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財神送財
臘月二十起,莫府上下就忙碌開了。大家忙著掃雪洗地清整庭院,擦洗傢俱擺設,拆洗帳簾椅靠;備各種年貨禮品,購置新衣;準備祭神、祭祖等等事宜。
花不棄既然成了莫府小姐,年節上少不得陪著莫夫人見本家親戚的女眷。她的衣著打扮是莫府的臉面,也是七王爺的臉面。於是乎,花不棄也忙碌起來,忙著選衣料趕製新衣,忙著學習大家小姐的應對,熟悉莫府的規矩。
在藥靈莊時,林丹沙教過花不棄不少應對禮節。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好時,她只有一招,非常管用的一招:裝羞。一羞遮百丑,羞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別人還能說什麼?順便還能博個柔弱、斯文、內斂的名聲。至於背家規,花不棄的腦子好使,大有過目不忘的架勢,自然也難不倒她。
吃好喝好有人侍候好,她便有大把的時間捧著手爐賞雪、賞水仙花發呆。
花不棄偶爾也會在夜晚悄悄地披衣走出房門,在院子裡喝風立中宵。想念了無數回蓮衣客天門關張弓搭箭的酷造型,柴房屋頂月光暗影裡的神秘雙眸,松林雪枝上替她扣好披風的溫柔手指,最終她只等來了冬夜的寒冷。凍得連打數個噴嚏,驚醒了守夜的婢女後,花不棄自己都覺得無趣。她很傷心地認清了現實:蓮衣客放棄不殺她就不錯了,他絕不會是她的浪漫騎士。
除了這些,她在莫府的生活算得上簡單愜意。
莫夫人主持府中大小事務,沒空來凌波館教導她,連她每天晨昏定省去拜見都吩咐免了。而莫若菲離開望京兩個多月,回來後成了大忙人。十餘日來,花不棄只遠遠看到他匆忙的身影像鳥一般從眼前掠過。當然,她本來也有可以和他照面的機會,但她「自覺懂事」地把這樣的機會主動取消了。
她得空時最喜歡做的事是帶著靈姑、秀春、棠秋和忍冬在府中閒逛,在二門之內的內院做到了每日一遊。
莫府佔地數十畝,內院迴廊曲折,樓台亭閣、湖泊水榭全部走完少說也要一個時辰。她睜著好奇的眼睛熟悉著莫府。
靈姑仗著資歷老小心問道:「小姐每天逛園子,走了這麼三五日,應該不會迷路了。」
言下之意,逛了兩三天路記熟了就不必再大冷的天在外面待著了,你就乖乖回凌波館繼續當容易害羞的小姐吧!
這些路走一遍我就記住了。花不棄懶洋洋地瞟她一眼,繼續津津有味地逛園子。靈姑的臉上再也擠不出笑容的時候,花不棄這才滿足地告訴她:「我喜歡看府中應付春節的忙碌場面。真有在莫府過一個美好新年的感覺了!」
四婢望著花不棄嬌小的身材不覺心生憐意。靈姑微微一笑,棠秋嘴快,脫口而出道:「小姐元宵節去瞧燈,街上才叫熱鬧呢。」
花不棄心裡一動,好奇地問道:「元宵節望京會有花燈嗎?我可以出府去看?」
靈姑笑道:「自然是有的。莫府會搭建花樓掛花燈,少爺年年都陪著夫人在花樓觀燈。今年小姐也能去的。」
元宵就能出府了?花不棄頓時眉開眼笑。
她希望這種有人侍候無人管的時間能無限期地繼續下去,然而她和莫若菲生活在同一處府邸中,終會有見面的時候。
臘月三十晚上,莫夫人胃口很差,團年飯夾了幾筷子就放下。她吩咐莫若菲與花不棄守歲,自己折身回了房。
莫若菲是獨子,擺滿了菜餚的桌上就只坐著他和花不棄兩個。
對莫若菲來說,解開了七王爺的心結,這個春節能輕鬆過了。他微笑地看著下筷如飛的花不棄,越看越覺得她靈動可愛。
「不棄,吃好了咱們去點盤龍炮放煙火。」
