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不見花落的聲音 正文 第一章 兩生花開 紅塵若雪
    小由住的樓道,只有兩家,一家住著小由和剪犖犖,另外一家,據說住著一個會吹薩克斯的男的。

    剪犖犖開玩笑說:「十八,你說對面房子裡面住的,應該是一個會吹薩克斯的男人還是男孩?你總是那麼老土,就會說是男的。你猜小由現在是女人還是女孩?嗯,八成你會說小由是個女的,要不就是女子。」

    剪犖犖的腦子壞掉了,她不知道,小由最不願意聽的就是這樣的話,所以每次剪犖犖這麼說的時候,我都在旁邊看著,然後,小由弱小的身體開始爆發一種原始的力量,她會狠狠的給剪犖犖耳光,剪犖犖只是笑,笑得言不由衷。

    我不知道剪犖犖是什麼材料做成的,小由揍剪犖犖是發了狠的揍,夏天的時候我站在樓下,往上仰著臉傻呆呆的看著,然後就能聽見剪犖犖像是被宰了一樣的叫聲「啊」、「噢」、「哇噢」……,剪犖犖還會喊著:「你放手啊,你會打死我的!」

    但剪犖犖就是不搬走,好像小由那麼揍她是一種享受,一種天經地義。

    我問小由:「你幹嘛那麼發狠的揍剪犖犖?」

    小由說:「她欠揍。」

    我問剪犖犖:「你為什麼由著小由那麼揍你?」

    剪犖犖說:「沒辦法,我犯賤,我好喜歡她揍我哦,過了這個村兒沒有這個店兒了,趁著年輕的時候,還可以動彈的時候,讓她多揍幾下吧。」

    那個時候,北京這個城市,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地下通道,那種光線有些暗,還有一些流浪歌手彈著吉他咿咿呀呀唱著歌兒,還有不少小販賣盜版光盤,和一些賣藏飾的少數民族的通道,人來人往的時候,看著很熱鬧,當我轉身離開走出地下通道的時候,會看到刺眼的陽光,我用手擋住自己有些疼痛感覺的眼睛,然後會難過,因為明明是熱熱鬧鬧的世界裡,為什麼總是會覺得自己孤單呢?

    我不太喜歡去小由家,可是我真的很寂寞,寂寞的時候我還是會猶猶豫豫的,甚至是自覺不自覺的去,有好幾次我都停留在北京站的地下通道裡面,轉著手裡的硬幣,用正面和反面來決定最後是去還是不去。可是很奇怪,每次我用正面決定去的時候,出現了正面我就會猶豫著對自己說:「還是不要去了吧」,可是當出現不用去的反面的時候,我就更加強烈的很想去,那種強烈的慾望驅使著我一次又一次在地下通道裡面來回的走動著。

    我很反感剪犖犖,我覺得我和剪犖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但是剪犖犖找我喝酒的時候我還是會去,我就算是當著剪犖犖的面喝剪犖犖付錢的酒,我還是會告訴剪犖犖我有點兒討厭她,而且討厭的程度很高,啤酒喝的再多也不覺得會對剪犖犖產生好感。

    剪犖犖悻悻的說:「我就知道你們都討厭我,哼,我又不是傻子,你們倆別覺得你們不一樣,根本都是一路人。」

    我轉著手裡的啤酒杯,嗤笑:「那你幹嘛請我喝酒啊,還不賺好?」

    剪犖犖沒好氣的瞪我一樣:「你都不知道一個人呆著多寂寞,就算有個人損著我,也比把我孤零零的丟到角落裡強。」

    我終於知道,這個世界上,原來不止我一個人是寂寞的。

    那天我拿著手裡的一毛錢硬幣在北京的地下通道裡面猶豫的時候,我聽見對面有人在吹薩克斯,抬頭,看見一個年齡不大的男的神情專注的吹著薩克斯,前面放著一個擺放樂譜兒的架子,男的身後,一輛舊的山地車斜靠著牆壁。薩克斯的盒子橫放在男人的腳邊兒,裡面還真有路人扔的一元、五元,最大面值竟然還有十元的紙幣,看收成,要比對面閉著眼睛領著孩子拉二胡的男人好很多,拉二胡男人的身邊的孩子一手拿著半個餅,一手放在嘴裡咬著手指頭,眼巴巴的看著我手裡的那個可憐的一毛錢硬幣。斜對面是幾個擺賣藏飾的小販,笑嘻嘻的互相說著什麼。

