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週五晚上,何如初和韓張趕到凱悅飯店的時候,夏原已經到了。很意外,何姑姑和她先生也一塊來了,還帶了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眉清目秀的,長得十分漂亮。何如初一見喜歡的不得了,蹭到人家身旁,拉著他小手問幾歲了,有沒有上學之類的。抬頭笑吟吟問:「這是誰家的小孩?」雖然她這幾年都在國外,沒聽說姑姑有小孩了啊。
何姑姑笑而不答。
那小孩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玩電動汽車,對其他人都愛理不理的,見了她居然奶聲奶氣說:「姐姐真漂亮。」喜得她一手抱他坐在懷裡,跟他說閒話。他也任由她抱著,告訴她自己五歲半了,明年就要上小學了。
何如初喜笑顏開,連聲說:「這是誰家養的孩子?怎麼這麼聰明漂亮?」那小孩知道她稱讚他,探過去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她高興得不行,抱他站起來,「來來來,姐姐帶你去吃東西。」儼然如親姐弟。
何姑姑見他們初次見面就這樣親熱,搖頭笑說:「到底是一家人,骨肉至親,你看小意,對咱們也沒這麼好。想要他主動親一下,比登天還難。」
韓張走過去,伸出手說:「來,小意,姐姐累了,哥哥抱。」小意搖頭,說要姐姐抱。何如初忙說不累不累,又問他喜歡吃什麼,儘管告訴姐姐。韓張彎腰對他笑說:「小意,平時哥哥長哥哥短的,哄著哥哥當馬騎;現在有了姐姐,就不要哥哥啦?」
小意乾脆轉過頭去不理他,他唯有苦笑。心裡想,看來真有血緣這回事,要不不愛理人的小意,怎麼見了如初就變得這麼黏人呢。
何如初笑說:「小意看著真親切,我一見就喜歡。」轉頭問:「小意,姐姐能親親你嗎?」小意有點害羞,還是點了點頭。何如初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笑說:「姐姐最喜歡小意了。」
這下連何姑姑也吃醋了,叫嚷:「小意,姑姑白疼你了!怎麼姑姑要親你,你就死活不肯呢!」小意低了頭,半晌說:「小意喜歡姐姐。」哄得何如初拍手大笑,捏了捏他臉蛋,「小心姑姑傷心,以後不疼你了。」
何姑姑唯有自嘲,然後說:「如初,你不覺得小意看著面善嗎?」何如初拍了拍頭,一疊聲說:「對對對,怪不得我這麼喜歡小意,其實是因為我一見他就覺得眼熟,像誰似的。」夏原快人快語接過來:「你不覺得小意長得像你嗎?」
何如初遲疑說:「長得像我嗎?我自己倒沒多大感覺。只是看著他心裡就覺得特親切,像是老早就認識似的。」可是她以前分明沒見過小意啊,連她自己也在納悶。夏原叫起來:「還不像啊?你倆照照鏡子去,看那眉那眼那唇——」
何姑姑緩緩說:「如初,小意全名叫何如意。」如初猛然想起自己其實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因為不肯原諒何爸爸,所以她也從沒有往這方面想過。可是孩子還是一天天長大了。她臉色漸漸變了,呆呆坐在那裡。沒想到,自己竟真的是小意的姐姐。
小意人雖小,卻也察覺到她的異樣,連聲喊:「姐姐,姐姐……」她回過神來,忙說:「姐姐沒事,想事兒呢。」不管怎樣,孩子始終是可愛的。
何姑姑歎氣:「如初,看在孩子的份上,你還要跟你爸爸慪氣慪到什麼時候?」她故意裝出惱怒的神色,忿忿說:「原來你們設計好的!」拿小意當誘餌,誘她有氣都生不起來。
夏原忙笑說:「姐弟相認,大團圓的場面,有什麼好氣的!來來來,大家喝一杯,慶祝如初回國。」如初有點尷尬說:「可是這個弟弟也未免太小了點。」牽出去,十個人有八個人會誤會。夏原笑:「小才好玩啊!大了干自己的事去了,哪還肯理你啊。」
韓張教小意:「如初姐姐是你真的姐姐,知不知道?她也是叫你爸爸做爸爸的,你歡不歡迎姐姐回家?」小意轉頭問何如初:「你就是爸爸的心肝嗎?」她不解,笑問:「這話怎麼說呢?」
