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會折磨媽媽餘生的病痛出現了。胸痛,頭痛,關節痛,夜間盜汗,雙耳痺痛,還有別的人摸不到的腫塊。爸爸帶她去看醫生,醫生做了血檢和尿檢,給媽媽的身體照了X光,但沒有找到什麼身體上的疾病。
多數日子裡,媽媽躺在床上。她穿黑色的衣服。她揪自己的頭髮,掐她的嘴唇下面那顆痣。媽媽醒著的時候,萊拉會發現她跌跌撞撞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每次到了最後,她總會走進萊拉的房間,好像只要在那兩個男孩睡過、玩過、用枕頭打過架的房間裡不停地走啊走,她便遲早有一天能夠找到他們。但他們已經人去樓空。她所遇到的只有萊拉。萊拉相信,在媽媽眼裡,她跟兩個哥哥一樣,也是不存在的人。
媽媽惟一沒有忘記的任務,是每日五次的禮拜。每次禮拜結束的時候,她總是低垂著腦袋,雙手抬到面前,掌心向上,低聲祈禱真主保佑*****取得勝利。萊拉只得肩負起越來越多的家務活。如果她不清理房間,那麼她很快就會發現家裡到處都是衣服、鞋子、打開的米袋、大豆罐子和污穢的盤碗。萊拉給媽媽洗裙子,給她換被套。她哄媽媽起床洗澡吃飯。給爸爸熨襯衣、疊褲子的也是她。慢慢的,她還負責做飯。
有時候,做完家務活之後,萊拉會爬上媽媽的床,在她身邊躺下。她會伸手抱住媽媽,手指扣著她的手指,把臉埋在她的頭髮之中。媽媽會驚醒,喃喃自語。她總是不可避免地說起有關那兩個男孩的故事。
有一天,她們就這樣躺著,媽媽說:「艾哈邁德本來可以成為將領。他有這種魄力。年紀比他大三倍的人也很敬重地聽他說話,萊拉。那是能夠料到的事情。還有努爾。嗯,我的乖努爾。他總是畫下一些房子和橋樑。你知道嗎,他本來可以成為建築師的。他本來可以改變喀布爾的城市佈局的。現在他們兩個都殉難了,我的兒子們,都殉難了。」
萊拉躺在那兒,靜靜傾聽,希望媽媽會意識到她,萊拉,還沒有殉難,意識到她還活著,在這兒,和她一起躺在床上,意識到她還有希望和未來。但萊拉知道她的未來根本無法和兩個哥哥的過去相提並論。他們給她的生活投上了陰影。她至死也忘不了他們。他們的生活如今成了一個博物館,媽媽是館長,至於萊拉,萊拉只是一個訪客。一個用來盛放他們的故事的容器。一張媽媽用來寫下他們的傳說的羊皮紙。
「那個送信來的人說,當人們把我的兩個孩子帶回營地的時候,艾哈邁德·沙·馬蘇德親自主持了他們的葬禮。他在墓地為他們念了經文。你的兩個哥哥就是這樣勇敢的年輕人,萊拉,連馬蘇德將軍,潘傑希爾的雄獅,願真主保佑他,都親自主持他們的葬禮。」
媽媽翻過身,仰面躺著。萊拉挪了挪位子,把頭靠在媽媽胸膛上。
「有時候,」媽媽嗓音嘶啞地說,「我聽見走廊的時鐘嘀答、嘀答響。然後我就會想到,還有這麼多秒鐘、這麼多分鐘、這麼多日子、這麼多個星期、這麼多個月、這麼多年在等著我。而且所有這些時間裡面都不會有他們。我一想到這個就喘不過氣來,萊拉,好像有人在踐踏我的心臟。我變得這麼虛弱。虛弱得我只想隨便找個地方倒下。」
「我希望能幫你做點什麼。」萊拉說,她是真心的。但這句話聽起來很空泛,虛情假意的,就像是陌生人說出來的安慰。
「你是乖女兒,」媽媽深深歎了一口氣說,「媽媽對不起你。」
「別這麼說。」
「唉,真的是這樣。我知道的,我很抱歉,乖女兒。」
「媽媽?」
「嗯。」
萊拉坐起來,朝下看著媽媽。現在媽媽的頭發出現幾綹灰白了。萊拉猛然發覺本來一直很豐滿的媽媽已經瘦掉了很多。她穿的上衣變得鬆鬆垮垮,領口和脖子之間出現了一道很大的空間。萊拉不止一次地看見結婚戒指從媽媽的手指上脫落。
「我想問你一些事情。」
「什麼事?」
「你不會……」萊拉開口了。
她跟哈西娜提起過這件事。在哈西娜的建議下,她們兩個把一瓶阿司匹林倒進了下水道,把菜刀和用來烤肉的尖鐵條藏在沙發下面的地毯之下。哈西娜在院子裡找到過一根繩子。當爸爸找不到他的刮鬍刀時,萊拉跟他說了自己的擔心。他癱坐在沙發邊緣,雙手插在膝蓋之間。萊拉希望從他那兒得到寬慰。但爸爸只是無奈而空洞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會……媽媽,我擔心……」
「我們得知消息那天晚上我就想到了,」媽媽說,「我不想騙你,自那之後,我一直在想著這件事。但我不會自殺的。別擔心,萊拉。我想看到我的兒子夢想成真。我想看到蘇聯人灰溜溜地滾回家、*****勝利地走進喀布爾的那一天。當阿富汗解放的時候,我要親眼看到,這樣那兩個孩子也就看到了。他們會通過我的眼睛看到的。」
媽媽很快睡著了,留下萊拉和自己的心情搏鬥:她既為媽媽決定活下去而感到寬慰,又為媽媽活下去竟然不是因為她而心疼。她將永遠不會在媽媽的心靈留下兩個哥哥已經給它烙上的印記,因為媽媽的心像一片慘白灰暗的海灘,悲傷的波浪撲上來,摔得粉碎,撲上來,摔得粉碎,永遠地將萊拉的腳印沖得不見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