    我猶豫的看著手裡的一毛錢硬幣,通常我不會給沿街乞討的人錢,但看著孩子的眼神,還是貌似大方的把手裡的硬幣試探性的往小孩子的方向遞了一下,小孩子顛顛兒的跑向我,接過硬幣,又顛顛兒的跑回去,然後我聽見搪瓷缸子中發出清脆的聲音。

    沒有了硬幣,我竟然開始焦躁起來,我覺得我自己太依賴很多東西,比如回憶,再比如回憶中的那些人和事兒。

    女人都有受虐的傾向,剪犖犖是,小由是,其實我也一樣。

    剪犖犖的身材性感、妖嬈,這並不奇怪,因為剪犖犖在一家迪廳領舞,所有北京市的迪廳有一個算一個,你絕對不會在領舞台上看見俄羅斯大媽得意洋洋的抖動著身體,那樣等於侮辱了男人的視覺還有感官,然後間接的侮辱了迪廳的品味。不知道是不是職業關係,每次看見剪犖犖,我都會覺得剪犖犖的身體處在亢奮的節奏中

    小由給剪犖犖的評價就一句話,小由說:「剪犖犖,你他媽的根本就是個妖精!」

    「那是,我要不是妖精,誰給我錢花?我免費住這裡你願意嗎?」剪犖犖一邊塗抹著睫毛膏一邊不屑一顧的抖動著身體。

    週末我去小由那兒,站在樓道門口,我就聽見剪犖犖殺豬一樣的叫聲,我仰著臉兒往上看,小由的窗戶裡面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就像是高利貸收不到錢或者黑社會收不到保護費,把當事人往死裡打的那種。

    我剛要低頭往裡面走,剪犖犖突然從窗戶處探出頭,嚇了我一跳,我看見有隻手抓著剪犖犖澳大利亞卷毛羊的頭髮又生生的把剪犖犖的給拽了回去,剪犖犖撕心裂肺的喊:「十八,救我,救我啊!」

    我蹬蹬的跑上樓,房門打開,我進了房間,剛好小由一把推開剪犖犖,剪犖犖騰的撞到我的身體上,一手捂著頭髮一手揉著嘴角,小由又衝過來,揪住剪犖犖的衣領,狠狠的把剪犖犖摔出房間,臨了還給了剪犖犖一腳,剪犖犖沒有站穩,摔到在對面房間的防盜門上。

    過了一會兒,對面的防盜門打開,露出一張驚愕的臉孔,我一下子就認出那個男人剛好就是在北京站地下通道吹薩克斯的那個人,我沒想到他就住在小由的對門。

    男人驚恐的看著怒氣沖沖的小由和剪犖犖,小心的問:「你們,你們沒事兒吧?」

    小由還在氣頭上,衝著男人嚷:「沒你的事兒,關門!」

    對面房間的男人一怔,然後木然的關上門,剪犖犖用手抹了一下嘴角,有點兒歇斯底里:「八婆,你弄破老娘的臉了,你瘋了?我這張臉是要吃飯的。」

    我從來沒有看見小由發這麼大的火氣,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簡直是把剪犖犖往死裡打,就算收高利貸的也得給剪犖犖留口氣吧?真打死了找誰收錢去?

