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不像鬼
夜裡。
非夕照舊從通微身體裡出來,眼睜睜地看著通微。她一點也沒有記得今天早上她做了什麼事差點害死通微,而是用她不懂事的眼睛看著通微。
通微睡著了,即使在睡夢中,他也睡得不安穩,眉頭微蹙。他會睡著,是因為人境給他的藥有安神的作用,而且,他的確需要休息,來恢復他這些日子一塌糊塗的體力。
非夕第一次看見睡著的通微,在她一個多月的記憶中,「通微娘」是從來不會閉上眼睛的,他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像一種很漂亮的什麼東西,但要一定說是什麼東西,非夕又說不上來。
肚子又餓了,很餓很餓,昨天就餓了,但是通微娘說不可以吸血,他會生病。現在他這樣,就是生病了嗎?非夕猶豫地漂浮在通微身體的上方,低下頭看通微的臉,小小聲地叫了一聲,「通微娘。」
通微沒有回答。
「我餓了。」非夕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餓,那是因為她早上和通微的靈魂一陣掙扎,不但大損通微的元氣,也大傷她的元氣。她自己看不見自己,不知道她又變成了若有若無的一團白氣,通微是很頑強的,非夕雖然鬼氣濃重,卻抵消不了通微生靈強烈地滲透和消耗。早上的一陣掙扎,對他們兩個都傷害很大。
通微依然沒有回答;他雖然睡得不安穩,但是睡得很沉。
「非夕好餓好餓哦。」非夕又在通微耳邊小小聲地說。
通微氣息輕而漫長,他正在無意識地用習武人的方法,調理他自己的氣息。入境大師那一顆藥,是武林間久享大名的「烏金丸」,功能自然不只是安神保元,還有解毒、增長功力、療傷、駐顏等等功效,但是對於通微來說,反而是最不起眼的「安神」這一功效最為重要了。
好餓好餓,她怎麼辦?肚子好餓,怎麼會這麼餓?非夕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好幾次忍不住要對著通微的頸項咬下去,但是看見通徼蒼白的臉色,她一移到他的臉邊就沒有胃口,但是一離開,她就又好餓好餓。
通微娘說不能吸血,但是我很餓很餓……
非夕著急地在屋子裡團團亂轉,飄過來飄過去,飄到哪裡都不安心,她實在太餓了。
回頭看著沉睡的通微,非夕知道通微娘今夜可能不會醒來了,無可奈何,她準備回到通微體內去沉睡,至少,暫時不會感覺到飢餓。
飄過去的時候偶然,額頭與額頭相觸,她感覺到了通微沉睡的思維。在一個開滿紅花的花園裡,有一個女孩,手裡舉著一隻翠綠的鳥兒,很清脆地笑:「通微,你看我這裡又有一隻新的。」
一個穿白色櫻花衣裳的女孩,周圍有很多鳥兒圍著她飛,有些停在她的肩膀上,她頭上可笑地插著一朵小紫花,在鬢邊播啊搖的,隨時都會掉下來的樣子。但是笑得很燦爛,她的眼睛很大,烏黑明亮得可以映出整個世界,一切在她眼裡,都是最可愛的。
好可愛的女孩!非夕怔怔地停住,額頭對著額頭,她或許不是最漂亮,但她卻是最幸福!全身都有一種很耀眼的光彩,那是誰?為什麼,看起來如此眼熱?為什麼看到這麼美的畫面,心裡有一個角落,卻突然痛了起來?想哭呢,但是又沒有眼淚,非夕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沒有眼淚。
通微的夢在繼續著,那翠綠的鳥兒突然離開她的手指,撲啦啦飛走了。女孩吃了一驚,卻突然聽見通微的聲音:「我幫你把它抓回來。」
