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男友是一種什麼樣的生物?
即便不算聰明絕頂,至少也是情商超群。
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相處若干年後,突然有一天,拿你當馬路邊清潔工人手中用殘了的掃帚簸箕般即算見面也眼珠子轉來轉去仿若未見,或是一次又一次遲到看著手中的手機心不在焉,又或是乾脆從頭到尾玩失蹤,任你彷徨淒慘他就是狠心不見。
鍾未央印象至深。
畢竟大家也算相處一場,再說,以張縉的樣貌皮相,紅杏出牆似乎是早晚都會有的事。
她從什麼時候開始有心理準備的?或許,是那條看上去普通之至的手機短信吧--
「縉,老地方見。」
老地方?或許正是因為已經有了些許心理準備,鍾未央終於不動聲色了一把,拎起包直接開路。
果然,森森林木的植物園,漫天遍野的田田荷葉叢中,樹影掩映中的一方小亭,兩個人影。
鍾未央直接上前去,不緊不慢地:「對不起,打擾一下。」兩個相擁的人影倏地分開,一個似喜還嗔,一個驚惶失措。鍾未央不去看那個人的臉色,依然從容地:「我剛剛出來遛我家布丁,它不小心拉一泡大便在這張凳子上,當時我一念之差走了人,不過回去之後想想,還是決定回來做個守法公民。」
抱歉布丁,今晚給你加餐。
「啊--」女孩子尖叫著跳了起來,三步並兩步跳得老遠,狗狗大便,天吶--她實在太激動太高亢了,以致於沒有聽到身旁那個無奈又氣急的壓得低低的聲音:「未央--」
鍾未央可是聽得清楚,不過聽了也只當沒聽見,揚手,起落,一氣呵成,完事之後拍拍手,回眸一笑:「對不住,到底還是讓您沾上了,不過今年狗年,沒準您就此轉運,桃花朵朵來外加官運亨通呢!」
她揚長而去。
深夜十二點半,她連接著收到兩條短信:
「對不起。」無奈,略帶懺悔,此第一條。
「未央,這次你做得太過份了。」十分鐘後,十二分的譴責,此第二條。
鍾未央不出意外地看著,淺淺一笑。這才是他的風格。
不愧為市政府領導的御用文字秘書,大稿要稿擬多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前後順序得當,語言處理更是分外精心,且輕輕鬆鬆將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他的潛台詞未央十分清楚--
我們完了。
好吧,鍾未央聳聳肩。一個是才拿到執業資格沒多久的小會計師,一個是Z市市委書記留洋歸國的千金,對張縉這個連念大學都是靠政府貸款,畢業後好容易考公務員留在政府部門的從窮山溝裡出來的孩子,孰輕孰重,幾乎無庸置疑。
換作旁人,就連想,都不用想。真是難為他,辛辛苦苦居然瞞了這麼久。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她不怪他。只是他不該觸到她的底線。
很老套的,侵染著舊日氣息的東西統統還給他,一件不留。很快的,那邊投桃報李,物歸原主。
於是乎,鍾未央幾乎已經以為,從大學時代以來前前後後談了三年戀愛的這根昔日校草,跟她恐怕算是從此相見不相識,老死不相往來了。
繁忙的辦公室,鍾未央瞪著手中的電話。
已經分手一年有餘卻又貿貿然打電話來示好的前男友又是一種什麼樣的生物?
「什麼事??」剛剛因為那件破產清算案沒有頭緒進展緩慢而被頭兒大批特批,棘手難題當前,上班時間歷來公私分明的海龜老闆入鄉隨俗得險險罵娘,她這個小組負責人心情跟著濫到極點,口氣跟著差到極點。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竟然有些低聲下氣:「未央,務必請你幫個忙。」
未央一怔,有些好笑地:「幫忙?怎麼敢當呢?」方市長的乘龍快婿,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多少人景仰巴結還唯恐攀不上,又有什麼事會求得到她?
