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病了一個暑夏,等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天氣也漸漸涼了。這天因新換了個大夫,朱媽不放心,親自去街上替她抓藥,順便帶回來一個兔兒爺,倒想起小時候的不少事。正兀自出神,朱媽怕廚房把藥煎壞了,又自己在廊下守著爐子煎了,捧來給秦桑喝。秦桑聞到那股藥氣就皺眉頭,朱媽還哄小孩兒似的:「小姐,這藥我嘗過了,一點也不苦,真的。」
倒不是藥苦,反正苦不苦也喝了好幾個月了。朱媽是唯一的舊人,秦桑嫁過來的時候,本來帶了四個人,後來走的走散的散,就還有朱媽留在她身邊。秦桑不忍拂她的意,接過藥碗一口氣喝乾了,苦也不覺得。朱媽趕緊端過茶碗來給她漱口,又拿了一碟蜜餞梅子讓她壓一壓舌根殘存的苦味……梅子放得太久,有點發烏,吃在嘴裡更是甜得發膩。秦桑病了這幾個月,上上下下諾多的人,親朋好友人情來往都要打發,朱媽倒還拿得定主意,有幾回著急用錢,就拿著秦桑的私印和存錢折子去銀行,倒還順順當當辦出錢來。其他的諸如柴米油鹽之類的家常開銷,因為都是三節結賬,所以還能維持。今天她看秦桑精神尚好,忍不住勸道:「這就快過節了,一家團圓的好日子,小姐……」
秦桑知道她要說什麼,於是說:「朱媽,你歇一會兒去吧,我也累了,要睡一會兒。」朱媽卻抽出肋下系的手巾,揩一揩眼角,說:「太太走的時候,我可是答允了太太,要照應好小姐。小姐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想一想九泉之下的太太,太太要是知道小姐受的這些苦……可該怎麼難受……」……。秦桑最聽不得任何人提到自己的母親ˍˍ尤其是眼下這種境況。朱媽還在絮絮叨叨地說:「姑爺就是脾氣大一點,心倒不見得怎麼壞……若不是有人在背後挑三唆四,怎麼會這樣對小姐……」……秦桑委實不願意聽她說這些,勉強笑道:「朱媽,我才好點,你又提這些話做甚?」……朱媽看秦桑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大夫本來就說她是積鬱成疾,這一陣子吃了無數的藥,才稍稍有點起色。她怕秦桑身體再鬧出什麼好歹來,於是勉強岔開話,說:「今天去抓藥,小姐你猜我遇上了誰?」不等秦桑說話,卻又告訴了她,「我遇上鄧小姐了。就是原來在學堂裡,和小姐最要好的鄧小姐啊!」
秦桑擱不住心裡難受,只是用指甲劃著那兔爺兒的彩旗,一面紅旗,一面綠旗,又一面黃旗……彩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她和同學們跟在旗幟後頭,一路走一路高喊著口號……那天的天氣那樣晴朗,天空是瓦藍瓦藍的,明淨得像一面琉璃鏡,而鏡面浮著一大朵一大朵潔白的雲彩,逶迤是雪色的紗巾。她和鄧毓琳都走得發了熱,把紗巾解下來拿在手中,隨著每一聲口號揮舞著,就像一面旗幟。後來被酈望平看到了,還笑話她們在舉白旗……已經兩年了,想到從前的那些事,不再像原來一樣覺得痛徹心扉,反而有一種麻木。就像母親死了,就像父親逼她嫁給易連愷。不過是區區兩年,從前的日子卻遙遠模糊得像另一個世間。而她早就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連記憶都似有似無,變得無從尋覓。
「鄧小姐還記得我,跟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聽說小姐你病了,還說要來看你……」
秦桑聽了越發覺得難受,索性她是死了,可是偏又死不了,被拘在這世上繼續受苦受難。鄧毓琳當初那樣幫她,還從家裡偷了錢出來給她。秦桑還記得鄧毓琳那滾燙的手心,她把鈔票和洋錢都塞在自己手裡,硬硬的,好大一卷。鄧毓琳的眼睛也亮得驚人,烏黑的眼珠望著她,急切地說:「秦桑你走吧!到國外去,去投奔光明與自由!」
光明與自由……可她最終卻沒有走脫。現在這泥淖一般的境地,還有什麼臉面再見到從前的朋友?
