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花薔薇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六月飛霜
    最後一個吻,愛得如此隱忍

    我問:「你在樓下嗎?」他說:「嗯,順路經過,給你帶了點冰鎮的荔枝,很新鮮,要不要嘗點?」我說:「你走遠點,抬頭,看得見我嗎?就在頂樓。」他往後跑了幾步,大概看見我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怔住了。我朝底下大叫一聲,用力向他揮手。他突然吼:「續艾,你別亂動,聽見沒?我馬上上來!」聲音很急,電話裡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咚咚咚」連聲響。我有些奇怪,還想說話,他已經掛了。

    腳下的石頭踢出老遠,成拋物線落下,落入草叢裡,半點聲音都無。我轉頭看見操曹,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臉白如紙,衝我喊:「續艾,你——你站在這裡——想幹什麼?」眼睛裡有驚慌恐懼。我對他笑了笑,說:「那你覺得我想幹什麼?不會以為是想跳樓吧?」他見我鎮定如常的神色,扶住牆沿長長吸了口氣,喘息說:「站在邊上,風又大,欄杆又低,這樣——很危險。你還是,站過來點,嗯?」我看著他,心頭一軟,慢慢點頭:「好。」他對我真的是——很好。我說:「你一口氣跑上來的?累壞了吧?」

    他搖頭,笑了下,也不說話,只是看著我,我趕緊扶住他,說:「緩不過氣來了吧?為什麼不乘電梯上來?別停下來,頭部充血,容易頭暈,沿著周圍慢慢走一圈。」他說:「正是下班時候,電梯人多,等不及。」他搭著我的手臂在頂樓走動,說,「續艾,你今天有些不一樣。」我「哦」了一聲,問:「哪裡不一樣?」他想了想,羞澀地笑,說:「我很光見你這樣——很聽話,很溫柔。」我忽然覺得歉疚,我對他一向沒好顏色,而他從來也沒說過什麼,無論是當愛的不當受的全部承擔下來,我笑:「那你今天運氣。我正悶著呢,想找個人說說話,沒想到恰好你來了,所以倒履相迎,生怕你走了。」

    他跟著笑:「原來我以前運氣一直不好,還以為自己老說錯話,惹你不高興。你覺得悶嗎?想不想出去玩?天氣有些熱,去西山怎麼樣?就當是散心,風景又好,山環水繞的,還又近。」我忙說:「不是不是,就是覺得無聊,你陪我說說話就很好。」他順著我的意說:「好。心裡不痛快嗎?能說一說嗎?我想說出來大概會好些。」我看著灰白的天空說:「沒什麼不痛快,在想一些事情。」轉頭問他:「操曹,你想過你以後會怎麼樣嗎?」他認真回答:「以後呀,如果沒什麼意外,大概還是在實驗室吧。我自己很願意這樣,能夠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並不是人人都可以的,我覺得能這樣,很幸運,很好。」

    我點頭,說:「是的,那是很難得的。這些日子,我在想以後的事,可是,這有些複雜,我想我需要一點時間。」他看著我,徐徐說:「那你一定要想好了。還有,續艾,如果需要我的幫忙,我會覺得很榮幸。」我笑:「好的,你可要記住自己說的話,到時候別忘了。」他鄭重地點頭,摸著胸口說:「不會的,永遠都不會忘,在這裡存著呢。」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看著他扯出一個微笑:「操曹,你對我這樣好,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隨即拍了拍手,說:「你看,天都暗了,我們下去吧。我有點餓了,也該吃晚飯了。」

    一路送他下去。他從後車箱裡搬出一個大大的白色塑料箱。我好奇,問:「裡面裝的是什麼?」他笑:「我到南方開會,順便帶過來的荔枝,純天然的,加冰密封的,還很新鮮。」我瞪大眼,說:「我雖然愛吃,可是這麼多,也有點太——」過意不去。他怎麼知道我喜歡吃荔枝?不過荔枝這東西,大概很少有人不喜歡的。而且這樣千里迢迢地運過來,真是——禮輕人意重。我覺得喉嚨酸酸的。他笑:「不要緊,慢慢吃呀,放冰箱裡冷藏,不會壞的。北京這邊都沒有這樣好的。」我說:「操曹,真是謝謝,難得有人這樣想著我。今天沒準備,冰箱裡什麼都沒有,改天一定請你吃飯。」他忙問:「哦——你的意思是你親手做嗎?」我點頭:「嗯,我做。」他連連說好,很高興地走了。