小意睜大眼睛說:「爸爸說,姐姐是爸爸的心肝,小意是爸爸的寶貝。」她聽了,只覺眼睛一熱,忙忍住了,笑說:「是啊,姐姐是爸爸的心肝,小意是爸爸的寶貝。」
大家聽了小孩子稚嫩的童言,都十分感慨。何姑姑歎氣說:「如初,你爸爸這些年來一直都很想你,只是不敢去看你。他知道他傷了你媽媽的心,但是他們之間的事情,連他們自己都剪不斷,理還亂。現在,你總算肯回來了。你爸爸怕你還是不肯原諒他,因此大家想了這麼一個法子。你看小意都這麼大了,大人的事就由大人他們自己去吧。」
何如初默默聽著,一直沒說話。何姑姑瞧她神色,這麼多年過去了,估計氣也早消了。於是笑說:「既然是接風洗塵,大家痛痛快快喝兩杯,祝如初在國內有一個好的開始。」大家都站起來,小意竟然也搖搖晃晃跟著爬起來,大家見了都笑。如初怕他摔下來,忙抱在懷裡,笑說:「好好好,小意也乾杯。」給他倒了一小杯柳橙汁,用吸管插上。
夏原跟韓張臭氣相投,見了面就互損。夏原瞇著眼睛嘲笑說:「你說你一天到晚待實驗室有什麼出息?乾脆下海跟著兄弟我幹得了。如今不是興這麼一句話麼,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韓張罵他一身的銅臭氣。他點頭:「我就銅臭,怎麼了?不服氣啊,不服氣咱倆再喝——」都是能喝的主兒,倆人杯來盞往,也不知道喝了有多少。
何姑姑夫妻倆早走了,由他們幾個年輕人去鬧。何如初一開始還陪喝了幾杯,後來見他們倆拼上了,便拉著小意說:「咱們出去透透氣,等會回來。」照他們倆這樣喝下去,她還得回來收拾殘局。
何姑姑故意留下小意,讓她等會兒送他回家。小意對大廳做裝飾的各色金魚非常感興趣,眼巴巴望著。她便抱他貼近玻璃看。小意問:「姐姐,這是什麼魚?」她哪知道是什麼魚啊,胡亂說是黑金魚。小孩子精力真是旺盛,看完這個又看那個。小意畢竟不小了,又動來動去的,她一直抱著覺得手酸,便哄他:「不看了好不好?姐姐下次帶你去海洋館看海豚去。」牽著他手往回走。
小意高興地拍手跳起來:「好,小意要去海洋館。」她笑著稱讚:「小意真乖。」抬頭時,迎面碰到孟十、鍾越他們從裡面出來。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孟十不防下見到她,大吃一驚,好半晌才笑說:「什麼時候回國的?」
鍾越眼睛一直盯著她手邊的小意,吃驚地看著她。眼前的一幕太過震撼,擊的他當場無法反應。本來說好是去圓山飯店的,哪知道孟十突然從國外回來,說要在凱悅飯店宴請外商,讓他也過來陪飲,圓山飯店那邊讓部門經理去就行了。
闊別八年的倆人就這樣結結實實撞上了。也許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不可不謂是天意。
第50章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回答孟十:「剛回來不久。」眼睛卻在打量鍾越。雖然還是那個人,可是和記憶中的他卻是完全不同了。西裝革領,自信沉穩的他已是一名成功的企業家,一個決策動輒數百萬資金,和當年一無所有的學生怎可同日而語!他現在的一切她只覺得無邊的陌生,眼前的這個人早已不是以前的那個鐘越了。時間改變了一切,包括曾經最親密的人。她拘謹地站在那裡,他卻一直沒說話。久別重逢,再怎麼樣,至少也應該打個招呼,方不失禮。尷尬過後,她客客氣氣說:「鍾先生,你好。」
鍾越聽她叫他「鍾先生」,只覺得荒謬。鍾先生?什麼時候開始她稱呼他為「鍾先生」了?現在,自己對於她,真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無足輕重的陌生人了嗎?深深的無奈湧上心頭,他點頭,淡淡回應了一句:「你好。」
