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歐洲 輯四 行萬里路 重回曠野
    1

    草原邊上有幾株野生蘋果樹,秋天的蘋果熟透了滾落地上,在草叢裡露出一點紅艷,也沒人去撿。曠野裡只有風吹著悠悠長草,襯著一片遼遠的天空。

    好些天沒去,昨天再去的時候,驀然發覺草原上這兒一落、那兒一落的花白乳牛,閒閒地晃著尾巴吃草。草原的四周由一條細線圍了起來,一條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線,但是充了會讓你麻手的電,使乳牛不致於越界。

    我們立在細線的外頭,訪客說:"真美!好一片田園風光!"我卻沉默著,悵然若有所失。

    這一片無用的空地是我們放風箏的地方;仰頭眺望風箏的時候,你覺得腳下這片青青草地和那天一樣大得無邊無際無礙,人就小得和那風箏一樣,可以縱身入大化。春天的蒲公英,看過吧?菊花般的豪華,當它變成素淨的粉白絨球,讓風吹散之後,慵懶的夏天就來到這裡。雪白的瑪格麗特——你說是雛菊——捲起整個草原,密密麻麻的瑪格麗特瘋狂地開著搖著傳染著,採花的小孩沒進花叢像被海浪掩覆。冬天,走過雪鋪的草原,即使看不見土拔鼠翻起的土堆,你一定也會注意到沒有皺紋的雪地上那花瓣似的足跡,若有若無的,野兔的足跡。

    這本是一片無用的曠野,曠野上人類的幼族練習翻滾,四足的鼠類挖掘地穴,長耳野兔狡獪地追逐。大眼睛的鹿從黝黑的森林中冒出,在曠野上不知為什麼地仰望星斗。

    現在,我發現,這曠野原來屬於某一個人,它竟是一塊農地。一條幾乎看不見的細線將無用化為有用,這"有用"斬釘截鐵地奪走了一份本來屬於我的空間。

    不知道你的感覺如何;作為一個廿世紀末、工業發展似乎定到盡頭的人類,我發現自己對"空"——物質環境的空間和心靈世界的空間——有著救命似的需求,像一個即將溺死的人需求空氣。

    2

    燈火華麗,夜晚的台北。我們的車子在紅綠燈和紅綠燈之間轉來轉去。

    "到哪裡去呢?"

    在紅綠燈和紅綠燈之間轉來轉去;

    到哪裡去呢?大台北有什麼地方可以讓兩個好朋友安靜地走一走、談一談——說不定黑漆漆的路邊還有草叢,草叢上還有明滅閃爍的螢火蟲?

    我們終於開到了陽明山,竹子湖一條村路上。台北的繁華燈火在遠方,風吹著暗影中的竹葉,發出原始的聲音。我們都鬆了口氣。

    "週末的時候,"可是他說,"這兒人山人海。來不得。"

    這不就是了嗎?你說。台北生活品質差,原因只有一個:人口太多。你德國給我來一個一樣的人口密度試試看!

    誰都不敢否認人口密度的巨大壓力吧!當我走在桃園市的任何一條大街上,我的心情是沉鬱的,這是一個把土地"用"到極點,"滿"到極點的城市。騎樓裡塞滿了東西:機車腳踏車、衣服攤水果攤鞋攤清粥小菜攤……果敢的人更乾脆,幾塊木板截斷通道,騎樓面積就變成真正有用的自家廚房,行人就竄流到街上。

    可是街上也寸步難移,機車腳踏車汽車早巳先一步溢到街上,不小心空出來的幾寸地又早被檳榔攤和數不清的什麼攤佔據,人,只好夾在鋼鐵和車輪之間輾轉呻吟,尋找踏腳的地方。

    我安撫自己緊張得要爆炸的情緒,說:"這都只是人口密度的必然結果!"說給自己聽。

    但是自己並不相信。

    你看看密度不低於我們的東京、香港、新加坡,他們的生活空間卻並不滿到令人窒息的地步。除了人口密度之外,恐怕還有深層的文化因素才能徹底地造成像桃園這一類夢魘似的城市吧!

