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燈
紅雲一個上午就癡癡地看著桌上的這個物件,眼睛似乎都沒有眨一下。
"你看死了它還是那個東西。怎麼也不會變成一面雕花鑲寶石的梳妝銅鏡。"
白月搖搖頭,把東西從紅雲面前拿開,免得她真的看出一個鬥雞眼或者金魚眼。
紅雲一下子把頭摔在桌上"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毀了我一世英明。我怎麼會買了這個奇怪的東西回來。天哪!你放道閃電劈死我吧!"話音剛落果然天空一道霹靂。
白月趕緊關窗關門"還愣在那裡幹什麼,後面的衣服還曬在外面。沒見過嘴這麼霉的。"
紅雲趕快跳起來火燒屁股地去收衣服了,她最喜歡的一件紅色連衣裙就曬在外面。
白月關好門窗,拿起那件東西細細打量,臉上露出笑意,這個傻妹妹,還真給她揀到寶了。看看她難得的懊惱樣子,白月壞壞地決定明天再告訴她。這是一件上好的古董。
大紅的喜轎,隨著轎夫的腳步輕輕顫著,我知道,這是在上山了,我還知道,這山必
是美的——不然,何至這些粗魯漢子的腳步也輕快如許?
我微微挑了轎簾,斜瞥了出去。正是十月深秋時節,一山紅葉蓊蓊,如噙著一天的血。夕陽從背後攆了過來,照在我微露的四指上,將一層觸目驚心的紅揉進我新染的蔻丹上,刺得眼睛忽然一痛。
我閉著眼睛,喘息。眼前恍惚如同夢幻,紅的天,紅的地,紅的嫁衣……雙瞳頓時蒙起一層氤氳的血色,承受不起這炫目的色。
低低按著額頭,摸索出那面從不離身的玉鏡,打眼望去,驀地一驚——鏡中,一對血紅的雙眸,正含笑看我。
"銀針——"我駭得驚叫,鏡子落在柔軟的轎底,沒有一絲聲響。
"小姐,怎麼?"轎簾猛地被挑開,人群似乎被驚動了,看來我適才的尖叫,著實嚇到不少人。銀針連忙探身進轎子,緊緊捏著我的脈搏,清秀的臉上滿是擔憂。
"眼睛……你看眼睛……"我緊緊扯著銀針,適才的幻夢慢慢散去,我的口齒開始清楚:"你看那鏡子,怎麼我眼中有血?"
銀針憐惜地捏著帕子擦了擦我眼角的淚水:"小姐,你自從離家,早也哭,晚也哭,別說是一對眼睛,便是鐵石心腸也給你哭出血了。"
我默然,只慢慢鬆開銀針的手,倚著椅壁,長長地歎了口氣。
終究還是要嫁了,徽州嚴家富甲一方,偏又是書禮傳家,嚴三公子更是今科才放榜的進士,端的前程似錦。論門第,論家室,論人物,爹爹實在沒有回絕的理由。
稼笙……玉鏡的稜角嵌進手掌,冰冷跟著切入心裡,我切切地念著:我等了你三年,稼笙,我等不了你了。
"清寒……"一個聲音忽然冒了出來,如同急訴,如同低喚。
清寒是誰?我忽然坐得筆直,只覺得一身冷汗,狹小的花轎,哪裡有第二個人的影子?
"銀針!"我第二次尖叫起來。
"小姐小姐——"銀針慌慌張張地奔了來,挑起轎簾,急急問:"怎麼了,又怎麼了?"
"沒什麼……"我咬了咬嘴唇,隨口問道:"這山……叫什麼名字?"
銀針忽然抿口一笑,嘻嘻地道:"說來也巧,正犯了小姐的名諱。"
"溫明?"我也多少有些詫異。
"不錯",銀針隨手一指,劃過漫山飄零的紅葉:"這裡就是溫明山。"
溫明山,一美如斯。
遠山的暮嵐在山間逡巡旋繞,慢慢飄來,一分分加重,如同情人枕畔的呼吸。
"銀針?"忽然發現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我低聲問:"怎麼了,怎麼不走了?"