花不棄嘴裡含著的八寶飯突然就粘在喉嚨口怎麼也嚥不下了。有一年的年三十,和山哥吃完麵條後,她買了掛鞭炮掛在陽台上放。結果放了一半,鞭炮啞了。山哥拎著啤酒瓶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罵她:「晦氣!明年准不順!老子總有一天會被你連累死!」
結果第二年,他讓她當人鴿子,後來兩人都摔下山了。
見她嚼著東西半晌無語,莫若菲停下筷子溫和地說:「別想從前了。以前過年沒放過爆竹煙火吧?以後有大哥陪你。」
他穿著紫色金線繡團花的袍子,領口綴著一圈黑色的水貂皮,毛色黑亮。他完美無瑕的臉玉雕似的散發著瑩潤的光,像水貂毛般黑亮的眼裡噙著笑容。
花不棄馬上想起藥靈莊為了莫若菲失魂落魄的婢女們。她看到他美麗的臉時,偶爾也會忘記他是山哥。但更多的時候,她會忘記他的臉,認定了是山哥坐在自己的對面。可惜他不知道她是誰。他不知道她是誰真好!
花不棄嘿嘿笑了,滿足地嚥下香甜的八寶飯說道:「我和九叔放過爆竹的。我們買不起整掛的鞭炮,等別人家放完後,我就去地上撿那種沒有炸響的。年初一和九叔坐在橋頭一顆顆點燃了往橋下扔,聲音很響很脆,九叔很開心。今年有整掛的鞭炮放真好。我吃好了,走吧。」
庭院中擺了個高三丈的九曲盤龍台,一條龍順著根臂粗的木樁蜿蜒盤旋。龍身纏著紅紙包著的大掛鞭炮,火紅色極為喜慶,鞭炮頂端掛在盤龍台最高處的龍頭上,四爪之上分別懸有裝煙花的紙盒。三層基座上也擺滿了待放的煙花。
時近子時,城中漸次響起了爆竹聲。莫府的婢女、小廝們都換上了簇新的衣裳,聚在院子裡興奮地等待著除舊迎新的爆竹炸響。
劍聲今日也換了一身雪青色的新衣裳,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帶著滿足與驕傲的神情捧著一支點燃的線香,恭敬地候在盤龍台下。
看到兩人出來,劍聲將線香遞給莫若菲,和四周的僕從一樣興奮地等待著。
莫若菲笑著對花不棄說:「娘素來不喜歡熱鬧,年三十闔府聚集放鞭炮她從來都不看的。不棄,今年你和大哥一起點盤龍炮可好?大哥抱你上去。」
花不棄看了看四周看熱鬧的人,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搖了搖頭道:「我膽子小,大哥點就好了。」
莫若菲忍不住屈指在她額間一彈,輕聲說:「你怕盤龍炮燃不完斷掉會被人說不吉利是吧?鬼精靈的丫頭。也罷,放你一馬。」
莫若菲手執線香,腳尖一點飛掠而起,踏著龍身直上龍頭。庭院四周點著串串紅色的燈籠,莫若菲站在龍頭扶著木樁衣袂飄飄。他對台下眾人微微一笑,朗聲說道:「爆竹迎新破穢氣,天祐我莫府!」說完他俯低身子點燃引信。
看到紅信一閃,盤龍台上頓時發出雷鳴般的炸響聲。陣陣硝煙沿著龍身騰起,光影點點,火紅的巨龍活了,鑽雲穿霧抖動著身軀,似在空中騰越。
紅屑亂飛,如雨灑落,下人們笑著尖叫著往後退。莫若菲在空中接連幾個漂亮的翻身,花不棄尚在驚艷愣神間,他已穩穩落在她的身邊,神采飛揚的臉上洋溢著滿足幸福的笑容。
「壯觀吧?!」他拉開花不棄摀住耳朵的手大聲說道,雙手隨即蓋在了她的耳朵上,他溫暖的手擋住了爆竹劇烈的炸響聲。他哈哈大笑著。這一瞬間花不棄靠在他胸前,亦跟著笑了。她望著炸響的盤龍炮迷糊地想,這是她過的最熱鬧的新年了。
盤龍炮一響到底,是好兆頭。莫府的管事們在莫伯的帶領下紛紛向莫若菲和花不棄行禮道喜。
劍聲興奮地又遞過一根點燃的粗大線香。
