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姑山莊
那邊處理的結果,是則寧後來放火燒掉了振輝殿,三十五個太監沒死,活了回來。
神歆本就是私自入宮,還沒等皇上回來,她就先行離開。
聖香和岐陽交待清楚剩下的事情,也就結束了那件事。
至於為什麼會有人在皇宮裡面下毒,那就要讓聿修去查,不是岐陽、聖香可以管的。
岐陽被神歆請回家——因為神歆希望他可以向龍太醫交待清楚關於病毒的事情,他們管Ebola叫做「斑蠱」,據說,又是一種從苗疆傳來的毒物,來歷其實是不明的。
岐陽本來是不願意去的,他忙得很,這一連五天沒有去上課,不知道學校裡又有什麼新鮮的消息,如果萬一說什麼明天交一篇論文出來,他豈不是要去跳海?
但是屈指一算,他走的那天是星期一,過了五天,不就是星期六?
星期六放假!岐陽苦笑,為什麼他每次想要上學,都是放假?
這是什麼世道?
算了,反正回去又沒事,尼姑要他陪她回家就回家吧,管吃管住也不錯。
一路上,其實天氣也是不錯的,要風有風,要太陽有太陽,既不冷,也不熱,岐陽坐在馬車裡,非常無聊地拿著衣袖納涼扇風——其實他更願意隨便一點,但是呢,人在古代,基本的禮貌還是要講的。他自然可以和什麼法國人美國人談裸奔,裸奔的人性自由與自然奔放,還是什麼倫理道德與人性浪漫的關係,但是對著眼前這個一根頭髮都不亂的尼姑,不要說裸奔,就是露出一截手臂,她都會皺眉,雖然她也不說話,但是,她就會低頭看著車板,不看他——她遵守著她的道德,非常標準——她不能管你如何穿衣,但是,她「非禮勿視」。
這樣多麼沒趣,岐陽是絕對不喜歡外加很討厭這樣兩個人坐在一起,卻是沒話講很尷尬的局面,為了他的愉快心情著想,他還是決定開口和這個尼姑說話。
「神歆姑娘,」其實他還是更願意就叫「神歆姑」,這樣更能體現神歆的特質,但為了避免神歆這一路都不睬他,他會悶死,所以還是多說為妙,「我們還要這樣坐多久?」他其實也不是喜歡說這樣沒有水準的話,但是他又不知道要和神歆說什麼。
「很快。」神歆聽見他開口說話,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就快到了。」
她這樣就一句解決了他好不容易才想出來的,惟一的一句共同語言?岐陽好傷心,揮著袖子扇了兩下,轉頭東張西望,「咦?」他又回過頭來看神歆,懷疑地問:「你出門還有保鏢的?」
「保鑣?」神歆微微一怔,「什麼保鏢?」她雖是女子,但是孤身行走江湖,從來沒有伴侶,哪裡來的保鏢?名醫山莊是絕對不會專門為了她,而出動本就不多的人手保護她的,她既然已經出師,就表示名醫山莊相信她的能力。
岐陽一邊扇袖子,一邊指著外面,「你看,那裡啊,一個穿很難看的黃衣服的人從早上跟到現在了,他不是你的保鑣,老是跟著你幹什麼?」他的眼睛一向都很好,而且他也沒有什麼別的大本事,不過就是他的觀察力好,而且一旦被他觀察到了,就很難擺脫岐陽的繼續觀察——他有這種天分,會本能地對他注意到的東西持續地觀察——這種本事用在研究上也不錯,用在這種場合也——還可以。
「那不是保鏢,」神歆看了一眼,平心靜氣地道,「是敵人。」
「啊?」岐陽傻笑,「什麼?」
「敵人,」神歆微笑,「打傷我的敵人。」她說得理所當然,就像她天經地義就是該被外面那個人打傷的樣子,一點驚詫或者變色的反應都沒有。
敵人?岐陽的反應已經算快了,還是忍不住自動停止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說,他跟著我們,沒安好心?」他看見神歆眼中閃過一抹奇異的神色,立刻又自動接下去,「也就是說,要打架了?是不是?」他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