非夕怔怔地感覺著,突然之間脫口而出:「不要!你會讓小綠害怕的!」她說出了口,才知道愕然,伸手摀住了嘴,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那女孩笑著向通微撲了過來:「不要!你會讓小綠害怕的。」
非夕陡然尖叫一聲,她為什麼知道通微的夢?為什麼知道?她一下子躲得遠遠的,躲在通微的書桌底下,埋著頭再也不肯出來。
她那在耳邊的-聲尖叫把通微驚醒了過來,因為在沉睡中突然驚醒,他顯得很疲倦:「非夕?」
非夕躲在書桌下面:「非夕害怕。」
通微疲倦地坐起來,看著躲在書桌下面的她,「害怕什麼?」
「我知道通微娘的夢,好可怕好可怕。」非夕蒙著眼睛,「有一個和非夕很像的女孩,好可愛好可愛,非夕知道她要說的話,好可怕好可怕。」
她又記起來了?通微疲倦而深沉地看著她,你就是她,你怎麼能不知道?他心裡這麼想,卻溫言道:「別怕,只是做夢,不是真的。」
非夕固執地搖頭,「是真的是真的,通微娘一直叫她千夕,就像通微娘平時常常說的一樣。」
千夕?是千夕,讓你害怕?你害怕記起,那些快樂背後的痛苦嗎?通微無語,一時沒有接口。
「通微娘不喜歡我,通微娘為了千夕才要我的,通微娘老是騙我,」非夕在桌子底下哭,「通微娘,你為什麼要有我?一直都為了千夕嗎?你說我不是千夕,所以我是非夕。」
通微默然,過了一陣子,他低沉地道:「沒錯,有你,是為了千夕。」
非夕哭得更厲害:「通微娘不喜歡我。」
「通微娘沒有不喜歡你。」通微打斷她的話,「你長得很像千夕,通微娘怎麼會不喜歡你呢?」
非夕愕然。他這話,說了比不說還殘忍!他之所以要有她,是為了千夕,他之所以要對她好,還是因為,她長得很像千夕?「通微娘不疼我,不要我。」她還不懂得什麼叫做傷心叫做失落,心裡好難過,好難過,除了哭,她不會其他方法。
她在哭,落下的眼淚沒有形狀。通微知道,即使是半個千夕,她對他,仍然有那樣深的眷戀,即使是什麼也不懂的非夕,她的心,也是經不起他這樣的傷害的。靈魂被切成了兩半,卻依然斷不去那些魂牽夢縈的,想要愛他的,想要得到他的愛的心願。
千夕,所以我說我無法抗拒,無法抗拒,也只有你才能夠挑起我所有的感情。
非夕還在哭,突然桌子被人輕輕地推開,她被人抱住,她雖然不是被通微的手臂抱住,卻被他的靈體抱住,只聽通微在她耳邊說,「傻瓜,我怎麼會不要你?你是這麼乖,這麼乖的非夕。」他的眼睛淚光瑩然,卻在微笑,「你和千夕,我一樣喜歡……你們長得一模一樣,但是通微娘不會偏心,兩個,我都喜歡。」
非夕破涕為笑:「通微娘!」
通微擁著她,一剎那覺得很溫暖。半個千夕,如果他不能給千夕找到一個形體,其實,就這麼人鬼相處,又有什麼不好?只不過他害怕,握碎了十三顆魂石,她會不會就代替了他?他怕那個時候你找不到他,會很傷心,很失望。
我餓了。非夕被通微擁著,抬起頭,想告訴通微她餓了,突然看見,通微眼下淡淡的淤黑,蒼白的膚色,還有他今天沉睡不起的樣子。一句「我餓了。」話到嘴邊,卻縮了回去,再也沒提。
倒是通微注意到了她的模糊,輕輕伸手拍了拍她頭上的兩個髮髻,柔聲道:「餓了?」變得如此模糊,鬼氣應該十分虛弱了。
反而非夕搖頭,「我不餓。」
通微微微一怔,知道她開始懂得體貼他,知道他現在身體不好,所以不肯吸他的血。淡淡一笑,通微扶著非夕的後頸,讓她的嘴唇慢慢接近自己的頸項,「不要緊的,通微娘現在已經好多了。」
非夕小聲地問:「吸血,通微娘會生病嗎?」
「不會。」通微扶著她的頭,像扶著一個嬰兒,讓她把嘴唇貼在自己頸項上。那一剎那心情很溫柔,居然真的有了一絲做母親的感覺,扶著自己的孩子,在哺乳的感覺。那感覺很荒謬,但是,非夕,這樣一個單純的小鬼,真的激發出了他心底深處的那一絲母性的感覺。
千夕,如果我真的能有這樣一個像你的女兒,那該有多好?
