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花不棄 正文 第八章
    第八章凌波驚鴻影

    魏國先皇陛下子息甚多,育有七子十女。七王爺是最小的兒子,與當今皇帝陛下乃是親兄弟,也最得皇帝陛下寵信。

    皇帝陛下腦筋頗為清醒,除七王爺外,將別的王爺早早打發離了望京。陛下給了他們封地,讓他們頂著閒散王爺的名頭過富貴日子。獨獨七王爺留在望京當上了陛下的內庫總管。

    皇帝陛下的私房銀子來源有二:全國的稅收入國庫,再由國庫按比例撥銀入內庫;皇帝陛下的私有莊園收入。

    國家的收入高了,內庫的收入水漲船高。莊園的收成好了,陛下的收入也跟著好。

    但是皇帝陛下需要花錢的地方也多。養嬪妃、養宮女太監、養禁軍御林衛、賞賜王公大臣等等開銷一應由內庫支付。當今太后年事已高,皇后出不得宮禁。為防魏國的太監們與朝廷官員勾結,內廷太監最榮耀最受寵信的也只能相助皇后,當當出納做做賬。內庫總管、總採買的大權就交到了不事兵權不問朝政的七王爺手中。

    皇帝陛下與七王爺實行親兄弟明算賬,對他來了個高薪養廉。除七王爺按朝制所領的俸祿外,內庫每年一回的招標採購,他只要比皇帝陛下定的價低,中間的差價銀子就能提一半走。

    四大世家是皇室每年最大宗貨品採買的供應商。商人逐利,總想讓七王爺買得貴一點兒,私下裡打點再多也是賺的。七王爺攤攤手,無可奈何地告訴他們:「天下最精明的商人莫過於陛下,他對一朵絹花的底價都瞭如指掌。本王思來想去,還是光明正大吃陛下給的抽成穩妥。細水長流,倒也能攢幾個錢。若是收了你們的賄賂銀子,就一錘子買賣。本王污了陛下的私房銀子,明年坐在這把椅子上的人就不是本王了。你們說,本王該選哪邊站隊?」

    天下皇商們絕了心思,暗中也覺得公平。

    獨獨今年七王爺對望京莫府動了真怒,他對莫老夫人和莫若菲冷冷拋下一句話:「方圓錢莊在魏國最大,江南富商們早就有心湊得股份開錢莊。一分官銀流水就比得民間一年的銀錢流通利息,相信陛下與戶部尚書大人也喜歡被少抽點兒利息銀子走。」

    十三年前,莫夫人通報消息,讓七王爺失了心中所愛。因果報應,莫夫人現在被七王爺一席話堵得痰氣上湧,她含淚長歎,「大樹將傾!大樹將傾啊!」

    所以莫若菲帶著劍聲直奔西州府,想搶先找到那位夫人的遺孤。

    四大世家佔了內宮採買的大頭,也有不少商家爭奪餘下的份額。除此之外,天下都知道這位七王爺最受太后娘娘與皇后陛下寵信。西州府各地接了畫像能不盡心盡力嗎?

    在莫若菲帶著花不棄離開藥靈莊回望京時,消息已經從藥靈莊小廝、婢女的嘴裡傳開了。各地找著兩分相似的女孩子,也快馬加鞭往望京送。這些人冒著風雪一路兼程,心裡都想著,七王爺沒準這個春節能認親成功,父女團圓。

    與此同時,七王府也亂成了一鍋粥。

    七王爺有一個嫡出世子,三個庶出的女兒。五位側妃、庶妃在王妃逝後都有扶正的心思。十三年前的事被傳揚開後,方知自己原是替身,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在王府輪番上演。

    入府最早性子最烈的甘妃拉著十三歲女兒的手要出家。七王爺阻攔時,甘妃梗著脖子冷笑道:「王爺當年與五王爺同時登門求娶,一為側妃,一為正妃。我堂堂忠烈侯爺的嫡女不惜以命威脅父兄,如今才知道王爺」

    七王爺默然。

    最柔弱的李妃則抱著十歲的女兒哭道:「娘家中世代書香,若非王爺接連三個月來書院讀書相見,妾如何肯委屈做庶妃?」

    七王爺望天。

    最嫻靜的田妃緩緩放下手中玉笛,淡然地對八歲的女兒道:「安心習你的琴。聽說那孩子是由乞丐抱著養大的,就算流著鳳凰血,到底是個野丫頭。要收拾她,還輪不著你。沒見你的世子哥哥把園裡的梅花砍得一朵不剩?」