他那個樣子,好像很希望會真的打起來。神歆微微一笑,「不會打架的。」她溫和無情地打破岐陽的幻想,「他已經跟著我們一路了,既然到現在沒有動手,那就不會動手。」
岐陽一下子失望之極——他到現在,也沒認真看過幾次真真正正的打鬥,雖然他也算在古代混了五六年了,但是他人在開封,認識的都是皇親國戚,哪裡是可以隨便撩起袖子就動手的?一個比一個來得正經,一個比一個來得講究優雅尊貴,動手他沒見過,動手之後的結果他倒是見過了不少——傷患和死人,個個都是等著他來救的。
竟然又看不到打架——岐陽無聊之極,歎氣,「他為什麼不動手?」
「我不知道,也許,是在等和什麼人會合。」神歆依舊脾氣很好,說得很認真,「也許,他忽然不想殺我了。」
「殺你?」岐陽這才把對武俠電視的想像放到現實中來,有點毛毛的,「真的殺人?」
神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看他的樣子不像是裝的,而是似乎從來沒有把「打架」和「殺人」聯繫在一起,緩緩眨了眨眼睛,「當然。」
岐陽縮了縮脖子,就像只烏龜,「他幹嗎要殺你?」他現在才反應過來,神歆受了傷,這車上又沒有其他「武林高手」,難道竟然要他去擋刀?不好意思,這種事情他是絕對不做的,時代已經進步,男女要平等,男的不一定比女的強,為什麼他要為這個尼姑去死?不過話說回來,他如果不出面,那怎麼辦?想來想去,岐陽摸摸頭皮,還是除了自己要擋刀之外,沒有想到其他任何妙法——而自己去擋刀好像也不是什麼妙法,「他不覺得留下你,萬一病了還可以找你救命,多麼好啊!殺大夫,多麼沒有頭腦的事情。」
神歆聽見他顯然是心驚膽戰,卻還是胡說八道,不禁莞爾,「他要殺我,是想阻止我救另一個人。」
「那就更不對了,他殺你,目的是為了讓另一個人死,那麼,他不如直接去殺那個人,少殺一個人,還來得快一點,少造一點孽,阿彌陀佛——」岐陽合十,「顯然,外面那個人是個數學笨蛋。」
「他不是笨蛋,」神歆耐心地解釋,「那個人很難對付,不是他可以殺得了的,難得他中了一種劇毒——」她沉吟了一下,「告訴你也無妨,他所中之毒,正是斑蠱。」
「Ebolavirusdiseasa?」岐陽皺眉,「現在很流行Ebolavirusdiseasa?沒有道理,完全沒有道理。你們之所以研究Ebola,也就是因為這件事?但是你們並沒有完全解決脫水與休克的問題,還不能算可以治病,只不過找到了一種比較有效的抗生素,這不是殺死你一個人還是不殺死你一個人可以解決得了的問題。你不死,也未必救得了他;你死了,他也未必活不成——例如,還有我。」岐陽大搖其頭,「笨蛋,外面那個不是笨蛋是什麼?」
神歆微微一笑,「但是我代表了名醫山莊,江湖第一神醫是我。」她姿態美好地伸手拂了一下鬢邊,「他們並不清楚救人的過程,只是知道,要我死。」
「你就故意把目標招攬在自己身上,然後讓你家的其他人繼續研製解藥?」他看著眼前這個一根頭髮都不亂的女人,很難想像她有如此的智慧,「你是故意要人殺你?」
神歆似乎也是很驚訝他如此容易拆穿她的想法,「也不是故意。」她頓了一下,淡淡地道,「只不過沒有刻意解釋罷了。」
岐陽瞪著她,「一個奇笨無比的女人。」
這一句來得莫名其妙,神歆雖然是涵養好,但是也忍不住一怔,「什麼?」她雖然沒有被讚過絕頂聰明,但是絕對不笨,如果真的笨,她是不可能從名醫山莊出師的。但這個有些怪異的男人竟然毫不客氣,理所當然地說她笨?
