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花不棄 正文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欲語還休

    花不棄到達七王府的時候,太陽正好落坡,天地籠罩在一片淺淺的暈黃中。王府門口兩隻大石獅子沐浴在溫暖的光線裡,威嚴之中又帶著皇家府邸的高貴。

    見識過了莫府的大氣後,花不棄又一次開了眼界。莫府的護院腳上穿的是敞口布鞋,打著倒趕千層浪綁腿。王府侍衛蹬的是靴!他們戴著風帽,穿著窄袖衣袍,橫挎一口鯊魚皮銀吞口的腰刀。風一吹,風帽上那簇紅櫻就驕傲地飄起來,英姿颯爽。

    莫府再有錢,七王爺再無權,莫府的護院也不可能穿戴朝廷侍衛服飾。她前世受到的教育和這一世學到的知識告訴她,官府是絕對不能去招惹的。花不棄對王府大門口肅立的帶刀侍衛多了些敬畏之心,總覺得他們的腰比莫府護院挺得直一些。

    正當她琢磨著下車後討好下侍衛,以便於她能夠自由出入王府時,馬車卻沒有停留,經過了大門繼續前行。花不棄疑惑地往後張望,正好看到甘妃被一群僕役簇擁著從大門走進府中。

    「小姐,娘娘吩咐過了走側門。」和她同車的嬤嬤神色不變地說道。

    花不棄心頭頓時火起,憑什麼?又不是她巴巴要來王府,是甘妃接她來的。她沖車伕喝道:「停車!」

    沒有人理會她,馬車順著圍牆繼續前行。

    屈辱的感覺油然而生,這些嫉妒她母親的人竟然連正門都不准她走。她認不認這世的爹媽是回事,當她是野種就不行!花不棄哼了聲,逕直鑽出了轎門,扶著轎廂說道:「不停車,我就跳下去了!」

    慌得車伕拉住馬匹,轎子裡的嬤嬤被花不棄的威脅和大膽嚇得臉色發白,她保持著坐姿,強忍對花不棄不按規矩行事的厭惡,再一次提醒道:「小姐,娘娘吩咐過了,馬車要從側門進府。」

    花不棄對她笑了笑,沒等嬤嬤反應過來,她已經跳下了馬車。花不棄笑道:「娘娘吩咐過了,馬車從側門進府,她可沒說我花不棄要走側門。府裡見了!」

    她說著挑釁地拍了馬屁股一下,大搖大擺地沿著來路走向大門。

    許久沒有這樣無賴過了。在莫府幾個月,她像只蜷縮成一團的狗,這時終於可以抖抖毛齜齜牙。脫去束縛的輕鬆讓花不棄很開心。

    還未上石階,府門口的侍衛便攔住了她,「你是何人?」

    花不棄滿臉堆笑,笑嘻嘻地指了指身後不遠處的馬車道:「我是甘妃娘娘請來的客人。麻煩侍衛大哥通報一聲,我不走側門,請娘娘」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大門處湧出一行人,無聲無息地順著台階走下來,恭敬地垂手肅立著。他們擋在她身前,面向同一個方向。

    花不棄踮起腳尖往前看,一群侍衛簇擁著一輛馬車奔向王府。陳煜披著暮色的橙光出現在花不棄眼中。她像被針刺了下突然轉過了身,乾笑兩聲道:「麻煩侍衛大哥了,我還是從側門進府好了。」

    花不棄快步離開,往馬車停住的地方走去。蹄聲,每一聲都踏在她的心上,濺起陣陣酸楚。

    馬車裡出現了嬤嬤面帶譏諷的臉,她的眉梢微微往上一挑,不緊不慢地說:「上車吧,小姐。」

    嬤嬤的聲調悠長,像一把刀緩緩從花不棄心上劃過。

    她見過太多這樣的眼神,聽過太多這種傲慢的聲音。她聳聳肩笑了笑,只是笑了笑。

    透過人群,陳煜看到了遠去的花不棄。她怎麼會出現在王府門口?他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翻身下馬,他身後的馬車中走出了柳青蕪。

