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花薔薇 正文 第五十章 驀然回首
    站在街頭,茫然無緒。漫天的雨絲沾在皮膚上,冰冰涼涼,天色陰霾的彷彿即將是黑夜,再也不會晴朗。頭髮尖上的水珠滴在睫毛上,眼前一片朦朧迷茫。我用雙手拍了拍臉頰,孤身立在公交站牌下,周圍稀稀落落站著幾個乘客,大都撐了傘,無精打采。前邊彷彿是堵車了,黑壓壓的車海許久才往前移動一小步,一停一頓。蝸牛一樣慢慢挪動。雨勢彷彿沒有止住的跡像,雨絲漸漸變成雨滴,夾雜著冷風,從頭到尾一股透涼。淒風苦雨,滿心悲傷。

    時間彷彿靜止,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我往旁邊移了幾步,站在高大繁茂的槐樹底下避雨,稍微喘了口氣。手習慣性插在口袋裡,抬頭看遠處,行人匆忙,避之不及;車輛緩行,交通堵塞;身邊的乘客歎著氣,焦急而無奈;周圍的一切因這突如其來的暴風雨顯得有些狼狽,而我——尤其難堪,肩頭已經濕透,濕答答的黏在皮膚上,十分難受,寒冷透體而入。一陣風過,豆大的水滴成陣砸在身上,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無垠的天地,茫茫的人海,紛繁的紅塵,彷彿無立足之地,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正打算到路邊上的小店子裡躲一躲雨再說,一把天藍色的雨傘撐在頭頂。一個年輕的女孩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笑說:「雨下的大了,一起共用,不介意吧?」她好心幫助別人,還說的這麼客氣。我連忙說謝謝,剎那間十分感激,冰涼的身體湧過一陣暖流。她笑說:「一點小忙,舉手之勞,你太客氣了。天有不測風雲,一時忘了帶傘也是經常的事。」我感激的笑,是啊,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能預料,誰能預料?

    公車搖搖擺擺的開過來,彷彿沉重不堪。我對她道謝,說:「我要坐的車來了,真是謝謝。」提起褲腳就要往前衝。她將傘一收,對我一笑,說:「真巧,我也坐這個車。」我挑了挑眉,兩人會心一笑,刷卡上車。非上下班時間,車上人不多,在後排找了個座位並排坐下來。我掏出紙巾隨便拭了拭濕漉漉的頭髮,問:「看你樣子,還是學生吧?研究生?」她笑起來,露出一排整齊的貝齒,平凡無奇的臉在此刻顯得秀氣端莊,說:「我看起來這麼年輕?」

    我點頭,毫不懷疑的說:「當然,我剛才還在想,你是不是大學生。」而且是很嚴謹認真的學生。眼鏡又厚又重,並不是時下流行的長條型邊框鏡,鵝蛋臉小巧但並不精緻,皮膚有些黃,但是很乾淨,脂粉不施,連唇膏都沒塗;頭髮既沒有染也沒有燙,很隨便的紮在腦後,而且有些毛糙;腳下是運動鞋配休閒褲,款式普通,可見,她不是很注重外表。她看著我笑說:「我是老師。」我「哦」了一聲,說:「怪不得,看著就像,文質彬彬。是哪的老師?」當她說是大學部的老師時,我還是吃了一驚,笑說:「看起來不像,太年輕了!」

    她說:「哪呀,可能是一直在學校裡,所以老是被人誤認為學生。我都博士畢業了,今年剛任教。」我笑起來,說:「原來你是博士哦,很厲害呀。」她搖頭:「如今的博士一抓一大把,找工作照舊困難,實在不稀罕。」我問:「那你教什麼?」她笑:「資歷淺,教的都是些邊邊角角,學的專業是化學。」我一聽,來精神了,笑說:「你是學化學的?」她點頭:「是的,大連理工畢業的,應聘到北京來教書。」我感慨的說:「那很好呀,大學教授很不錯的,薪水也很好。」我想到操曹,也是在大學任教,好像很有錢呀。

    她連忙擺手:「哪裡哪裡,我只不過一小講師,教的東西連專業的邊都摸不到,只能教一教專業英語,文獻檢索之類的課程,年薪跟普通工人差不多。」我睜大眼,懷疑的說:「不至於吧?我們以前大學的講師薪水就很不錯的。」她笑:「地方不一樣。像北京,所有大學老師,包括教授都是十五塊錢一個課時,而南方一些城市,光是講師就有七八十塊錢一個課時,所以不能比的。」語氣並沒有不滿和埋怨,像只是陳述一項事實,又說:「不過教授又不一樣,教授可以有課題研究嘛。」原來在教師這個行業裡,還是要分三六九等。