「你當然是笨蛋,Ebola可是會傳染的,你不趕快把他治好讓他走人,把他收在你名醫山莊,你自己一個在外面招攬敵人的注意,你喜歡你名醫山莊所有人都得了Ebola病死?剩下你一個?」岐陽簡直要給她氣死,「又不是什麼寶,趕快治好趕快事了,拖得越久越不妙。現在離你家還有多久的路程?快點快點,不要以為是名醫就不會得病,Ebola的傳染力太強,就算你們一身武功,那也是不管用的。」他坐在馬車的位置上比手劃腳,「快點回去救人!」
神歆看著他暴跳如雷的樣子,不禁微微一笑,「不會傳染的,」她和藹地,一點也不擔心地道,「名醫山莊的夫子們,都是很有經驗的大夫,他們自己會很小心的。」
「真的?」岐陽懷疑。
「真的,」神歆就像安慰一個脾氣暴躁的孩子,「那個人,被安排在名醫山莊的另外一個地方,接觸他的人很少,就算是接觸,也用的是隔空傳物,不是親身接觸。」她很少對人說這麼多的話,更不用說是對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男人,說她名醫山莊的內情,那一直是江湖上一個秘密,無比神秘與莊嚴的地方。她一向都是很能守規矩,很能守得住秘密的人,所以山莊裡的老夫子們才放心讓她孤身出來,但現在岐陽那樣毫無隱諱地表現出他的關切焦急,她假如不解釋,那怎麼對得起這樣一雙眼睛?
那眼睛裡,是一種關切,是一種很動人的關切,她曾經對鏡照過,在焦急的時候,自己眼裡也是同樣的神色,但是卻很少,很少。
有一點嚮往,一點恍惚。
「隔空傳物?」岐陽又「哇」的一聲,羨慕得不得了,「早知道我花力氣學武功了,還可以防病治病,我怎麼就沒想到?早知道不唸書,直接學武功好了,枉費有那麼多人想教我,我竟然太懶不學?暴殄天物啊!」他又開始放鬆下來,東張西望,「你也可以隔空傳物?」
神歆微笑,「勉強可以吧。」她開始瞭解眼前這一個男人,幾乎毫無心機的男人,乾淨明亮得像這樣充滿陽光的空氣,而絕沒有沾染了任何污染。
一個沒什麼心機,卻很聰明的好人。
似乎沒有經過挫折,也沒有遇到過風浪,沒有吃過苦頭,他的一切,一直一直都是很順利的,所以他才保持住他的真心,可以毫無顧忌地付出,毫無顧忌地對人好,毫無顧忌地笑。毫不顧忌——是不是會受到傷害?神歆唇邊的微笑更深了一些,因為他從來也沒有被傷害過。這樣一個男子,是要叫她羨慕好呢?還是憐憫好?
她一邊想,一邊伸手,運勁,把車廂那邊的一個杯子引了過來,那杯子一飄一蕩,危險地隔空過來,卻沒有到她手上就「砰」的一聲落地。
「很勉強,是不是?」神歆微笑道,「這本來就是很難的一門功夫。」
「嗯,好厲害。」岐陽看得眼睛發直,「練到這樣,你練了多久?」
「大概十四年吧,」神歆回想,「我五歲開始練功學醫,到現在,已經十四年了。」她很少想往事,因為她選擇做了一個大夫,就已經不是她自己——山莊的夫子們,給她的第一個戒條就是,作為一個女人,學醫救人本就比男人困難,要得到承認,要被人尊重,首先,就必須忘記,你是一個女人。
你只需要是一個神醫,而不需要是一個女人。
你的榮譽就在於,你身為一個大夫的職責和品性,醫術和道德,這些是一個大夫必須花一輩子精力去到達的東西,病人才是你的一切,而你自己,是不需要存在的。
只為病人而存在——
「十四年?」岐陽想想,「我六歲讀書,現在二十五歲,我也讀了十五年了,差不多,彼此彼此。」
神歆驚訝,「十五年書?你沒有考中科舉?」她不明白,十年寒窗,假如不是為了考科舉,那麼唸書用來幹什麼?