    小由冷冰冰的從牛仔褲口袋裡面掏出香煙,吸了一口,哼:「敢吃那個鬼玩意兒?還不如我直接把你打死算了,總比以後上癮了你從窗戶跳出去死要好!」

    我這才知道剪犖犖肯定又偷偷背著小由吃,剪犖犖理虧,不敢吭聲。

    小由扔了手裡的煙,拽著剪犖犖的衣服就往房間裡面拖:「你給我過來!」

    我搖搖頭,跟在小由身後,準備關門的瞬間,看見對面房間的門非常小心的被推開一條縫,剛才那個男人的面孔重新露了出來,他遲疑的看著我:「那個,小……不是,你們沒有什麼問題吧?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需要,需要幫忙報警嗎?」

    我搖頭:「放心,不是殺人放火,也不是上門復仇,你沒見過女人掐架麼?所以,不需要報警。」

    那個男人的嚴峻表情繃著好一會兒才恩了一聲,然後非常非常小心的關上門,生怕發出什麼聲音。

    小由拽著剪犖犖的耳朵拖到房間,朝剪犖犖伸出手:「拿來?」

    剪犖犖開始裝糊塗:「什麼啊?放手啊,耳朵要掉了,耳釘也要掉了……」

    小由咬牙切齒的哼:「不拿來是不是?好啊,你馬上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

    剪犖犖垂頭喪氣的從牛仔裙後兜裡面掏出一個很小的密封袋,不情願的塞到小由手裡,小由這才鬆了手,看也不看手裡的東西就進了洗手間,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抽水馬桶發出嘩嘩的聲音。

    剪犖犖揉著被小由拽疼的耳朵,有點兒委屈,我看著剪犖犖:「你也是,幹嗎非要吃那個鬼玩意兒?小由也是為你好……」

    剪犖犖的睫毛膏花了,搞得滿臉都是,不滿的看著我:「哎,我每天要在那個鬼地方工作那麼久,連點兒激情都沒有我怎麼工作啊?你都不知道我光是甩腦袋的動作就要做多少個,後半夜能回家還湊合,有時候都是通宵耶……」

    小由沉著臉從洗手間出來,剪犖犖不服氣的看著小由:「神氣什麼?你也一樣,你和十八算什麼關係,還不是互相掐架,然後再找人家過來,那男人喜歡的不是你,是十八!活著的時候不是你,死了你更沒有機會,你就死了心……」

    小由轉身朝廚房走,剪犖犖一個機靈,跳了起來,鞋子都顧不得穿,就往外跑,我聽見廚房裡面有叮叮噹噹的聲音,也開始害怕,我真的害怕小由會動手宰了剪犖犖。不過還好,小由只是拿了一把炒菜用的鏟子,我慌忙擋在門口,剪犖犖象喪家之犬,開始拚命敲打對面房間的門,小由沉著臉:「你給我讓開。」

    我緊張的看著小由:「小由,別打了,剪犖犖晚上還要上班,你總不能讓她見不得人吧?」

    小由哼:「我沒想要她的命。」

    我聽見對面房間的門開了,那個男子更加驚愕的看著我們:「你們,你們又怎麼了……」

    剪犖犖急三火四嚷著:「哎,你什麼也別問,先救命再說……」

    我聽見剪犖犖關上了對面的房門,鬆了一口氣,讓開小由,小由惡狠狠的看著我:「你吃飽飯撐到了?還是剪犖犖剛才說的話讓你很受用,你這麼幫她?」

    我剛想說什麼,小由推開我,砰的關上了門。我像個夾生的雞蛋,立在前後兩個門之間發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剪犖犖小聲叫我:「十八,十八,先過來躲躲再說。」

    我無奈的跟著剪犖犖進了對面房子,那個男子有點兒不知所措,這也難怪,女人掐架的招式,和男人相去甚遠,所以男人多半不大清楚女人的招數。剪犖犖赤著腳沒有穿鞋,艷麗的指甲油在房間裡面顯得特別突兀和彆扭。