電話那頭頓了頓,彷彿斟酌片刻,隨即很快地:「未央,銀華大廈A座的那套別墅,當初買的時候我直接過到了你名下,現在我手頭有些不方便,反正一直空置,可否盡快套現?」他頓了頓,語速流利,「未央,我不會虧待你,如果順利,我們五五分成。」
鍾未央愣了愣,舉著電話錯愕萬分,他,幾時留了房產給--她?銀華A座?W市有名的高級住宅區,企業家明星之流在那裡置產的比比皆是,他一個政府機關工作不過三五載的小小公務員,竟然大手筆買下一棟別墅!而且竟然不動聲色轉贈與她!她深深蹙眉,終於嗅出一絲絲不對勁的味道了。
以她向來的反應快,幾乎只考慮了三五秒便斷然地:「下班後,老地方見。」
鍾未央窩在沙發裡,冷眼看著眼前這個有些心事重重的男人。一年不見,他的衣著已經今非昔比,哪裡還見得著當初那個衣服永遠小上一號看上去又傻里傻氣的男孩子的半分影子?臉上更是面色紅潤有光澤,只是眼窩有些深陷發青,似乎睡眠不足,她不無惡意地想:電視上經常看到的那位方書記似乎也是如此,看來杯酌應酬也是會波及傳染的。
張縉仍然低頭,對鍾未央泡上的碧螺春新茶毫無興趣,半晌之後,他抬頭:「未央。」
鍾未央舉手止住他:「不必客套,我只想知道,我是幾時突然變成百萬富翁的?」她實在忐忑,去網上查了查,不查不知道,一查下一跳,銀華A座的別墅,最少也要四五百萬。又不是買彩票砸到大餡餅掙的,真是抱歉,她實在做不到心花怒放或是假裝鎮定。
張縉抬頭,試圖微笑:「未央,現在說那些,已經沒有意義了,我想……」鍾未央冷冷截住他:「什麼時候?」張縉無奈,他十分瞭解她的得理不饒人和尖刻,躊躇片刻,低低地:「一年半前。」
鍾未央一愕。一年半前?那個時候的他怕是已經身在曹營心在漢跟那個嬌滴滴的方小姐牽扯不清了吧?居然還有閒情替她置產?而且,這麼大手筆!她繼續冷冷地:「你是怎麼拿到我的身份證件?」
張縉看看形勢,索性坦白:「我忘了麼,我曾經跟你說要去登記。」鍾未央不語,心中的震驚卻是排山倒海勢不可擋。她注視著眼前這個男人,曾經那麼熟悉耳鬢廝磨的面孔,如今看來,卻是陌生之至,而且噁心。
她冷笑一聲:「好慷慨呀,算是你為了補償我給我的分手費麼?既然你這麼大方,那麼給就給了,又跑回來要算怎麼回事?」沒有人比她這個精算師算得更清楚,那棟別墅,光是物業管理費、水電氣、維修保養費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他居然一直偷偷摸摸維持著。
鍾未央從小到大以聰明見長,以才女自居,想當年,鍾才女一年通過號稱國內最難的CPA考試,對法律也小有研究,明白此中利害關係。她斂眸,面上雖然不動聲色,心底卻是又氣又急,傻子也知道他的這筆錢來路不正,可偏偏房主是她,叫她如何能說得清楚?!!
張縉抬頭,懇求她:「不要再說賭氣話好麼?」他的眼中竟然泛起惶急,「幫幫我,賣掉它,未央,我急需要用錢,如果順利,我可以分你一半!」
鍾未央沉默不語,片刻之後抬起身子,雙手交握,靜靜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張縉,你是想要我幫你銷贓麼?」
假若她假裝不知情,或是的的確確她一直不知情,那麼,怎麼也好過坐實了窩藏贓款並洗錢分贓的罪名。半吊子法律知識,足以讓她自保。
以前的傻瓜鍾未央或許會替自己心愛的男人多多考慮,至於現在……
鍾未央斷然起身,沒什麼表情地:「抱歉,實在幫不了你,讓你白跑一趟。」
張縉定定地看著她,半晌之後,肩膀微微一塌,竟似鬆了一口氣般,他簡單地:「好。」便站了起來,向外走去,走到門口,他回身,竟然淺淺一笑,如往昔般笑得讓人心旌一漾,「未央,多保重。」
鍾未央面無表情目視他挺拔瀟灑的身影消失在電梯口。
她怎麼都不會想到,這竟然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張縉。