    趙靜上早班回來,急匆匆地換衣服趕著回家,她明天休假。我忙包了一大袋荔枝,笑說:「大姐,這個你帶回去給小孩吃。」她吃了一驚,說:「這麼多?你還是自己留著吧,小孩子吃多了上火。」我說:「你拿著吧,多著呢。操曹今天送了一大箱過來,我都擔心吃不完。喏,你看,箱子還在那呢。」她笑:「那我就不客氣了。操曹這孩子,一心一意,心眼好,我真是喜歡。」話裡似有深意。我頓了頓,坦然地接上去,點頭:「是呀,我也很喜歡他。」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走了,晚上注意點,聽天氣預報說半夜可能有雷陣雨。陽台上還晾了衣服呢,可別忘了。」我笑說:「你就放心走吧,我等會兒就收進來。」

    夜深人靜,仍然沒有一點睡意。關了空調,打開窗戶,風呼呼地灌進來,吹得窗簾嘩啦啦地響。過了會兒,覺得有些涼,我放下手中的書,披上外衣,起身關小窗戶。外面不時劃過一道閃電,隱隱作響,像一條金鱗,在頭頂遊走,離這裡應該還很有些距離。我探頭看了眼,天空越發的鬼魅陰沉,散發出幽幽的光芒,使人膽戰心驚。一道亮光忽地在眼前炸開來,隨即是「轟」的一聲悶響,彷彿就在耳邊,嚇了一大跳。我趕緊縮回來,吁了口氣,順手拉好窗簾。看來,又是一個雷鳴電閃、風雨交加的夜晚。

    外面風起雲湧,狂風「呼——呼——呼」就在耳根底下刮過,閃電的幽光從窗戶裡透進來,映在牆壁上,周圍一片慘白。「轟隆」一個驚雷,我撫著胸口坐起來,心神不寧。只聽見鐘錶滴答滴答的聲音,房間裡靜如死水。我大喘口氣,正準備躺下來,彷彿聽見敲門聲,心口猛地一緊。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卻又什麼沒有。我心突突地亂跳,半夜三更,陰風濕雨,不會是鬧鬼了吧?

    雙手抱臂,呆坐了會兒,敲門聲急一陣緩一陣,真真切切。我嚥了嚥口水,隨手抄起包裡的軍刀,高聲問:「誰呀?」一個含糊的聲音傳進來,也沒聽清說什麼。我按住門把,又問了一句:「誰呀?有什麼事?」聽見模糊地喊「夕——」我趕緊打開門,周處一個不防,差點載了進來。我忙扶住他,滿身的酒味,愕然,一眼瞥見門口散亂的煙頭。輕聲問:「周處,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為什麼喝這麼多酒?」他沒回答,閉著眼在沙發上重重倒下來。

    我找來熱水,搖著他說:「喝醉了嗎?用毛巾敷一敷會好一點。」見他沒動靜,只好用微濕的毛巾替他擦了擦臉,說:「累了吧?要不在這先躺會兒?」抽身要走,他迅速撐起上身,單手摟住我腰,沒有出聲,眼睛仍是閉著的。我試探地問:「周處,知道我是誰嗎?」他微仰起頭,好一會兒才說:「夕,先別走——我頭痛。」眉毛都糾結在一起,似乎真的痛得難以忍受。我拉過軟枕墊在他背後,說:「好,那你先躺下再說。」搖著他的手,緊如鐵箍,好半天才鬆了。這樣的周處,與平常大不一樣,陌生而危險,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使得他平日裡的鎮靜霸氣全線崩潰。我定了定神,將毛巾浸熱,疊成條焐在他額頭上。