幾人站在大廳裡,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小意不耐煩地扯了扯她手。她這才回過神來,懦懦說:「我先走了——」孟十忙說:「我們送你回去。」她連忙搖頭:「不用,不用,我還得回去。」眼睛看著裡面。見他不解,忙解釋:「我跟朋友一塊來的,帶小意出來轉轉。」孟十「哦」一聲,「那我們先走一步。」鍾越跟在他後面出去了。
夏原和韓張喝得一塌糊塗,醉倒在桌上。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弄醒他們,出了一身的汗,晚上乍然間狹路相逢也就不那麼傷感了。
孟十直到上了車還在感慨,「沒想到她回來了,樣子還是沒變,只是頭髮留長了。巴掌大的瓜子臉本來就顯得小,現在更覺得年輕,一點都看不出小孩那麼大了。」轉頭又說:「那孩子跟她長那麼像,應該是她兒子吧?」
鍾越許久才吐出一句話,「不,她變了!」當然是變了,不然怎麼會叫他鍾先生,怎麼會對他視而不見呢!瞧她對小孩子的關愛之情,到底怎麼一回事還用說嗎?就在昨天,他設想過倆人見面時各種各樣的情況,頂多不外乎她跟夏原在一起。可是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有一個那麼大的孩子!震驚,憤怒,羞恥,絕望,痛恨……所有醜惡的一面因她全部暴露出來。
孟十見他許久不說話,多少能理解他的心情,歎氣說:「鍾越,看樣子,她已經結婚生子了——你總不能一直這麼蹉跎下去……」這些年來,不是沒有人追求他,可是他冷冷淡淡的總是不理會,和身邊的年輕女性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就連范裡這樣優秀的人,他也不放在心上。從中,孟十或多或少猜到他的心思,他應該還是在等何如初回來。
鍾越聽了他的話,轉頭看向車外,緊緊拽住車門的右手指骨泛青。
孟十喃喃自語了一句話,「那小孩的父親是誰?」
他當場僵在那裡。
何如初打發夏原韓張他們回去後,不得不送小意回父親那裡。何爸爸圖清淨,住在郊區。車子越往外開,空氣越來越清新,高樓大廈逐漸減少,野地越來越空曠。小意累了,趴在她身上睡熟了。她探頭往外瞧,竟然看見稀稀疏疏幾點繁星,零亂地散在半空中。
下了車,寒風兜頭兜腦吹來,她瑟縮了一下。抬起一隻手,吃力地緊了緊小意的扣子。深吸一口氣,準備按門鈴,門卻從裡面打開了。
何爸爸已從何姑姑那裡知道事情經過,一直在等她。聽到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迫不及待站起來開門。一個人樣貌也許會變,可是某些東西卻永遠不會變,比如走路的聲音,比如親情。
已有數年沒有見到父親,乍然下見了,不由得吃驚。曾經意氣風發、儒雅風流的父親如今額上已有了一條又一條的皺紋,突然之間就老了。她只覺得心疼,不由得後悔,自己當初實在是太任性了。
何爸爸接過她手中的小意,白宛如聽到動靜,連忙抱他回房睡了。何如初一直站在門外,見了她,既沒點頭也沒打招呼,只裝作不見。白宛如知道他們父女有話要說,進臥室後,一直沒出來。
何爸爸拉著她,連聲說:「外面冷,進來說話。」她搖頭,沒有進來的意思。父女倆靜靜立在門口,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還是何爸爸開口:「在國外的這些年都還好嗎?」應該吃了不少苦吧,給她的錢全部都退回來了。
她點頭,輕聲說:「嗯,還好。」說完了,覺得自己該走了,於是說:「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何爸爸拉住她,緩緩說:「當初買這個房子的時候,特意為你佈置了一個房間。裡面的陳設都是你喜歡的,留下來住吧。」期待地看著她。
她心微微震動,最終還是說:「不了,我一個人其實挺好。」在這個家,她應該算是外人吧。父親也不再是她一個人的父親了。何爸爸以為她還不肯原諒自己,焦慮地叫了一聲:「初初——」
她抬頭笑了笑,揮手說:「我走了。爸爸,你自己多注意身體。」