    寂靜巷子裡,孤獨地停著輛馬車。一個身材單薄的少女撐住車轅利索地上了車,馬車順著圍牆拐了個彎,往側門去了。

    陳煜瞟了一眼阿石。阿石也看到了花不棄,他機靈地跑到和花不棄攀談的侍衛面前詢問了一番。回到陳煜面前,他低聲說:「是莫府的那位小姐,甘妃娘娘今天親自去請來的。」

    心頭一股無名火騰起,陳煜冷著臉把馬鞭扔給阿石,對肅立在旁的總管道:「花園安排好了?」

    總管恭敬地回道:「回少爺,都已安排妥當了。」

    陳煜「嗯」了聲,回過頭對柳青蕪道:「抱歉要委屈柳姑娘表演場歌舞給父王看,姑娘這就隨管家去吧。」他唇角帶著抹嘲笑,目光淡然地從柳青蕪清秀絕倫的臉上掃過,似對她又似對自己說:「準備這麼久,都在等著看這齣戲了。」

    堂堂明月山莊大小姐竟被他當成戲子?!柳青蕪胸口氣血翻湧,她小看陳煜了。

    元宵燈節,陳煜找上門見她,口口聲聲說對她感興趣。雖然她知道這話十有八九是假的,但哪個少女不愛聽?陳煜的身份、談吐,連取笑蘋兒的話都讓她細細回味了無數遍。進王府前她特意打扮了一番,誰知這次再見陳煜,他的態度與元宵節截然不同。

    今天的陳煜總讓她想起天門關的蓮衣客優雅冷傲。兩次見他,兩次都讓她想起蓮衣客。這個發現讓柳青蕪興奮莫名,這種心情暫時壓制住了被陳煜漠視輕慢的怒氣。柳青蕪低著頭柔聲答道:「只要能對王爺有益處,青蕪做什麼都是應該的。世子不必抱歉。」

    沒聽到回答,她抬頭一看,陳煜壓根就沒聽她說話,早已經邁上台階進了府門。柳青蕪一張臉頓時氣得煞白。

    嬤嬤領著花不棄從側門進了王府,她邁著端莊的步子不苟言笑地前行。一路上,遇到的僕役、婢女低頭無聲地向嬤嬤行禮讓路,敢抬眼直視她的一個也沒有。花不棄瞧著這些走路做事無聲無息的下人想,王府的規矩比莫府嚴。

    想到在王府最多待上一個月就會走,花不棄緊繃的神經漸漸放輕鬆了,東張西望,暗暗比較起莫府和王府的差異。

    莫府如果是座建在花園裡的府邸,那麼王府則是一個氣勢恢宏的建築群。暮色中樓台亭閣連綿起伏,一座院子套一座院子,不知有幾重,而中間相連的甬道和迴廊幽長,像永遠也走不到頭似的。

    花不棄經過的殿宇院落收拾得乾淨清爽,只在廊廡下擺著些盆景。天井之中置有盛水的大石缸,種著睡蓮養著魚。庭院裡的大樹極少,大多種著低矮的梅樹或海棠。

    她好奇地問嬤嬤:「庭院裡為何不種大樹?」

    「防刺客藏身。小姐,娘娘吩咐了,今晚你先在此歇著。」嬤嬤引她進了一個小院子,她站在廂房前,示意早就等在門口的婢女打開房門。

    這時天色已暗了下來,四周漸入了黑暗中。遠處殿宇的飛簷像柄彎刀刺進暗下來的天空,蔓延出冷肅的氣氛。

    花不棄左右一看,心裡犯了嘀咕。這院子怎麼看怎麼荒涼,中間的空地上長出長長的衰草,正屋與東廂大門緊閉,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走動。廊下沒有掛燈,房間裡也沒有點燈,只有開門的婢女手裡提著的燈籠發出一團微弱的光。

