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筆大三下學期那年,她十八歲,本是豆蔻年華,卻發生了許多的事。她母親檢查出乳腺癌晚期,家裡陷入愁雲慘霧之狀。她父親早逝,母親開了一爿小店做一些雜貨生意,饒是精明幹練、勤儉節約,供兩個孩子上學,尤其是鍾簀,天生失聰,不知費了多少錢財,家裡經濟狀況日益窘迫。
當鍾筆從親戚口中得知母親患病時,無異於晴天霹靂當頭砸了下來。她跟在親戚身後去父親生前的廠子裡鬧,天天搬個小板凳坐在廠長辦公室前,木著臉聽過往的工人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說:「可憐啊,讀書好著呢,聽說考上了北京大學,父親早死,母親又得了癌病,弟弟偏偏是個聾子。」
年輕的她臉皮生嫩,又羞又憤又氣又悲,想哭,但是她沒有辦法,為了母親的醫藥費,她必須忍。
處事須存心上刀,修身切記寸邊而。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忍耐。忍無可忍,從頭再忍。沒有什麼「是可忍孰不可忍」。
最後鬧得整條街都知道了,人人同情鍾家的孤兒寡母。廠長被輿論逼得沒辦法,召集廠裡的工人給鍾家捐錢,又答應廠裡出一半的醫藥費。街道辦事處的吳伯是個熱心人,有親戚在北京某家醫院擔任主治醫生,打電話幫她們聯繫。鍾筆本想在省裡的醫院治療,考慮到自己可以一邊上課一邊照顧母親,於是帶著鍾簀一起來了北京。
她在學校附近租了間小平房,安頓好鍾簀,日日往醫院跑,十分擔心母親病情惡化,又驚又怕,心力交瘁。幸好替她母親主治的羅醫生為人親切和藹,鼓勵她說只要病情控制住了,救治得當,並無生命危險,使得她抱有一絲希望。經過幾次化療,鍾母被病痛折磨的面色蠟黃,瘦的眼睛只剩下兩個窟窿,頭髮全掉光了,形同枯槁。
鍾筆見了心如刀割,每日還得強顏歡笑,哄母親說很快就會好。
那段時間,她以弱不禁風的雙肩一力挑起千斤重擔。
有一天當醫生說鍾母的病日漸有了起色,若是繼續這樣下去恐怕就要好轉時,鍾筆聽了,大喜過望,整個人都輕了起來。正鬆了一口氣,哪知有一天晚上鍾母突然嘔吐不止,怎麼用藥都沒有用,最後雙眼一閉,昏了過去。
羅醫生急匆匆趕來,說是癌細胞變異,需要立即動手術搶救,讓她去樓下大廳收費處交錢。
那天晚上,鍾筆感覺自己在地獄的烈火裡煎熬,不斷在絕望與希望中掙扎徘徊。她木木的坐在手術室外的長凳上,心想睡一覺就好了,睡一覺,母親便沒事了。可是無論她怎麼安慰自己,還是一點睡意都沒有。她苦中作樂,也許睡神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已經有三天三夜沒有造訪她了。
她睡不著。就是那時候她學會了用安眠藥。
漫漫長夜像是永無盡頭,空無一人的走廊上,鍾筆頭埋在手中,不斷祈禱,若是頭上真的有神明,就請發發善心,她鍾筆願意每日三跪九叩拜謝。
神明似乎真的聽到了她的請求,手術室的燈滅了,羅醫生連口罩都未摘下就走出來對她微笑,打手勢表示一切順利,然後方進去收拾東西。鍾筆從沒有見過笑得這麼美的眼睛,此刻她覺得身邊所有人都是白衣天使,醫生是世界上最崇高的職業,懸壺濟世,救死扶傷,妙手回春,可歌可泣。
她興奮的神智不清,整個人飄飄然定不下魂,一直懷疑莫不是做夢吧,莫不是做夢吧?迎頭有一人穿著白色消毒服走了過來,雙手插在口袋裡,目光呆呆的,面無表情,光潔平整的大理石,可是他差一點跌倒。
鍾筆不管不顧走了過去,手背在身後,踮起腳尖,在他眼睛上輕輕落下一吻,仰著頭笑瞇瞇說:「你的眼睛真漂亮。」然後跑走了。她要趕快告訴鍾簀,母親痊癒的消息,她要告訴全世界,她母親的病好了!
