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
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要見無因見,拼了終難拼。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樂婉《卜算子》今生?宋朝臨安城內不知何時開了一家古董雜貨店。
那一日的黃昏,晚霞輝煌。似開後破落的罌粟花,落紅委地,艷麗地堆在天空。又似誰腮上的一滴鮮紅血淚,半是哀婉,半是詭秘。
有人輕輕推開門。
是個二八妙齡的絕色少女。女孩輕輕抬頭,柳眉淡淡,杏眸婉婉,如石生泉裡的白玉黑晶,清波流艷。
她這樣的年紀,又是這樣的神氣。猜猜也知,定是按不下心中的好奇,來尋些新鮮的玩意。
白月笑笑,迎上那少女,在搖曳的燭光下細細打量。
「你……」采薇一向自認生相不惡,今日見了這白衣女子,竟也幾乎呆了一呆。只見她雲髻高挽,烏黑柔亮,雅致得像是從古畫中走出來的仕女。
「我是這家店的店主,姑娘可以叫我白月。」白月淺淺地一笑,明眸流轉靈動至極。
「啊,白月姑娘,你好。」采薇含羞帶笑地點了點頭兒,由她引著自己看這些陳年的玩物。
物都是死的,但多年離人近了,染了氣息。明滅的燭火下,似無數雙眼睛,欲睜非睜,竊竊笑著看這世間浮華。
采薇忽然「訝」了一聲,視線被一隻物件吸引住了,那是一枚水綠青玉雕琢成的塤。她自小便跟隨師傅學古樂器,尤其精習古塤,光瞧外形與流轉的光芒便知此非凡物,晶瑩潤亮,光滑澤潤。
她小心翼翼的執起玉塤,珍愛地撫摩著它,像輕撫著一個新生的嬰兒。通體水綠的玉塤像是擁有生命似的,光輝在其中流轉。采薇暗暗吃了一驚,她曾在何時、何處見過這隻玉塤?如此熟悉觸感,溫潤的暖意透進指尖,是一種錯覺吧?玉塤的光彩顯得更明亮了,似乎在慶賀著彼此的相遇。是相遇?還是重逢?她心中有一個細微的聲音,悄悄地問著。
白月在旁斜睨了采薇一眼,唇角邊似笑非笑:「這是一件難得的俏貨,我和妹妹紅雲機緣巧會得到此物,經過對質地和加工工藝的判斷,這隻玉塤為秦代玉器。姑娘可是喜歡?」
「秦?!」采薇瞪視著手中的玉塤,方寸跳得好促,不知為何,她聽了「秦」字只覺得莫名想哭泣。
「是呀,你瞧,這兒還有銘文。」言罷,白月把玉塤翻了個個兒。采薇發現玉塤的底部刻有字跡,一行篆書。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王家乃是詩書大戶,女子更是講究才德兼備,認出幾個篆體字還是難不倒她的。
「此四句出自《詩經?小雅?采薇》,被謝安謂道有雅人深致。」白月趨進一步,唇畔那抹笑意漸深。
多巧呀,采薇聽言心中一動,抬頭衝著白月歡喜一笑:「我的閨名叫采薇,這玉塤上的篆書倒應了我的名字了!」
恍惚之中,彷彿接受了那玉塤的呼喚,隨意識驅策著,她將玉塤置於嫣紅的唇瓣下,一曲陌上桑在她的巧手下緩瀉而出,淒婉動人的旋律似在低訴心中無限的情意,古韻裊裊,餘音繞樑。
「白月姑娘見笑了。」采薇把玉塤握在手中,忽然間心潮澎湃,生出一份強烈的佔有慾來,「不知這枚玉塤需多少銀兩?我想跟你買下!」
白月深深地看了采薇一眼。「從沒有人能將這玉塤吹響,而今天竟被你演繹出樂曲。錢,不用了,天地萬物,本就是有緣則聚,無緣則散!這玉塤,今天是自己找主人了,就給了你吧!」說罷,不等采薇反應,笑吟吟地挑起一盞刻花流蘇琉璃燈逕自而去。
「采薇……采薇……」
一片靜寂中,忽然,幽幽的,有一聲沉緩低沉的歎息。
誰?是誰?