    花不棄偏著腦袋朝廂房裡張望,黑漆漆的看不真切。背上突然被推了一把,她的腳絆著門檻摔進了屋,聽到房門拉緊門鎖合攏。花不棄大驚,爬起來拍著門喊:「喂!幹什麼關著我?!」

    「小姐,今晚府中有事,娘娘沒空見你。明兒老身再來領你去見娘娘。」嬤嬤悠悠然地回答她,窗戶上燈光一晃,竟帶著婢女離開了。

    花不棄氣得使勁拍門大喊:「你留盞燈給我啊!還有晚飯!」

    哪還有人回答她,不消片刻,腳步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花不棄的腿上傳來陣陣疼痛感,肯定是摔在地上撞的。這鬼地方明明是個荒廢的院子,甘妃明著吩咐人整她來著。花不棄認清這個事實,咬牙說道:「大哥,是她們先出手對付我。這地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關我兩天我就死定了!你別怪我連累莫府。」

    她從懷裡摸出荷包來。荷包裡東西很少,七八枚金瓜子,油紙油布緊包住的火石、火絨和火鐮,還有一個精巧的火折子。這些東西她從來沒有一刻離過身。

    屋子裡一團漆黑,花不棄吹亮火折子,終於看清楚了。

    房間裡有一張木桌,兩個木凳,還有一個光板床。窗戶很小,豎著兒臂粗的木柵欄。四壁空空如也。

    花不棄抬頭望向房梁,橫樑之上沒有糊頂棚,露著椽子與黑瓦。她想起柴房中蓮衣客揭瓦進來,心頭一喜,有了主意。

    點亮的燈籠火把讓花園一隅亮如白晝。如果莫若菲和花不棄見了,準會以為走錯了地方。這裡的一花一木、池塘、凌波閣都比照著紅樹莊原樣建成。白天或許能看到新土翻動的痕跡,能發現樓閣只是竹子搭建紙糊而成,夜色掩去了這一切。

    陳煜站在池塘邊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望向夜空,下弦月突破烏雲灑下清輝。此情此景,會讓父王被刺激得重新站起來開口說話嗎?甘妃請花不棄進王府,也想用她來刺激父王嗎?她今晚也會來花園嗎?

    沉思間聽得腳步聲響起,陳煜回頭看去,一眾妃妾已進了花園。他目光一掃,沒有看到花不棄。陳煜微笑見禮後道:「春夜偏寒,各位母妃千萬保重身子,莫要受了涼。煜有言在先,好奇想看戲我不阻擋。若是有人出聲壞了事,莫怪我無情。」

    甘妃笑道:「瞧世子說的,我們就是好奇,自然也以王爺治病為重。」她眸光朝眾妃夫人臉上一轉,拉了臉道:「世子醜話說在前頭,姐姐我的醜話也說在前頭,誰要是出聲壞了事,家法處置!」

    眾人也知輕重,齊聲應下,尋了花樹下的椅子坐了,只等好戲開場。

    這時總管也引了柳青蕪進了花園。

    她換上了淺綠色的宮裝,換了畫像中薛菲同樣的髮髻,頸中懸著一塊綠色寶石。這套衣飾是他比照記憶中的薛菲備下的,找不到綠琥珀,就以綠寶石代替。

    燈光下柳青蕪眸光流轉,清麗不可方物。

    熟悉的衣飾,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月下歌舞。陳煜不禁多了幾分期盼,臉色也柔和起來。他虛扶一把,對行禮的柳青蕪道:「柳姑娘今晚若立下功勞,我自會回報明月山莊。」