    《天下》雜誌曾經報導過一個潛海人的經驗。當他從深海回到岸上時,海邊居民興奮地圍著他,所有的人都搶問一個問題:

    "抓到什麼?掠得啥米?"

    他什麼都不抓;他只是去看海。

    不浪費,什麼東西都得"有用"的觀念,幾千年如一日深埋在民族個性裡。桃園大街上的店主站在門檻上看著空空的騎樓,搖搖頭:這塊地空著多可惜,用掉吧!於是以貨品堆滿,實踐他物盡其用、地盡其利的基本信仰。

    公園,是個相當令人困擾的東西,因為它是一個看不出什麼用處的空間。於是有人在裡頭挖出一個人工湖來;有人在角落裡打出一個水泥亭子來,在柱子上漆些勸人為善的句子;有人在小小坡上擺上一個偉人銅像,有人嘛,辟出一個什麼球場。再不然,乾脆來個"石雕公園",把一個又一個的石雕擺在公園裡頭,那麼這塊空地也就算用上了,好歹沒浪費掉!

    惜才如惜金,這不是一種美德嗎?

    多麼困難的問題。道德美或不美全是社會的制約。兩千年的農業社會,相對於物質膨脹的現代工業社會,是一個"匱乏"的世界;在"匱乏"的世界裡,人追求獲取:河魚要打撈,果樹要摘取,農地要耕作,工地要建設,森林要開發,橋要搭、路要鋪、渠要通、溝要挖、山要鑿、大海要淘取……從歷史甬道中冒出來的現代人,你和我,享受著人類累積的獲取,天上有飛機,地上有車馬,海上有行船,聲光形色之輝煌燦爛無所不能唾手而得,卻驀然發現在塞滿物質的環境裡已經找不到一點退身的空間。

    把騎樓佔滿、把公園"用掉"的人,只是在歷史習慣制約下還沒有醒悟到:在一個"滿"得令人窒息的時代裡,"空"才是美德;當物盡其用、地盡其利的信仰已經不給這個世界留下一寸餘地的時候,"無用"才是獲取。

    店主會相信我嗎?

    3

    我有一個竹編的籃子,菜籃。

    兩萬人口的鄉換了鄉長,綠黨和社民黨當了家。改朝換代嘛,自然要影響小老百姓的生活。百年大計從垃圾政策開始。

    不管從前怎麼做,七月一日開始你給我這麼來:一般垃圾,你可以決定家中需要多大的垃圾桶,要每週來收還是隔周收;紙張類當然另有紙桶,大小自定,每月收一次;塑膠類當然有塑膠桶,每月收一次;花園的枝枝葉葉,綠色垃圾,要向鄉公所購買麻袋麻繩,春夏秋各收數次,非用自然麻袋者不收;玻璃品……鐵罐類……化學材料……電池類……誰家垃圾多,誰家多付錢。

    我趕快找大件垃圾的處理方式;地下室裡還擱著壞掉的電視機一台、壞掉的洗衣機一台、破沙發兩隻、破雨傘四把、沒蓋的吸塵器一隻、斷了腿的衣櫃一隻、向一邊傾斜的冰箱一台、有裂痕的幼兒塑膠坐椅馬桶一隻……

    家家戶戶的廚房裡都掛著一張垃圾年歷,哪一天收哪一類垃圾,錯過了就該你吃不了兜著走。第一個讓我頭痛的,是紙張。

    從前,在街角有個專收紙屑的大箱,街坊鄰居的紙張都往那大箱裡送。我的紙類垃圾可能比別人多個五倍,可是,反正在一個大箱裡打混戰,誰也不知道誰的垃圾多,我們都付一樣的錢。現在,大箱給拿走了,各人有各人的紙捅——我怎麼辦?