「采薇……采薇……」聲音迴旋,不忍遁去。
這呼喚的聲音很遙遠,幾乎要穿過了歲月,采薇愣了愣,總覺得那種語氣似曾相識。她下意識地掉過頭來,目光所及之處,一抹身影不虛不實、捉摸難定,處在蒼涼詭譎的天地間。
「誰?誰在那裡?!」
「千秋萬世,不棄不離。采薇,你可還記得?你……還記得我嗎?」一男子立在似近似遠處,朦朧月色將他高大的影子拉得斜長,臉隱在昏暗中,怎麼也瞧不透徹,只有他的眼似曾相識,還有他的歎息,這麼綿長,這麼憂鬱,隨著虛無傳來。
「你!等等……」這夢境離魂而詭異,采薇覺得渾身輕飄飄、軟錦綿,沒有一點力氣。恍恍惚惚中,只瞥見他手中握有一橢圓形器物,在暗夜中熠熠生輝,令人目眩。咦,那不是白日裡在古董雜貨店得到的那枚玉塤嗎?!其上的光影流轉著,乍看之下竟像活物。
「我等你等了很久很久,神魂和思念都固守在玉塤中。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你與我就真的毫無機會了,你將永遠不再想起我,連神魂都把我忘得一乾二淨。采薇……」
說話的男人向她伸出手。明明知道不該握住的,但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采薇整個心魂像被奪走一半,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他的。
然後她整個人被他一攬,在眼前一黑前,瞥到了那男人溫柔的微笑與深情。
「小薇!睡得迷糊了嗎?怎麼不關窗戶,小心醒來後要咳了。」母親低柔的嗓音穿透她未醒的夢寐。
猛地一震,采薇睜開眼睛,繡床的邊緣,坐著她溫柔慈愛的母親。
「娘……」她呆怔了半晌,方從那片迷離的夢境中醒來。
好奇怪的夢啊!一個高大的男人踏著月色而來,語調中儘是深情,溫柔的眼神、溫柔的撫觸,采薇總覺得自己曾見過他,只是一時間想不起來……
「乖女兒,再過十日你便要出嫁了,可千萬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母親從屏風上拿起一件帔帛披在她的肩上,語氣裡有濃濃的關切。
上個月初,爹和娘替她許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名聲顯赫的侯門之子。
她就要出嫁了……
雙眼無意中觸及妝台上的那枚玉塤,忽地,場景陡換,那個怪誕的夢在毫無預防下襲來,那個難辨輪廓的男子,再次對她說著相同的話。
我等你等了很久很久……
神魂和思念都固守在玉塤中。
采薇,難道你忘記了嗎?
那個時候,那些事情?
一陣昏眩襲向采薇,疼痛在剎那間擊中心扉。這玉塤是真的、切切實實地存在於這世間,不是夢境啊……
「乖女兒,沒不舒服吧?怎麼臉色這麼差?」母親看著采薇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很是擔心。
「娘,我沒事,許是方才睡時著了涼,待會差丫鬟泡杯熱茶,暖暖身子就行了。」采薇仰頭,唇邊抿著一個笑,環手抱住母親的腰,「娘,女兒不想嫁人,只想一輩子陪著您。」
「唉,娘心頭雖捨不得,可女兒養大是人家的,你爹又總想要你早些出閣。」母親溫暖的雙手揉撫著采薇的秀髮,一臉愛憐橫溢的神情。
采薇長聲歎息,緊緊摟住母親的腰。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方才心中那陣突如其來的痛楚,像是沒有癒合的傷口被深埋在靈魂深處,以為早已遺忘,卻在承受到碰觸後,才感覺到那錐心刺骨的疼。剛才有一段時間她彷彿不是采薇,而是一個心痛的古代靈魂。
那個出現在夢中的男子,他到底是誰?
長長的流蘇,羅幕輕寒,纖雲飛渡樓台欄杆,一個女子宛約清麗的身影,隱隱遮現。竹簾疏處,清露澹澹,杏花疏影裡,她倚著欄杆低低的吹著——吹著人生虛幻的夢影,吹遍春花秋月不同的風景。悠悠的楚塤,吹徹梁山宮的淡天遠山。秀雅的身姿,拂著清風。她,是秦宮美女,被嬴政冊封為華陽夫人。
雁過無聲,風過無言。
她隔著鏤花的窗子不斷向遠處眺望,花開得很淡,成一抹憂鬱的輕藍,人笑得很淡,有冰雪寂寞的容顏。
夜深人不寐,只為等待遲遲不來的心上人。
他,是始皇嬴政的重臣,名振天下的大將軍,秦帆。
世上最無奈的事情,豈非就是這種緣?
他與她自幼訂下婚約,他是她高大英武的未婚夫婿,她是他掬在手心中的秀雅嬌娥,本注定了自由自在的相伴終老。卻未料上蒼捉弄,大秦統一六國以後,盡收六國美女充實後宮,嬴政——這個權傾天下的男人,只是在頜首間,便已輕輕將她折下。
而後,他投身從戎,屢獲奇功,成為名聲顯赫的當國重臣,終於可以和幽居深宮中的她相見。雖然光陰流轉,但烙在神魂裡的鍾情,豈能遺忘。他們重敘離別後的種種,再也不願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