她不想多說話,只是隨口「嗯」了一聲。朱媽忙著張羅服侍她上樓,替她鋪開被子,放了帳子,讓她躺下歇息。秦桑這一病好幾個月了,總是躺著的時候多。一趟下來,此刻倒像是馬上要睡著了,疲倦地闔上了眼睛。
等朱媽那小腳「篤篤」的聲音消失在房門外。秦桑卻又重新睜開眼睛來。這房裡還是新房的佈置,水紅綾的帳子,灩灩得彷彿仍存著一縷喜氣。帳頂上繡的百蝠百子圖,還是最老派的吉利花樣,密密匝匝的彩線刺繡,一團團的花壓下來,彷彿就朝人直壓下來,望久了直發暈。秦桑閉上眼睛,人倒像誰在船上,輕輕地搖動著。整個世界都在微微搖動,這搖動讓她惶恐不安,更讓她有一種虛無縹緲的無力。
秦桑一直擔心鄧毓琳會真的上門來,可是這事有不能怨朱媽。
朱媽對從前的事情頂多曉得一二分,她就知道鄧小姐和自家小姐要好,如今自家小姐生著病,每日在家裡發悶,所以真心地想讓鄧小姐來看看自家小姐,陪她說說話,解解悶……無奈秦桑根本就不想見到鄧毓琳,每日想起就覺得心中更添積鬱。這樣過了三四天,鄧毓琳終於來了,朱媽倒是很高興,聽到門房通報說有位鄧小姐來拜訪,於是親自到上房來告訴秦桑。秦桑無奈何,只得換了件衣服,出來見客。
兩年不見,鄧毓琳倒沒有變多少,不過頭髮剪了,原來的藍布衫換成了洋裝,只是圓圓的臉上,仍舊有種少女的稚氣。她見到秦桑,首先就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糯米細牙,說:「哎呀,秦桑你瘦了。」……秦桑見她的笑容一如往昔活潑俏麗,心中不是什麼滋味。鄧毓琳已經拉住她的手,說:「幾年都不見,我有好多話跟你說呢。」……朱媽在旁邊看到她們這副樣子,想起原先小姐未出閣的時候,這位鄧小姐也常常到家中來,同小姐兩個人咕咕噥噥,有著說不完的親熱話。所以她督促兩個丫頭安排了果碟點心茶水,就悄悄領了下人都退下去,讓她們好生說話。
秦桑打疊起精神,問了問鄧毓琳這兩年的近況,原來鄧毓琳兩年前出洋,三個月前才剛回來。沒想到那日在街上會遇見朱媽,從前鄧毓琳經常往秦府去,所以認出了朱媽,問起秦桑,才知道她如今的住處。鄧毓琳提起不少舊同學,有的出洋留學,有的嫁人生子,還有的與未婚夫一起投奔革命軍秦桑只是默默無言,說了一會兒話,鄧毓琳卻將臉色正了正,說:「秦桑,我此次來,是有一件事想要托你幫忙。」
秦桑見她突然如此鄭重其事,不由得問道:「如今我和籠中鳥一樣,又能幫得上你什麼忙呢?」
鄧毓琳笑了笑,眼中卻隱隱有一絲憂色:「除了你,這忙還真沒別的人可以幫得上。」原來鄧毓琳有個表哥因為跟人結怨,如今被冤枉成革命軍的眼線,關在符遠大牢裡,不日就要審判。鄧毓琳此次來就是想要找人疏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把人保釋出來。鄧毓琳說:「我那表哥是個公子哥,怎麼會和革命軍有勾結?就是因為去年他家裡盤當鋪的事情,跟人家結了怨,才被人誣陷。他從小在家裡嬌生慣養,壓根沒有吃過苦頭。若是再在大牢裡關幾日,只怕我姨媽都要急瘋了。我姨媽從二十歲守寡,只得我表哥這麼一個兒子,若不是實在沒有旁的法子,我也不會來麻煩你。」
秦桑還未說話,鄧毓琳又道:「花多少錢都行,我姨媽就這麼一根獨苗,只要能把人保出來,哪怕是傾家蕩產也願意。」一面說,一面就留意秦桑的神色。只見秦桑眉頭微皺,過來好一會兒,才說:「這樣的事情,我和你說句實話,希望是在渺茫。你鄭重其事托了我,我本不應該推辭,只怕辦不了,耽誤了你的正事。」