「科舉?」岐陽表情怪異,什麼科舉?高考?「我考了,不過不是考你們這裡的科舉——」他在考慮要如何解釋,「我考的是別的,考過了。」
「公子考的是什麼?」神歆不解,假如不是科舉,還有什麼值得人念這麼久的書?
「考——學醫的。」岐陽能混則混,乾笑,「我也是學醫的,也有一幫老頭子——不,一幫德高望重的夫子在教我,和你差不多,只不過沒有練功而已。」說什麼說到這分上?真是!現代人的事情只有聖香知道,容容雖然懷疑,卻還沒找他對證,就算作不知道,其他人統統不知道,假如被這個尼姑拆穿了西洋鏡,那可就一點也不好玩了。
「學醫的?」神歆眼神有一點深邃,悵然,「想不到江湖之上,竟然還有另外一個學醫之所,也有著如此高明的醫術,名醫山莊諱莫如深,那倒是自己太看得起自己了。」她看著岐陽,「雖然我並不瞭解你們的救人之法,但是我看得出來,雖然方法是大大不同的,但是你們的醫術,絕對不會比名醫山莊差,也許,是更好,更直接也更傑出。」她說這話顯然很痛心,「名醫山莊數十年的精研,百年傳統,難道是井底之蛙?可悲可笑。」
岐陽看見她難過,倒是大大地不忍,「不是不是,你們的醫術不差,你看你們找得出鬼臼這種東西,就證明你們有你們獨到的地方。我們的醫術雖然直接,見效很快,但是你也看見了,又是針,又是刀,弄得血流成河,膽子小的絕對學不來,病人也怕,醫生也怕,很容易一個不好,救人變成殺人。」他邊說邊苦笑,怎麼說到這分上去了?他是學西醫的啊。「以我個人而言,只要能救得了人,可以把對病人的傷害減到最低,隨便什麼方法都是最好的,不用分你們的,還是我們的。」岐陽很正經地道,這也是他很久以來的想法,「都是一樣的,救人的啦。」
神歆心中微微一震,他竟然沒有門派之見,也沒有存計較高下的心眼,只是想著救人而已。是她也跟著老化了?敗落了?否則為什麼,聽見岐陽的想法,她總是覺得別有一種開闊新鮮的感覺,絲毫沒有沉重的負累?學醫原來是一件快樂的事情?竟然可以是沒有責任,也沒有負累的?神歆明定地看著前方,那只是因為,他並沒有背負著一個百年傳統的門派的榮辱,也沒有背負著,幾百個人的期望與要求。
他只是一個人救人,所以會很快樂。
「對了,那個中了Ebola的人是誰?」岐陽這才想起來問,「很厲害的人物?」
「嗯,聽過孤山書生白溫情嗎?」神歆微微一笑,「很有名的浪蕩才子,花中少爺,紅顏知己滿天下的那一個?」
「白溫情?」岐陽歎氣,「聽這名字就不怎麼樣,一個花心大蘿蔔的典型,難怪被人下毒,這世界上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女人。」
神歆好笑,「不是,白公子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他只不過風流才品天下皆聞,多少武林才女想要與之結交,他理也不理呢,他絕不是下流的男人,只不過多才,偶爾也多情,你知道的,多才多情的男人,很容易惹來一身的感情賬,扯也扯不清的。」神歆難得真正開心地笑,「你不知道,自從白公子到了名醫山莊,有多少名門女子賴在山莊不走呢。」她又瞥了一眼車外,淡淡地道,「外面那個人,他心愛的女子也在那裡,所以他想殺了我,讓白溫情死。」
「你笑起來就不像個尼姑,」岐陽卻淨和她扯不相干的東西,很認真地看著她的臉,「其實我覺得你的臉形很漂亮,把頭發放下來,或者不要梳理成這種老太婆的髮型,你說不定會是個美女。」他就像完全忘記了她在說白溫情,而一個勁研究她的臉,「你穿白的不好看,不襯臉色,穿粉色的可能會好看很多。」
「你——」神歆一怔,他完全不像個輕薄男子,但居然,輕薄到她的儀容衣著上去,如何叫她不變色?