    聽他許諾,柳青蕪稍一衡量便把對陳煜的火氣擱到了一旁,她抿嘴一笑道:「世子要如何回報於我?可否允諾我一個要求?」

    陳煜眼中透出濃濃的興趣,輕笑道:「看來柳姑娘信心十足,想要我答應你什麼?」

    柳青蕪微笑道:「若王爺見了歌舞能夠恢復健康,青蕪再說不遲。」

    她對王府眾妃夫人輕輕一福,分花拂柳般隨著侍女往凌波閣方向去了。臨走之時,她回首看了一眼陳煜,那一眼的嫵媚美麗顛倒眾生。

    陳煜噙著笑目送她離開。

    這番情景落在眾妃夫人眼中與打情罵俏無異,多心的已在猜想世子是否看上了明月山莊這位嬌媚的大小姐,心眼小的則打翻了醋罈子。吃的不是陳煜的醋,而是浮想聯翩,勾勒出當年薛菲的身段舞姿。

    田妃不鹹不淡地說道:「這柳姑娘的身影和當年的薛姐姐倒有幾分相像呢。」

    甘妃哼了聲道:「像又如何,可惜你們沒見著那花不棄,她的眼睛就像錠雪花銀似的醒目。我看柳姑娘的歌舞未必對王爺有用,說不定等王爺見著花不棄那雙眼睛就好了。」

    李妃不滿地說道:「姐姐怎麼把她接進府來了?王爺身體健旺時也不曾讓她進府的。」

    「進府又如何?我叫她走側門,再把她關在西院靜堂一晚,磨磨她的銳氣。省得她以為進了王府就真的能認祖歸宗了。我這是替王爺著想,解鈴還須繫鈴人,天下間真正能像那女人的也只有這個花不棄了。」

    甘妃語氣中不乏感慨,眾妃、夫人心頭微酸。當年七王爺求娶時無所不用其極,或溫柔或強勢,誰沒有一段旖旎風光、浪漫情懷?如今才知成了薛菲的替身,傷心之下還不得不巴望七王爺好轉,下半生有依靠,所有的心酸、疼痛只能化為對花不棄的厭惡憎恨。往日彼此拈酸吃醋相鬥,現在目標一致,都想著拿花不棄出氣。

    眾妃、夫人圍繞著花不棄或譏或諷喋喋不休,話語落進陳煜耳中卻是另一番心情。

    如果他沒有認識她,他也會像府裡的人那樣去欺負她的。

    當時聽到七王爺叫西州府尋人,陳煜第一反應就是殺了花不棄。那個女人搶了父王的心,她沒有進王府,她的女兒卻要名正言順地認祖歸宗。陳煜覺得不殺花不棄對不起早逝的母親。

    他曾經趕去天門關想一箭要了花不棄的命,因為不想王府血脈死在外人手中出手相救。他也曾去紅樹莊柴房中想殺了她,她叉著腰對著一窩剛出生的小耗子哈哈大笑、垂涎欲滴的模樣讓他驚詫。他能保證花園裡蹦出一隻螞蚱都能把三個妹妹嚇暈,而花不棄卻把耗子視作美味。陳煜心裡的憐意蓋過了他的殺氣。

    不是她的錯,為什麼所有人恨的都是她?

    想要刺激父王好轉,陳煜最早想到的人就是花不棄。然而他還在猶豫時,花不棄已經被甘妃接進了王府。

    沒有蒙面巾,他該如何面對她?花不棄沒有見過他的臉,她應該不知道蓮衣客就是他吧?萬一被她認出來,他又該怎麼做?花不棄對他燦爛一笑的模樣在這時無比清晰地出現在腦中,讓陳煜一陣心煩意亂。

    甘妃做主接花不棄進府,多少也有和陳煜分權的心思。她看到陳煜站在一旁臉色不太好看,眉一挑說道:「府內之事是王爺交由妾身掌管的,世子能請來柳小姐,妾身就請不得莫府小姐嗎?」