鄧毓琳知道秦桑從來很有主見,而且依照自己與她的交情,她必會答允。秦桑如今嫁的是江左巡閱使易繼培的第三位公子易連愷。鄧毓琳早已經打聽清楚,易繼培的長子十年前騎馬摔壞了脊骨,一直癱臥在床。易繼培便對次子易連慎寄予重望,如今上了年紀,越發倚重易連慎,有不少大事都交給易連慎處理。而易連愷年齒最幼,又是庶出,所以不甚參與軍政。但如今江左行省,皆是易氏天下。易連愷雖無權柄,到底佔著易家人的身份。只要他發句話,放人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沒想到秦桑會這樣婉拒,鄧毓琳不由問道:「這中間可是有什麼為難的地方?」
秦桑心中痛楚,可是又怕鄧毓琳生了誤會,只說道:「他們家的規矩,我不便過問外頭的事情。」鄧毓琳哦了一聲,秦桑卻下了決心,說道,「不過,你的表哥便如同我的表哥一樣。無論如何,我定然試一試。成與不成,那便再說。」
鄧毓琳不由得十分驚喜,站起來握住秦桑的手,說:「若是有為難的地方,千萬別勉強。」
秦桑笑了笑。說:「這世上的事情,總有為難的地方,總不至於為難,就不去辦了。」
鄧毓琳與她兩年未見,重逢後只覺得這位舊日活潑嬌麗的同學,一下子彷彿成了抑鬱的舊式少奶奶。此刻聽到她說這句話,目光粼粼閃動,彷彿決意已定。舊時爽朗這才依稀重現,頗有從前的風采。鄧毓琳又是感激,又是感動,握著她的手,只是輕輕地搖了搖。只覺得她手指微涼,也握緊了自己的手。兩人千言萬語,皆在這握手一笑。
話雖這麼說,但送走了鄧毓琳之後,秦桑卻將事情好好地從頭思量了一番,第二天才吩咐朱媽收拾行李。朱媽還摸不著頭腦,看這樣子,又不像回娘家。因為自從太太過世,出來三朝回門,小姐就沒踏入過秦家半步。於是忍不住問:「小姐,這是要往哪裡去呢?」
秦桑歎了口氣,緩緩說:「你不是總勸我,退一步海闊天空。」
朱媽這才明白她是要往哪裡去,不由得喜滋滋的,拿了鑰匙督促下人們開了閣樓上的庫房,把箱子都打開,揀了些時新的衣物之類,收拾起箱籠。又打發人安排汽車,一時忙了大半日,才算安排妥當。
秦桑換了件出門的長衫,本來是春天的時候裁的衣服,她病了一夏,人瘦了許多,腰身漸寬。旗袍是月白的描春縐,本就輕薄淡軟,下擺上只用銀線繡了一摹折枝梅花,輕影疏斜,稱得藍盈盈的料子倒彷彿月色一般,虛虛地籠在人身上。朱媽進來的時候,只見她坐在窗下,窗子原是朝南,此刻太陽早到了西邊,只有一半格扇裡透進來光。那隔扇是萬字不到頭的如意花樣,印在桌子上像描紅本子似的,一格一格。她斜撐著肘,另一隻手在桌子上,慢慢地劃著桌上窗柩的倒影,一筆一畫,動作又輕又緩,倒彷彿在寫什麼字。只是眉頭微微皺著,看上去不勝病態,更顯得憔悴了許多。朱媽不由得勸道:「既然是往姑爺那裡去,又快過節了,這件衣裳是不是太素了點兒?」
秦桑方回過神來,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不以為然地說:「就這件吧。」
朱媽知道自己家的這位小姐,拿定了主意就不會再聽人勸,只得問:「汽車都預備好了,小姐是什麼時候動身呢?」秦桑說:「現在就走吧。」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你還是留在家裡看家,我帶韓媽去。」