    這是個典型的男人房間,應該亂的地方一點兒也沒有糟蹋,隨處亂放的衣服、襪子、鞋子,男人開始不停的把散亂的衣服捲成一團放在旁邊,掉落在地上的內褲男人用腳小心的推到床底了。

    然後他告訴我們他叫羅卡。我沒有說我在北京站的地下通道見過他,我覺得這樣突然的說會讓別人不舒服。

    羅卡奇怪的看著剪犖犖:「你經常挨揍?」

    剪犖犖委屈的嘟著嘴:「就是啊。」

    我忍著笑,平時小由肯定也是在房間裡面看剪犖犖不順眼了,就修理她一通,羅卡就住在對面,不可能聽不見。羅卡泯泯嘴唇,有點兒不可思議的看著剪犖犖:「看著不像啊,那個女孩平時很文靜的……」

    剪犖犖哼著:「文靜個屁啊,這會兒你要是送給她一頭驢,她都能給你活活撕了。」

    我扭頭的時候,看見羅卡掛在牆上的薩克斯,泛著黃色的光芒,我想羅卡肯定很喜歡那個玩意兒。

    只有當一個人真正喜歡一樣東西,那個東西才能叫寶貝。

    小由在一家外企做商務秘書,屬於白領及以上的階層。傳說中,這個階層的人也可以叫做小資,而我,則一直也沒有過什麼值得稱道的職業成就,就這樣還沒有把自己餓死,別人怎麼看我不知道,對我自己而言確實是一個奇跡。

    我坐在辦公室的桌子前發呆,等著會計給我結算這個月的工資,辭職幾乎是我最經常做的事情,有時候是工作不好,有時候是我不好,反正工作和之間,肯定有一個是不好的。

    晚上我坐在自己的電腦前面發呆,LG超平顯示器反射著房間的光芒,我感覺有些刺眼,小米在MSN上說:「十八,你原來的信箱是不是不用了?」

    原來的郵箱我早就不敢用了,有太過過去的事情,為了徹底的忘卻,我在修改密碼的時候,胡亂輸入一大串鍵盤上的數字,我的記憶力一向太好,所以我不得不輸入超過8位以上的數字,而且還是盲打,然後不管我怎麼再試圖進入郵箱,都提示著「對不起,你輸入的密碼錯誤。」

    那個時候,我突然感覺到一種悵然若失,一種前塵後世全部都斷絕了悵然感覺,明明已經斷絕了很多東西,為什麼我依舊無法快樂起來呢?

    小米在MSN上繼續說:「十八,我好為難哦,木叔叔求了我好久,說就算不給他你的電話你的郵箱,至少也得把信轉給你。」

    我用手指頭撫摸著有些脫色的鍵盤,沒有說話,小米接著打字:「我發給你,你接受下。」

    MSN上開始有傳輸的文件圖案,我猶豫了好久,都沒敢用手去點擊那個等待接收的文件,我站起身走到窗戶前面看著外面馬路,馬路邊坐滿了等著吃燒烤的人群,星星點點的木炭火星飛揚在夜色中,只一瞬間,就不見了。

    我告訴自己,如果我在回到電腦前面,那個文件還可以接受,我就收,我聽見MSN在我身後傳來有信息到的聲音,我木然的坐回到電腦前,小米說:「十八,我好為難的,木叔叔真的求了我好久。」

    我點了接受,小米說:「你好好看看吧,不打擾你了。」

    一共兩封信,都很短,但每個字都很長。

    第一封信說:

    「你對自己的決絕

    在於我

    卻是一份惆悵

    那些模糊抗拒的痛楚斷然中

    留有最真實的愛情感覺。」

    第二封信說:

    「不管你做什麼樣的選擇

    你於我還是

    那個最近的背影。」

    我一拳砸在電腦桌上,鍵盤發出嘩啦的聲音,我發狠的咬著自己的手指頭,我聽見自己的心憐憫的問我自己:「會痛苦嗎?」

    週末的時候,小由刻薄的打電話說:「你過來吧,一事無成的所謂文人。」

    我有點兒洩氣,一路上想著小由見到我之後還不知道會說什麼,過地下通道的時候,真的聽到了薩克斯的聲音,地下通道的光線很昏暗,我的眼角看見了羅卡的舊山地車,我很想裝作看不見走過去,這個時候,薩克斯的聲音停了,我聽見羅卡叫我的名字,只好停住。

    然後身邊開始有人看著我們,我本來以為如果認出來羅卡會不好意思,沒有想到的是不好意思的是我。

    我硬著頭皮往羅卡的身邊走了幾步,羅卡放下薩克斯:「去小由那兒麼?」

    我恩了一聲,羅卡開始收拾,我奇怪的看著羅卡:「你不吹了?好像時間還早吧?」

    羅卡呵呵笑:「不是看見你了麼?再說,今天是週末,我是不是也該休息休息?」

    我也開始笑,看向羅卡前面的薩克斯盒子:「那今天收成怎麼樣?」

    羅卡非常樂觀的把薩克斯盒子遞給我:「還不錯,估計今晚我們一起吃個火鍋什麼足夠用。」

    走路的時候,我才知道,羅卡也是一個自由職業者,晚上才是他的工作日,就在各個需要他出現的舞廳、咖啡廳、餐廳演奏薩克斯,有的時候一個晚上要趕好幾個場子,白天就在地下通道隨便演奏點兒,主要是練習,如果有人願意給個零錢什麼,也未嘗不是快樂的事兒。

    這一周,小由破天荒沒有動手打過剪犖犖,看來剪犖犖的表現不錯,至少沒有再吃那個要命的,不過倒是改了個髮型,從澳大利亞卷毛羊的髮型變成了鸚鵡綠,連睫毛膏都是綠色的。

    我有點兒驚訝,小由嗤笑:「有什麼驚訝的,她又沒有老公,就算給腦袋扣個西瓜皮,也沒有人會說那是綠帽子,切。」

    剪犖犖不停的動著一雙線條還不錯的腿:「哎,十八,給我按摩一下,我付錢,昨晚領舞一個通宵,都是他媽的快三十二拍的曲子,沒把老娘累死,現在的年輕人,都快要瘋了,我以為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在發瘋。」

    小由倒了杯水給我:「得了吧你,還快三十二拍?你得說你老了,十八,你怎麼又辭了工作?為什麼?」

    我心虛得握著水杯:「也沒什麼,就是,就是不大符合自己的興趣,所以就……」

    小由嗤笑了一下:「你啊……」

    剪犖犖感興趣的坐起來:「十八,你也寫點兒□小說啊,現在都不叫色情小說,叫□,嘖嘖,多上檔次的一個詞兒啊?就好比過去的現在叫小姐,名稱也上檔次了,就你這種檔次的筆法,那寫出來的□肯定不是一般的春兒……」

    小由皺著眉頭踹了剪犖犖一腳:「你給我閉嘴。」

    然後,有人敲門。我估計是羅卡,小由開門,我聽見羅卡開心的說:「晚上一起吃火鍋吧,我路上跟十八說了,我去準備,一會兒是在你們房間吃還是在我哪兒?」

    小由說:「我們房間吧,你哪兒的環境太男人了。」

    羅卡轉身回房間準備,小由默默的點了支煙,我看見眼圈兒在房間裡面沉醉的裊裊著,剪犖犖哼著歌兒擺弄她那鸚鵡綠的頭髮。

    沉默了一會兒,小由轉臉看著我,似乎是無意識的說著:「工作的事情,還是,還是慢慢來吧,你不會差到哪兒的,他說過,其實你不錯的,就是機遇差點兒。」

    我心裡莫名的一熱,五年了,這是我和小由認識五年中她對我說過的最關心的一句話。我竟然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一會兒才反映過來,然後恩了一聲,其實我是想說:「謝謝。」