如果說鍾未央會計師上班八小時永遠像只落水狗般狼狽不堪,會計審計管理咨詢業務鋪天蓋地忙得她幾乎腳不沾地,那麼鍾未央才女下班後的生活則過得瀟灑自在無比,逛街泡吧唱K旅遊,決不至於虧待自己。
正是因為她的超常冷靜和若無其事,當初跟張縉分手半年,直到他大張旗鼓結婚,容峻會計師事務所的同仁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所內最強悍最冷靜最聰明到不得人心的鍾小姐竟然硬生生被人甩。
眾人面面相覷,心態複雜。
其實,論鍾未央的外貌,非但不抱歉,甚至可以用不俗來形容。鍾母當年上過雜誌封面,是當地響噹噹的美女,縱使只遺傳到她相貌的六七成,亦足夠讓鍾未央自大學時代就在一干環肥燕瘦的才女中脫穎而出。當初可是自大一進校就風頭一路勁到畢業的校草張縉同學大老遠先跑來追的她--
「鍾未央,你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不恥下問的廢話,溫柔有禮,欲蓋彌彰。
鍾未央那年已經大三,從大一開始就已經旁觀者清了很多年,於是,很厚道地藏起自己的小聰明不戳穿他,再說,賞心樂事誰家院,幹嘛跟自己的虛榮心過不去呢?她笑瞇瞇地:「未央就是沒有終止。鍾未央,就是鐘聲篤篤篤一路敲一路敲--」她的口氣很溫和,甚至有些溫柔,所以張縉打蛇隨棍上:「那麼鍾未央,星期六有沒有空?」
他們之間的故事,自此似乎也一直停不下來。
後來鍾未央回想起來,終於悟出點當時就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張縉的表現太老練了,一個大山裡出來的孩子,應該打小沒見過什麼世面,竟然毫不怯場,不但條理分明,而且唇紅齒白,得經過多少場歷練哪,不過,愛情嘛,過盡千帆皆不是,重點不在「過」,而在那個「不是」。
她只是沒想到,原來終有一天,她也成了那個「不是」。
難過嗎?有一點,畢竟那是她的初戀。誰叫她晚熟,偏偏又聰明得沒人追。
倒叫張縉檢到便宜。
所以,相較之下,她的堵心倒是更多一點點。
現下又添了幾分氣極敗壞。
所以活該她第一時間錯過W市的頭條大新聞。好在,哪朝哪代哪個社會體制下都少不了好心的警察叔叔阿姨。
「姓名?」看上去決不會超過二十五歲的年輕瘦弱的警察阿姨面無表情地。
「……」見多識廣的鍾未央面色詭異。不能怪她,活了足足二十四個春秋,電視上看到的不算,她第一次活生生感受到警察局的凳子還不是一般的……硬。
坐著實在忒不舒服。特別是美容店那個舒適得讓人昏昏欲睡的沙發椅上突然間就被揪過來,反差實在太大。
她運用聰明的腦袋快速回想了下最近的事情,似乎沒什麼特別到可以勞駕人民公僕請她喝咖啡。
「姓名??」頭一次碰到敢在警察局裡夢遊的人,女警察有些惱了。
「鍾未央。鐘錶的鐘,未央歌那個未央,就是……」
女警察擺擺手,有些不耐煩她的不識時務,單刀直入地:「你跟張縉是什麼關係?」
張縉?鍾未央眼皮跳了跳。距離上次他來找她已經半個月過去了,但她最近彷彿眼皮總在跳,不祥之兆。她看看對方臉色,再看看女孩身旁那張一直默不作聲的中年男人的臉,眨了眨眼:「他是我的前男友。」她終於覺得有什麼地方很不對勁了,下意識地,「他怎麼了?」
女警抬眼看她,跟身旁那個人交換一下眼色,眼中閃過一絲絲嘲諷,聲音卻依舊平平地沒有絲毫起伏:「他死了。」她挫了挫筆尖,「今天早上七點半從文華酒店二十六層頂樓跳下來,當場死亡。」
「未央,多保重。」二十六歲的張縉定定地看著她,眼中一片死水般沉寂。
他眼中的波紋逐漸逐漸漾開,逐漸逐漸消逝不見。
鍾未央呼出一口長氣。
外面的陽光似乎有點刺眼。
外面的閃光燈更加刺眼。
她下意識舉起手。
洶湧的人浪,此起彼伏的鎂光燈照在她臉上,她終於體會到了那些香港明星在她以往看來實在矯情得可以的拚命閃躲間的痛苦。
「鍾小姐,聽說張縉特地來找過你是嗎?」
「鍾小姐,請問你們一直有金錢上的往來嗎?他這次跳樓自殺,跟你們之間的經濟糾紛有關嗎?」