    先訂個一百廿公升容量的桶子試試看吧!讀過的報紙、郵箱裡亂七八糟的廣告、隨手揉掉的稿紙、包鮮花的薄紙、禮物拆開後的紙、過了期的不重要的雜誌……大桶裝得滿滿的再也塞不下了,看看日曆,天哪,距離收的日期還有兩個星期!於是廢紙在車庫的牆角一天一天堆疊起來。

    兩個月之後,我要求換兩百四十公升的大桶,就每個月多付幾塊錢吧!讀過的報紙、郵箱裡亂七八槽的廣告、隨手揉掉的稿紙、包鮮花的薄紙、禮物拆開後的紙紙紙紙……大桶裝得滿滿的,再也塞不下去了,距離收的日期,天哪,還有一個星期!於是廢紙在車庫的牆角一天一天堆疊起來。

    我開始終日惶惶,坐立不安。再大一號的紙捅,就是公司行號工廠用的大桶了,我的車庫擺不下那樣一個龐然大物。買了一束盛放的百合花,當花店主人抽出一張大紙要包花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不可克制地大聲叫著:"不要不要不要紙……"

    真正使我不寒而慄的,還是塑膠類垃圾。從前,廚房水槽下只有一個垃圾桶,現在多了一個,只裝塑膠,然後漫不經心的家庭主婦訝異地發現,裝塑膠垃圾的那只桶子永遠是滿的。她睜大眼睛追尋它的來路:乳酪裝在塑膠杯裡,香蕉套在塑膠袋裡,蜂蜜盛在塑膠瓶裡,洗碗精、洗髮精、牙膏、牙刷、鍋碗瓢盆裁縫機、油米茶鹽醬醋小兒尿布,沒有一樣不包裹在某種形式的塑料中。將塑料從一般垃圾中抽離之後,一般垃圾縮成一點點,塑膠垃圾卻無止境地擴張、膨脹,像科學怪人培植的一種無限蔓延的黏液,逐漸在地面上爬行。

    你能體會我心中的恐懼嗎?在超級市場中推車行過貨品林立的走道,我眼睛所注視的,不只是每天要泡的咖啡粉,還有包在咖啡粉外頭必須處理掉的硬紙盒;站在架子上的不只是甜膩好吃的巧克力牛奶,還有那裝牛奶的圓滾滾很占面積的塑膠瓶子。立在五光十色、琳琅滿目的市場中央,我眼中千千百百件好吃好用好看的食品用品裝飾品同時是垃圾垃圾垃圾垃圾……

    你絕對沒見過氣色那麼敗壞的家庭主婦,孤獨而失落地站在洗衣粉和馬桶刷子之間。

    人總是要活下去的,而且快樂地活下去。在一個陽光很亮的早晨,我在自家郵箱上黏上一張小紙條:"請勿投入廣告!"在這個一板一眼、不大會轉彎的國家裡,聽說這樣一張紙條就夠了。

    然後我上市場,手裡挽著一個大肚竹籃。先在藥房停一下,買一瓶咳嗽糖漿。"要袋子裝嗎?"藥劑師問。"當然不要。"然後踏進眼鏡行,買兩罐藥水。小罐裝的,表示待丟掉的塑膠罐太多,那麼就買大罐的。"要袋子裝嗎?"老闆問。"不要。"市場裡,擠滿了東挑西揀的女人。牛奶,有玻璃瓶裝,有塑膠罐裝,有紙盒裝,我把玻璃裝的放進籃中;玻璃瓶可退,不必造成我的負擔。慢慢兒走.包裝華麗龐大的不要,包裝層次繁複的不買。紅蘿蔔、大白菜、青蔥、紅椒、黃瓜、芹菜,全可以光溜溜、赤裸裸地躺進竹籃……離開超市前,沒忘記把所有的包裝紙盒和塑膠外殼當場剝下,丟進商店為客人準備的幾口大桶中。

    往回家的路上走。左手握著一把芹菜,右手挽著一個沉沉的大竹籃,三歲的飛飛一旁跟著,一隻手緊緊抓著母親的裙角……太陽把我們的影子投在路面——媽媽、孩子、竹編的菜籃和芹菜,這,這豈不回到了三十五年前台灣的鄉下生活嗎?

    4

    一扇窗。艷紅的天竺葵從窗台瀑瀉下來,不可收拾地一大片繽紛色彩。

    楚戈端著相機,對準著這扇窗,左一張,右一張,邊照邊若有所思地說:

    "住裡邊的人其實自己看不到,它是美給過路的人看的。"

    席幕蓉在另一個夏天來到。看見另一扇窗,眼睛一亮,操起相機就照。什麼話都沒說。

    我總是幾分得意地帶朋友來這個鄉走走看,這實在是個美麗的小鄉。可是,我其實並不那麼得意的,因為——雖然住在這裡——這畢竟不是我的故鄉、家鄉。古街、老宅、窗、花,都是他們的。

    我的家鄉呢?