    眾人既害怕陳煜將來對她們不好,又擔心自己在府中的權利消失。見甘妃示威,目光紛紛落在陳煜身上看他的反應。

    陳煜對這群女人又氣又恨,自己竟被甘妃的自作主張拖進無限的煩惱之中。他板著臉道:「這件事甘母妃想得很周全。花不棄是甘母妃親自從莫府接來的,她是莫府的小姐,莫若菲在她身上下夠了本錢,她有什麼閃失莫府不會置之不理。各位母妃不給我惹麻煩,我對府中的事就沒意見。」

    甘妃要的就是這句話。陳煜從來都是以強勢的姿態出現在她面前,這會兒軟了語氣。雖說帶著絲威脅,也讓她微微得意起來。甘妃笑道:「世子放心,妾身會有分寸。只是小懲她一夜罷了,明天就讓嬤嬤放她出來。若對王爺的病沒用,自當打發了她回莫府去。來王府侍候王爺幾日,莫府也不會有什麼怨言。」

    她會是安分來當婢女的人?想到花不棄在柴房折騰劍聲,陳煜唇角禁不住扯出絲笑來。他意味深長地說道:「甘母妃辦事長卿很放心。」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瞟向西邊院落。他怎麼從來沒聽說過王府內還有個靜堂?今晚不會有人送飯給花不棄,這一回她能找到什麼東西填肚子呢?

    「少爺,都安排好了,是否去請王爺?」

    總管的話提醒了陳煜,他收起心思,示意阿石與幾名侍衛去抬七王爺。

    片刻,被迷暈過去的七王爺被送到了花園裡,他躺在軟榻上,睡得極為安詳。

    陳煜輕舒口氣,下令清場。頃刻間人盡退卻,火把盡滅。

    花園中燈光朦朧,月光安寧靜謐。

    陳煜取了嗅瓶在七王爺鼻端揮動幾下,見他睫毛一動,他輕輕退下,拿起燈籠朝凌波閣方向揮動。

    這是柳青蕪出場的信號。

    七王爺自夢中醒來,他慢慢地睜開眼睛,恍恍惚惚看到不遠處燈光下娉婷行來一個苗條的身影。

    她越走越近,晚風吹著她的裙袂飄飄,她似踏月而來。

    柳青蕪停在柳樹下,燈光朦朧看不清她的臉,卻能讓七王爺看清她的歌舞。長裙抖動,白色的披帛舞出團團花影。一曲《子衿》悠然響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佻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歌聲甜美中似有怨意,舞姿輕盈如弱柳回風。

    隱在花樹之後的眾人心提到了嗓子眼,陳煜緊張地握緊了拳。

    一曲唱罷,七王爺沒有動靜。

    柳青蕪緩緩收了歌舞,按住好奇,沒有看七王爺一眼,順著池塘慢慢走進了凌波閣。

    花園裡安靜得掉下一根針都能聽到。

    陳煜輕輕地走過去,站到了七王爺面前。

    兩行清淚自七王爺眼中滑出,他癡癡地望著柳青蕪消失的方向,一語不發。

    「父王,你看了嗎?你想不想見她?你只要起身走過去就能看到她了!」陳煜握住七王爺的手誘導著他。

    七王爺的目光回到陳煜臉上,張了張嘴,喉間半點兒聲音也沒發出。他悲傷地望著陳煜。

    還是不行嗎?陳煜失望地鬆開手,七王爺的手無力地滑落在軟榻上。

    眾妃妾此時一擁而上,圍著七王爺看了又看,不知是誰先哭出了聲,啜泣聲響成一片。

    陳煜吩咐阿石道:「送王爺回去歇著吧,好好服侍。」

    總管默默地站在他身邊,小心問道:「那柳姑娘」

    陳煜想起父王眼中落下的淚,父王是有感覺的。他長歎一聲道:「請柳姑娘在王府小住幾日。吩咐下去,對她客氣一點兒,只是不得讓她接近父王寢殿。若父王看清了她的臉,她的歌舞就沒用了。」