過了一會兒,非夕乖乖地抬起頭來:「我吃飽了。」
通微放開她,非夕的形象突然間清晰起來,依舊那樣乾淨的白色櫻花的頭繩,那樣白色櫻花的衣服,烏黑烏黑的眼睛,一切,就像她死去的那天一樣。看著如此清晰的她,通微突然有一股衝動,要握碎剩餘的魂石。他想見千夕,他一直想見的只是千夕,是長大的千夕,是會愛他會對他好的千夕,而不是這個只停留在五歲六歲階段的、傻傻的非夕。她似是而非,他面對著她,只能讓他想起,那些早就被忘記的他和她的快樂的過去……
非夕看見通微不說話凝視著她,反而有些畏縮,小小地往後飄退了一步,不知道為什麼,她知道通微娘看的不是她,被他這樣看了很久,她忍不住動了一下,然後又趕快不動,讓他這樣看著。
她這個孩子氣的動作,讓通微驚醒,她有些像千夕,卻又不是千夕。「非夕,你很想到外面去看看嗎?」他記得昨晚,她大吵大鬧,說要看天亮。
非夕怯怯地搖頭,她現在好怕通微娘不高興。
「出去看看吧,你,還小,把你關在屋子裡,是我不好。」通微走過去推開窗戶,窗外星月滿天,花香樹影,是很寂靜的夜。
非夕飄浮到窗口,和通微一起看著窗外似乎很陌生,又似乎很熟悉的世界。她既沒有像通微以為的那樣歡笑著衝出去,也沒有像第一次接觸外界的孩子,會感到害怕或者好奇。她就停在窗前,歪著頭,安靜地看著窗外的世界。
通微等了一陣,不見她出去,微微詫異地回過頭看她,卻看見非夕大大的,幽黑清晰的眼瞳,正映射著,窗外夜裡寂寞而美麗的世界。星月在她眼瞳裡閃閃發光,她抬起頭來,指著遠處的一個東西,嘩地一聲笑了,「花!」
是夜裡,一朵寂寞的梔子花,白色的梔子花,寂寞、孤傲地開了。
清香,滿地——
猶如非夕那雙千夕的眼睛。
通微情不自禁,滿腔的愛戀絞合著淒惻和悲哀,一起充進了他胸口。
滿腔的愛戀,無處可對人說,此時此刻,讓他情何以堪?情何以堪?情不自禁,通微猛地轉過頭去,愴然退了兩步。他有太多的心事想說,卻,無處去說,他有太多的心痛愛憐,卻,找不到他想要的那個人,轉過頭,只有一張相同的臉。
「通微——」
千夕的聲音傳人耳中,通微忍耐不住,轉過身來,捧住非夕的臉,印下一個吻,沙啞地道,「你是蒼天派遣來毀滅我的。」他一吻之後,別過頭去,連非夕也不看,推開房門,說不清是退是逃,拂袖而去。
「通微娘,」非夕怔怔地摀住自己的嘴,怔怔地看著通微倉皇離開,她一雙大大的眼睛,在夜色裡,亮亮地幾乎沒去了形狀——
***——
他應該遭天打雷劈!
他居然控制不住自己,因為剛才在月光下,她和千夕是那麼相似,她有一雙千夕的眼睛,所以他在那一剎那情不自禁,他放縱自己把她當成了千夕。
他承認,他不是不知道非夕不是千夕,他只是在那一剎那太想念千夕,他需要一個東西來掩飾他那樣想念卻又尋覓不到的狼狽,所以他,故意地、刻意地,把她當作千夕來愛。
他無可抵賴他的行為,非夕只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雖然她是個鬼,但她和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沒有什麼區別,他,被她天真地當作「娘」,被她信任被她依靠,他怎麼可以這樣?