    那扇美麗的窗子的主人,你說,是個藝術家,品味超出尋常。

    可是我知道不是。主人是個木匠。這古街老巷裡住的大多是工匠師傅之流,所謂普通人。

    那咱們家鄉人在貧困艱苦中長大,還沒有閒情去專注於環境住宅之美。你不服氣地說。

    是啊!我也這麼想。四十年是怎麼過來的?再宏觀一點,兩百年是怎麼過來的?連窗子都得來不易,如何奢談窗台外的天竺葵?

    可是,你不能不讓我沉默地發問: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呢?從一個為了炊火可以把長城的石頭挖掉的民族,一個為了方便可以把連城的鳳凰木連根拔起的民族,變成一個在某些時候願意為"美"作些妥協和犧牲的民族,需要什麼樣的條件和時機?

    條件,照你的說法,我們其實已經有了。台灣的貧困艱苦早成過去,錢,在燈紅酒綠的街上流動著,卻並不走向天竺葵。你想必也去過萬華夜市那家台南擔擔面。金碧輝煌的裝演大刺刺地告訴你——用四種文字——你手中法國的金筷子多少美金一雙、眼前英國來的瓷器、德國來的酒杯、哪裡哪裡來的桌子待子桌巾桌燈要多少多少錢,多得教你目瞪口呆。擔擔面提醒你我們共同的卑微的過去,金盃銀匙(全部來自那些出天竺葵的地方)鼓舞你為我們的現狀驕傲、為我們的未來雀躍,然後打個滿足的飽嗝。

    你真相信一旦擺脫了貧困艱苦,對美的漠視就自然會改變嗎?恐怕沒那麼決。這一年來,異鄉這兒的街坊鄰居明顯地感覺到治安惡化的威脅,三天兩頭地聽說左邊有邊誰家誰家遭竊了。我們離家度假時,總預期著回來時家中可能巳被搬空;隔壁老太太,更是慣常地在廚房檯子上壓張一百塊錢,"這樣,"她說,"小偷有點收穫,就可能不會因怒而破壞傢俱。"不安全感到這個程度,夠強烈了吧?

    為什麼不裝鐵窗呢?你說。

    對呀!我也正問著自己同樣的問題:奇怪,怎麼沒有一個人想到去裝鐵窗呢?為了同樣的不安全感,台北人不都已經決定住在鐵窗裡頭了?

    我就是這個意思;鐵窗是那樣一個外觀醜陋、內在意義醜陋的東西,這裡的人連那個念頭都不會有。或許是來自他們的影響吧,我自己,寧可出外回來發現家中面目全非,不願意在房子上加上鐵窗。我不能為了怕小偷而用丑來懲罰自己。

    只是孰輕孰重的問題罷了。美,在你心中究竟有多大的份量?

    5

    在海德堡一家小店裡發現一種從沒見過的香油,茉莉花油。沾上一點點,漫天漫地的茉莉花香撲鼻而來。我愣愣地立在那裡,眼淚就湧了上來。莫名其妙的,不過是一點花香罷了?

    可是茉莉花,和家是聯在一起的。小的時候,街頭巷尾,哪家沒有幾株茉莉,在牆角,在夜晚,靜悄悄地呼著香氣?少女戀愛的時候,難免愛走最黑的巷子,因為巷子裡甚至沒有月光,只有和巷子一樣綿長的蠢動的茉莉花香,帶著致命的魅力,把人牽引到夢裡去。

    從此我再也不去別家買香水,再也不買別的香水。

    不一定非天竺葵不可;我們原來有茉莉花,只是由於鑽營忙碌,把花給甩了。

    6

    談什麼住宅文化——如果我們還不認識茉莉花的意義?

    大眼睛的鹿從黝黑的森林中冒出,在曠野上不知為什麼的仰望星斗。我們,從黝黑的城市中冒出,也需要一個能夠仰望星斗的地方,一點點腳的空間,心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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