她是如此的高興,全然忘了自己無心之下犯下了怎樣的錯誤。
左思的母親就在剛才走了,心臟病突發,搶救無效。他母親從小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又變賣祖屋供他上大學,如今他事業有成,功成名就,本想讓母親多享兩年清福,沒想到就此撒手而去。無數風浪走過來,早將他的意志鍛煉的如鋼鐵般堅硬,沒有什麼可以將他打倒,可是此刻他崩潰了。他親眼看著醫生將白布蒙上母親的臉,失魂落魄走了出來。
就在他最無助脆弱、彷徨迷茫的時候,一個女孩子跑到他面前,親了親他的眼睛,一臉燦爛說:「你的眼睛真漂亮。」他想起小時候母親微笑著稱讚他:「思思眼睛真漂亮,一看就是聰明相。」他伸出手情不自禁想抓住她,可是她像蝴蝶一樣轉眼就飛走了。
他得到鍾筆一吻,整個人彷彿吸了天地靈氣、日月精華一般,精神一振,重又活了過來。他立即著手安排母親後事,然後到處打聽剛才那個女孩子是誰。
鍾筆天天在醫院待著,幾乎所有人都認識她。很快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信息。他不打算放過她,但是要慢慢來。
鍾筆領著鍾簀一大早就來了醫院,手裡提著連夜熬的八寶粥。打開來樓道裡都聞到香味,入口即化,護士在一旁稱讚,「大嬸,你這個女兒當真孝順。」鍾母看著兩姐弟笑。雖是病房,仍是滿室溫馨。
那時候鍾簀只有十二歲,還是一個怯生生的小孩子,雖不會說話,但是已經十分懂事,接過調羹要親手喂母親吃飯。鍾筆讓出了位置,摸了摸他的頭髮,笑說:「小簀長大了,會照顧人了。」鍾母吃著兒子喂的粥,很是欣慰。
她哼著小調跑出來,坐在椅子上翻娛樂八卦雜誌。感覺到有人在她身邊坐下,她瞟了一眼,見他穿的十分齊整,便搭訕說:「你是來醫院探病嗎?」他搖頭,聲音很低沉,「不是,我母親去世了,我來領她的遺體。」
鍾筆一驚,沒想到竟是這麼一回事,雜誌也不看了,看著他的眼睛真心誠意道歉:「對不起。」他不是很在意,歎了口氣說:「生老病死,誰也躲不過。」鍾筆不喜歡這樣的話題以及死亡的氣息,坐立不安,想要走,哪知他突然問:「你叫什麼名字?」低著頭,眉眼間甚是疲倦。
鍾筆心一軟,心想他心裡一定很難過,那就陪他說會兒話,她看著眼前這個可以做她父親的男子,完全沒有想到其他的可能,一臉認真地回答:「我叫鍾筆,鍾繇的鐘,毛筆的筆。」
他眼睛裡有一絲笑意閃過,「敢這樣自我介紹,那你的書法一定很不錯。」鍾繇是魏晉時期著名的書法家,乃中國書史之祖,和王羲之並稱為「鍾王」。鍾筆有些赧顏,但是沒有否認,「差強人意而已。」
鍾家經濟不寬裕,她學不起樂器,買不起舞蹈服,於是跟著院子裡的張大爺練毛筆字,十來年練下來,居然小有成就,初中時候她的字就已經漂洋過海,遠到日本參展。
鍾筆因為身邊同學對她的字讚譽過高,總是覺得難為情,其實她知道自己對於書法,並不是很有天分,加上上大學後不夠勤奮,更是江河日下,拿不出手,於是轉開話題,隨口問:「你叫什麼?」她並不期望他的回答。
但是他有樣學樣:「我叫左思,左右的左,思念的思。」
鍾筆聽得一愣,「左思?《三都賦》左思?哈哈哈——」忍不住笑起來。一聽到這個名字,她腦中立即浮現出文學填空題,左思,字太沖,西晉文學家,出身寒微,其貌不揚,然而才華出眾,十年著成《三都賦》,豪富之家,競相傳寫,洛陽一時為之紙貴……沒辦法,期末考試快來了,她最怕考的便是這些死記硬背的東西,偏偏記得最牢的也是這些。
左思微笑,被人這樣取笑,卻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意思,「我母親給我取名字的時候,並不知道歷史上有個大大的才子叫左思。」鍾筆點頭,還是忍不住笑:「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她瞄見鍾簀打開門找她,立即跳起來,「我要走了,有機會再聊。」朝後揮了揮手,蹦蹦跳跳進了病房,過了會兒又衝出來喊護士換藥,樓上樓下跑,忙忙碌碌,但是精神頭很足。
手術後,鍾母身體很虛弱,還須留院觀察。期末考試快來了,鍾筆一邊忙著複習,一邊照顧母親,還要分神陪鍾簀,他一個人待在陌生的地方,半個朋友都沒有,難免寂寞。她掛著兩隻熊貓眼去醫院給母親送補品,一路哈欠連天。怎麼會有這麼多要複習的東西?早知道就不讀中文繫了。
提著保溫盒站在走廊上,又打開看了一眼,忍不住再次歎氣,算了,去樓下打點熱水好了。轉身要走,冷不防身後響起一個聲音,「幹什麼愁眉苦臉?」手已經伸了過來。
鍾筆抬頭,愣了一愣,才想起這個男人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名字。
左思眸中有幾分不確定,「這是烤魚?」剛做完手術的病人應該還不能吃烤魚吧?鍾筆像是被得罪了,跳起來不斷強調:「這是魚湯,這是魚湯!」左思不禁莞爾,笑問:「湯呢?」鍾筆垂著肩一臉喪氣說:「燒乾了。」
她一邊背書一邊燉湯,哪知背著背著就歪在廚房門口睡著了。等她醒過來,魚湯早就燉成烤魚了。再要重做,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只得寬慰自己,有魚總比沒魚好。可是這干魚叫母親怎麼吃得下?只好以熱水代充魚湯。
鍾筆不當成一回事,一心埋怨自己粗心大意,連湯都燉不好。左思聽了卻非常觸動,眼神深邃看著她,好半天說了一句:「鍾筆,你太累了。」醫院,學校,還有年幼的弟弟,無數或重大或瑣碎的事情全都要她來扛,她一個十八歲的年輕女孩,怎麼能不累?
鍾筆卻擺擺手,沒事人似的,「不累,睡一覺就好了。」說著要走。左思拉住了她,「我正要下樓買飲料,不如替你把熱水帶上來吧。」鍾筆客氣了幾句,便將水杯交給了他。
左思帶上來的除了熱水,還有熱牛奶和鮮蛋糕。鍾筆一迭聲謝過,推辭未果,站在病房外面就這樣大口大口吃了起來,一點形象都無。她為了節省,許久不曾吃過蛋糕糖果等零食了。左思在一旁看著,覺得她吃的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連帶他也饞了起來。他看著鍾筆鼻尖上沾上的奶油,心裡驀地一股燥熱,想將她抱在懷裡,用舌尖幫她輕輕舔掉。
但是他還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