    而另外兩位沒有子息的於妃與劉夫人對七王爺道:「天可憐見的,打小就死了娘,妾身願把她當成親女兒。」

    七王爺臉色終於緩和,曾經睿智明亮的雙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他一語不發走了。於妃和劉夫人喜形於色。

    已逝的七王妃據說是位清雅嫻靜的女子,偏愛高潔花草,所居之處遍種梅蘭竹菊,園內湖中夏日白荷亭亭。七王爺曾說了句一池白荷太素,失了嬌媚,被七王妃一句傖夫唯知銅臭耳噎得拂袖而去。

    世子住在七王妃所居的流水園,園中梅花乃冬日一景。正如田妃所言,此時梅枝散斷,梅落一地,淒慘得如被凌辱的少女。十七歲的世子陳煜削下枝頭最後一朵紅梅,額間已冒出星點汗意。

    陳煜酷似七王妃,眉目清朗。一番怒氣發作之後,瞅著飄零的梅花,滿園的淒涼,他眉宇間染上深深的寥落,眼裡透出重重的哀傷。

    那麼美麗高雅的母親,冷眼瞧著父親一個接一個娶了別的女人,嘴裡不說,冬日裡最愛流連梅園。他雖然小,卻也看懂了母親心裡的痛。本是枝頭傲雪開,卻被拂落為泥不屑憐。這一切,都是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居然還有孩子!她死了讓父王惦記至今,如今她的女兒居然還想進王府來。母親情何以堪?!陳煜深吸口氣,閉上了雙目。

    近身小廝阿石見陳煜終於收了劍,戰戰兢兢地說道:「少爺,聽管家說西州府送來的人全安置在臨草別苑,你要不要先去瞧瞧?」

    陳煜收了長劍扔給阿石,沒好氣地說道:「瞧什麼?瞧是不是和那畫像上的人相似,認個妹妹回來?」

    阿石抱著劍氣憤地說道:「長得像就用這劍劃花了她的臉!想進王府,門兒都沒有!」

    陳煜接過汗巾擦著汗,慢條斯理地說道:「沒見父王把看畫像當飯吃的模樣?那丫頭進得府來,會被姨娘們當肉吃了。我著什麼急。真要看,只能去一個地方莫府京郊紅樹莊。備馬,少爺我先去瞧瞧莫若菲當寶貝帶回來的人!」

    溪水潺潺流經庭院,沉澱為小小一處湖泊。湖水幽碧清澄,玲瓏石錯落嵌於岸邊,間或巧妙種著叢叢水仙。水仙綠莖挺拔,白色的花兒星羅棋布,如佳人臨水而生,盈盈步水踏月而去。空氣中隱約浮著層冷香。

    臨湖建有兩層重簷懸山式小樓。挑簷如彎月斜飛,簷下雀替雕花精美,斜撐飾以金粉鏤空雕出的八仙過海、鍾馗捉鬼、金官賜福。

    凌波閣小巧玲瓏,隱豪奢於無形。雖建於湖邊,卻鋪設了地龍,引來暖氣。窗戶用細綃糊了,光線溫溫柔柔地透進來,照出室內精巧的佈置。

    二樓一溜四扇雕梅蘭竹菊的木門外是三尺寬的迴廊。站在這裡,別莊全景一覽無餘。遠山於雪中隱現青黛之色,陽光像層金沙,湖水、樹木包括小樓都散發著淡淡的光暈。

    花不棄默默地記著莫若菲的話。當時那位夫人便是站在此處,看到了上門討水喝的七王爺。

    她慢慢地露出笑容,這場戲很簡單。

    西州府送來了二十餘名與花不棄同齡的少女。

    今日七王爺會來別莊。她只需站在這裡望望湖中怒放的水仙,讓風吹動衣袂,看著水仙笑一笑。

    只不過,看到她的七王爺的感受就不同了。他會想起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初見那個十七歲的少女時的心情,原本的八分神似會變成百分之百的肯定。

    可是她為什麼不激動?為什麼不為自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而興奮?