「江南流花坊秘製的煙火,很漂亮的!」莫若菲拿起線香,笑著捏了捏花不棄的臉,再一次靠近了盤龍台。
盤龍炮最後一顆鞭炮炸完時,莫若菲點燃了安放在龍爪和盤龍台底座的煙花。尖銳的嘯叫聲此起彼伏地響起,燦爛的銀花像噴泉似的湧出,在黑夜裡辟里啪啦地閃爍怒放。莫若菲瀟灑的身影在銀光中若隱若現。
「公子比煙花還美啊!」花不棄身側響起一聲囈語似的感歎。
是啊,他可真漂亮!他笑得很幸福!這一世的他過上好日子了。花不棄感歎地看著,臉上浮現出恍惚的表情。
莫若菲點完底座的煙花,旋身大笑著回來。他笑瞇瞇地附耳告訴花不棄,「等會兒劍聲會在龍台最高處擺好財神送財,你去點可好?」
花不棄看著三丈高的龍頭,搖頭道:「太高了,我上不去!」
「我帶你上去!府中下人們最喜歡這個煙花了。你初來莫府,娘吩咐今年由你來頒這個恩賞。」莫若菲神秘地說道。
銀雨煙火將整座盤龍台緊緊圍住,此時下人們又點燃了院子裡別的煙花。莫府庭院被此起彼伏的璀璨之光籠罩著。高聳的屋脊,華麗的雕花廊柱,小湖泊的水光,嬌美的婢女,清俊的小廝,滿院綺麗,繁華如夢。
花不棄半張著嘴望得癡了,眼角卻一直沒有離開過劍聲。為什麼莫夫人特意吩咐要讓她來點這個煙花?恩賞又是指什麼?好奇心和喜悅滿滿地塞在心裡,笑容不知不覺地一直蕩漾在臉上。
劍聲抱著一個很大的箱子跳上了盤龍台,四周頓時響起了沖天的尖叫聲和歡呼聲。花不棄轉頭一看,下人們個個朝盤龍台圍攏,摩拳擦掌,神色興奮。
箱子被粗索吊掛在三丈高的龍頭上,邊上垂下半尺長的引線。劍聲弄好後,攀著龍頭擺了個猴子觀月的造型,逗來陣陣笑聲,之後,他大喊了聲,「有請小姐!」
莫若菲呵呵笑著推搡著花不棄道:「我送你上去!」
他摟住花不棄騰身掠上盤龍台,輕輕地將她放在龍頭處站定。花不棄往下一看,三丈高的盤龍台下滿是興奮的臉。她又興奮又害怕地抱住龍頭說道:「大哥,你不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上面吧?」
莫若菲把線香塞在她手裡輕笑道:「你點燃引線後,箱子底部的煙花爆開,滿箱新錢就會灑落。明白了?」
原來是讓她灑過年錢啊!花不棄恍然大悟。這是讓她在下人面前擺小姐威儀的面子活兒。她嘿嘿笑道:「多謝大哥!」
莫若菲摸了摸她的頭道:「下人們撿得賞錢會拜謝你。這是你第一次以莫府小姐的身份在所有下人面前亮相。點燃引線後站在龍頭上不要怕,受完禮我再接你下去。」
他旋身飛下,笑瞇瞇地望著花不棄。
花不棄鼓足勇氣,一手抱著龍頭,彎下腰,用線香點燃了引線。
紅色的引線越燒越短,花不棄緊張地看著,緊抱龍頭的手已沁出汗來。她踩著的那截龍身只有一尺見方,手能抱住的龍頭只有碗口粗。獨自站在高處,寒風吹來,她突然覺得有些孤單。盤龍台下那些興奮的臉離她越來越遠,她似乎融進了這個世家大族的生活,又似乎飄蕩在外。她覺得自己像獨自高懸於夜空的寒月,感覺不到半點兒溫暖。
這時,花不棄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所有僕人都興奮地擠向盤龍台的時候,那個小廝打扮的人卻在一步步地慢慢後退。他盯著她,眼神冰涼,露出一絲冷冷的笑容。
「救命!」花不棄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手鬆開,從盤龍台上栽了下來。
就在這時,箱子炸開了。轟隆一聲巨響之後,箱子裡的銅錢並沒有像往年一樣從箱底灑下,而是如暗器一般迅疾射出!