朱媽答應了一聲,去叫了韓媽上來,另外還有幾個老媽子幫忙提著秦桑隨身的東西,一起送到汽車上。朱媽到底不放心,想起上回姑爺和小姐鬧得這樣僵,小姐大病一場,姑爺連看都不曾回來看過一眼,夫妻情分涼薄如此,她在旁邊都覺得心裡怪不好受。只怕小姐這一去,萬一言語間又和姑爺鬧僵了,那可怎麼才好。可是這種話總不能當著小姐面說,而且小姐此番終於肯委屈自己,只盼兩人可以拋開芥蒂,和好如初。
那易連愷從端午節就去了芝山避暑,昌鄴城北面是綠意巍峨的芝山,山腳下一條順河繞城而過,曲折奔流,向南匯入永江。兩條大河把偌大的昌鄴城夾在中間,烈日之下水汽蒸騰,蒸得昌鄴十萬城廓越發顯得酷暑難耐。所以昌鄴有錢的人家,大多在芝山置了別墅,每年夏季的時候,城中富室一空,紛紛上山避暑,直到中秋節後才會下山回城。
芝山離昌鄴城不過兩百里路,且因為每年無數富貴要人皆要上山避暑,一路都是極好的柏油馬路。汽車呼嘯而過,幾個鐘頭就到了。秦桑沒帶多少行李,所以前後只兩部汽車,沿著那繞線似的柏油路,曲曲折折向山頂駛去。
易家把持江左軍政,巡閱使行轅雖然設在符遠,但昌鄴為江左重鎮,所以例來駐有重兵。易連愷並沒有在軍中任職,昌鄴督軍高佩德卻是易繼培多年的心腹,對易家這位三少爺自然處處都格外優待。所以易連愷的芝山別墅,位置既好,佔地又極廣,雄踞在山頭之上。柏油路漸走漸深,時近黃昏,天氣黯淡下來,遠遠只看到前面設了卡哨,隱隱約約有背著長槍的哨兵走動。這一帶皆是軍政要人的避暑別墅,所以有崗哨亦不出奇。到了鐵蒺藜之前,汽車伕停住了車子,自有隨車出門的聽差下去打交道。
崗哨聽說是易家的三少奶奶,忙不迭開了纏滿鐵蒺藜的木柵,放汽車過去。汽車往上走了一會兒,便拐上另一條小道。說是小道,其實也是柏油路,堪堪並行兩部汽車。這條路一側是青山,一側則是溪水,其時夕陽西下,淡金色的斜暉照在溪水之上,清溪波光粼粼,繞著嶙峋的怪石,奔流蜿蜒。而漫天霞光淡紫,襯出遠山淺碧,彷彿名家手筆的青綠山水,風景極為秀美。
汽車伕是走熟了的,知道這條路再無旁的去處,一直通到易家的別墅。再加之天色漸晚,道路兩側樹木掩映,越發顯得天光晦暗,所以開足了馬力向山上駛去,未料到忽然林中人影一閃,緊接著一匹馬直衝出來。馬上的騎手未料到路上會有汽車,措手不及拉緊了韁繩。偏偏那馬兒驟然被雪亮的車燈一照,也受了驚嚇。再被那韁繩一扯,不由得唏率率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差點將馬上的人摔下來。
汽車伕早就把車剎住了,那騎馬的本是個年輕女子,受了這一下驚嚇,不由得以手拭額,瞧那樣子幾乎都要哭了。這時候林中一陣喧嘩,縱出來好幾匹馬。天色已經黯淡,四周又皆是密林,只能看見馬上的人都穿著軍中制服,眾星拱月般將那年輕女子圍在中間,有人跳下馬來,七手八腳的牽住了韁繩。還有人衝著汽車伕直嚷嚷:「驚了我們的馬,若是摔壞了人,你們擔待得起嗎?」後頭一個人卻兜馬上來,藉著車燈仔細看了看車牌,卻臉色大變,說道:「這不是家裡的車子?」汽車伕本來被這陣仗嚇了一跳,此時更沒好氣,從車窗裡探出頭,說道:「領頭的是誰?少奶奶在車上呢!」
他這麼一嚷嚷,所有人立時安靜下來,只聽到風吹過樹林,沙沙作響,還有草間的小蟲子霍霍有聲。這些人尷尬萬分,不由得紛紛下馬。領頭的人原是易連愷身邊最得用的一個宋副官,下了馬走到汽車邊,畢恭畢敬的行了禮,垂手靜侯秦桑發落。秦桑本不欲張揚,且知道這些人平日跟著易連愷胡鬧慣了,從來是無法無天。看到這情形,也不過點了點頭,問:「蘭坡是在山上嗎?」`