    「九叔,我心軟。真的不忍。」花不棄喃喃自語。

    花不棄擁緊了披風,目光漸漸變得堅定。這是她必須要過的關卡,得不到王爺的認可,她無法預知自己的下場。

    「王爺的車轎已至別莊一里處。公子吩咐了,外面雖寒,但小姐最好忍著。」劍聲低眉順眼地站在花不棄身後說道。

    花不棄笑了笑說:「替我換個手爐。嘉欣和冰冰去廚房給我做紅豆包了,只好麻煩劍聲大哥!」

    劍聲沒動。

    花不棄唉聲歎氣道:「我要是凍得笑不出來咋辦呢?」

    「我馬上去!」

    花不棄聽到劍聲迅速下樓的腳步聲,忍不住偷笑起來。還在一里開外,著什麼急呀!她呵了呵手,往廊柱上一靠。

    耳邊傳來幾聲稚嫩的鳥叫,她好奇地探頭去看。迴廊下面的斜撐上築了個燕子窩,窩裡有兩隻小鳥伸著小腦袋,大鳥正在餵食。

    花不棄看得高興,忍不住趴在欄杆上,探出了身體。

    她不清楚王府車騎的速度,低頭看得正起勁,卻聽到劍聲著急的聲音,「小姐,你,你小心點兒!」

    「放心啦,不會掉下去的!」

    聲音是從樓下傳來的,花不棄以為是劍聲換了暖爐回來,壓根兒沒有在意。

    此時凌波閣下的湖邊已走來一行人,為首的由侍衛簇擁,氣度不凡。

    為首的穿著紫紅灑金蟒服,長髯飄飄,披著件黑貂皮大氅,目光定定地盯著她。莫若菲落後半步,陪在他身旁,笑容已然僵住。

    莫若菲遠遠地就看到花不棄趴在欄杆上,一隻腳蹺得老高,湖綠色的繡鞋一晃一晃的,低了頭不知在看啥。他氣得搓了搓手,使勁瞪了劍聲一眼。

    劍聲暗暗咒罵,大聲喊道:「小姐,公子來了!」

    花不棄趴在欄杆上轉過頭笑,「這裡有只燕子窩!」

    看到湖邊來客的瞬間,花不棄愣住了。天啦,他們這麼快就到了?她趴在欄杆上,身體僵硬,半晌不知道該如何招呼。這時窩裡的老燕瞬間飛出了窩,翅膀扇在花不棄臉上。眼睛被羽毛拂了拂,花不棄不禁喊了聲「哎喲」,身體重心不穩,便往樓下栽。

    「不棄!」莫若菲駭了一跳。他正移動腳步趕向小樓時,牆外掠進一道白色身影,如大鶴沖天,筆直衝向凌波閣。

    花不棄「啊啊」叫嚷了幾聲,腳用力勾住欄杆,身體晃了又晃,總算穩住了。她鬆了口氣,得意地笑了。她正要說話,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張寒冰似的臉,離她不過二尺遠。花不棄眨了眨眼,看到一個年輕人單手勾著斜撐仰起臉冷眼瞅著她。

    她嘿嘿乾笑兩聲道:「我的腳勾著欄杆呢,掉不下去的。」

    陳煜冷冷地說:「是嗎?」欄杆鏤空,他不動聲色地捏碎一塊燕巢彈向花不棄的腳背。

    他的眼神讓花不棄有些害怕,她下意識地撐著欄杆往後退。就在這時,她的腳突然被一股力量往後推開,花不棄臉上的笑容還沒消失,正不知怎麼回事,整個人就撲了下去。

    岸邊傳來幾聲驚呼。花不棄頭朝下看著湖水嚇得哇哇大叫。

    腰間一緊,陳煜拎住了她。

    花不棄驚魂未定還不忘喊道:「謝謝!」

    陳煜借力提著花不棄往岸邊躍去,花不棄正感歎有驚無險之時,卻聽到冷笑聲,「真以為本世子有這麼好心來救你?」

    話音未落,花不棄的腰帶裂開,撲通一聲掉進了湖裡。而半空中的陳煜似乎也驚呆了,翻轉騰挪連使數種身法,才堪堪落在岸邊玲瓏石上。

    變化突然,湖邊眾人瞧得眼都直了。

    「劍聲,救人!」莫若菲大喝一聲。

    此時站在岸邊玲瓏石上的陳煜腳尖一點,借力朝湖中躍去。他去勢甚急,輕功一掠三丈遠,在離花不棄尚有五六丈距離時,撲通一聲跳進了湖裡。

    劍聲吃驚地看了看莫若菲,主僕二人配合默契,同時從岸邊一掠而起。

    水是這樣的涼,衣裙像鐵塊一般沉重地拉著她往下沉。花不棄渾身的血液都凝固成了冰似的。她會水,卻沒辦法游動,她拼盡了全身力氣從水中冒出頭來,盡力呼吸一口空氣,又往下沉。