"小姐……"銀針擦了把汗,勉強笑著說道:"這個時候居然起這樣的大霧,走不得啊。"
走不得?我四下環顧,只覺得霧濛濛一片,四下都是混濁的白色,令人胸口發悶。銀針正在和宗參將低聲商議著,依稀聽得見她的焦慮——"不成,決不能讓小姐在這裡過夜,太危險了。"
銀針本是君家同宗的一個親戚,十歲上父母雙亡,爹爹出錢為她爹娘置辦了棺木,又收留了她。本說是留在府中,只當半個女兒將養,銀針卻叩頭說寧可服侍小姐,報答君家大恩,這一服侍,就是八年。銀針畢竟是讀過書的孩子,又蒙爹爹媽媽另眼看待,說話氣度,自然和府中其他僕役不同,每每遇到事情,她倒比我有定奪些。
"看那裡——"忽然一個轎夫驚叫起來,手直直地舉起,白霧中隱隱約約透出一塊血紅,滲透地觸目驚心。
"是夕陽!"宗參將低聲道:"這下就好辦了,順著太陽的方向走,準保沒錯就是了。"
"起轎。"
銀針斬釘截鐵地道,緊緊抓了我的轎欄,我隱隱地感到了她的顫抖。
忽如其來的濃霧,顯得極其詭異,我坐在轎裡,任憑簾外人的腳步將我帶向未知的未來,手心的古鏡捏出了汗,竟似也在微微顫著。
"銀針,我有點怕。"我忍不住忽然開口,聲音竟嘶啞了。
沒有人回答——
"銀針,銀針——"背心忽然傳來一陣冷意,轎子明明是在移動的,小小的窗簾,依舊映出人形的側影,只是那側影僵硬得令人恐懼。
一把拉開了窗簾,側影驀然倒下,那是一張鐵青的臉,如同在棺木中漸漸乾枯的屍骸,從狹小的窗口一下倒了下來,一對眼珠啪的落下,帶著濃血落在我手裡的古鏡上。
幾乎是與此同時,轎子停了下來,砰然擱置在地上,另一邊窗口也驟然探進一顆頭顱,青色的頭巾裹著亂糟糟的頭髮,正是家裡的轎夫。
我瑟瑟縮成一團,左右兩顆頭顱佔去轎中小半空間,猩紅的轎氈,第一次變得如此恐懼。
不敢再依靠,背後的綢布無風自鼓,前方的轎簾忽然被掀開——
"小姐!"一隻手死死扯住我,銀針駭極的臉滿是汗珠,我的腿已經軟了,被她一扯向外奔了一步,險些栽倒在地。
銀針緊緊抱住我,周圍的大霧已經完全變成血紅色,絲絲地旋轉。
四個轎夫,八名護衛,在紅霧裡僵立,霧中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壓力,一點點擠壓著他們的軀體,四肢在迅速枯萎,頭卻脹大了足足有一倍,一粒粒眼珠落在地上,滴溜溜轉個不停。
偌大的空地上,只有我,銀針和宗參將。
"小姐當心。"宗參將定定執著寶劍:"這是屍氣。"
"屍氣……是什麼?"我哆嗦著問,好在是武將的女兒,總算跟著爹爹看過些殺伐撕鬥,不然只怕真要攤倒在地上。
"屍氣就是……"宗參將的話頓住了。
十二具沒有了眼珠的屍體似乎聽見了人聲,一起向我們走了過來,已經幹成枯骨的足趾漸漸從靴子裡刺出,掙開乾癟的皮,白得刺眼。
"小姐閃開!"宗參將臉色已經變成死灰色,深深吸了口氣,向前走去。
骨骼碰撞的聲音磔磔,在這荒涼的溫明山上,顯得極其詭異。
劍光一閃,一具屍體的胳膊落下,斷臂的裂口極力收縮著,似乎有什麼要破體而出。
宗參將目光已經血紅,劍鋒在行屍走肉間穿梭,手腳和頭顱一起落在地上,殘留的軀體一起收縮著,忽的,無數青色小蟲鑽了出來,反過頭去,將屍身上的皮肉啃得乾乾淨淨,又一起擠在腹腔裡,噬咬著肝腸內臟。