「鍾小姐,你是幕後交易的參與人嗎?你對整件事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鍾小姐……」
她面無表情,用力舉起包,遮住臉,在身邊人的陪同下,一步步吃力地向前走去。
恍惚中,她聽到有人叫她,聲音不高不低卻很清晰:「未央--」
循聲向不遠處看過去,鍾未央的臉上顯出恰到好處的吃驚:「容老大。」人群包圍圈之外的容峻,站在他的車旁,一如既往不苟言笑,朝未央身後的男人輕輕頷首。他的聲音稍稍提高:「還不快點?」
鍾才女由於驚魂未定終於遲鈍了一把,待到上車才突然醒悟過來:「你認識那個李隊?」幾乎是同時,她身後半開的窗戶被重重敲響,響起一個不疾不徐的聲音:「鍾未央,如果你想到什麼或是發現什麼,隨時跟我聯繫。」
容峻給她一個孺子可教的眼神,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輕描淡寫:「我大表哥。」鍾未央「哦」了一聲便不再開口。容峻將車熟練地拐上馬路,看了她一眼,接機般寒暄:「在裡面一天一夜,還行吧?」鍾未央點了點頭。床縟乾淨空氣流通環境清淨,還有一天三餐供應,要是沒有人耍猴般看著可能會更好。
「傻了?」上班時分極不寬容下班之後不很嚴峻的容峻忍不住摸摸她的頭,極力想要沖淡車廂內有些沉悶的氣氛,「未央,你知道現在你多有名麼?」
鍾未央轉過頭來,容峻有幾分詫異地看到她眼中隱約的迷惘,只不過霎那間一掠而過,她淡淡一笑,彷彿又回到一直以來那個刀槍不入強悍異常的鍾未央:「是啊,一條人命換一棟豪宅,W市可能沒幾個人能像我這樣一夜成名吧?」那個瘦弱的警察阿姨說起話來可決不拖泥帶水句句刀光劍影:「鍾未央,別以為你們三個人訂立了攻守聯盟,再加上死無對證,法律就奈何不了你們,枕著死人骨頭睡覺你能睡得安穩麼?!再說……」「程冉冉--」她的話被中年男人李隊及時喝住。
破產清算案子經手年餘,惡聲惡氣的話聽多了,都不及她的弦外之音讓鍾未央動容。
三個人?她看向容峻,以眼神相詢。容峻點了點頭:「張縉跳樓前,傳聞羅門房產公司老總羅忠域上吊自殺。」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在羅門所有開發項目中,最有名的一個,便是銀華A座。」
她沉默。權錢交易,內幕重重,以死了結,本是常事,只是……
久久等不到回應的容峻將車靠在路邊,燃起煙等她開口。
鍾未央抬頭,簡單地:「我沒什麼可說的。」
她一介草民,哪裡阻止得了別人學雷鋒。而且,還是自殺襲擊式的。
到了未央公寓樓下,容峻靠邊停車,轉身看向她,掩飾不住的些許憂慮:「未央,多保重。」
未來的路,必定諸多風雨。
職場的第一八卦集散地:洗手間。
職場的第二八卦集散地:電梯間。
鍾未央有幸在同一天的半小時之內齊齊中獎。下班之際的電梯間裡總是忙碌不堪,鍾未央習慣性呆在不起眼的角落裡閉著眼假寐。工作已經夠辛苦了,她不想在電梯間裡看到那些或亢奮或套近乎或漠然的臉。
鍾未央會計師因為出了名的聰明幹練,再加上生性有點得理不饒人,人際關係處得並不算好,所以,當話頭被挑起來的時候,兩位同在容峻會計師事務所供職的同事,也垂眸斂眉立於一旁,抱著不看好戲白不看的態度,看著眾人口沫橫飛。
「四五百萬的別墅,就這麼白白送給一個不相干的女人,你信麼?」
「是呀,就算那個小明星歐夏夏,好像也沒有這麼好命呢,嘖嘖,一個小職員而已,真不知道什麼路數。」
「……」
「……」
鍾未央毫無表情仰首向天。電梯停在某一層,她的聲音不高不低但是非常清晰地:「借-過--」
回到事務所,容峻看看她的臉色便一目瞭然:「電梯裡面受氣了?」她奉上辛辛苦苦外出半天費盡口舌得來的一疊資料,面色平靜:「老大,上班時間公私要分明。」
受氣?她早就已經飽了。無意多說,她看看手錶,唔,終於到點,返身開路,剛走出大門,就聽到自己的手機響。
