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羅。幾曾識干戈?
那本來就是一個英雄美人的時代,鐵馬金戈,傾國傾城,悲歡離合就是一折傳奇。
唯一讓人意外的是,癡情得令人髮指的那一個,竟然不是曠世才子李煜,而是一代梟雄趙匡胤。
一路行來,千里江山如畫,攻城掠地,勢如破竹,烽煙陣裡,唯有紅顏是心之所繫。但情深似海,竟只是咫尺天涯。
初相識,他只是一介草莽,她卻以心相許。
遙遙一水間,佇立船首,目送離去,他遠遠呼喊:「我很快就會去金陵找你。」
而她只是應:我一定等你。
盟誓終身,他為了她千里追尋,她為了他一意悔婚,把皇權富貴,視作浮雲。
終究不敵運命家族,把萬縷情絲,揮盡斬斷,在飄搖的火苗前,她只是淚垂如珠。
「遲了,事情都已經,變了。」
如果她可以跟他走,卻將父母族人,置於何地,如果她可以跟他走,卻將百年門楣,置於何地。
從此後心如餘燼,遵約另嫁。
鳳冠霞帔,萬重枷鎖。
縱然是風流才子的吳王李煜,在她的心裡,無時無刻,卻有著另一重身影。
到底意難平。
而十餘載光陰似箭,翻雲覆雨的那隻手,步步緊迫。
風雲變幻,他天下在握,她的良人,卻是他的敵人。
兩國交鋒,劍拔弩張。
明明知是不得不,萬鈞鐵蹄壓境而來,明明知是不可為。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而他只是言道,李煜,倘若你真心實意待她,我這一輩子,也就罷了。
把萬重心事,十載光陰,只是為了她,寧靜喜樂,便願意,便捨得,便可以,止了干戈。
終是銀河輕淺,天塹難逾。
最後一面,瓦官寺中,水榭亭台,清波如鏡,而她翟衣盛妝,姍姍而來。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他老了。
在征戰烽煙裡老去,在相思刻骨裡老去,在相思相望不相親裡,老去……
可是,她容顏病損,仍是他的娥皇。
彷彿當年,垂髫少女,明眸含笑,執意率性,任由他攜了她的手,翩然如蝶。
十二欄干曲,垂手明如玉。
把輕羅繡帕,擲若彩蝶,觸手生涼。
十餘載相思,到了這一日,終等到這一日,可以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數次南來,以萬乘之尊而魚龍微服,孤身潛入敵境,干冒奇險只為見著她這一面。
卻清清楚楚的聽她說,南唐國後懇請大宋皇帝……
大禮跪拜。
而他只能退卻,一步一步,往後退卻。十餘年焚心如煎,重見面,她卻只求他放過,放過她的國家,她的子民,她的夫君……
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如他般愛她,即使她的李煜,亦不會。
隔著漱漱的淚光,終於還是應允,只是因為她懇求他。
便把半壁江山,拱手相讓。
癡子啊癡子,只因為她懇求,便予取予求。
真正的心碎,大抵還是與李煜兵刃相交,利劍互指的那一剎那。
她驚懼而至,以身相拒,伏入李煜懷中,只是痛哭。
十餘年癡心妄想,於這一刻,終於轟然間分崩離析。
傷心欲絕,掉頭而去。
明明他是先遇到她的那一個,明明他是被迫放開手的那一個,明明他是她最先愛上的那一個。
十餘年的執念,最後落得傷心欲絕,掉頭而去。
那方錦帕,不離不棄,長日相伴,攜於身畔,如同至珍。
夜深更闌,批閱奏折,忽然間疾風吹落錦帕,捲飛雨中。
追出殿外,濠雨如注,電閃雷鳴,忽然心如明鏡,是娥皇,是他的娥皇。
大雨如潑如濺,立在雨中直如癡了一般,任由雨水澆潑而下,淋漓滿臉,宛如淚痕。
夜暗如晦,風雨似狂。
娥皇。
報喪的唐使跪在殿下,駢四驪六的辭章,一句一句,沒有人知道,每一句便如一枝利箭,便如萬箭攢心。
娥皇。
重簾垂幕,百官恭敬伏地,沒有一個人可以看見,他眼中的淚光。
枉在這萬人之上。
「娥皇向大宋皇帝請命,大宋強,江南弱,請您體恤我江南的百姓,在您將來一統江山之際,不要對江南動干戈。」
氣息微弱,卻似是馨若蘭花,孱孱似雲若流去。
而他只得一步一步,踉蹌退卻。
十餘年,把相思熬成血箭,每一枝,都攢入心口,痛不可抑。
終於是滅了李唐。
壁上素絹,一一描畫,衣袂飄飄若舉,寸心如繭,千絲萬縷。只得憑尺幅畫筆,聊慰相思。
夜詔降妃小周後,李煜狂憤,小周後驚怯,滿族懼怕,以為必受其辱。
可是小覷了趙匡胤,可是小覷了他心中的娥皇。
而小周後入得宮去,他其實只是為了問一句:你的姐姐,昔年在唐宮裡,可曾過得平安喜樂?
一點一滴,一詞一話,但有她的片語只言能從旁人口中得知,亦是好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昔年有人舉杯自飲,淚光盈然,道:「我這一生,不過是一輩子傷心人罷了。」
此一生,終其生,不過是千古傷心。
濠雨如注,澆在錦帕之上,便如澆在他的心上。
而此生已盡,春意闌珊,獨自莫憑欄。
別後無限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