但是岐陽又接下去一句,讓她一下子沒有把話說出口,他說的是:「女孩子要懂得打扮自己,而且可以打扮的時間也沒幾年,等到老了後悔了,再來扮老妖精可就不討人喜歡了。要做老太婆以後機會多的是,你急什麼?」
神歆哭笑不得,這讓她說什麼好?「你還真瞭解女人的髮式衣服,看不出,岐陽公子原來對女人也很有一手。」她半開玩笑道,一半是好氣,一半是好笑,從來沒有人說她衣服穿得不對,從來沒有!
「沒有啦,看得多了就會了,」岐陽不以為意,「我聽她們都是這樣說的。」
「她們?」神歆問。
「啊?」岐陽乾笑,「她們就是我同門師姐妹。」也就是一天到晚追在他後面,用可以做糖醋排骨的醬汁的那種聲音,高八度地喊「岐陽——」的那一種美女。
「原來岐陽公子和白公子一樣,紅顏知己也是不少的。」神歆笑道。
說的時候,一點淡淡的失落,一點點諷刺,一點點玩笑。
岐陽縮了縮脖子,「嘿嘿,有時候,有太多美女知己也不是什麼好事,你不明白的。」
神歆倒是笑了,「我明白的。」她並沒有多說什麼,但是可以感覺她是真心的,「我也是女人。」她淡淡地道。
這一句話說出了口,她才恍然想起——已經有多少年——忘記——自己也是個女人了?
「幸好你不是那種女人。」岐陽聳聳肩。
「女人要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是需要很大勇氣的。」神歆淡淡地道,「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岐陽聳聳肩,他莫名地覺得,神歆說這話的時候,很有一種落寞的感覺。
一個有這樣堅定信念的女人,也會落寞嗎?她不是早已選擇好了她正在走的路?也即將那樣一直走下去,永遠都不回頭,也永遠都不為什麼東西所羈絆。
車聲轆轤,岐陽難得地沒有說話,枕著自己的手臂,哼著流行音樂,休息。
其實是他心神不寧,老是想著身邊這一個沒什麼意思的尼姑,又悶又不會說話,卻是有某些地方老是讓他不愛動腦筋的腦筋想來想去。
外面那黃衣人也很奇怪,一路跟蹤,一直跟到了名醫山莊門口——
+※+——
「神歆,你受了傷?」
神歆和岐陽一進名醫山莊九環殿,裡面坐著的一位白衣老者,正在寫字,頭也不抬,便淡淡地道,說著筆走龍蛇,寫了一個字,自己退後兩步,似乎頗為滿意。
「是。」神歆進了九環殿,本來就很拘謹的人,更加變得泥雕木塑一樣,除了那一臉微笑和淡淡的語氣態度,不會有絲毫變化。
岐陽可就大大不同,他好奇得很,東張西望已經不算什麼,他顯然很想摸摸看,這牆是用什麼東西做成的,為什麼這麼暗的光線?這桌子椅子又是多少年的歷史,還有啊,這老頭是多少歲?這是什麼墨?那又是什麼筆?