她對易連愷身邊的人素來很客氣,卻極少叫易連愷的表字。宋副官雖然人站在那裡沒動,腦子裡卻轉得飛快。他知道易連愷好幾個月不曾回家,今天這位少奶奶找到山上來,也不知道來意如何。易家雖然是一個文明家庭,但開牙建府,所以規矩極大。宋副官聽到主母發問,卻又不敢不回答。他偷看秦桑臉色,見她似乎頗為平靜,於是道:「公子爺下午晌就到六月潭釣魚去了,不過這會兒也應該回來了。」
秦桑點了點頭,抬頭看了看不遠處閃爍的燈光,說道:「走吧。」
這時候離別墅已經很近了,車子駛了一會兒就進了鏤花鐵門。芝山上的別墅都是西洋式,易家這莊園也不例外,原是由外國人設計,典型的美國南部風格。白色的柱子巍峨聳立,大理石捲起雪白的渦花,烏木門窗皆是精雕細琢,林木掩映之下,更襯出鈞深宏美。別墅前建有一個圓形的噴泉池子,汽車沿著那流水潺潺的噴泉繞行過去,便停在了雨廊之下。宋副官格外巴結,親自趕上來替秦桑開車門。秦桑知道他們素來鬼鬼祟祟準沒好事,如今宋副官這番做作,也不知道在為什麼事心虛。所以只是說:「你進去通報一聲,告訴他我來了。」
宋副官早就命人快馬趕回來,先已通風報信,此時滿臉堆笑:「少奶奶這話,叫標下都不曉得該怎樣答。已經到家了,少奶奶何必還鬧這樣的虛文?」他們說著話,燈火通明的別墅裡頭,早有好幾個聽差迎出來,恭恭敬敬的叫了聲「少奶奶」,便去後頭車上拿行李。而宋副官搶上一步,親自替秦桑推開了桃花心木的雙門,作了一個畢恭畢敬的姿態。
秦桑當著下人的面,不便多說什麼,於是舉步上台階,進了正廳。剛剛踏上地毯,忽然聽到樓梯上一陣狂吠,七八隻體形巨大的狗,如狼群般直撲著衝下來,一邊風捲似的撲下樓梯,一邊汪汪亂叫,呲著雪白的尖牙,將她團團圍在中間。跟在秦桑身後的韓媽嚇得只差沒魂飛魄散,篩糠似的拽著秦桑的袖子,直嚷:「少奶奶少奶奶……」
秦桑卻似沒看到那群窮凶極惡的大狗似的,目不斜視便要往前。她身形略微一動,那為首的惡犬便不住的發出低沉的嗚叫,其餘的大狗皆垂著舌頭呼呼喘氣,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齒。韓媽唬得直嚷:「少奶奶別動!」秦桑眉頭微皺,卻撥開韓媽的手,正待要發作,忽然聽到樓上有人懶洋洋打了個忽哨。那群惡狼似的大狗,卻掉頭轟隆隆就跑上樓梯去了。簇擁在主人身邊,不停呵哈著喘氣。
秦桑抬起頭,卻看見易連愷站在二樓樓梯口,穿著西式的襯衣,薑黃軍服褲子,腳上倒是一雙軟底織金拖鞋,漫不經心的瞧了她一眼,說:「你來幹什麼?」
秦桑素日就不耐同他說話,看到他這種紈褲樣子,更覺得心灰意懶。只是既然來了,少不得忍一時之氣,於是淡淡的說:「我來不得麼?」
易連愷卻似冷笑了一聲,秦桑是他父親逼著他娶的,未過門之前秦桑便聽聞這位少爺,吃喝玩樂樣樣在行,就是半分正經事不肯做。他們兩個原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易連愷在婚後也沒半分收斂,依舊是那種公子哥脾氣。好在秦桑自從進門之後,非常識趣,除了三節回符遠老宅問安的日子,平日竟不干涉他的去處,才算是相安度日。數月之前兩人大吵了一架,易連愷拂袖而去,自顧自上芝山來避暑,山中樂子極多,他過得逍遙自在,早就把秦桑拋諸腦後,沒想到今日她卻突然上山來了。
「你跑到山上來算什麼?」易連愷挑起半邊眉毛:「我告訴你,你別想學著那些婦女會的人,動不動講什麼女權,妄圖干涉我的行動,我們家沒這樣的規矩。」