「所有人都趴下!」莫若菲大吼一聲,看到花不棄在半空中的身影,瞳孔收縮如針。他大步跑過去,手已解下大氅飛舞起來。
身體不知道被砸中了幾處,痛得花不棄哇哇大叫。摔落時她覺得有人抱住了她,身體被抱著滾了好幾圈,臉朝下被壓在了地上。
「不棄,傷到了沒?不棄?!」莫若菲一把推開壓在花不棄身上的婢女,拉起花不棄急問道。
花不棄亮如鑽石的眸子裡閃動著淚光,呆呆地看著莫若菲。周圍漸次響起的呼痛聲、尖叫聲、哭聲衝進了她耳朵裡。花不棄想說話,卻說不出來,憋了半天擠出一個字來,「痛!」
這個痛字尖銳地刺進莫若菲心裡,他憐惜地摸了摸花不棄的臉,什麼話也沒說,深吸口氣,打橫抱起了她。
如天女散花般從箱子裡射出的銅錢在空中散開,對盤龍台下的人並沒有太大的威脅,卻仍有數十個人被打中。有幾個傷在臉上,鼻青臉腫,額頭淌血。這出變故來得快也去得快。婢女、小廝們抱著頭縮在地上,見沒了動靜這才敢起身,膽小的婢女已哭了起來。
望京城裡迎新年的爆竹聲還沒消失,震得莫若菲有殺人的衝動。他環顧四周厲聲喝道:「後院母親處增派人手值夜!劍聲招集所有護院巡視府邸!莫伯安排管事的去請大夫!」
是什麼人在煙花中動了手腳?是衝著他來,還是衝著花不棄?莫若菲臉色陰鬱,低頭看到花不棄緊皺著眉頭,眼淚淌了滿臉,心頭一窩子火直往腦門子沖。他下意識地收緊了胳膊,彷彿這樣才能夠保護她。
「你要是灑銀票就好了!」花不棄埋怨地說,只覺得渾身都痛,抓著莫若菲的衣襟再不吭聲了。
「忍忍,大夫一會兒就到。」聽到她開口說話,莫若菲鬆了口氣,大踏步往後院走。
到了凌波館,緊跟著跑來的靈姑等婢女趕緊接過花不棄檢視傷處。
天空中,湮沒於黑夜的煙花無聲地出現,無聲地消失。莫若菲緊抿著唇,默默地看著。花不棄,她會像那些煙花一樣嗎?絢麗地怒放,轉瞬消失?莫若菲的牙不自覺地咬緊了,帶動頰邊的肌肉隱隱抽動。他為什麼會憤怒?為什麼會為她痛的樣子難受?只是因為害怕七王爺怪罪?莫若菲神色複雜地看向凌波館。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別的,是花不棄不能有事!他急躁地轉過頭,死死地盯著緊閉的房門。聽到裡面傳來花不棄低聲說痛的聲音,他同時深深吸了口氣,彷彿這樣才能壓住從胸口泛起的難過。
片刻,靈姑從房中出來稟報道:「小姐身上有好幾處被打青腫了,並沒有傷到骨頭。少爺放心。」
莫若菲鬆了口氣道:「好生侍候著,大夫一會兒就到。」
說完這話,他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不知何時握成了拳頭。他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花不棄摔下來若斷了骨頭,骨頭戳進內臟造成內出血,他就算知道要手術,也做不了。莫若菲暗道慶幸,眼角餘光突然看到院子裡還站著一個婢女。她穿著件青布碎花小襖,滿臉焦灼,一個勁兒地往房裡張望著。