「未央,未央,未央!」
「媽,我還活著,請不要用這種叫魂的口氣喚我,還有,」鍾未央的表情不知道是無奈還是不耐煩更多些,「你嗓門那麼大,不怕鄰居告你擾民??」
她那邊,才凌晨吧。
鍾母笑,聲音煞是嫵媚:「未央,告訴你一件事啊--」沒有聽到意想之中的回應,她不以為意,這個女兒,向來怪異得很,「--媽媽終於會做蛋炒飯啦!」
鍾未央本來一直穩穩地開著她的小QQ,至此才終於滯了大概兩三秒,爾後,她朝來不及躲過的紅燈瞄瞄,笑了一下:「好啊,不過好像我吃不到。」言外之意,你別指望我有多歡欣雀躍。鍾母萬春蓮對女兒永遠不合時宜的掃興早已習以為常。她繼續嫵媚:「今天是你雷諾叔叔的生日,好多鄰居都來一起慶祝,說起來,老外好像也不是完全沒有人性個個都那麼冷漠……」
等到鍾未央停好車,上了樓,進了房門,鍾母才說到生日宴會上的第一道菜。鍾未央把自己拋到沙發裡,耐著性子聽著。
看來,那個老頭子對她還不錯。
看來,她在國外真的很寂寞。不過,坎坷了一輩子,也算後福。
鍾未央若有所思看著沙發對面牆上那張千嬌百媚的大幅照片,剛想放軟聲調問些什麼,就聽得那頭突然間開口:「未央,他--還好吧?」
鍾未央有些神思恍惚,蹙眉:「誰?」
那頭好半天沒有聲響,最後幽幽歎了一聲:「未央……」
鍾未央見不得她這副口氣,冷漠打斷她:「他有什麼不好?」眼前新婦新兒女,已是人生第二回。換作她,開心都來不及。
那邊知趣地立即換了個話題:「未央,最近張縉沒再來找你吧?」
「沒有。」他已經掛了。
「那就好。當初我就覺得這個人小家子氣重,功利心強。未央,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如以後你來法國……」
鍾未央再次打斷她:「媽,有人敲門。」
「你找誰?」對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人,鍾未央向來謹慎。
對方看著她。剪得短短的頭髮,平靜的眼神,全然陌生的臉。鍾未央有嚴重潔癖,她完全是下意識對對方身上淡淡的煙塵氣息皺眉。
他彷彿剛剛經歷一場長途跋涉。她暼了一眼地上那個不大不小的旅行箱,再次問道:「請問你找誰?」
他並不答話,而是提起那個箱子,從容越過她。
鍾未央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終於確信這個陌生人已經對她從虛擬狀態轉到切實構成危險,她追進去,大喝一聲:「喂,這是我家,你想要幹什麼?!!」她那只靈活的手指頭已經按到110的通話鍵上。
陌生男人動作優雅地放下箱子,在沙發上緩緩坐下,看著她,微微一笑:「我是何夕雨。」他抿抿嘴,笑意漸漸消散,「張縉的朋友。」
什麼?鍾未央皺皺眉。只是瞬間,她便反應過來:「張縉的朋友?」她諷刺地,「這裡可是我家,再說,我好像不認識你。」她此生此時最最痛恨的,最最不希望的就是跟那個業已不存在的人再牽扯上任何關係。
「你家?」那個叫做何夕雨的人明明在微笑,只是,鍾未央心頭的森森寒意,居然一絲絲爬上身,「你還不知道麼,早在一年前,張縉已經把這所房子賣給我了,所以--」他攏攏雙腿站了起來,「鍾未央小姐,我不得不糾正你,這裡……」他面色一凜輕描淡寫地,「現在是我家。」
「砰--」
門外大寫字間裡的眾人面面相覷,縮頭不語,片刻,不知是誰嘀咕了一聲:「KAO,有錢了就可以了不起?」
話音未落,只見一個人鐵青著臉,風一般捲了出來,臨了還用力甩上了門。
坐在辦公室裡的鍾未央看著那張命中注定不能善終的門,操起電話,沒好氣地:「小王,幫我聯繫物業維修!」
她扔下筆,煩死了!
這樣的審計報告?鬼才會給你出!她蹙眉,新來的那個小助理是怎麼回事?聽說還是新鮮出爐的CPA吧?怎麼給她迎進來這麼個活寶?
算了,容峻的面子。
她搓搓臉,回想起昨夜,愈加煩亂。
什麼叫五雷轟頂?
什麼叫匪夷所思?