她已有將近五年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了。何爸爸聽了,又驚又喜,眼睛裡突然有了眼淚,偏過頭去,連忙抬手擦了,只知道點頭:「恩恩恩——」看著她的背影在轉角處消失。呆立半晌,心裡一陣喜一陣悲的,女兒終於長大了,不要事事需要他這個父親了。
這幾天鐘越很煩躁,對人老是皺眉,開會的時候因為一個主管出了差錯,當眾斥責他。搞得身邊的人暗中竊竊私語,「鍾帥這幾天怎麼了?沉著一張臉,不言不語,怪怕人的。」鍾越跟人雖不親近,但是平時是相當客氣禮貌的,甚至可以稱得上紳士。
孟十自然明白其中的原因,勸他說:「早就說了,你需要重新開始一段新的感情,借此才能忘掉以前的事。」掏出一張精緻的請柬遞給他,「這週末章慧明過生日,章家為她辦了個盛大的派對。她特意來送請柬,恰好你不在,我就代你收下了。一起去吧。」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章家是城內有名的公眾人物,章小姐的生日派對,自然是富麗堂皇,高朋滿座,賓客雲集。孟十和鍾越到時,章小姐撇下其他人,親自迎上來。孟十寒暄了幾句,留他們單獨相處。
章小姐本來就是有名的美人,鵝蛋臉小巧精緻,柔嫩的肌膚吹彈可破,經過盛裝打扮,更是美艷不可方物。見了鍾越,打趣說:「鍾帥,今天能請到你來,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啊!」鍾越忙說不敢不敢,一向事物繁忙而已。
章小姐白了他一眼,笑吟吟說:「我知道鍾帥你貴人多忘事,所以不將我們這些小女子放在心裡。」一顰一笑俱是風情。鍾越忙謙虛:「章小姐言重了,真的是抽不開身。不信,你找孟十當面對質。」章小姐掩嘴笑:「得了,我還不知道你!說你是工作狂也不為過。不過,今天既然來了,那就是我說了算。」鍾越忙點頭,「當然當然,客隨主便。」章小姐回眸一笑,指著他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先等著——我這會兒要招待客人。」說完搖曳生姿走了。
孟十不知道從哪裡溜出來,低聲說:「不要說兄弟我沒提醒你啊,這樣一個絕代佳人,知情識趣,凡是男人沒有不動心的。既然對你青眼有加,千萬要好好把握機會。」擠眉弄眼走了。
有女傭過來說:「鍾先生,我們小姐請你過去。」他跟著女傭出來,一直走到偏廳的走廊外。章慧明笑說:「裡面人太多,吵得厲害。我們站這裡靜靜說會兒話。」倚在雕花欄杆上,抬頭說:「你看,月亮上來了。」手指著外面。
鍾越走近一看,一輪白玉似的明月朗朗照在地上,當真鋪了一層霜似的,周圍的一草一木跟著分外有意境。明月多表相思,他心頭忽然湧現滿懷的惆悵傷感,靜靜立在簷下,沒有說話。
她嬌嗔道:「不知道鍾帥可是想起什麼難忘的舊人舊事?竟然如此傷懷。」鍾越微笑,沒有回答。她撐住欄杆,上身不老實地往後仰,突然「哎喲」一聲,差點往外栽去。鍾越見狀,連忙拉住她,倆人滾作一團。
她沒想到有此變故,順勢倒在他懷裡,沒有立即起來。她做的這樣明顯,他若還不懂得抓住機會,只能說明他不待見她,根本沒有往那方面發展的意思。鍾越聞到她身上的香味,立即不著痕跡拉開距離,隨即高聲叫人,又禮貌地問:「章小姐,你有沒有摔到哪裡?」
驚的眾人都過來看她。她深深歎了口氣,理了理頭髮,忙說:「沒事沒事,不小心滑了下腳。」跟在眾人身後回到大廳。
鍾越和孟十離開時,章小姐沒有出來送。
孟十還不明所以,笑著打趣說:「好小子,你厲害啊,平時小看了你。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和人家抱在一塊了!」鍾越什麼都不解釋,只是專心開車。送孟十回了家,轉回來時,路上出了一起車禍,又堵車了。
他走出來,濃濃的黑夜將他圍成一個小小的影,孤獨而落寞。明月疏疏淺淺照在殘葉半凋零的槐樹間,看過去像舞台上佈置的一幅畫,半隱半現。他忽然記起那時候的事來——