    我說:「既然這樣,你可以去一些公司工作。」她搖頭,說:「學校也有學校的好處,環境好,氛圍好,更加人性化,可以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由得想起以前在學校裡的那段時光,將近三年,是那樣的專心致志,心無旁騖。那樣緊張忙碌的學生生涯,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充實幸福。回憶的同時,只有更加黯然,忽然覺得後悔不迭,當時真不應該那麼意氣用事,一走了之。如果再去求一求教授,跟學校將情況說明,是不是現在又是另外一個樣了呢?就算是跟讀旁聽,誰知道最後會不會變呢?就像死刑緩刑可以改判為無期徒刑,無期徒刑可以變為有期徒刑,有期徒刑還可以減刑。事情往往是一念之差,一旦錯失,再也回不去了!

    我站起來,對她笑說:「我要下了,很謝謝你。非常高興認識你,真的。」她看了看外邊,說:「還在下雨,你等會兒怎麼辦?」我說:「沒關係,雨已經小了,等下打車好了。」她看著我下車刷卡,從窗口探出頭來,用力向我揮手。我站在街道上,對她打了下手勢,看著車子混入無數的車流中,轉身離去。不由得感慨,人若浮萍,漂泊不定,聚散皆是緣,更何況是感情,那樣的熾烈而艱難,到底該何去何從?

    繁華的商業大樓,儘管天陰雨濕,依然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喧囂熱鬧。以前天天朝九晚五忙著上下班,穿梭與此處,不過時隔半年,卻彷彿隔了整整半個世紀,物是人非事事休。再站在這裡,是那樣的陌生忐然。我打電話給宋令韋:「你下班了嗎?」他說:「快了,怎麼了?想我了?」我沒說話。他又說:「去醫院檢查了沒?下雨了,有沒有淋著?」我說去了,半晌說:「我在外面。」他問在哪,我說:「在你辦公樓下面的小店子裡逛,下了班,就來接我回去好不好?」掛了電話,順手推開旁邊的玻璃門。

    專櫃小姐禮貌的說:「歡迎光臨。」我抬頭一看,眼熟的很,彷彿似曾相識。怔了下,發覺是品牌鞋店,這才想起來去年還在這裡試過靴子,人家十分熱心,最後還是沒買。她一天到晚招呼那麼多顧客,一定早忘了這事,笑說:「不用招呼我,我就隨便看看。」她笑了笑,仍舊領我到架子前,說:「這是新上市的涼鞋,皮質的,樣式新穎,材料舒適,要不要試試?」我笑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她說:「我記得你是穿三十六碼的。」

    我抬起眼,很有些吃驚,說:「你還記得我呢!」她點頭,笑說:「當然,像你這麼漂亮的顧客,可不容易讓人忘記。」一下子親熱起來,我說:「好久沒來了,你還在這工作。」她笑說:「不在這工作幹嗎呢?到哪不是工作呀!」我點頭,拿起台上的鞋子坦白說:「醜話說在前頭,不一定買,你這裡的鞋子實在是有點貴,吃不消。」她聳肩,「說實話,我自己也買不起。」同時笑出聲。她說:「要不試試?穿的挺舒服的。」我搖頭:「先看看,看中意了就買。」說實話,買東西憑的也是一股意氣,買了就買了,心疼也來不及了,所以事後乾脆算了。

    轉了一圈,發覺還是一開始她介紹的那雙好看。我說:「鞋跟會不會有點太高了?又尖又細。」平常這樣穿還不得累死。她說:「不高,一般嘛。你看這雙,那才叫高,可是還是有很多人喜歡。」我猶豫的說:「可是我平常不大習慣穿高跟鞋。」她笑:「你總不能一天到晚穿帆布鞋,雖然穿著舒服,可是高跟鞋顯身材,前凸後凹,容易配衣服,多好看呀。我們家的鞋子不差,偶爾參加個宴會什麼的,總用的著。」我被她說的心動,說:「行,那我就試試。」在軟凳上坐下來。

    剛脫下鞋子,門就被推開來。我抬頭,又是宋令韋,舊時場景舊時人,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忙踮著腳站起來,說:「你怎麼找來了?」他上前幾步,扶住我的身子,說:「想著你就在附近,一路走來,一轉頭就找到了。」因為在心裡,所以一轉頭就找到了?我默然了會,說:「你應該先打個電話。」根本不用這麼一路傻乎乎的找過來。他抬頭看了眼,疑惑的說:「這個地方,我們是不是來過?」我沒說話,他笑說:「以前有一次開車經過這裡,路上堵,一回首,就看見你的身影,情不自禁停下來。當時想,真是太巧了。一路上有千萬次的回首,可是偏偏恰巧在那個時候就看見了你。」然後又問:「是不是這家店?」

