應該是大不裡士的賽依伯在17世紀寫的。我以前全部背下來,但現在只能想起其中兩句了:
人們數不清她的屋頂上有多少輪皎潔的明月
也數不清她的牆壁之後那一千個燦爛的太陽〔1〕全詩見本書附錄。〔1〕」
萊拉抬起頭,發現他正在抹眼淚。她伸出一隻手,抱住他的腰。「啊,爸爸。我們會回來的啦。等這場戰爭結束。我們就會回到喀布爾,奉安拉之名。你將會看到的。」
第三天早上,萊拉把一堆堆的東西搬到院子裡,然後把它們擺在前門。他們將會雇來一輛出租車,將所有這些物品送到一間當鋪。
萊拉不停地在房子和院子之間走進走出,來來回回,搬著成堆的衣服和盤碗,還有爸爸的書,一箱接一箱。等到中午時分,擺在前門的那堆物品已經齊腰那麼高了,她本該感到精疲力竭。但她知道自己每搬一次東西,和塔裡克的重逢就更接近一點,所以她越搬腳步越輕快,越搬雙手越有勁。
「我們得去雇一輛出租車。」
萊拉抬起頭。原來是媽媽在樓上的臥室朝她大喊。她的身體伸出窗外,手肘支撐在窗台上。明亮而溫熱的太陽照耀著她日漸灰白的頭髮,她那張瘦長的臉灑滿了陽光。媽媽身上穿著四個月前她舉辦午宴那天穿的深藍色裙子。一條年輕的裙子會讓女人顯得很年輕,但是那一刻,在萊拉眼中,媽媽很像一個老太婆。一個雙臂纖細、太陽穴深陷、雙眼無神、累得眼圈發黑的老太婆,和那些發黃的結婚照片中那個容光煥發、體態豐腴的圓臉女人完全是兩個人。
「兩輛很大的出租車才裝得下。」萊拉說。
她也看到了爸爸,在客廳裡面把裝著書籍的箱子疊起來。
「你那邊事情做好之後就上來,」媽媽說,「我們坐下來吃頓午飯。水煮蛋和吃剩的大豆。」
「都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萊拉說。
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夢。她和塔裡克坐在一張被子上。海洋。海風。山丘。
這時她心裡奇怪,是什麼聲音那麼像沙子的歌聲呢?
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她看見一隻灰色的蜥蜴從地上的一道裂縫爬出來。它的頭左右搖晃。它眨了眨眼,衝到一塊石頭之下。
萊拉又想起了那個海灘。只不過現在歌聲從四面八方傳來。而且越來越響。每一秒都變得越來越響亮,越來越大聲。它湧進了她的耳朵。把其他一切聲音都淹沒了。那些海鷗變成了長羽毛的啞劇演員,它們的嘴巴不停地張開閉上,卻沒有啼叫;海浪扑打上來,水花和泡沫四濺,卻沒有濤聲。沙子唱起了歌。這時歌聲變得很淒厲。聽上去像是……清脆的叮噹聲?
不是叮噹聲。不是的。是呼嘯聲。
萊拉手中的書籍掉落在腳邊。她抬頭看著天空。伸出一隻手擋在眼睛前面。
然後傳來一聲巨響。
一道白光在她身後閃起。
某些灼熱而猛烈的東西從後面撲到她身上,把她撞得雙腳離地。把她抬到空中。這時她飛了起來,身體在空中不停地扭曲著,旋轉著;她看見天空,然後是陸地,然後是天空,然後是陸地。一大根燃燒的木頭從她身邊飛過。同樣從她身旁飛過的還有一千塊玻璃的碎片,萊拉覺得自己似乎能看清每一塊在她周圍飛舞的碎片,慢慢地、一塊接一塊地不停翻動,每一塊碎片上面都有陽光在閃耀。像是細小而美麗的彩虹。
然後萊拉撞上牆壁。摔倒在地上。一大堆泥土、碎石和玻璃傾灑在她的臉和手臂上。她記得最後看到的是一件東西轟然掉落在附近的地面上。一大塊鮮血淋漓的東西。在那件東西上面,一座紅色大橋的塔尖穿過一陣濃霧。
人影在身邊走動。螢光燈在天花板上照射下來。一張女人的面龐出現在她的臉部上方晃動。
萊拉昏迷過去,回到黑暗之中。
另外一張臉。這次是一張男人的臉。他的臉看上去很寬,皮膚有點鬆弛。他動了動嘴唇,但沒有發出聲音。萊拉聽到的只是一陣鈴聲。
這個男人朝她揮了揮手。皺眉。他的嘴唇又動了起來。
很痛。呼吸很痛。渾身都痛。
一杯水。一顆粉紅色的藥片。
回到黑暗中。
又是那個女人。臉很長,兩隻眼睛之間的距離很窄。她說了幾句話。萊拉什麼也聽不見,只聽到一陣鈴聲。但她能看到那些字詞,像稠濃的黑色藥水一樣,從那個女人嘴裡流出來。
她的胸膛發痛。她的手臂和雙腿都很痛。
身邊到處是人影晃動。
塔裡克在哪裡?
他為什麼不在這裡?
黑暗。一些星星。
爸爸和她坐在某個很高的地方。他指著一片麥田。有個發動機啟動了。
那個長臉的女人站在旁邊,俯視著她。
一呼吸就發痛。
某個地方傳來手風琴的聲音。
謝天謝地,又是一顆粉紅色的藥片。然後是一陣深深的寂靜。一陣深深的寂靜掩蓋了一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