秦桑坐了半日的汽車,連晚飯都沒有吃,聽了他這些話,也不過淡淡的:「我不是來干涉你行動的。快中秋節了,父親那裡,到底得過去交待一聲。」
易連愷臉色卻仍舊陰沉,狠狠盯著她的臉,說:「你這算什麼?拿父親壓我?」
秦桑不作聲,易連愷冷笑一聲,逕直走下樓梯,那群狗步步緊跟著他,只聽到狗群轟隆轟隆下樓梯的聲音,他從秦桑身邊走過,卻目不斜視,揚長而去。
秦桑不知道他又去了哪裡,宋副官也不見了,倒是有個聽差上前來問:「少奶奶還沒用晚飯吧?要不要叫廚房再做?」
她哪有心思吃飯,只是胃中灼痛,歎了口氣,說:「那就要粥——送到房裡來。」
起初剛結婚的時候,易連愷帶了她上芝山來度蜜月,因為她睡眠極輕,又怕吵,易連愷又是個不耐煩的大爺脾氣。所以兩個人倒各自住著兩間房,各據走廊一端。回到昌鄴之後,仍舊是這樣分房而居。秦桑仍舊住原來自己的睡房,這裡本來就有人每日打掃,撣塵,所以倒是十分潔淨。此時韓媽帶著聽差安置了行李什物,廚房就送了一海碗細粥上來,倒配著四樣承州的醬菜。
韓媽替她把粥撥到小碗裡晾上,說:「少奶奶,不冷不熱正好吃了,回頭涼了傷胃。」
秦桑皺著眉,敷衍的挑了幾勺粥吃了,就算是交待,可惜廚房特意配的那幾樣菜,更是一筷子都沒動。韓媽見她這樣子,想起剛剛的情形,以為她還是在和易連愷慪氣,只是易連愷從來如此,倒是勸也無從勸起。於是收拾了碗筷,默默退出去了。
秦桑的這間房其實是很大一個套間,外頭有小小的會客室,裡面是偌大一間臥室,往左進則是浴室,浴室的旁邊,又是一間更衣室。這裡雖然並沒有像昌鄴易宅中一樣,用燒鍋爐的熱水管子,但鄰近溫泉泉眼,所以直接開了暗渠,引了溫泉水直到別墅浴室。易連愷是個最會在吃穿玩樂上用心的,所以這裡浴室的浴缸也和別處不一樣,是特為從法蘭西運來的,不僅大,而且浴缸的腳爪竟是黃金。秦桑雖出身富室,但當初見著這般物件,仍覺得窮奢極欲。累了一天,韓媽早替她放了一缸熱水,她洗過澡後,便換了睡衣睡下。
睡到大約三更時分,秦桑卻突然醒了。山中本來萬籟俱靜,窗外只有蟲聲唧唧。她卻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正要伸手去拉檯燈的燈繩,黑暗中突兀的伸出一隻手,按在她手上。她只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那隻手卻沿著她的胳膊往上,一直探進她的袖子裡,摸索著卻滑到她胸口,她穿著件緞子睡衣,極是寬大,此時既驚且怒,可是他卻笑起來——笑亦是冷笑,氣息既陌生又熟悉,直拂到她臉上。
秦桑本來非常反感,可是想到此時若是翻臉,明天就不能提放人的話了。所以默不作聲,只免不了全身都發僵,跟木頭人似的。她原本想咬咬牙就忍過去了,沒想到他已經把手抽出來了,又冷笑起來:「我知道沒這麼便宜——平常碰一碰你比登天還難,今天上山來,必然是為了什麼事,你不說我也知道。」
秦桑摸索著把睡衣的扣子扣上,翻過身背對著他。他卻發了狠,一下子將她扳過來:「你說!到底為什麼?你說!」
秦桑知道他平日就是少爺脾氣,喝過酒更是不可理喻,所以他把她腕骨都快捏碎了,她也沒有掙一下,只說:「你別發酒瘋了。」
「我知道你巴不得我發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閃著光,倒似輕聲笑起來:「你更巴不得我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