這些東西和他在聖香書房裡看到的又不一樣,當年他也一樣好奇過,幾乎整個拆了聖香的書房,現在他算客氣了,還沒有想直接扛一張桌子回去的衝動——回去賣掉的衝動。
「夫子好。」岐陽絕對沒有什麼尊師重道的優良品德,但是,對於「古人」,他還是有幾分尊敬的,畢竟,和他學校裡假裝很有學問的某些人不同,至少,在古文化的修養上,他們絕對是有資格做先生的,這一點,岐陽敬佩。
不過顯然他難得的禮貌在白衣老者的眼裡實在是不怎麼禮貌,他抬起頭看了岐陽一眼,淡淡地問神歆:「朋友?」
神歆點頭,「這位公子是宮中的太醫,神歆在宮中再次遇見了斑蠱,是這位公子相助,神歆才得以順利解決,所以關於白公子的事,神歆想——」
「胡鬧!」白衣老者筆下重重一頓,「這世上假若有名醫山莊治不好的毒,世上還會有何人治得好?何人敢說治得好?」他看了岐陽一眼,淡淡地道,「如此年輕就做太醫,宮裡對此真是越來越輕率了。」
岐陽呆了一下,乾笑兩聲,「年輕也有錯?難道夫子你沒有年輕過?」他說話一般情況下不經過大腦,只有在考試寫論文,或者遇到什麼嚴重的事情的時候,才會動動他本來天分很好的腦筋。
這一句顯然說得一點也不合適,這白衣老者明顯地缺乏幽默感,濃眉一皺,「小小年紀,如此輕浮,哪裡是一個做大夫的樣子?神歆,這樣的人物,你也敢帶回山莊來,你的眼光哪裡去了?自作主張,是哪位先生給了你自作主張的權力?」
神歆默然,「先生教訓得是。」
什麼先生教訓得是?岐陽瞪大眼睛,「我年紀不老,我做人輕浮和我是不是一個好大夫有什麼——」
他「關係」兩個字都沒有說出口,神歆袖子一拂,點了他的啞穴,不動聲色,「岐陽公子對於斑蠱確實有獨到之處,既然大家對白公子所中之毒已經束手無策,所研製的只是部分之藥,那為何不讓岐陽公子試試看?如果能救回白公子的性命,豈非是幸事?」
這一個怪女人!岐陽被聖香教了一手絕技,就是在被點了啞穴的情況下怎麼發聲——當然是聖香大少爺平時好玩胡鬧得過分的經驗談,例如,聿修就很會來這一手,他老是嫌聖香嬉皮笑臉,譁眾取寵,他的武功又極好,要伸手點穴,四權五聖之中,大概只有則寧和容隱可以和他動手,聖香的武功不弱,但是卻是閃不過聿修一隻手——他只好另想別的辦法,來逃避這種「閉嘴」的時刻。
「你不是相信她的眼光?既然相信,還要懷疑她帶回來的人是不是夠你的標準?她在你面前為什麼要低聲下氣?她只不過是你的弟子,還不是你的丫頭,更不是你的狗!你不要把你名醫山莊的名譽壓在她身上,然後以為自己是給了她莫大的功德,自己以為自己很有功勞,就要這樣對她?你以為,她在外面維持你名醫山莊的聲勢地位很容易?你在這裡坐享其成,還以為是你給了她恩惠?」岐陽的嘴巴可不是一般的功力——他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M大校際辯論的冠軍哦,不是隨隨便便混來的。他平時是不動腦筋的,一動起腦筋,死的都可以給他說成活的。
神歆和白衣老者都是一怔,萬沒想到,不會武功的岐陽竟然有這樣的本事,在啞穴被點的情況下出聲,更驚訝他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
神歆是微微一怔,白衣老者倒是涵養很好,沒有生氣。
岐陽本來沒有想那麼多,越說越覺得自己很有道理,「你根本就是在養狗,哪裡是在教弟子?總而言之,都是你不好,你把她養成一隻完全沒有狗性的狗,連咬人都不會,只會聽話,聽你的話看門,卻絲毫不覺得她有功勞,當她有了一點自主權的時候,你又怕她造反,所以決不允許,你很變態你知不知道?」岐陽借題發揮,越說越遠,根本拿了他寫論文的本事,由現象推出本質來,還說得振振有詞,流暢痛快。
神歆和白衣老者面面相覷,神歆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岐陽,但是眼睛裡,有某種光彩在閃。
那非關感激,她只是震動,從來沒有人為她想過如此之多,她只是一個單調無趣的女人,憑了什麼,讓他如此關心?