疾走到與庭院只相隔一層木門的迴廊底,他才轉過身來,背靠著木門,無力地放鬆自己,沿著木門跌坐在地上。
在他跌坐下去,一手扶地的時候,手腕發出「咯」的一聲微響,而心緒煩亂的他卻沒有聽入耳中,只是閉著眼睛,不知道拿自己怎麼辦好。
過了好一會兒,通微才慢慢地睜開眼睛,地上有些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些零碎的,黝黑的,小小的東西。
他這個地方向來纖塵不染,地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看起來像石頭。
石頭?通微緩緩舉起自己的左手,他本將千夕的魂石用青繩繫在左手的手腕上,現在,手腕上只剩下一些猶如骨頭的碎片,魂石,全部碎了!
他木然看著,過了好一陣子才明白,是他剛才跌坐下來的時候,不慎把魂石壓在手下,經青石地一撞,碎裂了。
又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想起,魂石碎了,他為什麼還在?非夕,不,千夕呢?難道他的推測全部都是錯的,融入魂石,千夕不能從他身上重生嗎?一念到此,他抬起頭,全然忘記了自己剛才的倉皇和狼狽,他只想知道千夕呢?
抬起頭來,眼前不遠處有一雙眼睛,那眼睛盈盈含淚,卻綻然在微笑,大大的眼睛,星星的光彩全部在她眼裡,白色櫻花的髮帶,白色櫻花的衣服,但是通微他知道她不是非夕。
無聲地,千夕撲入他懷裡,含淚道:「你這傻瓜,」
通微覺得自己飄浮了起來,魂魄離開了身體,他抱住了千夕,她滿眼盈盈的眼淚,卻也是盈盈的笑,「你怎麼能用你自己的魂魄來救我,你會死掉,你也會死掉!」
「不怕,如果死只是這樣,又有什麼值得害怕的?我只怕看不見你。」通微伸指去接觸她的眼淚,可是依然接不住,他的手指和她的臉頰都是空虛的,接觸的時候,依然相互穿透,只不過在穿透的時候雙方都有清晰的感覺。
「傻瓜,你還是生靈,不是鬼,你知不知道,淪落為鬼,鬼界裡有多少魑魅魍魎?多少惡靈凶靈?像你我這樣乾淨的鬼,沒有力量,除了閃閃避避,戰戰兢兢,隨時都可能變成別人嘴裡的佳餚美餐。」千夕含淚微笑,「能夠見你一面,能夠被你擁抱,我已經很滿足,你不可以跟著我做鬼,你是我拼了命而留下來的,你怎麼可以讓我失望?讓我白死?」
通微啞聲:「可是我……」
「不要可是。做人是很快樂的事,會有很美麗的白天,很多的鮮花,很多的小鳥,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人世間,藍天白雲,你知不知道,鬼界有多少鬼,想要做人,而不能,你怎麼可以自甘墮落?」千夕飄浮的一隻手輕輕按上他的額頭,「你,是那麼乾淨,你怎麼可以輕易甘願墮落為鬼?」她的眼神淒然,「鬼有多污穢,你知道嗎?」
通微倒抽一口冷氣:「千夕,我這麼辛苦才能見你一面,難道你,難道你竟然……竟然不願意跟我在一起,你竟然要離開我?」他陡然揚眉,「你存了心撇下我,你要我獨生,就是不願……」
千夕閉上眼睛打斷他,「我不是不願,而是不能!」她陡然睜開眼睛,「我不能!你明知道厲鬼附身絕無好下場,你用你的魂魄,讓我重生,這一兩個月,給你多大的傷害你難道不知道?你要我留下,難道,你真的為了短暫的相聚,可以不在乎你有沒有將來嗎?」
「我早就說過,通微此生,不求慈悲,但求有情!我寧願為你捨身!」通微按住她的雙肩用力搖晃,「將來?我還會有什麼將來?我的將來就像現在一樣,不會變的!你明知道我不是濟世救人的人!你明知道,我認定了一個就不會再要第二個!你就不要再編造理由,想要我去哪裡再找一個女孩來代替你!」他咬牙,「我告訴你,你休想!你休想!」
「我……」千夕啞口無言,「我……」