    我點頭,想起那時候的事,心境卻是如此的不同,說:「其實仔細一想,並不是純粹的巧合。那時候我就在這附近上班,要碰面也是很普通的事。」話雖如此,可是正如他所說,一路上有千萬次回首,可是偏偏恰巧在那個時候就看見了我,怎麼不是緣分呢!他笑了笑,拍我的肩輕聲說:「這樣踮著腳說話不累麼?快坐下。」我依言坐下來,再也沒有試鞋的心情。

    他忽然半蹲下身,拿起新鞋,扶住我的腳輕輕往裡套,像在做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連鞋帶也仔細繫好。大庭廣眾之下,他竟然這樣——,一股鮮血沒頭沒腦往臉上衝,我又驚又羞,心跳如雷,耳根瞬間熱燙無比,只能任由他擺弄。他拿起另外一隻,順著手套進去,神態認真,沒有半分取寵討好我的意思。扶著早已僵硬的我站起來,柔聲問:「覺得怎麼樣?」我見專櫃小姐瞪大眼看著我們,恨不得立即消失的無影無蹤,低頭說:「嗯,還——不錯。」好不容易發出聲音,才驚覺聲音又暗又啞,氣息不穩。

    他問:「要不要在鏡子前看看?」我隨他走過去,看見鏡子裡的自己臉上一片緋紅,眼角生春,連耳垂都紅了。他一定發覺了,還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瞪了眼鏡子裡的他一眼,才發覺他和我在鏡中看起來是如此的契合。他身材高大,眉目英挺,我穿上鞋子正到他耳邊,抱著他的手臂站在他身側,他手極自然的挽在我腰上……,在鏡中看來,何嘗不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可是,只不過是在鏡中,那是另外一個虛空冷寂的世界,做著冷掉的夢,永遠無法企及。

    側過臉,仰首看他,悲從中來。我掙開他,搖首說:「算了,跟有點高,不習慣。」做自己不習慣的事,永遠吃力不討好。專櫃小姐知機的湊上來說:「哪裡,穿的再好看也沒有!你看,褲腿正好搭在腳背上,露出腳趾,若隱若現,多漂亮呀!這樣穿就很好看,何況還可以配裙子!鞋子經過特殊設計,穿起來一點都不累……」他看了眼,說:「我也喜歡,買了吧。」說完刷卡結帳。我要換下來,他說:「就這麼穿著吧,省得麻煩。」我隨他默默走出專賣店,天色有些暗了。

    車窗一片水霧,不論怎麼刷都刷不掉,霓虹燈無力的打在路邊上,彷彿上了水,所以也跟著朦朧。我端正的坐好,轉頭看他,認真的盯著正前方,眼都不眨。驀地想起他前幾天說的「艾,希望我們以後不管碰到什麼樣的困難,一定要坦誠相見」,沉澱了許久的心情終於洩了個口,水汩汩的往外流,輕聲說:「令韋,今天,宋委員來找我——」他臉上顯過吃驚的神色,看著我的眼,慢慢說:「他,他——說了什麼?你有沒有受委屈?」

    「沒說什麼,他那樣的身份,不會為難我。」說完,將頭埋在右手的臂彎裡,看著窗外靡霏霏的細雨,一動不動。他不做聲,猛打方向盤,將車子停在路邊。車裡一陣沉默,良久,他喊我:「艾——,我們,不論發生什麼,絕不能退縮,好不好?」祈求的看著我,又驚又怕,惟恐再次失去。再次失去!對他,對我,多麼殘忍!我沒說話。他探過身體,將我的手按在他手心裡,無言而堅持。我咳嗽一聲,半晌,說:「你應該早點告訴我,你腿上的傷是槍傷。」

    他身體顫抖了下,攥緊我的手,徐徐的說:「這件事,未下定決心前,難以啟齒;下定決心後,不再顧忌。所以,不想讓你知道,希望獨力解決。沒想到你還是知道了。」看著我的眼,極其誠懇的道歉:「對不起,我請求我爸不要去找你,可是仍然始料不及。」我掙扎著,在痛苦邊緣徘徊,說:「可是,你這麼做——,對連心——」我搖頭,不知道到底在抗拒什麼,言辭木訥,無法表達分毫。