    十年前我認識的他,我認識他之後,因為他有過不少女朋友,因為不少女朋友跟他過過夜,因為我有極其強烈的情感潔癖,所以即使相愛,也是互相糾纏,可惜,誰都不能放手。六年前,小由認識的他,小由喜歡他,而且很喜歡,但是他告訴小由他喜歡我。五年前,他不在了,小由把一切過錯歸結給我,同時小由在我面前惡狠狠的發誓,她一定要證明給我看,她比我更加的愛他,我不配。他不在之後的五年,我和小由相互依賴相互攻擊相互惡毒了五年,只要能刺傷我的話,小由都會更加惡毒的說出來,但是我都忍著,其實我不是聖人,我之所以要忍著,是因為我知道,這個城市,只有我和小由,才能一起談論他,和別人說他,別人,都不認識他。

    小由掐滅了煙頭,有些失落:「其實他不錯,男人通常和女人在關鍵的時候都不說話,通常都會讓女人來說,但是他說,他對我說他喜歡你,所以你是幸福的。」

    小由年齡不大,比他小六歲,比我小四歲。在看慣小由的執著後,我冷笑,我跟夭夭說過,我說:「想看誰撐的久是嗎?她不過是年輕而已,我要是像她那麼年輕我也說得起這樣的話。」

    女人最惡毒的地方在於女人的執著,最可憐的地方也在於執著,但是你還不能說她可憐。

    小由一直都覺得我很可憐,我一直覺得小由可憐,剪犖犖說:「其實你倆都可憐。」

    文明社會發展到現在,依然擺脫不了群居生活,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人會寂寞,所以當你面對最惡劣的朋友,有時候你也不能真的撕破臉皮說你討厭他,我們需要交流需要傾訴和被傾聽。

    晚上吃火鍋的時候,羅卡有些心不在焉的看著小由,小由沒有任何反應的挑著眼前的香菇和生菜,羅卡的目光,從小由挑著的香菇上,落到小由完好的皮膚上。小由的皮膚真的不賴,在我看來,最大的原因是小由年輕,我這麼想的時候,心裡充斥著嫉妒,因為我也是個女人。

    喝了幾杯啤酒羅卡的臉就開始紅,不知道是看小由之後變紅的,還是因為喝了酒才變紅。我無聊的躺靠在沙發上,卻看見剪犖犖用塗著指甲油的腳指頭在桌子下面不停的勾著羅卡的小腿,羅卡就那麼保持著一個姿勢,像個雕塑,除了羅卡的臉一直處於亢奮的紅潤中。

    我在心裡嗤笑:靠,原來是這樣才臉紅。

    小由走去陽台,我只能看見小由的瘦削的背影,小由指間忽明忽暗的煙蒂勾引了我好一會兒,我猶豫了好一會兒,起身慢慢靠近陽台,我實在忍不住的也點了支煙,放在指間轉著,慢慢的看著煙自燃著。我伏在陽台的水泥檯子上,看著樓下有些喧鬧的人群,烤串兒的攤子,有很多赤膊的男人,直接揮舞著手裡的酒瓶子吆五喝六,偶爾會有放肆的笑聲。

    小由冷笑的看著我:「你不是戒煙了嗎?」

    我沒有底氣的看著慢慢自燃的香煙:「是戒了,我這不也沒有吸嗎?」

    小由開合著手裡的打火機,在夜裡發出清脆的開合聲音,我吹了煙蒂上煙灰,碎碎屑屑的,往樓下散落著,一會兒就再也看不見了,我忽然就想起那句話,生命不過是一粒塵埃,那麼煙灰連塵埃都不是。