    總管恭敬地回道:「小人明白。」

    他又對甘妃道:「至於花不棄,就讓她住進父王寢殿旁的偏殿侍候。甘母妃,我不想在府中看到她,你安排吧。」

    甘妃矜持地說道:「世子放心,我會叮囑侍衛嚴加把守王爺寢殿,絕不放她在府中亂逛。這裡沒有人想看到她!」

    花園漸漸恢復靜默,陳煜獨自站在池塘邊。他是真的不想看到她嗎?陳煜默默地問自己。

    風吹起衣袂,吹得池水泛起陣陣漣漪,就像他的心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父王寢殿是王府最安全的地方。不棄,安心住到你離開的那天吧。你我無緣。」陳煜喃喃自語。

    他背負著手折身離開池塘,走出了花園。

    明月山莊與薛菲是什麼關係?柳明月竟然能知道父王和薛菲的往事。如果她是薛菲的舊識,為什麼柳青蕪在天門關和南下坊對花不棄下手毫不留情?明月夫人知道他去過莫府見過青兒,為什麼不承認?她們排出月下歌舞來刺激父王是什麼目的?青兒留在莫府為什麼又沒有對花不棄下手?陳煜腦子裡塞滿了各種問題。迴廊往前,出現了兩個路口,他沒有注意到,腳步自然踏向了通往西院的路。

    花不棄將木桌搬上了床,再搭上凳子爬到了房樑上,累得她快要虛脫了。大病一場後,她明顯覺得體力不如從前。

    她騎在房樑上推開一片瓦,看到了一彎下弦月。她高興地繼續揭瓦,瓦片摔在屋頂上傳來清脆的聲響。花不棄絲毫沒有會被人發現的慌張,她巴不得有人來,因為她餓了。

    頭頂出現了能容身體鑽出的洞口,花不棄慢慢地踩著房梁站起了身,手撐住洞口爬了出去。

    屋頂是斜的,花不棄小心地趴在房頂上東張西望,嘴裡嘀咕道:「防刺客,連棵靠近屋子的樹都沒有,我怎麼下去?」

    實在不行,只能跳下去。房前是石板鋪的路,她瞅準了屋後的泥地想,從這裡跳下去更好。她趴在屋面上,慢慢地往下滑。

    半個身體探出屋面,花不棄歪著頭往下看高度。她小心地挪動著,終於全身懸掛在屋簷邊上。她深呼吸,閉上眼,鬆開手落下。

    沒有想像中屁股著地或崴到腳的情形。身體滑落的瞬間,一隻手摟住了她的腰,帶著她輕輕站在了地上。

    她驚詫地睜開眼,看到了板著臉的陳煜。

    天門關,他攬著她的腰躲過黑衣女的長鞭;他自紅樹莊凌波閣接住摔下樓的她;他從莫府凌波館抱著她去松林看月;他在南下坊翻轉身體擋住了射向她的箭。如此熟悉,如此親切。

    她望著他,眼裡慢慢蓄滿了淚水。

    那眼神似幽怨似感動,盈盈欲訴。陳煜全身一震,她難道認出他來了?霎時他想起花不棄在王府門口轉身離開的背影。她認出他來了,所以她不想和他照面。元宵節那晚,他讓她忘記蓮衣客,她說:「我不該告訴你,我喜歡你。這樣,你就不會像避瘟疫似的要離開我了。」

    她認出他來了,陳煜肯定。

    兩人幾乎同時推開了對方,花不棄搶在陳煜開口之前抹了把眼淚展開笑容道:「眼淚都被你嚇出來了!那老太婆把我關著沒吃沒喝的,我只好自己出來覓食。世子來得可真巧,晚一點兒我就摔到地上啦。」

