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坐在窗邊,已經有一點暑氣,入夜不散,燠熱便彷彿一直悶到胸口,呼吸不暢。
目光忍不住往窗外望,看那一條樹影搖曳的小徑,漸漸行遠的人影。
他的腳步,似乎很是猶豫,幾度停下來,她以為他會回頭了,忙忙地轉開視線,但他卻不曾真的回頭來看。
那時卻不同。
每一回他走,都一再地回頭,她便在樓上揮一方雪白的絲帕,故意要他看見,故意要他回頭。
那絲帕的角上,繡了一雙併蒂蓮。
那一回他走,她故意地,失落了那絲帕,像一朵雲般,飄落在他腳邊。他便揀起來,仔仔細細地收起,把那一雙併蒂蓮,收在了懷裡。
連理並蒂。
蘇星的手在連理壺壁上慢慢地摩挲。
那壺,本是他親手遞到她手上。
因為她提起曼生壺的別緻,他便輾轉相托,特為請陳曼生做了這一隻。曼生十八式不載這一隻,人世間惟有這寥寥的幾個人知道根底。
所以,那一晚,她便穿著大紅的嫁衣,在紅燭膩人的光影裡,捧著這一隻壺,靜靜地等,靜靜地等。
不虞有他。
想起他臨去時,執起她的手,似乎有許多的話,卻只說了兩個字:「放心。」
她那忐忑的心,便真的安定了。
侯洙再來時,發覺門開著。
蘇星坐在窗口,手裡捧著連理壺,那模樣,彷彿自他走後還不曾動過。
侯洙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他總是坐在這個位置,剛好看見她的側面,日日來,已經成了習慣。
逢十六,仍是月圓。清輝灑在窗台上,也灑在她臉上。侯洙看了她一會,又慢慢地轉下去看她手裡的壺,那珠圓玉潤的壺壁,便在月光泛著瑩瑩的光,看來竟有幾分妖異。
蘇星忽然回過頭,很奇怪地看看他說:「你來了。我還以為今天你不會來了。」
他微微一笑,「我說過要來,就一定會來的。」頓了頓,又說:「如果你真的以為我不會來,為什麼要把門開著?」
蘇星淡淡地說:「這是兩回事。我開著門當然為了等你,可是我等你,你就一定會來嗎?」
侯洙覺得她的話很奇怪,怔了一會,沒有回答。卻問:「那麼,絳彤到底等到了子安沒有呢?」
蘇星轉過臉來,見侯洙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忽然一陣說不出的煩惱。她搖搖頭,焦躁地說:「我想不好!我也不知道,絳彤等到了子安沒有?」
侯洙笑笑,說:「那你慢慢地想,我不會著急的,無論多少時間,我都可以等著你想出答案來。」
這不是她設想會聽到的回答,蘇星便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望著月亮發了會兒呆,她低低地問:「你相信有些事,是前世注定的嗎?」
侯洙回答:「如果一個人不記得前世,那就算被前世注定,也沒有什麼意義。除非一個人能記得前世,那今生也許能被前世注定。可是一個人,真的能記得前世嗎?」
蘇星默然,半晌才道:「聽說一個人的恨意若是能夠上達九天,就能夠三生三世都記得這段仇恨。」
侯洙靜靜地看著她:「真的會這樣嗎?」
蘇星搖搖頭,又點點頭,「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
侯洙忽然笑了笑,「聽你這麼一說,我倒也有點相信起來。」蘇星不說話,他便又說:「你知道麼,其實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很面熟,可是我並沒有見過你。現在聽你說前世,我想,我也許是認識前世的你吧。」
「哦?」蘇星勉強笑了笑,「你怎麼會這麼覺得的?」
侯洙說:「我不但這麼覺得,而且我想,我一定很喜歡前世的你。你說恨一個人可以記得三生三世,那喜歡一個人也一樣吧,不管你怎麼轉世,我都會喜歡你。」
蘇星不由地失神起來,可是心裡就像有一根冰凌,又冷又尖銳,狠狠地刺下來,便又驚醒過來。
「你不是想知道絳彤有沒有等到子安?」她說,「現在我想到了。」
「等到了沒有呢?」
蘇星低頭望著手裡的連理壺,鈕子旁邊的花開並蒂,紅艷艷的,卻像針一樣刺著眼睛。
她慢慢地說:「她等來了,來的卻不是子安。」
是兩個富察公府的家人。
拿著子安的絕情信,那方繡著並蒂蓮的絹帕,還有……一杯鴆酒。
話卻只有一句:「花轎,你也配!」
你也配。
只這三個字,如同三把刀,將她一段段地切,一寸寸地割。拋進油裡,又拋進冰水裡,從來沒有過這樣熱,從來沒有過這樣冷。
人僵了,心也木了,連那酒如何滑過喉嚨都沒有感覺。
只是不甘心。
什麼花開並蒂,什麼連理同根,原來全是鏡花水月。
但,她並不曾求過他呀。
死死地撈住那最後的一絲自尊,如同撈住淪入泥沼的落紅,什麼絕世有佳人,自欺欺人罷?命裡注定要被人踩的。只是不甘心,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是他,來踩上這最後的一腳?那麼狠,那麼不留餘地——「後來呢?」那男人問。
她冷笑,「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後來?」
侯洙不語,良久,忽然長歎:「原來結局是這樣,我倒是不曾想到。」
她問:「那你以為結局該是什麼樣?」
侯洙想了一會,說:「那子安原來想將生米煮成熟飯,逼得家裡不得不認下兒媳。他在外面賃屋,備下喜宴,那一天,他本來該去迎娶絳彤。卻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不曾瞞過府裡,才出門就被捉回。等他終於脫身回去泉香樓,絳彤卻已經死了。原來家人告訴她,子安已經另娶,絳彤便仰藥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