    我聽見身後剪犖犖的說:「羅卡,你好有男人魅力耶。」

    小由幽幽的說:「如果沒有他,我們會不是成為朋友?」

    我沒有說話,我記得小由跟我說過,他過世之後,她再也沒有碰過任何一個男人。我愣愣的轉頭看向小由的臉,小由淡漠的看著窗外的黑色,夜晚來的始終那麼漫長,所以我們說漫漫長夜。

    「看什麼?是不是我長的漂亮你嫉妒了?」小由不屑的點了支煙,表情非常不屑。

    我從來沒有覺得我自己多麼仁慈,每個人心裡都有一些難以啟齒的罪惡,當你正常的時候,只不過那些罪惡感被壓抑到心的最底處而已,但絕對不代表消亡或者消失。

    九段跟我說過,九段說:「十八,長期沒有男人的女人,其實是在壓制著自己的慾望,她的臉上肯定有著一種扭曲的壓抑,你放心,人的生理始終要戰勝人的心理。」

    我知道這話說的很沒有道德標準,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很小人的想在小由臉上看出九段說的那種扭曲和壓抑,可惜,不知道是我道行淺,還是別的什麼,小由的臉上真的沒有那種表情,我在想,如果小由的臉上真的有了那種表情,我會不會開心點兒??

    小由轉臉盯著我,我有些猶豫,避開眼神:「說實話,你這會兒,看著,真的像個天使。」

    小由的嘴角動了一下:「因為我把自己愛的人當成上帝。」

    我有些傷感:「小由,人是會變的,你知道……」

    「我不會,你會,但是我不會!!」小由凶狠的盯著我,剪犖犖打著嗝兒從我身邊探出腦袋:「什麼天使啊?還上帝呢?你倆別酸了,天使和上帝什麼時候有一腿的關係了?」

    小由眼神定定的看向我,似乎想把我心底最深處的東西一滴不漏的挖掘出來,小由陰冷的推了剪犖犖的臉一下:「你滾!」

    剪犖犖無所謂的後退著,哼:「滾就滾,不現實!!」

    我轉身想走出陽台,小由一把拽住我,尖刻的問:「你當他是什麼!!你到底當他是什麼???」

    小由尖細的指甲掐到我的肉裡,很奇怪,我竟然感覺不到疼痛,好像小由掐的不是我的胳膊,我避開小由的目光:「有他的過去,都是我的回憶,很美好。」

    小由狠狠的甩開我的胳膊,我看見自己手臂上深陷的指甲印,我苦笑,通常一個人記憶太好,總會有不太好的事情找上來,好羨慕能失憶。

    羅卡喝多了,踉踉蹌蹌的回了他很男人的房間。剪犖犖開始吵著鬧著,耍酒瘋似的非要吃,剪犖犖說:「小由,就一粒,以後都不再吃。」

    小由面無表情的看著剪犖犖:「不行,不想死的話,以後都不要跟我說這個,聽見沒有?」

    剪犖犖拽著自己鸚鵡綠的頭髮:「可是,可是我很無聊啊,很無聊啊……」

    小由拿著沙發上的抱枕打了剪犖犖:「幹什麼都行,*****人、逛街、喝酒、跳舞都行,就是再也不准吃,如果你不想被我宰了的話?」

    剪犖犖眨巴著眼睛,若有所思的歪著腦袋,開始不說話。

    有人說:回憶會摧毀一個人,執著也能摧毀一個人。

    沒想到這句話是真的。

    凌晨一點半,我躺在沙發上發呆,小由家的天花板反射著月光的顏色,不好看,但是真切,我知道小由也沒有睡,我看天花板,小由雖然閉著眼睛,我想她一定是在看我,小由一直都想看到我絕望的表情。