    她會死嗎?花不棄憋著氣再也無力掙扎。也許,岸邊的人馬上就要來救她了,她只要憋住呼吸就好。

    花不棄在水中睜開了眼睛,湖水碧玉似的清澈,陽光透過湖面卻溫暖不了她的身體。她突然想起了花九去世的那個雪夜。鵝毛大雪像一床被捅破了的羽絨被,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密集得讓人看不清一丈外的事物。花九敞開了破爛的棉襖,將她裹進懷裡。她的臉貼在他心口處,他全身彷彿只有碗大一塊的地方還有熱氣。雖然在花九懷裡,但她還是冷,冷得連哭都沒有力氣,冷得痛,耳根子更是傳來劇烈的刺痛,痛得她連怎麼爬進阿黃的狗窩都記不清了。

    她是花九用命護下來的,她的身上背負著花九的命。花不棄想到這裡,奮力蹬動著雙腿往上浮,裙子越裹越緊。在她幾乎憋不住氣的時候,身體被驟然拉出了水面。

    花不棄聲嘶力竭地大口呼吸,清冷的空氣刺激著肺,嗆得她直咳嗽。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拉她出水的人,水草般纏上了他。

    「放鬆!」陳煜呵斥了一聲,掰開她的胳膊,夾著她往凌波閣游。

    花不棄嘴唇凍得烏紫,牙齒打架,卻倔強地問道:「不是你弄我下水的嗎?你為何來救我?」

    陳煜黑著臉沒有回答。

    此時劍聲站在凌波閣一樓的平台上抖出了條繩索,莫若菲牽著繩索的一端憑空飛起,大喊道:「世子,伸手來!」

    陳煜一手夾著花不棄,一手握住莫若菲的手,三人放風箏似的從湖中直直飛向了平台。

    「劍聲,拿烈酒來!冰冰,給小姐更衣!嘉欣,去拿我的衣裳來!」莫若菲解下鶴氅便要披在陳煜身上。

    陳煜接了鶴氅將花不棄裹了個嚴實,接過劍聲遞來的酒大口飲下,又捏開花不棄的嘴拿著酒壺就往裡灌,見她能自己嚥下,這才把她交給冰冰。他說道:「莫公子,我有內功護體,無事。」

    花不棄臉色青白,軟軟地靠在冰冰身上。她哆嗦著回頭笑了笑道:「公子,我也沒事!」

    「若壞了我的大事,我就再把你扔到湖裡去!」莫若菲暗暗咒罵,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他轉過頭擔憂地對陳煜說:「我陪王爺在暖閣相候,湖水刺骨,世子請多保重。為個丫頭不值得。」

    陳煜譏笑道:「這丫頭沒準是我妹妹呢,我要不跳下去救她,當心我父王揭了我的皮。」

    莫若菲訕笑了笑,拱手行了禮,不發一言轉身離開,心裡湧出一股戾氣。他冷笑著想,若你不是王爺世子,我還肯禮遇於你?花不棄的腰帶為何會突然斷裂,還不是你搞的鬼。想起七王妃的鬱鬱而終,莫若菲又有些無奈,討好了當爹的,卻得罪了兒子。莫府如今要平息七王爺的怒氣,將來呢?若是陳煜接替了王位,接掌了內庫採買大權,這筆賬又該怎麼算?

    他越想越頭痛,然而現在他想不到太遠,先把七王爺應付好再說吧。

    陳煜遠遠地與一直保持沉默的父親對視著。他看到七王爺收回凌厲的眼神同莫若菲離開,冷笑了一聲,拿起酒壺一飲而盡。

    劍聲恭敬地對陳煜說道:「世子進屋吧,風一吹,衣裳都結薄冰了。」

    陳煜眨了眨眼對劍聲說:「其實她的腰帶是我弄斷的,我甚為欣賞你家少爺的才能。但他非要塞個妹妹給我,我也是不認的。」

    劍聲一窒,尷尬地低下了頭,見嘉欣捧了乾淨衣裳來,趕緊侍候陳煜換上。

    換上乾淨衣裳,擦乾頭髮,陳煜舒服地伸了伸胳膊。看到劍聲不說話,低眉順眼的模樣,他不禁一笑,「心裡是否奇怪為何我要去救她?她是從我手中掉進湖中的,總不能當著我父王的面把人弄死了!再者,莫府的酒樓茶肆從來任我白吃白喝,就算本世子回報你家公子吧!等人進了王府,與你家公子再無關係,我再收拾她不遲!」