    我低聲問:「要不要進去睡?」他咕噥一聲,伸手扯領帶,陷在沙發裡沒有起來的意思。我進去拿了條薄毛毯,搭在他身上。低頭,見他眼圈微紅,嘴唇乾燥,問:「要喝水嗎?」他點頭,手卻沒動。我湊近他,將他的頭抬高,說:「那你慢點喝,別嗆著。」水沿著嘴角流下去,喉結上下滾動。我拍了拍他的肩,說:「那睡吧。」站起來將燈關了,屋子裡一時靜下來,只聽見豆大的雨點辟里啪啦砸在窗戶上,雨水嘩嘩地往下流。

    轉身要進房,他已經坐了起來,黑暗裡,只看得見沉默的背影。我想了想,在他身邊坐下,問:「有沒有覺得好點?」他「嗯」了一聲,幾不可聞。外面的風雨、相對的無證以及紛湧的黑暗都讓我覺得不適且不安。我打破沉默,說:「黑漆漆的,怪可怕的,我去開燈。」他拉住我,喃喃地說:「不要開燈,可以嗎?」我看著他,臉龐在透進來的微光中若隱若現,點頭:「好。」他頓了頓,又說:「我太污濁,見不得光。」聲音低沉暗啞,似是內心最深處的囈語。我搖頭:「不,周處,不單是你死我活,人人都污濁不堪。」既在這塵世打滾,便宜惹一身塵埃,誰都避不可免。

    他抽出一支煙,夾在指間,卻沒有點火。我終究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周處,能告訴我,出什麼事了嗎?」他將目光從遠處抽回,問:「夕,我可以吻你嗎?」淡然的聲音,認真的神情,禮貌的徵詢。我壓下紊亂的心跳,輕輕閉上眼,感覺到他的唇在嘴角來回舔吮,在齒間徘徊,冰涼哆嗦,才察覺到他的緊張顫抖,許久才平復,漸上軌道。那是一個真正的吻,男人對女人。他的舌伸進來,長驅直入,半途卻又戛然而止。他握緊雙拳,頹然地道歉:「夕,對不起。」聲音似乎哽咽。我微微搖頭,柔聲說:「不,周處,你不需要道歉,我很感激,一直都是。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被人愛,感覺很好。」我知道他愛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知道的。他愛得如此隱忍痛苦,唯恐傷害了我。

    他捧起我的臉,暗中仍然清楚地看見他的眸中有沾光,低歎一聲,直入心扉,半晌說:「足夠。」站起來,掉頭就走。兩個字在心頭狠狠一撞,餘音裊裊,久久不散。我擔心地喊:「周處——」他慢慢轉身,看著我沒說話。我胡亂地撩了撩早已亂七八糟的頭髮,說:「外面在下大雨。」他在那站了許久,既不離去也沒有留下的意思。我又說:「這麼晚了——你又喝醉了——」他突然出聲:「夕,我沒有醉。」我抬頭看他,他接著說:「我吻你,沒有醉。」我忙說:「我知道,我不過是擔心你。周處,這個世界上,我也只有你了。」爸爸媽媽都走了,林彬也走了,我只有他了。今晚的他,讓我擔心得渾身僵硬,卻不敢洩露分毫。

    他走過來,理了理我鬢邊的頭髮,柔聲說:「不用擔心,我要走了。」我十分惶恐,死命拉住他,顫抖著問:「你要去哪裡?」他輕拍著我的手背安撫我:「去遙遠的地方。」我嗚咽著喊:「周處,你這就要走了?」他擁緊我,長歎一聲,喃喃地說:「夕,對不起,我必須走,今晚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我仰首,問:「什麼時候走?」他頓了頓,說:「明天。不能引起注意。」我點頭,鎮定下來:「好。那——以後呢?」聲音嘶啞。他看著外面潺潺的雨幕,慢慢說:「等風平浪靜。」我擦了擦眼淚,說:「好,放心,總會風平浪靜的。」