她傻里傻氣拉著他問:「為什麼古人會說月裡住著嫦娥,還有桂樹?我怎麼什麼都看不出來?」他自然是不理會她常有的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可是她偏偏不依不饒,總要拖著他東拉西扯。最後常常是他呵斥她:「嘰嘰喳喳還跟孩子似的,專心看書。」她才不情不願從窗外轉過頭來,嘴裡嘀咕說哪有那麼多書可看。實在無聊了,一個人趴在桌上睡覺。
現在想起來,她只不過想跟他多說說話而已。可是那時候不知道,只是嫌她吵。可是後來再也沒有人在他耳邊吵吵嚷嚷了,再也沒有了!——他常常後悔,那時候應該多陪陪她,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遺憾了。
有些東西,當時你並不懂得它的可貴,往往要失去以後才會明白。
他站在路邊抽煙,一根接一根。車流開始往前滑動時,他掉頭轉了個方向。
第51章
何如初洗了澡正準備睡覺,聽見門鈴響,心裡疑惑,這麼晚了,會是誰呢。打開門見是他,很是吃驚,愣愣地問:「你有事嗎?」
他鬆了鬆領帶,解釋似地說:「聽人說你現在住這裡,正好路過,所以進來看看,順帶討杯水喝。怎麼,不方便嗎?」不管怎樣,他一定要問清楚才甘心。
她忙搖頭,「不會不會,請進。」明知道他這麼說只是一個借口,還是打開門讓他進來,趕緊倒了杯水給他,「對不起,剛搬來,茶葉都沒有。請不要介意。」一臉歉意。
他注意到鞋架上只有她一個人的鞋子,留心看了看,並沒有發現其他人的東西,小小的一室一廳似乎只有她一個人住。仰頭喝了半杯水,緩緩問:「你一個人住這裡?」她點頭,「是啊。什麼東西都沒買,亂的很。你坐。」拿起沙發上的衣服和包,客客氣氣請他坐。不知道他這麼晚來,究竟所謂何事。
但是他一直沒說話,似乎真的只是來喝杯水就走。鍾越轉動手上的杯子,意有所指問:「這麼些年來,你似乎發生了很多事。」很想咄咄逼問她,為什麼當時說好回國卻又不回來!和那天看到的孩子有關嗎?可是語言是這樣蒼白無力,埋藏的太久,像堵住了,一時間無法傾瀉。
何如初默默點頭,「恩」了一聲。他忽然不想再聽下去,站起來就走,口裡說:「謝謝你的水。」她被他的舉動搞得莫名其妙,手足無措,只得站起來送他。看著他出去了,訥訥地吐出一句:「那——晚上開車,你小心點。」
僅僅這樣一句再簡單不過的關懷,已使得要走的他停住腳步。他回頭,淡淡說:「那天碰到的孩子很可愛,叫什麼?」她笑起來,說叫小意,如意的意。他心裡冷笑,如意的意?是希望他將來事事如意嗎?他很想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心裡明明嫉妒的快要瘋魔——
最終問出來的卻是,「孩子姓什麼?」是韓還是夏抑或是其他?
她實在不好意思說小意是她父親的兒子,是自己的親弟弟。父親居然在女兒成年以後還生了個兒子,實在有點難以啟齒——可是她還是說了姓何。
鍾越自然以為孩子是跟母親姓,看了她一眼,頭也不回離開了。離婚了,所以獨自一人帶著孩子回來嗎?他忍無可忍,不想再繼續糾纏下去!自己這是幹什麼?捧著心任由她踐踏嗎?犯賤也不必卑微成這樣——
何爸爸打電話來讓她去家裡吃飯,她遲疑著沒有說話。何爸爸忙說:「你要是一個人不願意來,那就叫上韓張吧,人多熱鬧些。」她不想辜負父親的一番好意,唯有點頭答應,讓韓張一起陪同前往。
韓張選了一束鮮花送女主人,見她也在挑禮物,奇怪地說:「你回家還帶什麼東西,嫌不嫌煩!」多見外啊。她不回答,心裡卻在說,那不是我家。韓張見她聽而不聞,明白她心裡的疙瘩,於是說:「你要正兒八經提禮物上門,倒顯得生分了,多傷人的心。」見她猶豫不決,又說:「你真要帶,就給小意買一兩樣玩具吧。不但小意高興,還討大人歡心。」
她想了想,這個主意確實不錯。小意正是開發智力的時候,於是選了一副兒童拼圖,一輛玩具汽車。果然,小意收到禮物非常高興,連忙拆開來蹲在地上玩。她有感而發,「小孩子真是容易滿足。」一件小小的禮物便可以高興一整天。