什麼叫晴天霹靂?
一瞬間,那個素來以冷靜自持的鍾未央會計師的靈魂彷彿撲閃撲閃著翅膀飛上天會嫦娥去了,留下來的只是一個乾巴巴的軀殼,她眼睛瞪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有生以來彷彿從未這麼失控過:「你--的--房--子--???」她深吸了兩口新鮮空氣之後,終於抓回了部分理智,語言也恢復一貫的速度跟條理:「你的房產交易文件房產證土地證身份證個人收入證明?你憑什麼胡說八道這房子是你的?張縉--」她突然間想起了什麼般,「等等!」
她衝進房去。
果然,那個她專門存放重要文件的抽屜內,房產證土地證不翼而飛!
饒是她鍾未央半世精明,栽在了一隻白眼狼身上,而且,還是她開門揖盜!
「我跟你說要去登記。」
原來,簡單一句話,竟然玄機重重。
她木然走出房門,木然坐到客廳沙發上,深吸一口氣,憤怒的心情幾近噴薄而出--「張縉,你怎麼不去死!!!」
「對不起,他已經死了。而且鍾小姐,他給你留了一棟別墅,」何夕雨將桌上攤開來方便她一覽無遺的證件合攏歸齊,抬起眼,掩飾不住的諷刺,「不是嗎?」
「未央,跟我去M大一趟。財經學院邀我跟你去講座,我昨天應酬得晚,開個頭,你口才好,給他們隨便講講。」
容峻剛跟鍾未央出門,身後一陣香風掠過,一個人影直直繞過他們,轉角處消失。
繫上安全帶後,鍾未央終於開口:「老大,你這樣做實在不厚道。」
容峻心知肚明地裝傻:「怎麼?」
鍾未央抽出紙巾,拭去略有殘跡的淡紫口紅和淺色眼影。M大財院院長是個老古板,她以前的導師,一早對她棄清貧的教職耿耿於懷,必定見不得她如此前衛的打扮。她的口氣,有些反感地:「對人家沒意思趁早明講,我沒收你雙份工資,不要給我玩什麼曖昧,也不要老拿我做擋箭牌,再說,人家小姑娘臉皮薄,經不起你這麼若即若離。」
容峻只是笑笑,拐過一個彎後:「昨天晚上,財政局張局長還問起你。」
「我?」鍾未央稍稍詫異,隨即自嘲,「有什麼希奇,大小現在我也算個名人不是?」臭名遠揚。出去跟同仁吃飯,都要被人時不時找借口瞻仰一番。
容峻又笑笑,避重就輕地:「他是傅茵的舅舅。」
鍾未央點了點頭。若即若離,似是而非,這就是答案。
她回身看看容峻,這個冷酷無情的男人,她當年的師兄,還有那個曾經痛哭流涕傷心欲絕的影子嗎?
社會,你真是個大熔爐。
百忍成金。
「鍾未央!你給我站住!講完話就溜,你還有沒有把我這個老頭子放在眼裡??!」
「沒有。」鍾未央無奈,眾目睽睽之下,不得不堆起笑容,「但是放在心裡呀,裘老師。」
他比裘千仞還要刀槍不入。唉,一地的雞皮疙瘩。
她不堪回首的求學生涯……算了算了,她真的不要回首。
裘老頭子的鐵桶臉總算有了一絲縫隙:「好,那麼,佔用你鍾大會計師半個鐘頭,應該不是難事吧?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鍾未央的臉慢慢垮下。
她知道他要對她說什麼。他終歸還是有點關心她這個不肖弟子的。
等鍾未央蔫頭耷腦出來的時候,貴人事忙的容峻早就走了,她悻悻然一路從校園裡頭逛過去。樹還是那麼茂密,學生還是那麼多,到處都沒有什麼變化,那家賣茶葉蛋的也還在。
什麼都在。
只是……
她心底驀地一動。她突然看到斜前方佈告欄裡的一份剪報,上面有著兩張照片。
車跟人一樣,都是不可靠的。
動輒背叛。
鍾未央站在路旁,無計可施地看著她的小QQ囂張罷工,心底恨恨。大修小修過不知道多少次,總是在關鍵時刻不給她面子,枉她這麼愛國!
她歎了口氣,繼續無計可施地撓頭。十項全能的鍾會計師偏偏在動手能力方面是個超級低能兒。她取出手機,剛準備撥電話,突然聽到一個不甚確定的聲音:「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