    這聲世子讓陳煜心裡湧起了一絲惱怒。她裝著不知道,她居然裝著不知道他是蓮衣客。

    他沉著臉道:「請你來王府是希望能對父王的病有好處,我怕你摔壞了沒人侍候我父王。」

    說完陳煜邁步就走,衣袍卻被花不棄拽住。她輕輕拉扯住衣袍一角,猶如使了千斤力,絆得他沒辦法再往前走一步。

    他停住腳步,眼風掃過被花不棄拽著的衣襟。

    花不棄忙不迭地鬆開手說:「我餓了。既然是讓我來侍候王爺的,世子能不能給我找點兒東西吃?」

    陳煜嗤笑了聲,眼裡閃過狡黠的光,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在紅樹莊可是我推你下的水,難道你忘記了?最後一次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出言不遜我差點兒掐死你。怎麼幾日不見,你就忘記和我之間的仇怨了?」

    最後一次見陳煜?花不棄腦袋飛快地轉動,想起是那日玩雪仗凍得半死之後。當時她惡毒地說七王爺最愛的女人是她母親,氣得陳煜掐住了她的脖子。也正是低頭看清了那雙手,讓她確認他就是蓮衣客。

    花不棄張了張嘴,終究還是說不出他是蓮衣客的話來。雙手胡亂地揮了揮,她啪地敲在了自己頭上。腦中靈光一閃,花不棄低下頭洩氣地說:「我是餓狠了,腦袋糊塗了。只想著吃的,都忘了世子恨我來著。」

    為什麼不肯說你認出我了?為什麼?目光在花不棄低垂的臉上久久凝視,看到她的手不自在地在衣服上蹭動,陳煜驀然明白了花不棄的心思。她聰明得讓他心酸。

    他怔怔地看著花不棄,看到她聳了聳肩,臉上重新露出了無賴的笑容,「現在是王府有求於我。你要是敢把我扔進房裡關著,就別想著我會去照顧王爺。世子就當沒見過我好了!我自己找吃的去!」

    花不棄向陳煜揮了揮手,瀟灑地走開。一個聲音對她說,他是來看她的。另一個聲音對她說,他再關心她,也不能喜歡她。望著前面黑漆漆的路,知道他在身後看著她。花不棄一顆心怦怦跳著,只想走出他的視線之後找個僻靜的地方大哭一場。

    這是她第二次威脅他了。上一次用叫花老鼠威脅他去給她拿雞腿,這一次用父王的病威脅他給她找吃的。陳煜無奈地想,每一次都很管用。

    「順著左邊的路一直走,就是廚房。」

    身後傳來陳煜冷冷的聲音,花不棄吃驚地轉過身。

    陳煜背負著雙手抬頭觀月,極不耐煩地解釋道:「我只是怕你亂闖被侍衛當賊打壞了,會耽擱父王的病情。你順著路直走,別亂竄!」

    他說完一甩袖子,順著來路離開。

    花不棄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咧開嘴無聲地大笑起來。她邊笑邊學他負手望天,擠眉弄眼不屑地一甩袖子,得意得嘴都快咧到耳朵後面去了。

    陳煜驀地回頭,花不棄渾身的血直湧上腦袋,僵了。她機械地轉過身,順著他指的方向拔腿就跑。

    默默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陳煜遲疑了一下,心虛地左右望了望,施展輕功悄悄地趕到了花不棄的前面。

    王府的廚房很大,很安靜。花不棄顧不得去想廚房裡怎麼連個值夜看灶的人都沒有,直衝到蒸籠前拿了一碟點心,一屁股坐到了灶台前大嚼起來。她邊吃邊笑,邊笑邊抹眼淚,覺得胃口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自屋頂明瓦往下看,吃飽喝足的花不棄靠在暖和的灶台前睡著了。陳煜目不轉睛地看著,唇邊不知何時帶上了笑容。

    春寒料峭,他靜靜地坐在廚房房頂上,看天上的月牙自中天慢慢墜下。

    五更雞鳴,廚房外的廂房仍然沒有動靜。不知為何,往日該早起的僕役睡了懶覺。

    她能應付的,府裡的那些女人還盼著她能讓父王恢復健康。陳煜再看了一眼花不棄,悄悄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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