韓張見她傷感,忙開解說:「我們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啊。那時候收集香煙盒裡附贈的『水滸一百零八將』,每得到一張沒有的,不是興奮的到處跟人炫耀麼?」她記起來,微笑說:「我以前很嫉妒你有一張大家都沒有的『行者武松』,一直想偷來著,卻不知道你當寶貝似的藏到哪裡去了。」
韓張拍手笑說:「哈哈哈哈,我還記得你把何爸爸沒抽過的香煙一包一包拆開來,就為了收集畫片,結果香煙全潮了——」她笑著點頭,吐舌說:「被我媽媽一頓好打啊!」
何爸爸聽見他們說起小時候的事,跟著笑起來,說:「我還記得那時候初初為了一張「豹子頭林沖,天天纏著要去給我買煙,從來沒這麼孝順過——」幾人都笑了,氣氛歡快起來。
何爸爸忽然歎氣,「可是轉眼你們都這麼大了。」她黯然想,是啊,都過去了,回憶是這樣令人歡喜卻惆悵。
白宛如一直在廚房忙碌,她訕訕走過去,問要不要幫忙。她忙搖頭,「不用不用,幾個家常菜而已,很快就好。你坐著陪你爸爸說會兒話,他很少像今天這麼高興。」她跟何爸爸結婚後,又因為要照顧小孩,公司的事漸漸不大管了,一心在家相夫教子,偶爾也出去交際交際,報個班學點什麼打發時間。
何如初還是不慣跟她相處,只得又走出來。小意見了她,抱著她腿,仰起小臉說:「姐姐,姐姐,你說帶我去海洋館的。」她抱起他,點著他鼻子說:「今天不行,等過幾天姐姐有空就帶你去,好不好?」他唯有點頭,還不忘說:「那姐姐一定要記得哦。」
何爸爸見他們姐弟倆相親相愛,老懷大慰。忽而又歎氣說:「初初,爸爸只得你跟小意倆個孩子。你看爸爸,鬢邊頭髮都灰了,不認老都不行了!你白阿姨跟著爸爸,耽誤了許多青春,也已到不惑之年,可是小意卻這麼小。爸爸只希望你將來能好好照顧小意。」
她聽了幾欲落淚,父親這是幹什麼?怎麼像是在托孤呢!忙說:「爸爸,你哪裡老了!我跟你走出去,還有人當你是我男朋友呢!」何爸爸聽了笑,又說:「人年紀一大,廢話就多了。你若有時間,就回去看看你媽媽吧。」
她默然,問:「媽媽現在還好嗎?」何爸爸點頭,「你媽媽開了間花店,侍弄些花花草草,精神倒是越來越好了。」她聽了,才放下心來。
白宛如招呼大家吃飯,拿了個小碗盛了飯菜放在小意跟前,問:「自己會不會吃?」小意點頭,一本正經說:「老師說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逗得大家笑起來。他把碗裡的黃瓜片,胡蘿蔔塊全部挑出來。白宛如皺眉:「這挑食的毛病哪裡來的,怎麼教都不改。」
何爸爸抬眼笑看何如初。她低頭悶笑,趕緊扒飯。然後教育小意:「小意,你要是再挑食,就像姐姐這樣——」小意抬頭看她。她一臉嚴肅說:「就像姐姐這樣傷了爸爸的心。」
所有人都轉頭看她,她一個勁兒地低頭吃菜。還是何爸爸說:「好了好了,小意以後不要再挑食了,大家都不許挑食。」小意朦朦朧朧也知道一點爸爸姐姐之間的事,以前爸爸每次提到姐姐,都很不開心。知道事情很嚴重,於是耷拉著腦袋,將挑出來的黃瓜胡蘿蔔又吃了。
飯後白宛如帶小意回房睡覺。幾人坐在客廳閒聊,何爸爸問:「初初,你還是決定不搬過來住嗎?」她點頭,早已經習慣一個人在外面住,笑說:「在外面住,沒人管,自在的很。」何爸爸便歎氣:「女兒長大了,翅膀硬了,我這個老爸是想管都管不了嘍。」
何如初嘻嘻笑,推韓張:「你跟我爸爸下棋去。」省得父親又囉哩囉嗦逼著她回來住。韓張果然擺下車馬炮,跟何爸爸廝殺起來。她一個人無聊,轉到書房到處東摸西看。見桌子上堆了一堆各色報紙雜誌,不由得翻看起來。
時事政治、證券經濟她是不感興趣的,只看娛樂新聞。忽然在本地一張報紙上看見偌大的頭條「富豪千金生日派對網絡新貴舉止曖昧」,後面附了一張鍾越抱著快要跌倒的章慧明的照片,又有一行小字「金童玉女,才子佳人?」
她看了,臉色突然蒼白,身體支撐不住,一頭跌倒在椅子上。明知道他的感情生活不可能一片空白,可是親眼見了,原來還是會傷心。那樣明亮耀眼的富家千金,和英俊沉穩、功成名就的他站在一起,實在是一對璧人。哪像她,到頭來仍然一事無成。