    劍聲哆嗦了一下,陳煜已哈哈大笑著走出了凌波閣。

    龍苑六小碟,菜膽花彫醉香雞,芙蓉松香鴨胗,天麻燉魚頭。暖閣之中菜餚飄香。

    七王爺微微一笑,「莫公子是有心人。」

    莫若菲恭敬地說道:「在下當年才五歲,卻記得夫人說過,王爺最愛吃這幾道菜。」

    聽到這話,陳煜冷冷地瞟了莫若菲一眼,放下茶杯對七王爺道:「本想來瞧瞧莫府大少爺特意從西州府接來的人,卻看到只落湯雞。兒子入水救人有些疲了,先行告退。」

    七王爺不緊不慢地說:「你離得近,人瞧得仔細了?你覺得她是你妹妹嗎?」

    父子兩人眼裡都露出寒光來,對視片刻後陳煜站起身來笑道:「相似的女人父王接連娶了五個,父王心裡有數。府裡已經有了三個妹妹,不少她一人。告辭!」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認真地說:「有件事情父王從來不知道,那年兒子陪母親去上香時,見過她。春風拂開帷帽面紗,嬌容似花堆雪,身如扶風弱柳,真真可做掌中舞的妙人。聽聞這丫頭從小吃苦長大,想必不會像她母親一樣弱不禁風。」

    他是在威脅他嗎?若帶了花不棄回府,他便要花樣百出地害她?就像今日一樣,花不棄的腰帶突然自他手中斷裂,人掉進冰冷的湖中?七王爺怒意正要發作,卻聽到淒涼的笑聲響起飄遠,手中的茶杯又無力地放下。七王爺深吸口氣對莫若菲道:「知曉太多秘密並不是好事。」

    莫若菲露出完美無瑕的笑容,提起酒壺給七王爺斟酒。他微笑道:「今日王爺賞臉,肯來紅樹莊賞花看景,是在下的榮幸。」

    七王爺銳利地盯著莫若菲看,從他的眼裡只看到坦然與笑容,似乎花不棄並不存在,似乎世子今日沒有來過。七王爺呵呵笑了,「莫公子十歲便能掌控望京莫府,莫老爺子泉下有知,定以你為榮。那孩子叫不棄對嗎?遠遠看去,真是像極了她。莫府單傳你一脈,子息單薄。憶山容貌出眾,若有個妹妹定貌若天仙。」

    這番話急轉直下,莫若菲愣住了。

    王爺讚揚他的才能,由莫公子改口喊他的表字,刻意和他拉近關係。又聽得七王爺說花不棄和那位夫人極像,顯然王爺心中已經認定了花不棄正是那位夫人的女兒。可王爺為何不提要帶她回王府,卻又扯到了莫府子息單薄上?聽七王爺的意思,難道是想讓自己認花不棄為妹妹?

    七王爺歎了口氣又道:「誠國公心傷王妃早逝。本王一直沒立正妃,就是因為總覺得有愧於王妃。煜兒今日來莊上做客,走時連與主人家招呼一聲都省了。憶山莫放在心上,是本王寵壞了他。」

    莫若菲聽到這句話,心念轉動,已明白了幾分。

    七王妃乃誠國公嫡女,誠國公本就傷痛女兒因七王爺花心傷情早逝,如今豈肯輕易讓花不棄進王府去。世子也擺明了反對的態度。七王爺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不可能不在意世子的想法。而且聽聞府中五位側妃、庶妃早已鬧作一團。因此,七王爺不認花不棄,想出了把她安置在莫府的法子。花不棄成為莫府的小姐,自然衣食無憂得享富貴。如此一來,作為交換條件,七王爺就會成為莫府的靠山。莫若菲自己認了個妹妹,家裡多雙碗筷吃飯而已,莫府養個千金小姐能花多少銀子?這種好事豈能錯過!他輕笑道:「不棄自小吃了不少苦頭,然心底純良。我在西州府藥靈莊認識她,便存了要認她做妹妹的心思。等她調養兩日我便要帶她回府拜見娘親,到時還請七王爺撥冗前來觀禮。」

