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從他的掌心裡,一顆一顆順著床舷滾落下去,落在地上,「嗒」得一聲,指尖微動,接著又是「嗒」得一聲,一聲接一聲的「嗒嗒」落著,她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像,凝佇於黑暗中,她舉手將槍向他砸去,他一伸手就扭住她的雙臂,她急切而短促的呼吸著,倔強的並不出聲。他起身冷笑:「下次記得檢查彈匣。」
她試過兩次,知道無用,便不再試。
偶爾她亦會和顏悅色的對他,他知道是為了什麼,但每次總是貪戀那一剎那的溫暖,於是縱容的忍了下去,佯裝不知。就當是真的吧,總會有一刻其實是真的吧,每次都這樣自欺欺人的想,可是一次比一次失望,直到最後的麻木。
她這樣恨他,恨得連半分希望都吝於恩賜。他的耐心一分分磨去,每次深深的失望之後,總是狂躁而凶狠的想,殺了她!
殺了她!如果可以將關於她的一切都從記憶中抹去,殺了她。
他卻再也承擔不起任何失去,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再也不能失去這最後一絲渺茫,哪怕她恨他,哪怕她再也不肯對他稍假詞色,可是他不能沒有,哪怕只是她的軀殼。他如同溺水的人一樣,緊緊抓住,再不肯放手。
在她離開後許久,每當雷雨夜裡,他總是會立刻醒來,彷彿有誰在心底深處,深深烙上那個印記,每逢雷聲沉悶的滾過,就會喚起柔軟而清晰的痛楚。他一直記得,她害怕這半夜的雷聲,她甚少有柔弱驚惶的時刻,唯一的一次,便是有次半夜雷雨大作,她臉色蒼白,膽怯而惶然的靠近他,那是唯一的一次,她肯主動的靠近他,不因為任何目的,不因為任何她所想要獲取的,僅僅只因為雷聲。
那幾乎是他們之間最平和親密的一晚,沒有爭執,沒有機心,她孱怯的蜷伏在他懷中,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胸口。她芬芳的氣息氤氳在他的臂懷,他幾乎不敢呼吸,只怕這一刻其實又是一場美夢,隨時都會醒來。而窗外轟隆隆的巨響,夾著嘩嘩的雨聲,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劃破夜空的黑寂,在紫色弧光閃過的一個剎那,可以看見她蒼白的面容,眸中滿是驚怯的依戀。
離別後的那兩年裡,無數個雷雨夜裡,他總是自夢中驚醒,惦記著她害怕,她會害怕。
她卻永遠不會在身邊了。
他緩慢而遲疑的伸出手去,虛虛的攏住空幻的人形,如果有她,哪怕只是軀殼,也是好的,如果有她,即使她再恨他、再討厭他,亦是好的。
沒有人知道那種滋味,絕望得幾乎可以令人發狂。
直到他再次望見她。
她在禮堂外的窗邊,裝扮如同再尋常不過一個女學生,可是於千人萬人海裡頭,他一眼就望到了。
那是刻骨銘心的身影,如同烙鐵,一處處深深烙在心底。期望了太久太多,在看到她的一剎那,猶以為自己又是眼錯。
可是明明是她,真的是她,是她。
已經有值夜的侍從官聽到動靜,謹慎的在走廊外放重了腳步走了個來回。意在靜侯他的傳喚。
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她,他這樣愛她,她也不過視若不見。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他成全她:「來人!」
「報告。」
「將她帶出去。」他冷漠的看著她的眼睛:「這個女人意圖竊取機密情報,交給六組去處理。」
「是。」侍從官謹慎的回答,伸出手來。
「別碰我。」她微微仰著頭:「我自己走。」
她走掉了,地上還扔著她的衣服,暗藍鳳尾圖案的旗袍,一尾一尾的翎毛,在燈光下幽幽閃爍著孔雀藍的光澤。一雙嶄新的白色鏤花漆皮鞋,起初被他隨手脫下來,一隻扔在衣服上,另一隻不知踢到了哪裡,她是赤著腳走的。身側是圓粗的雕花橡木床柱,他突然發瘋一樣,將頭重重磕在那柱子上,「砰」,沉悶得像是遠遠有人開了一槍。花紋的稜角深深嵌入皮肉中,血凝滯地流下來,癢癢的,像是細微的小蟲緩緩的蠕動而下。他紋絲未動,彷彿籍著額頭上的痛楚,才可以減輕那種椎心刺骨的感覺。
侍從官在虛掩的門外問:「顏先生?」
「滾!」他驟然發作,歇斯底里:「都給我滾!」
門被無聲的關上。
他很慢很慢的,很慢很慢的蹲下去。拾起她的衣服,冰涼的緞子,酸涼的水鑽,空氣裡還有她的香氣,氤氳不散。
嗒!
小小圓圓的血印,滴落在她衣服上,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也並不伸手去拭。
嗒!嗒!
更多的血滴下來,疊在那孔雀藍的翎羽上,他眩暈地盯著那片漸漸濡散血紅,死死盯著。
特訓科六組是專門負責審問關押間諜的機構,牢房並不大,十步長,六步寬。什麼都沒有,不僅沒有床鋪,連稻草都沒有一根。冰冷的水門汀地面,反射著走廊裡路燈幽冷的光。
她抱膝靜靜坐在角落裡,身上還穿著他的寢衣,開司米柔軟而輕暖,只是手足已經凍得青紫,漸漸麻木失去知覺。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