她想起自己最得意的時候,是年輕不懂事那會兒,被他一心一意捧在手心裡疼寵。為了討她歡心,冬天一大早排隊去買她喜歡吃的「何記土掉渣燒餅」,送到她手裡還是熱乎乎的,原來他一直藏在衣服裡面。可是那時候卻是他最不得意的時候,還是學生,一無所有。現在完全倒轉過來。他意氣風發,得意非凡;而她默默無聞、唯有黯然神傷。
想到這裡,忍不住落淚。世事變幻是這樣的快!當年那樣深愛過,可是如今漸漸形同陌路。早已各有各的生活,互不相干了。
第52章
何爸爸見時間不早了,他們也該回去了,於是推門進來找她。見她趴在桌上,滿臉淚痕,嚇了一跳,忙問:「好端端的怎麼哭了?」她搖頭說沒事,可是眼淚卻吧嗒吧嗒往下掉。
何爸爸揀起地上的報紙,驀地明白過來,不敢置信地看著她,難道女兒心裡還在想著這個人嗎?見她哭得唏哩嘩啦的,忙抱在懷裡,像小時候一樣拍著她的背哄道:「囡囡乖,不哭,不哭——」
她漸漸停止抽泣,胡亂擦了把眼淚。何爸爸心情複雜,看著她問:「你是不是一直在怪爸爸當年硬逼你出國?」她許久沒說話,最後搖頭:「開始有,現在當然是沒有了。就算不出國,這麼多年,說不定我們也已經分手了——」
何爸爸心疼地看著她,喃喃道歉:「爸爸不知道你那麼喜歡他——」止住的淚又滾下臉頰,她忙忍住了,「不是這樣的,我看著他的照片,突然想起以前很多很多事情,突然發覺,我和他,還有所有人,大家都回不去了!一時傷感起來,才哭的,並不是因為他的緣故。」
何爸爸摸著她頭髮說,「有些人和事注定是要錯過的,再怎麼傷感都沒用了。以前我也很看好他,他現在果然是出息了,可是已經不適合你。反倒是韓張,你們倆從小一塊長大,彼此的脾性一清二楚,這麼多年來他對你的心意,大家都看的清清楚楚。初初,爸爸勸你一句,一向年光有限身,不如憐取眼前人。」
她聽了默然不語。何爸爸拍著她手說:「爸爸現在只希望你找到一個好的歸宿。以前爸爸可以照顧你,可是現在爸爸老了,只好將你托付給一個可靠的人。韓張,這孩子,對你一心一意的,實在很不錯。」
她微微「恩」了一聲,輕聲說:「爸爸,你不老,我也還年輕,不用急,慢慢來,總會有那樣一個人的。」
何爸爸知道感情的事只能由他們自己來,不再多說,拉她起來,「韓張在外面該等急了,你們早點回去吧。」她點頭,擦乾眼淚,又洗了把臉才出來,和韓張一起回去了。
報紙的事何如初看到了,大家自然也都看到了,都在悄悄議論鍾越和章慧明。孟十拉著鍾越出去喝酒,醉眼朦朧之際笑說:「看來你跟章家大小姐好事將近啊。」鍾越灌了一杯酒,淡淡否認:「根本沒有的事。」
孟十搖頭笑:「照片都登出來了,抵賴做什麼!」鍾越面無表情說:「真的只是一場誤會。」章慧明心裡只怕恨他還來不及呢。他的心性還是那樣涼薄冷情。
孟十見他那樣不像是說笑,又想起章慧明這些天音訊全無,怔怔問:「那天晚上到底出什麼事了?你們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他往杯子裡加了塊冰,聳肩說:「放心好了,恐怕章小姐再也不會來找你我了。」
他愣住了,看他一臉不在乎的樣子,知道倆人之間肯定是沒戲了,不由得叫起來:「為什麼?」見他不說話,推著他肩膀問:「我說你到底為什麼?人家章大小姐哪裡不好了?外貌配不上你,身家配不上你還是學歷配不上你?我就不知道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章慧明這樣的人你還不要,活該你光棍打到底。」
鍾越聽了又氣又笑,半晌只說:「她沒什麼不好。」孟十翻了翻白眼,耐住性子問他:「那你說什麼樣兒的人才叫好?」鍾越不理他,將杯子倒滿,示意說:「咱們乾一杯。」
孟十見他這樣,搖頭歎氣,語重心長勸他:「鍾越,我跟你說,人生在世也就這樣了,得過且過。你年紀也不小了,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回到家還是冷鍋冷灶,一室冷清,多淒慘啊!你現在啊,就缺老婆孩子熱炕頭。先找個人定下來,以前的事慢慢地都會忘了……」說得口乾舌燥,見他還是無動於衷,急了,大聲說:「你這樣癡情又有什麼用?人家都結婚生子了!」他今天算是見識到了,世界上原來真的還有這麼傻的人。