    他說:夕,你自己保重。」就這樣轉身下樓,連背影都被隔絕在門外。我在客廳裡心慌地站了會兒,拿起一把傘,赤腳衝下去。喊住即將鑽入雨幕中的他:「等一下!」他猛地轉身,迅捷如獵豹,見是我,才鬆弛下來。我說:「周處,外面雨下得太大,給你傘。」他接在手裡,黯然半晌,說:「快回去,小心感冒。」我點頭,抱住他,親了親他臉頰,說:「周處,我要你好好的——」幾乎泣不成聲。他點頭,鄭重地說:「好,我會的。你快回去。」我哽咽說:「我看著你走。」十分堅持,他沒再說什麼,打開車門,彎腰鑽進去,將傘折好。回頭看了我一眼,眸中閃著深沉的光,似有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車子濺起滿地的水花,漸行漸遠,黑暗中很快消失不見。我呆立許久方轉身離去。

    一個晚上,夜不能寐,輾轉反側。心在恐懼的暴風雨中漂流,似乎永無盡頭。雨聲漸漸小了,滴答滴答,統統落在心頭。天空似乎透出一絲微光,黎明前的黑暗,像一道深淵,危險的蟄伏。我翻身而起,掏出枕頭底下的玉雕,小小的飾物靜靜地躺在手心裡,衝破魑魅魍魎,發出淡淡的瑩光,光華內斂,溫潤柔和。據說玉能逢凶化吉,驅災避難,希望我,我的影能伴他永遠平安。我慕名一顫,似乎預感到什麼,心中不斷掀起滔天巨浪。

    再也不能安穩,我穿好衣服,挎上包,就著熹微的晨光,鑽入蒼茫的曉色裡。街上行人稀少,空氣寒冷潮濕,寂然無聲,整個城市睡眼惺忪,還未完全醒過來。等了好一會兒,才攔到一輛出租車,直奔郊外。我摸了摸褲兜裡的玉雕,應該還來得及,至少要送一送他,再見一面。我老遠就打發車子離開了,天色尚錯,沿著無人的街道快步跑起來,唯恐遲了。高大的樹木在雨水的滋潤下青翠欲滴,一陣風過,落下無數的水滴,濺到脖子裡,冰涼,忍不住哆嗦了下。抬頭見幾輛警車迎面開來,頂上警燈閃爍,在身邊呼嘯而過。

    我側目而視,駭然之餘,發足狂奔。跑到盡頭,剛轉彎就看見觸目心驚的黃色警戒線以及無數的人影,許多人隔著數十步遙遙觀望,交頭接耳,指指點點。門口站滿了手持重槍、全副武裝的武警,面無表情地押著犯人上警車。我走近幾步,看到小順雙手被銬,面如死灰,神情木訥,手腳都在哆嗦。被人推著跨上車,腳下一個踩空,跌倒在地,頭磕在鐵門上,額上流出血來,既沒有出聲,也不知道擦,鮮紅的血沿著鼻樑額角往下滴,不知道痛似的,滿目猙獰,形狀恐怖。聽得一陣推搡叫嚷,厚重的鐵門緩緩合上,隨後一些武警持槍從別墅裡出來,鑽入最後一輛警車,快速離去。門口仍然有守衛的人員,閒雜人等不得隨意出入。

    渾身冷汗涔涔,手足冰涼,彷彿六月飛雪,身處寒天雪地,萬載玄冰之上。警車暢快開遠,圍觀的人群仍然不散,三三兩兩圍在一處議論紛紛。聽到一人搖頭歎息,感慨連連,我頓足,出聲問:「大叔,您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喉嚨彷彿被什麼黏住似的,差點發不出聲音。他看了我一眼,沒說話,立即有人插嘴:「這還用問,警察一鼓作氣搗毀犯罪分子據點,伸張正義,為民除害!那叫一個大快人心……」我壓下哽咽,咬著唇不敢出聲。那大叔嗤笑一聲,罵:「什麼都不知道,瞎顯擺什麼呢你!」眾人好奇,都問他事情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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