    也不知道為什麼,很多年過去了,遇到很多讓人感覺到絕望的事情,我就是不想流露出絕望的感覺,最最絕望的時候我還是在看著天空,我想知道老天爺到底怎麼關上我的窗戶的。

    剪犖犖趿拉著拖鞋在客廳裡面走來走去,時不時的啪啪的拍著她□著手臂,可能是蚊子。

    剪犖犖開始冷笑:「你們倆,你們倆啊,一個是瘋子,一個是傻子,我才不要跟著你們倆發瘋發傻呢?老娘自己找樂子去。」

    剪犖犖站起身,開始往外走,小由說:「你要是敢再吃那個鬼玩意兒,永遠不准回來。」

    剪犖犖放蕩的笑著:「哈,我玩兒那個了,我去玩兒男人。」

    我聽見剪犖犖開門,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有敲對面門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對面門開了,然後,我聽見剪犖犖的聲音:「要過夜麼?」

    然後,是沉默,我沒有聽見有人說話聲音,再然後,我聽見了關門的聲音,我轉頭看小由,小由的眼睛,眨都不眨,好像她從來就不認識剪犖犖。

    凌晨三點的時候,小由說:「十八。」

    我坐起來,小由從來不叫我的名字,我有點兒激動。小由熄滅煙,看著我:「十八,要是我能一直到三十多歲之後還是愛著他,還是無法忘記他,比你愛他的時間還長,你能不能把他的來生給我?」

    我愕然,許久才說:「誰知道會不會有來生,即使有了,說不定我們誰和誰都不認識。」

    小由不管不顧的看著我:「十八,他這輩子已經愛過你了,你已經很夠本了,你把他的來生給我好不好?我堅持的時間一定會比你長的,好不好?」

    我無法回答,其實我很想說那句很漂亮的台詞:「只要是幸福,其實,和誰都一樣。」

    可惜,這話我始終沒有說出口,原來我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大方。

    小由沒有在說話,我看著窗外的曙光,一點點的明亮起來。

    早上,剪犖犖回到房間之後又變了一個頭型,像是剛從鳥窩裡面爬出來一樣,那個時候,我想起超市裡面的一個商品名字,叫做:綠鳥雞。然後開始很想笑。

    剪犖犖哼著歌兒在洗手間刷牙,在客廳走來走去,對著小鏡子刷睫毛膏兒。

    回家的路上,我在地下通道遇到羅卡,羅卡看著手裡的薩克斯有些尷尬,羅卡尷尬,我也跟著尷尬,雖然我知道羅卡的尷尬是為什麼。

    羅卡閃爍著眼神:「我,其實我昨晚喝多了,我其實……」

    我盡量保持著微笑:「然後呢?」

    羅卡有些著急:「大家其實都是成年人……」

    我點頭:「嗯,對,大家都是成年人,然後呢?」

    羅卡摸摸腦袋,笑:「沒什麼了。」

    回到家,QQ上有7月又14的留言和郵件,7月14說說:「乖,最近好嗎?」

    我盯著QQ發呆,其實我很想說:「不好,一直都不好,但我還是活著。」

    阿瑟在郵件中說:「十八,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可能這玩意兒也不算什麼故事,就是以前我和一發小兒去游泳,因為先前我沒有做什麼運動,所以很快我的腿就抽筋兒了,然後我就開始往水下沉,別人距離我還很遠,那個時候我什麼都想不了,我只是在想我還能不能活著,隨意我就用手胡亂的抓東西,那個時候我只想告訴我,只要有什麼東西能讓我抓住不沉下去就行,哪怕就是一條鱷魚我都不在乎,等我抓到東西清醒過來,我才發現,我抓住的是一隻大鵝,鵝子翅膀上的羽毛被我抓的都掉了好多。」

    我滑動著鼠標,想著阿瑟說的故事,結尾處阿瑟說:「十八,你跟我當初落水的時候一樣,你只是在胡亂的抓東西,至於會不會抓錯你根本不在乎,只要能讓你住一樣東西,如果落水的那個換成他,結果也是一樣的,雖然大家是兄弟,但我還是想這麼說。」

    天缺一角有女媧,心缺一角無人補。

    有些東西缺失了,這輩子都沒有辦法補回來,你不想認命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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