氣憤之餘,又心疼起鍾越來,喃喃罵:「怎麼會有這麼狠心的女人,拋下你走了不說,還跟別人去結婚生子!這樣的女人,你說你還心心唸唸想著她幹嘛?不是犯賤嗎!」
鍾越也覺得自己是犯賤,抱著頭痛苦說:「她現在一個人——」
更吃驚的是孟十,聽他這話,他還想跟她在一起?看著他,怔怔說:「瘋了,瘋了!」他這樣,不是瘋了是什麼?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忿忿說:「為什麼非她不可?沒有她又不會死!」
鍾越也在問自己,為什麼非她不可。踉踉蹌蹌站起來,搖頭說:「我要走了。」孟十連忙拉住他,「你這樣怎麼開車,我送你回去。」他沒有拒絕。
孟十眼睛看著前面,連連感歎:「她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值得你這樣?」一個結過婚生過孩子的女人,他竟然還想要!
鍾越背靠著坐墊,眼睛閉著,忽然說:「不一樣,感覺不一樣。」
孟十呆住了,轉頭看他,長長歎了口氣,平靜問:「到底是哪裡不一樣呢?」這樣執著於一個人,難道就是愛情?
鍾越轉頭看窗外,喃喃說:「擁抱的感覺。」
孟十反倒心平氣和下來,說:「所以這些年來,你一直在等她?我們都以為你早忘了。」
「我也以為自己忘了,所以一直都在尋找,也曾嘗試接受其他人,並且一直拒絕承認在等她。可是以往擁抱的那種感覺,無論和誰,再也找不到了。終於明白,有些東西,無法替代。」
孟十默然無語,看著他下車,忍不住又問:「她現在是離婚了嗎?」鍾越站在那裡,看著天空吐出一口氣:「大概吧。」說話時孟十的車子早已離去。
既然無法替代,那麼自尊只能委曲求全。他再一次放下身段去找她。
何如初穿著睡衣開門,驚訝說:「鍾越!」大半夜的,又是來討杯水喝嗎?聞到一股濃重的酒味,「你喝酒了?」看他這樣子,似乎醉的不輕。
鍾越粗暴地拉她進來,二話不說將她壓在門上,唇舌劈頭蓋臉親下來。
她嚇壞了,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他,奮力掙扎,東躲西藏,可是一點用都沒有,他的力氣那麼大,手被牢牢鉗制住,頭被迫抬高,她甚至覺得胸口呼吸不暢。在他的強勢下,慢慢地軟下來,淚流滿面,哭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雖不是什麼富家千金,可是也不能任他玩弄啊——看著現在的他,只覺得傷心難過。為什麼要這樣?只是因為當年的不甘心嗎?
鍾越嘴裡嘗到鹹味,慢慢鬆開她,手撐在門上,將她困在懷裡,生怕她又突然消失了。手指動了動,想擦去她滿臉的淚痕,最終還是轉過頭去,淡淡說:「我會對你跟孩子好。」他願意全盤接受她的過去,哪怕是和自己完全無關的孩子。
她一時間有點迷糊,不知道他說什麼,抬頭迷茫地看著他。他厭惡這樣自甘低賤的自己,不耐煩起來,冷笑:「你到底想怎麼樣?統統說出來!」不要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會讓他想起以前,會心軟——事到如今,作踐他作踐的還不夠嗎?
韓張聽到動靜,匆匆忙忙披了條浴巾從浴室光腳跑出來,連聲問:「怎麼了,怎麼了?」身上還是濕的,水珠滴滴答答濺在地板上。看見站在門口的倆人,不由得愣住了。
鍾越看看韓張,又看看她,驀地明白過來,驚愕、恥辱、羞憤、痛恨、絕望一時間全部湧上心頭,轉頭淡淡看了她一眼,「我他媽的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那眼神,冰涼透骨。摔門而去。
何如初忍不住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