「你什麼?你還有什麼?你這一點點心思,難道我還不懂?」通微牢牢地抓住她,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說了,你休想!」
的確,我希望你不要再憂傷,忘記你自己曾經遭遇的令你遺憾的事,從頭找一個,能夠令你快樂的,活著的女孩。千夕淚珠瑩然,但是你卻惡狠狠地說我休想……「難道你不知道再和我一起你真的會死!會變成鬼!會變成那一種整天都要依靠在骨頭裡的和蛆蟲塵土在一起的東西嗎?」她一把從通微的手指掙開去。
「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跟著你,白天我在小園裡,等著傍晚等著天黑,等著什麼時候我才可以去西風館找你……那有多恐怖你知道嗎?你不要看見鬼總是在天上飄,就以為做鬼和做神仙一樣!我拼了命留下你,難道就是要你陪著我死?陪著我做厲鬼嗎?!」她閉目低頭含淚大叫:「我不想你受苦啊!」
這樣恐怖的日子,你日日夜夜過了五年!你只是一個十五歲那年死去的女孩,你是怎麼過來的?怎麼忍受?通微看著她閃身開去,她在空中飄浮要比他熟練得多,「既然做鬼如此辛苦,我讓你做人!讓你做人,好不好?不要說離開!」他咬牙切齒,「否則,我回小園,日日看著你的白骨,我看你要怎麼離開我!」
你怎麼可以如此絕決?千夕飄浮回身,用淒然的眼神看他,「你怎麼可以這樣,你要我做人?我怎麼能做人?我已經連白骨,都快要朽掉了!」
通微指著地上他的身體,咬牙道:「你可以和我共用一個身體!」
什麼?千夕震驚!「你在說什麼?共用一個身體?你瘋了嗎!」
「為什麼不可以?你很害怕做鬼,你從小就害怕死人的,你不是很喜歡小花小草,你還有心願要看日出,不是嗎?」通微說得激動,「我答應過你,如果可以的話,我要帶你去看一次日出……為什麼你不願意陪我?」
借用通微的身體……看最後一次日出……千夕怔怔地看著地上通微的身體,他倚著木門,閉著眼睛,安詳得像一尊沉睡的剪影。從小,她就喜歡這個身體,喜歡這個人的味道,雖然那是婆羅門花不祥的味道,但是她喜歡,她喜歡這個人淡淡無情的眉目,喜歡手拉著手,去到山頭看日出,然後並肩坐在山頂上,聽著腳下瀑布的聲音……借用這個身體,看最後一次日出……她真的……可以嗎?
看見她黯然無語,通微過去握住她的手,「不要想將來,只要你和我現在過得快樂。」他執起千夕的手,輕輕吻了一下,然後說:「我愛你。」
直到死了這麼多年以後,她才聽見了他說這句話。無言,無言哽咽,撲入他懷裡,任他抱著自己。通微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抱著她,輕輕地下沉,沉入到倚門沉睡的身體裡去——
***——
如果千夕可以復生那有多好,她不必做心願無法得償的鬼,因為她的心願,就是陪通微到老,這是她很小的時候,就沒有改變的心願,當然,她後來……也沒有機會改變。通微手指拈花,輕輕一轉,看著昨夜開去又謝去的那一朵梔子花重開,然後化為粉末。
為什麼他有這麼多能力,就是無法讓厲鬼變活人?嘴邊微略自嘲地一笑,厲鬼變人,這是多麼荒謬的奢望。千百年來多少人,想要延年益壽而不可得,何況死而復生?諸葛孔明何等人才,想要違天延壽都不允許,何況千夕這樣一個單薄的小鬼想要重生?!如果重生那麼容易,這人間,真的早就不是人間了。等到通微想到此處,地上已經積聚了十朵梔子花的粉末,風一吹,成了一個詭異的形狀,
通微眉頭微蹙,拈指起算,算了幾次,都心緒不寧,這個異像,與他本身有關,卦者不卦自身之相,就像醫者不醫自身之疾,早是共識。預言師對自己的預言,一般而言是不準確的。是凶?是吉?拈起第十一朵殘花的時候,突然手指刺痛了一下,花枝上有刺,一滴血,順著蒼白的花瓣,滴落在了地上。
血?