    七王爺哈哈大笑,舉杯道:「這是自然!本王最愛莫府自釀美酒,定來痛飲!」

    雪夜清朗,遠景朦朧如一幅銀色細沙鋪就的沙畫。簷下燈籠照得一樹霧淞呈現出幽幽的藍色,湖水瀉出水渠低聲嗚咽,將水仙的香氣靜靜地繞莊帶走。

    暖閣是八角形,四面以長幅鮫絹繃在木框中製成屏風圍合,到了夏日拆去屏風就成了涼亭。

    這種鮫絹出自江南朱家織府最靈巧的織娘之手,輕薄得能隔了絹看清掌心的紋路。鮫絹織得緊密,再用皮鼓送風,繃得球一般鼓鼓囊囊。大富之家常在冬日用來圍了涼亭,既能觀景,亦不受寒風侵襲。

    莫府所用又與眾不同,濃霧一般的絹上以蘇式雙面繡刺出富貴牡丹、傲霜金菊、亭亭白荷、粉面桃花。暖閣外亮起一排白燈籠,那些花兒蝶兒便活了似的,如臨繁花盛景之中。

    花不棄穿著銀緞繡綠纏枝花紋的大袖衫,淡綠抹胸配深色拖地長裙,圍著白狐長披風。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暖閣四面圍合的大幅鮫絹繡屏。

    藥靈莊林丹沙曾有一面這種鮫絹製成的扇子,巴掌大小的圓形扇面,繡了兩隻彩蝶。林丹沙曾告訴過她,這面扇子價值十兩銀子。

    莫若菲轉動著手中的白瓷酒杯,輕啜了口熱酒,對今天的一切滿意極了。花不棄雖然落了水,好在身體結實,沐浴之後飲了碗薑湯驅了寒,並沒有發燒感冒。世子這麼一鬧,七王爺只好將花不棄寄養在莫府,比起直接送了花不棄回王府,更利於他和七王爺發展長期友誼。

    輕薄的唇向上揚起,莫若菲狡黠地笑了。七王爺向來精明,這回怕是氣糊塗了。將花不棄放在莫府,豈不是給了他一個人質?七王爺若心疼花不棄,顧忌於她,將來莫府若有所求,七王爺敢不就範?

    想到這裡,他悠然對花不棄吟道:「桃花猶含粉,初荷未聚塵。菊氣入新秋,雪梅沾滿身。很美是吧?」

    花不棄頭也沒回地感歎道:「好值錢啊!」

    莫若菲拿著杯子的手一顫,酒灑在了衣襟上,一襲淺藍錦袍上落下點點深褐色酒斑。換了往日,他早已起身另換新衣去了。今日高興,他搖了搖頭無奈地想,他在對牛彈琴。這丫頭有焚琴煮鶴的潛質。莫若菲絕美的臉上盈滿笑意,他頗有點兒得意地笑道:「我莫府是開錢莊的,錢最多!用得一季沾了灰,明年另換新的。今日見了王爺與世子,我想知道不棄心中所想。」

    花不棄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鋪了煙色繡竹絹布的圓桌上擺著幾樣菜。她在藥靈莊吃過,知道是望京的名菜。她尤其愛吃菜膽花彫醉香雞。雞腹中填塞了拌好作料的冬筍香菇,用酒、醋、姜絲蒸了,雞呈淺黃色,帶著淡淡的酒香,有絲絲甜味。

    她夾了隻雞腿放在碟中,想用手拿著啃,又怕莫若菲罵她,只得用筷子夾著咬了一口,她的口水都被勾了出來。直到將雞肉嚥下,花不棄才笑著回道:「隔著遠了,沒看清楚。」

    莫若菲等了半晌等出這麼一句來,啼笑皆非地說:「不棄,七王爺已認定你了。他是你父王!」

    花不棄啃著雞腿,嗯了一聲。

    「他是你父王!」莫若菲又說了一遍。

    花不棄迅速將雞腿啃完,斯文地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擦了擦嘴,眨了眨眼睛道:「我再吃隻雞腿,吃完了細說。」

    莫若菲翻了個白眼,心道,就你現在這模樣,若是被帶回王府,還不被人笑掉大牙!七王爺勞師動眾尋回這麼個女兒,他的臉往哪兒擱呢?看到花不棄吞口水,他無奈地將另外一隻雞腿夾給她,轉過身道:「用手拿著啃吧!吃完再說。」

    花不棄嘿嘿笑了笑,不客氣地拿起雞腿猛吃。她吃的速度極快,醉香雞肉熟脫骨,入口即化。在莫若菲忍不住回頭看她時,花不棄碟中整齊地擺著兩根骨頭,人已坐得斯文端正,嘴邊連半絲兒油漬都無。