雪白的骨架,頭顱和腹腔黑壓壓擠滿了屍蟲,我忍不住一陣反胃,就要嘔出。
"不要吐!"銀針忽然死死扯著我:"那些……那些蟲子好像聞得到腥氣。"
只這一句話,我把胃裡的翻江倒海一起壓了下去,只見骷髏的頭顱慢慢轉向我們這邊,竟一步步走了過來。
地上的手足和頭也似乎感受到了空氣的波動,慢慢爬了過來。
我和銀針心裡已是雪亮,誰也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音,生怕它們"聽"見,只是,它們已經慢慢"走了"過來,屍體裡的屍蟲興奮的蠕動著。
尖叫憋在喉嚨裡,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只要停止這場惡夢。
不要過來……不要碰我……分不清是我在顫抖,還是銀針。
"老子在這裡,有種過來吧!"一聲怒吼,宗參將在另一邊大喊著,這個身經百戰的漢子,現在竟然也顫抖如同秋風裡的落葉。
十二具白骨一起轉過身子,動作生硬,其中兩個還撞在一起,肋骨險些勾住。
快跑啊,我心裡在低喊,只是不敢出聲。
一步,又一步……宗參將只是站著,死釘著骷髏的腳步,好像在計算什麼。
終於,他再也忍不住,轉身就開始飛奔,只要是人,沒有人願意和這些掛著屍蟲的骷髏動手的。
地上兩隻枯手迅速飛起,一左一右抓住了宗參將的雙肩,我和銀針還沒來得及喊出聲,宗參將已經轉過身——只是就在那一瞬,一顆骷髏頭骨也已經飛起,雪白大口張開,一口咬住他的面門。
無數屍蟲似乎在瞬間一湧而上,半聲刺耳的尖叫詭異的中斷,好像是聲帶被啃斷。宗參將的身軀頓時變成了掙扎的黑色軀體,密密麻麻的屍蟲發出了興奮的吱吱聲,好像很久沒有再嘗過如此的美味。
"銀針——"我什麼也管不了,頹然跪在地上,終於喊了出來:"殺了我……殺了我……"
"小姐……別……怕……"銀針抱著我,無助地安慰。
吱吱的啃噬聲結束了,屍蟲散開了些,當中新生的白骨緩緩轉過身,慢慢走了過來。
這一回,我們無可逃避。
我不是怕死的女人,但是我不敢想像可能的……結局。
我和銀針一起向後瑟瑟退著,觸手忽然一片冰涼,我一驚,連忙縮回手,回頭看去,是那面小小古鏡,背面青螭紋似乎要在這血紅的大霧中活過來。
我一把抓住鏡子——那是稼笙留下的唯一,如果一定要死在這裡,我也帶著它罷。
翻過鏡子的瞬間,紅霧滴溜溜轉動了起來,在眼前形成了奇妙的氣旋,一轉,又是一轉,竟一起鑽入了小鏡裡。
明亮的陽光驟不及防地灑滿全身,我一陣眩暈,倒了下去。"清寒……"倒下的剎那,依稀有人在耳邊呼喊。
"小姐,這位小姐……"一個男子的聲音在我耳邊低喚:"醒來,醒來。"
我醒不過來,陽光裡我的腦海一片慘白,我囁嚅著問:"我死了麼……這,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君小姐,你沒事了,你們衝撞了屍氣,幸好沒事。"那個男子的聲音溫厚鎮定:"睜眼看看,這裡是溫明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