凌波館服侍花不棄的四婢是他親眼看過的,這個婢女怎麼這般眼生?莫若菲眼神變冷,迅急出手,擒住她的手腕,厲聲道:「你是什麼人?」
「啊!好痛!少爺,我是廚房的丫頭青兒啊!」手腕彷彿被掐斷了似的,青兒大叫。
青兒?廚房的?莫若菲微鬆了力氣,狐疑地問道:「你跟來凌波館做什麼?」
青兒啜泣著說:「剛才小姐摔下來,正巧摔在奴婢身上。我就抱住了小姐。」
莫若菲這才想起壓在花不棄身上的那個婢女,他鬆開手問道:「可有受傷?」
「回少爺,奴婢正巧站在盤龍台的基座旁,那些銅錢好像不是往下面射的,因此沒有打到奴婢,只是翻滾的時候擦傷了些。青兒擔心小姐,就跟著少爺一起來了。」青兒摸著手腕輕咬嘴唇,玲瓏的下巴上掛著晶瑩的眼淚,竟是個清秀的小美人。她臉頰上沾著泥土污垢,額頭有塊擦傷,沁出了絲絲血跡。
她委屈地站在莫若菲面前,低著頭,又忍不住偏過腦袋看屋裡的動靜。
莫若菲盯著她,冷冷說道:「看你年紀不過十五六歲。一個廚房的丫頭卻有這等絕色,這等急智,這等膽色?我看你是混進莫府的奸細!」話才說完,他已重重一掌打了過去。
青兒愕然抬頭的瞬間,肩頭已中了莫若菲一掌。她狠狠地摔在地上,疼得滿頭大汗,只能掙扎著哭喊道:「少爺,我不是奸細!不是啊!」
不試試你,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呢?莫若菲唇邊掠過一絲笑,淡淡地說:「起來吧。只是試試你罷了。」
「謝謝少爺。」青兒哽咽著說道。她捂著肩掙扎著站起來,默默地站在莫若菲身邊,眼淚嘩嘩地往下淌。
眼淚掛在清秀絕倫的臉上,加上額間的擦傷,青兒奇異地散發出一種魅惑。莫若菲衝動地想安慰她幾句。這時不遠處有光影閃動,遠遠地傳來莫伯沉穩的聲音,「少爺,夫人來看小姐了。」
莫若菲趕緊迎上前去。莫夫人衣著整齊,披了件風毛斗篷,神色鎮定。她緩緩問道:「傷重否?」
莫若菲暗歎了口氣,溫言說道:「不棄無事,娘不用擔心。天寒,您別著了涼。」
莫夫人歎了口氣道:「出這麼大的事,娘怎麼睡得著?我進去瞧瞧吧。」
莫若菲扶著她往屋裡走,轉過頭對莫伯說:「讓大夫好生瞧瞧青兒的傷。這丫頭很機靈,護住了不棄,等她傷好了就讓她到凌波館侍候小姐吧。」
他最後一句話卻是對青兒說的。聽到這句話,青兒眼裡露出了驚喜,她抹了把淚大聲說道:「多謝少爺!青兒一定會好好侍候小姐的。」
莫若菲微微一笑,見青兒看癡了他,不禁莞爾,有些沉重的心終於輕快了幾分。
隔著紗帳,隱隱能瞧見花不棄穿著白色的中衣躺在床上。大夫提筆寫了藥方交給靈姑,笑著說道:「小姐從三丈高的地方摔下來沒有傷著骨頭,真是萬幸。身上多處是外傷,用活血的藥酒推散了,再服兩劑藥就行了。」