血……
他突然驚醒,血!有一個辦法!千夕缺乏一個身體,而生人,承載不了厲鬼,那麼,給千夕一個不是活人的身體,就像容隱一樣!他是死魂入死身,因為魂魄離體未久,有降靈幫忙,就可以挽回。給千夕一個沒有生氣的身體,就不怕鬼氣和生氣相沖,就可以持久,並不一定要復生為人,她早已脫離人性,在作為非夕的時候,就已經以血為生。不能讓她復生為人,讓她復生為妖,她,介意嗎?
他聽見靈魂深處傳來疑惑的聲音:「復生為妖?」
「是的,千夕,我無能讓你重生為人,但是我可以讓你重生為妖,你莫忘了,我們是婆羅門花的血脈,天生就有著非人非妖的能力。我不能給你人身,但我可以給你一個不是人的身體。」通微目光凝視著滿地落花,然後淡淡地道:「我要給你創造一個身體!」
我要給你創造一個身體!
他說得錚然異常,擲地有聲!千夕聽得見,也感受得到通微說這話的信心和決心!「重生為妖……」她癡茫地重複。她從未想過,從未想過有一天,可以有重生的希望,通微不擇手段,不顧一切,就是要她陪著他!所以,就算她死去,他也能把她找到,就算她魂散,他也能續魂,就算她不能為人,他也能讓她為妖!抗天抗命,就是拒絕兩個人別離!
「或許,不是活人,但是至少,可以看見太陽、鮮花,還有你最喜歡的飛鳥。」通微抬頭看著滿天落葉落花,一個人對著自己體內的鬼魂說:「我們會有很多很多的白天,可以看很多很多的日出。」
「我就不再是無形的……」千夕怔怔地道。
「對,不再是無形的,我會給你一個最好的身體。」
通微淡淡地道,語氣似乎很平淡,很自信。
「沒有我陪著你,你始終都是一個人,」千夕低聲道:「你會很寂寞嗎?」
通微沉默了一陣,西風館裡死寂,連蟲鳴聲都沒有,除了落葉沙沙,安靜得出奇,過了一陣子,他才回答:「我不會寂寞。」
千夕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見通微冷冷地道:「我會恨你!」
他就是這麼偏激,似乎比誰都無情,但是對她卻是如此的執著!
通微——
過了一陣子,千夕輕輕地道:「我如果不能重生為妖,我如果不能陪你到老,我,也會恨你!」她說得很輕,但很堅定,「是你答應我的。」她不再退縮逃避了,比起通微,他那樣固執不顧一切的愛,他那樣近乎對著老天一步一步苛求而爭來的機會,她如果退縮,怎麼對得起他盡心竭力與命相爭而得來的現在?所以他說會恨她,不是空話,不是威脅,是真的。她從現在開始決定,要重生為妖,不在乎人,不在乎鬼,只在乎,她曾經那樣信誓旦旦地答應過他,要陪他到老!
那樣堅定的心願,難道她現在忘卻了?當初是如何不顧一切地強迫他活下來的?當初她是如何瘋狂地要挽回他的理智和生命,不惜拿任何可以抵押的東西去抵押,包括她年輕的生命和詛咒。
怎麼會不理解呢?通微現在的固執和她當初一樣,就是不顧一切的,都是希望可以挽留自己最重要的人。就是與天作對,與命運作對,與常倫天理作對,與自然作對,付出一切可以付出的,只要他們能在一起。
我要重生為妖!五年以來,她第一次有了一個新的信念,早已經放棄的藍天和白雲,早已經絕望的愛,在她的面前閃現,不到身化飛灰的那一刻,絕不放棄,即使是死亡,也無法阻止和愛的人在一起!
「我答應過你的,從來不會做不到。」通微淡淡地道,抬頭看著天色,「今天你還太虛弱,明天早上,我們就在這裡看日出!從太陽出來的那一刻,一直到它下山,你都可以看,看到你看厭了為止!」
千夕在他身體裡輕輕一笑:「好像太陽是被你管著,專程給我看厭的。」
通微牽起嘴角,淺淺一笑:「只要你肯看,什麼東西,我都會讓你看到看厭了為止。」
「我要重生為妖。」千夕回答:「除了明天的日出,我什麼也不看,我要等著重生為妖的那一天,自己看。」
「好。」通微淡淡地笑,笑得很幸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