    他搖了搖頭笑道:「我以為連這兩根骨頭你都不會剩下!」

    花不棄只掃了一眼他面前的空碟,沒有說話。

    莫若菲一愣,眼中又露出頗有意味的笑,「肚子裡譏諷本公子,吃雞比你還貪對吧?連骨頭都啃沒了?」

    「不棄不敢!」再一次被他看穿,花不棄的小心肝漏跳了一拍,埋下了腦袋。

    想起那晚雪夜山窩窩裡與她鬥嘴的情形,莫若菲的心情大好。他轉開話題說道:「不棄,你年幼跟隨花九乞討,進藥靈莊做丫頭。你雖然才十三歲,卻已深諳世事。如今七王爺認定了你,卻不能帶你回王府,讓你名正言順地當他的女兒。」

    花不棄心中一驚,難不成要送她回藥靈莊?她好不容易才有了到望京的機會,她不能回去!

    她霍然抬起頭,眼中噙滿了淚水,哽咽道:「母親早逝,不棄無家可歸。公子,你別送我回藥靈莊!」

    莫若菲微微一笑道:「我自然不會送你回去。我已遣劍聲回莫府送信給母親,明日咱們就回府去。我要認你為妹妹,從此,你就是莫府的二小姐!」

    啊?花不棄眼裡的淚還沒落下就被這個消息嚇了回去。他要認她當妹妹?她要和他共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

    花不棄期期艾艾地辯解道:「我,我是說望京城比藥靈莊大多了。我能幹活的,我會在望京城好好活下去的。」

    她的臉因為激動浮起一層紅暈,神情恐慌。莫若菲以為她是因為吃驚,便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當莫府的小姐不好嗎?不棄,以後我就是你的哥哥。我的表字是憶山,你可以叫我山哥!叫我大哥也行!」

    聽到「山哥」二字,花不棄屁股一滑,差點兒從錦凳上摔下去。憶山,他居然給自己取了表字叫憶山?!花不棄心臟抽搐,臉色變得哭也似的難看,頭低埋著,不敢讓他看到半分。

    莫若菲猶自不知,仍高興地說道:「王爺說了,認親禮上會親自前來賀喜。莫府的二小姐及笄後,不知望京城會有多少家世才識人品俱佳的少年郎上門求娶!不棄,你再不是藥靈莊林老頭用於攀附權富的便宜女兒,我會把你培養成真正的大家千金!」

    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家千金她自然願意做,但她絕對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一旦露出端倪,讓他看出蹊蹺,她怎麼辦?花不棄深呼吸再深呼吸,瞬間換成了滿臉愁容。她低著頭,傷感地說道:「多謝公子美意,寄人籬下的日子不棄已經不想再過。我明日就離開紅樹莊,請公子不要挽留。」

    「不行!你獨自一人我如何放心?王爺把你交給我莫府,我就得對你負責!不棄,你千萬別想再端著花九的陶缽去當乞丐。王爺已經認了你。你若那樣做,是想讓全天下的人都笑話王爺嗎?沒準激怒了太后與皇上,直接杖殺了你!」莫若菲斷然拒絕,說到最後一句,聲色俱厲,盯著花不棄的眼神已化為寒冰。

    花不棄抬起頭,哀求道:「公子,你在望京城裡給我租間房子,讓我獨自生活就行。莫府家大業大,怎麼能隨便認個丫頭當小姐呢?」

    莫若菲認真地看著她,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噙著恐慌害怕與悲傷,不似作偽。他輕歎了口氣道:「不棄,你父王有他的苦衷。你是知道的,他愛上你母親,致使七王妃鬱鬱而終。今日世子故意害你落水,而且王府中的側妃娘娘、庶妃娘娘、夫人、侍妾都恨上了你,他不帶你回王府是為了保護你。實話告訴你吧,認你當妹妹是王爺的意思,我也有相求於他的事情。你做莫府的小姐對大家都有利,我絕不會虧待你。他日你風光出嫁,王爺欣慰,你終身有托,這有什麼不好呢?」

    因為我已經知道你就是山哥了。花不棄慢慢落下淚來,這回是真的急哭了。她聽明白了莫若菲的話。王爺為她的將來做好了安排,莫府則傍上了七王爺。她將來可以衣食無憂,甚至更博得王爺憐愛。皆大歡喜的事情,不可能因為她而改變。