送走大夫後,莫夫人隔著紗帳柔聲問道:「不棄,現在好些了嗎?」
忍冬挽起紗帳,花不棄忍著痛想坐起來。莫夫人迅速地攔住她,溫和地說道:「別起來了,躺著吧。」
不等花不棄回答,她已轉開頭吩咐四婢道:「大夫說的都記清了?靈姑,去吩咐廚房每天為小姐煲湯。好生服侍小姐。」
四婢躬身應下。
莫夫人面寒如冰地說道:「憶山,查仔細了,從辦貨到經手人一個個環節仔細查。」
花不棄哎呀叫了聲,急急說道:「是個小廝做的。我站在高處看得很清楚,大家都往盤龍台擠的時候,他卻往後退。他看我的眼神很可怕!我這才鬆了手摔下來的。如果我不鬆手,肯定會被射出的銅錢打個正著。那麼近的距離」她後怕地打了個寒戰。如果她沒有鬆手摔下來,炸開飛射的銅錢肯定把她當活靶子了。
從人群中往後退的小廝?莫若菲疑惑地問道:「看清楚了?他長什麼樣子?」
花不棄努力回憶道:「個子不高,長相很普通,臉瘦,顴骨挺高。穿著府中小廝的衣裳。」
莫若菲想了想道:「府中小廝過百,長相沒有別的特徵我也想不起來。明日集中了府中小廝讓你瞧瞧。也許不是府裡的人,是外面的人混了進來。」
莫夫人歎道:「府中巡值的侍衛沒有發現可疑的人。他既然能混進莫府,那趁院裡大亂的時候已經跑了也說不定。無論如何,加強防備吧。不棄,你好生養傷。憶山,扶我回房吧。」
回到莫夫人住處,莫若菲吩咐婢女出去。他掩了房門,見莫夫人坐在梳妝台前慢慢地卸下頭上的花鈿。她神情淡定,舉止優雅,彷彿今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莫若菲忍不住低聲說道:「娘,不棄還是個孩子!」
莫夫人怔住,手中的翠玉長簪握得緊了,驀地從紅木妝台上劃過,啪的斷成了兩截。她將斷簪一拋,清脆的撞擊聲彷彿擊破了隔著往事的玻璃,將她心裡的恨赤裸裸地袒露在兒子面前。莫夫人眼睛微微發紅,目光冷冷地從莫若菲臉上掠過,突然拍案而起,厲聲說道:「你說什麼?!」
莫若菲深吸口氣說道:「難道不是娘做的?」
莫夫人哼了聲道:「我為何要殺她?!」
「因為她是薛菲的女兒!」莫若菲脫口而出。
莫若菲的指責先是說破了莫夫人隱忍多年的心思,讓她結痂的傷口再次淌出血來;這句話更是把莫夫人的心一刀剜了去,讓她不得不摀住空蕩蕩的胸口,大口地喘氣。驚怒、難堪、傷痛與悲憤一股腦從莫夫人半張開的嘴裡噴湧而出。
她背靠著妝台,身體顫抖如秋風吹下的落葉,喉間發出一聲歎息般的呻吟,「你都知道了?」
看到她痛苦難堪的模樣,莫若菲低下了頭。他輕聲說:「娘忘記了?從小人們都說我是神童。我十歲掌管莫府錢莊,十三歲就代表莫府參加內庫競標。十五歲將莫府的生意從錢莊擴展到望京城的各行業之中。五歲那年,我其實已經懂得很多事情了。」
「那薛菲」莫夫人驚疑地看著兒子。她實在不懂自己的這個兒子,他什麼都知道嗎?難道他連她暗中遣人滅了薛菲全家的事情都知道?