    提到連心,他眼神黯然,嘴唇哆嗦了下,最後一鼓作氣說下去:「可是,我已經做了,已經來不及了!」將我一把擁在懷裡,狠狠的說:「所以,既然做了選擇,那就走到底吧,不要往回看!」我從他的決心裡同樣看到掙扎,看到痛苦,看到害怕,看到愧疚……能走到底嗎?我不要走到底,誰也不能保證能走到底,那麼,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的心情像在用最美的姿勢飲一杯毒酒,心甘情願,一飲而盡。吻了吻他冰冷的唇角,說:「快回去吧,我餓了。」

    尚來不及吃飯,先用熱水狠狠的沖洗,從頭淋到腳,冒著氤氳的水汽彷彿在心口蒸騰開來,又滾又燙,熱的難以承受。洗的幾乎虛脫,慘白著臉走出浴室,他已經叫好飯菜,沒有滿桌的佳餚,只有幾個我平常愛吃的小菜,還有尚熱氣騰騰的雞絲粥。本來想說沒胃口,不吃了,看到這個,忍不住坐下來。他瞟了我一眼,說:「過來,先把頭髮擦乾,小心感冒。」就著我頭上的毛巾,一點一點擦拭,溫柔而專注。我沉溺的不可自拔,早已泥足深陷。為了彼此,雙方如此卑微。

    想到他父親說的話,隱隱帶有威脅,甚至深含戒備,還會有什麼呢?這將置我們於何地?事情如果不塵埃落定,總也得有個解決的方法!我是不是應該以退為進,先搬離這裡比較好?再住在他這裡,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越來越糟糕。今天這樣的事,有了第一次,保不準不會有第二次,甚至找上門來。這裡,再怎麼貪戀,並不是我的。理不直氣不壯,沒有比這個更難堪的。我從沙發裡爬起來,走到書房門口,猶豫不決,舉棋不定。他正在辦公,還是等會再說。他本沒有那麼早下班,是因為我才提前回來的。

    電話鈴響,十分意外,竟是周處。他說:「聽說你出院了,最近好嗎?」我點頭:「好很多了,眼睛沒什麼大問題。」他沉默了會,說:「那就好。我在你樓下,方便下來嗎?」我驚的跳起來,結結巴巴的說:「你——你在樓下?」他說:「是呀,怎麼了?你不在嗎?還是不方便?」有些奇怪我一驚一乍的語氣。我才反應過來,試探的說:「你是說你在青年路?」他頓了頓,問:「夕,你怎麼了?」我鬆了一大口氣,我以為他在宋令韋樓下呢,差點沒嚇死。他大概剛回來,還不知道我搬出去住,其實,也沒幾個人知道。

    我緩過氣來,問:「沒什麼,你不是在廣州麼?回北京了?」他「恩」一聲,說:「如果不方便的話,那我走了。」我忙說:「不是的,不是的,不過,我現在在外邊……」他「哦」了一聲,說:「大晚上的,還是趕緊回來,我等你,路上小心點。」我歎口氣,掛斷電話,快手快腳尋上衣服穿好。剛拿起包,宋令韋走出來,看了我一眼,沒什麼表情的說:「你這是要出去?」我停了下,說:「周處找我,我想還是去一趟比較好。」將事情原委告訴他,說完還看了看他的臉色。

    他沒好氣的說:「真的那麼想見他?」臉色似乎不大好。我小心翼翼的說:「周處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他當年……」他歎口氣,打斷我:「我又沒攔著你不讓去,不過我得送你去。你怎麼會認為我放心一個人大半夜的出門?萬一又出點什麼意外呢?」我見他一本正經,滿臉嚴肅,氣勢洶洶的樣子,不敢反抗,只好暗自嘀咕:「現在哪是大半夜呀!」

    在轉彎處,我忙說:「令韋,令韋,在這裡停就好了,我自己走過去。」他雖然停了車,卻沉著臉沒說話。我搖著他的手撒嬌道:「令韋,你別這樣——」我甚少做這麼噁心的事,自己聽了都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他總算出聲了:「我就這麼見不得人?」我哭笑不得,「說什麼呢!你見周處幹什麼?」他口不擇言,狠狠的說:「找他打一架!」一拳打在椅子上,當真是咬牙切齒的表情。彷彿跟周處是夙敵,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我罵:「胡攪蠻纏什麼呢你!我走了,在這乖乖等我回來。」抱著他,親了一下,轉身下車。他氣悶的沒出聲,不過也沒再阻止。我好笑的想,切!他打的贏周處?