她也看得出來,他是一個有很多人追逐喜愛的男子,他也素來不擅長思考。
但就是因為瞭解,所以才震動。一個真心實意,關心著自己的男人。
白衣老者放下了筆,似乎在想著一個問題,頓了一頓,他並沒有生氣,而是說了一句:「我沒有逼她,每一個為名醫山莊做事的人都是自願的,誰也沒有逼過他們,名醫山莊做事,從來不是為著自己的事情,而是為了蒼生,疾苦。」他淡淡地道,說得天經地義一般自然,絕沒有一絲一毫矯揉造作的地方,「進了名醫山莊的人,就該明白這一點,危及山莊安全的事情,無論是誰做了,任何人都會譴責的,不單只是老夫。」
原來,神歆把他這個看起來不正經的人帶了進來,就叫做「危及山莊安全」,岐陽只有苦笑,他這下明白對這群老頭子講道理是沒有什麼用的,他們根本就不聽你說,即使你講的是天下最妙的道理,他們不聽,你又奈何?何況,岐陽講的本就是歪理。
神歆和那白衣老者一樣,就完全當岐陽沒有說過這些話,微微一鞠身,她也不行女子的禮,顯然在這裡沒有人當她是個女人,「神歆先下去了,這位——岐陽公子,神歆會處理的,但請先生通報,神歆要去看看白公子的狀況。」
岐陽這才知道,原來在名醫山莊,大夫去看病人還有規矩的,怪不得神歆一下子上這裡來,就是為了要求通報?名醫山莊的規矩比皇宮還多,笑話!
白衣老者微微點了點頭,「他的情況還好,你去看看,這位公子就不必去了。」
岐陽火冒三丈,他來行醫,這裡竟然有嫌他不夠資格不讓他見病人的!可笑!滑天下之大稽!如果不是有個病人在裡面,他保管拂袖而去。一股火冒上來,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勉強壓著脾氣,自己讚自己非常有好涵養,沒有跳起來拍桌子,而是學神歆不說話就是。
「先生,岐陽公子對神歆救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助力,無論如何,神歆一定要岐陽公子相助,才有把握徹底解決白公子的劇毒。白公子一代名俠,名醫山莊如果能救,如何可以耽誤了他的性命前程?他對名醫山莊抱著信任和希望而來,我們豈可因為門戶之見,就否定岐陽公子的能力,難道——」她深深吸了口氣,「難道名醫山莊救不活的人,也不許別人救不成?」
這最後一句顯然正說中了白衣老者不願承認的痛腳,聞言,他變了變臉色,「笑話,名醫山莊治不好的人,老夫就不信這世上還有誰能治好,這位公子進不進去,對於結果有何差別?但是神歆你如此說話,到是讓人覺得我名醫山莊小氣,你帶他去,不過,白公子那裡危險得很,不要讓他觸摸白公子。」
岐陽嘻嘻一笑,「是是是,我保管很聽話,跟在神歆後面亦步亦趨,絕對不會踩錯一個拍子,她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絕對不亂來就是了。」他才懶得和這個一腦袋水泥的老頭繼續說道理,還是早走為妙,為了早一點走,他不惜胡言亂語,一口氣許下一大堆他顯然一點也不打算遵守的承諾。
神歆心裡暗暗好笑,她可是要運用「隔空傳物」才能見白溫情,岐陽他一點武功都不會,還說什麼「她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也不怕胡吹得過火?不過一路下來,也明知他是那樣隨隨便便,亂七八糟的人,倒也不怎麼驚奇。
白衣老者哼了一聲,「去看看吧,他的武功不弱,換了是別人,可能早就無救了。」
神歆微微一怔,如此說來,白溫情的情況應該不好,回顧了岐陽一眼,卻見他也皺起了眉頭,顯然,聽到病人不利的消息,他開始著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