莫若菲靜靜地看著她,果斷地說:「天意讓她家破人亡罷了。」
莫夫人從他眼裡看到了包容與鎮定,她的淚突然湧出,伸手抓住莫若菲的衣襟大口地呼吸起來。
莫若菲輕輕地摟住她,手從莫夫人披散的發間撫過。莫夫人瘦削戰慄的身體,發間夾雜的幾縷銀絲,讓他心疼不已。剛剛甦醒時,自己心裡的恐慌與冰涼是被莫夫人焦急的眼淚與真心的疼愛消除的。他前世沒有父母,他發誓把她當成真正的母親。他能不包容她嗎?他甚至對父親產生了敵意。
擁有這麼多的財富,擁有美麗深情的妻子,擁有他這麼漂亮聰明的兒子,父親太不懂得珍惜。前世他哪怕只擁有一樣,也會幸福得做夢都要笑醒。
他發過誓的,在父親去世時,他發誓要好好照顧母親一輩子。
也許,他骨子裡是涼薄的人。他並不在意是不是母親滅了薛菲全家,他並不在意母親對那個美麗得讓他歎息的女子展開的報復。他心裡只有自己,只有眼前給了他母愛的這個女人。
然而,今晚他卻惱了母親。看到煙花變成炸藥時他驚恐不已,看到花不棄從三丈高的盤龍台摔下時,他恨不得肋生雙翅接她入懷。聽到她喊出一聲痛,他感到彷彿那些銅錢砸在了自己身上。他低低地說:「不棄十三歲了,她被拋棄了十三年。她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莫夫人猛地推開他,譏諷地笑道:「但她是那個賤人的女兒!你怎麼能把她帶進莫府,怎麼能讓我每天都看著她,還要讓我裝成慈祥的母親?!」
她的髮髻散開,滿頭青絲披下,額間細細的青筋跳動,她已是激動到了極點,忍耐到了極限。
莫若菲被母親的悲愴擊倒了,他不忍地上前兩步,重新將她抱在了懷裡。這是他的母親,給了他十三年母愛的親人。他怎麼就沒想到她看到花不棄會受這麼大的刺激呢?他輕聲說道:「我也是被七王爺逼的。十三年了,娘心裡還這麼苦。若是早知道,就算得罪七王爺,我也絕不會帶她回府。」
溫柔的擁抱與話語瓦解了莫夫人的憤怒,她捶著莫若菲的胸,崩潰地哭了起來,「娘就算有殺她之心,也絕非無知婦人。難道娘不知道現在傷了花不棄就是得罪七王爺?我把她當菩薩供著還來不及,怎會當著眾人的面殺她?你怎麼就能為了那個賤人的女兒來指責我?」
你不會當眾人的面殺她,你心裡還是想殺她的。這個認知讓莫若菲心酸不已,然而母親的哭聲又牽動著他的惻隱之心。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輕輕地拍打著莫夫人的背,用自己的懷抱溫暖著母親。
爆竹聲漸漸地消失,新年悄然來臨。
莫夫人漸漸地哭得累了,沉沉睡去。
莫若菲攙扶莫夫人上了床,細心地給她蓋好棉被。蠟燭無聲無息地流著紅淚,莫若菲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母親憔悴的睡容。他問自己,只是因為七王爺的原因,他才這麼在意花不棄的安危嗎?
她不過是一個他在機緣巧合中相識的陌生女子,偏偏讓冷漠的他為她牽掛。他想起在天門關不顧安危回頭去救她的情景,想起當自己知道劍聲把她關在柴房時的心疼。莫若菲用手指揉著眉心,理不清這些莫名其妙的情緒。
也許,他真的不該帶她回莫府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讓她安全地留在府中。
不是母親做的手腳,會是什麼人?新的問題從他腦中冒出來。莫若菲迅速地將對花不棄的疑惑拋開,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不管是針對他,還是針對花不棄,都是針對莫府而來。
他想起了天門關受到的伏擊,想起了劍聲傳達的世子的敵意。他隱約覺得一場風暴正向莫府捲來。
窗戶紙漸漸由暗變亮。莫若菲突然想到,七王爺新年會遣人給花不棄送禮,甚至會找機會探望花不棄。如果他知道了花不棄受傷,定會再次遷怒莫府。花不棄的到來已經把局面變得複雜,這節骨眼上,他絕不能前功盡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