    她怎麼能忘記,他帶自己回望京,就是把自己當成一個籌碼。

    這樣也好,他若真心憐她想認她做妹妹,她還會有內疚的情緒。不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嗎?扯平了。她不想欠他的人情債,這會讓她想起前世不堪的記憶。

    莫若菲輕輕揩去她臉頰上的淚水,憐惜地說道:「不棄,瞧著你,我總想起我那個徒弟來。我會真心待你,絕不讓你再受人欺負。叫我一聲山哥!」

    再一次聽到這聲山哥,花不棄有種被踩到尾巴想跳起來轉身就跑的衝動。她努力控制著自己,告訴自己他不知道,他什麼也不知道。良久,她才從牙縫裡憋出聲音,「大哥!」

    莫若菲釋懷地笑了,「喜歡這麼喊我也好!」

    花不棄眼神散亂,拿起筷子夾著菜往嘴裡送。不做點兒什麼,她會發瘋。吃東西的時候,她感覺到莫若菲一直盯著她看。花不棄心裡哀歎,埋著頭嘟囔道:「我真的很像嗎?我沒有那麼美吧?!王爺是不是看著不像,才不帶我回府的?」

    「很像,神態像,最像的其實是那雙眼睛。畫像如何畫得出她的眼神!林老頭也只能看出你們神態相似。我見過夫人,看到你的眼睛時我就肯定你是她的女兒。今日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你轉過頭笑著說話的時候,陽光全聚在你眼裡。我想,七王爺便認出你來了。」

    花不棄停了下來,慢慢咀嚼著,良久問道:「我母親娘家還有人嗎?她,她叫什麼名字?」

    莫若菲同情地看著她道:「你母親姓薛,單名一個菲字。她嫁人後不久,薛家所有人都死於一場大火之中。她傷痛染病,於病中過逝。我想,她的夫家,你一定不會有興趣。」

    花不棄沉默了會兒又問道:「大哥,我能不能提個要求?」

    「你說。」

    「我不喜歡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我能不能自由出入莫府?」

    她緊張地看著莫若菲,生怕從此被關進深宅大院中。縱然衣食無憂,卻讓她有種再被前世山哥掌控的感覺。

    莫若菲輕輕地笑了,「是啊,你從小就沒過習慣大家閨秀的生活。也罷,我若出府照看生意時,可以帶你一同出去。」

    「可是,我萬一想自己去逛逛望京城呢?」

    莫若菲想了想道:「我會囑劍聲陪著你。這事回府再說,母親是守禮之人,還要問過她才行。」

    劍聲?花不棄不屑地想,甩掉那個小屁孩還不簡單。她眉眼漸漸彎出燦爛的笑來,狗腿地對莫若菲說:「有大哥真好!以後跟著你吃香的喝辣的啦!」

    像心臟瞬間被利劍穿透,痛得莫若菲眉頭緊皺。他驀然轉過頭,呼吸有些急促。花不棄乍露笑容的瞬間,他彷彿又看到了另一個她。在他扔給她零錢買吃食上網時,她握著錢,就是這樣乍然露出燦爛滿足的笑容。

    他壓著心臟的狂跳,壓著嗓子道:「不早了,你先回房吧。明晨咱們回府!」

    花不棄詫異地看著他的背影,腦中飛快地掠過自己說過的話。她納悶地想,她好像沒說什麼現代詞彙吧?確定沒有,花不棄才放心地起身道:「大哥,我先回了。」

    聽到腳步聲消失,莫若菲閉上眼睛無力地癱坐在錦凳上。十三年來,他幾乎把從前的一切都忘了個乾淨,花不棄卻勾起了他隱藏在心底深處的內疚。想起前世為了吃口飯去偷去騙的日子,他睜開眼睛狠狠一拳捶在桌上,咬牙說道:「一死百了。一死百了。若不是那丫頭,我會摔下山崖投胎到這個連電視都沒有的地方?!要是投到花九身上,還不如一頭撞死!」

    暖閣外響起劍聲的聲音,「少爺,我回來了。」

    莫若菲恢復了平靜,揚聲問道:「夫人有何吩咐?」

    「夫人念了聲阿彌陀佛,甚為高興!」

    這世他有了母親,有了族人。莫家到了他這一代只有他一個兒子,他肩負著莫府的興亡,前塵往事只能是偶爾翻出來的記憶,不容他沉浸其中,不顧眼前的現實。莫若菲倒了杯酒慢慢地飲了,吩咐道:「讓陳管事備好馬車,明日卯時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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