    剛進小區,車燈一亮,周處打開車門下來。我迎上去,愧疚的說:「等很久了吧?」他神情透露出疲倦之色,柔聲說:「還好,正好休息一下。就想親眼來看看你,眼睛完全好了嗎?我聯繫了一個很有名的眼科醫生,如果有需要,可以隨時上他那裡去治療。」我忙說:「不用了,不用了。鄭醫生就很好,已經在做恢復性治療,循序漸進。」他仍然將名片遞給我,說:「這是他的聯繫方式,你只要說我介紹的就可以了。」我收在手袋的最裡層。

    他就著昏黃的燈光看我,莫名的歎了口氣,似乎有千言萬語,最終說的卻是:「夜深了,你快回去吧,我走了。」等了我那麼久,就為了只說這麼幾句話?我愣了下,喊他:「周處——」他打開車門的手頓住了,「恩」了一聲,轉身看我。我一時間亦無從說起,只好說:「那你自己小心點。」車門「砰」的一聲關上,車子掉頭離去的時候地上濺起一片水花。

    我當場怔住,失落和惆悵齊齊湧上心頭,伴隨黑夜的暗和影。正準備離開,一輛車子在身邊停下,宋令韋從車窗裡探出來,沒好氣的說:「發什麼呆?還不快上車!」我挑了挑眉,說:「不是讓你在街頭轉彎處等嗎?」他忿忿的說:「快上車!」語氣不佳。他一定是看見周處的車子開走了,所以迫不及待追過來。我故意跟他抬槓,說:「今晚我不回去了,就在這裡住下好了。」並不是完全開玩笑,趁機搬回來,正好。

    他甩車門下來,真是有點急了,狠狠的說:「林艾,今天晚上我忍很久了!」說完,唇覆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的我退無可退之後,只好迎頭纏上去。他手隔著衣服不安分在動,我輕輕咬了下他,喘吁著罵:「宋令韋,你收斂點!」整個人卻幾乎癱軟在他身上。聽到汽車開來的聲音,我忙推開他,努力想站好,卻力不從心。燈光打在我和他的身上,有瞬間的暈眩,我萬萬沒料到,竟是周處去而復返!

    呆立了一會兒,才知道喊:「周處——」宋令韋和他狹路相逢,淡淡的說了句:「你好。」他沉著眸,沒說話,夜彷彿分外黑,看不大清楚他臉上的表情。我怔忡過後,忙介紹:「周處,這是宋令韋。」他彷彿聽到什麼驚悚的消息一樣,轉頭看宋令韋,隨即又看我,表情既驚訝又憤怒——大概是憤怒吧?我應該沒看錯,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憤怒。他——本來應該不至於的!隨後他盯著我倒退一大步,彷彿不能忍受般,一句話都不說,決絕的轉身離去。

    我忙膽戰心驚的叫住他:「周處,你回來是有什麼事嗎?」他像才記起什麼,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盒子,半天,說:「這個——」然後交到我手裡,就這麼走了!我打開來,捧在手心裡,原來是一座小型的玉雕,就著燈光,才發現上面雕刻的小人兒是我,頭髮飄開來,穿著燈籠袖的短衫,半身裙遮住膝蓋,依稀是當年不諳世事的模樣,栩栩如生。上好的和田玉,通體透明,顏色細緻均勻,散發出溫潤的光澤,像他的眸光,看我的時候永遠柔和。頂頭的辮子處有條紅線巧妙的穿過,可以掛在脖子上。我許久沒做聲,將它緊緊攥在手心裡。宋令韋輕輕擁住我,喃喃的低吟:「艾,我們一定要在一起。」越是渴求的東西彷彿越抓不牢,我渾身顫抖的抱住他,恐怖像暗影,無處不在。

    第二天,我剛送令韋出門,門鈴響。我嘀咕著說:「又忘記帶東西了嗎?」跑出去開門,見到站在門外的周處,驚的非同小可,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側身請他進來,他不動,看我的眸光憐惜,疼痛之外還有冷漠。他下巴上青筋畢現,說:「你和他同居了?」我有一絲膽怯,低聲說:「只是暫住他這裡。」他壓抑著怒氣,問:「那你知不知道他是誰?」我見他問的奇怪,說:「當然,他是宋令韋。」他幾乎失控,吼道:「知道還和他來往!」

    我驚異他勃發的怒氣,怯生生的說:「周處,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是,我只不過愛他——」他一拳擊在牆上,手指一定斷了!我嚇的連聲叫:「周處——」喉嚨已帶哭腔。他轉頭看我,眼眸陰沉,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的表情!他說:「那你知不知道他是宋志勳的兒子?」我胡亂點頭,哭喊著說:「我知道他父親上宋委員——」他一掌差點打在我臉上,最終偏了偏,落在門上,憤怒的咆哮:「那你還和他的兒子來往?你知不知道他踩著你父親的屍體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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