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 輯五 獨自 第6節 彼黍離離
    通常發生在晚上,大約10點左右。這個時候,電話鈴不再響起,孩子們發出嫩嫩的鼾聲,壁上的鍾滴答滴答走著,異樣清楚。這個時候,如果有一隻不知為什麼遲歸的烏鴉突然從葉叢中竄起,你可以聽見它翅膀伸展拍打的聲音從而想像它腋下羽毛的溫暖。窗戶向花園敞開,這是夏夜。

    敞開的窗戶流蕩著茉莉花的氣息。北國的茉莉花叢如此龐大旺盛,密密實實地覆蓋了一整面的籬笆。正是花開時節,風動,千百朵白花像海浪泡沫翻滾,香氣一波一波推湧進眉眼鼻息。你忍不住閉上眼睛,對窗微仰著臉,讓兩頰去感覺花香的波動。花香牽引著你,恍惚陷入一個隔世的時光:你穿著白衣黑裙,短髮齊耳,正經過一條熟悉的巷弄;你突然止步,在人家的竹籬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方折疊整齊的白色手帕,在掌心展開。你摘下幾朵竄出竹籬的茉莉,排在手帕中心,包好,再放回自己黑裙口袋裡去。沒有人知道你的口袋裡有一方白色的手帕,手帕裡藏著幾朵綻開的茉莉;你穿過安靜的巷子,走向浮動喧囂的世界。

    總是有什麼東西在風裡吹散了,捉摸不住,理不清頭緒。只是那花香熟稔若此,帶著時光的密度和生命的重量,幾乎令你承受不住。你在窗前微低著頭,不經意間,就聽見了它的呼聲;一隻野鴿子,似乎隱藏在極濃極密的樹叢裡,咕咕叫起,從最遙遠最深邃的林子裡幽幽傳來,遙遠深邃像來自莽莽洪荒,一隻野鴿子探索的渺茫的呼聲。

    總是在這個時候,大約晚上10點左右,你匆匆穿上球鞋,繫好鞋帶,拉上門,往草原的方向走去。你踩著極大的步伐,好像趕路能稍稍排解胸中那不知是什麼引起的鬱結。兩盞路燈之後右轉,栗子樹下再右轉,就已到了草原的碎石路頭。路旁夾道的青草裡透著星星點點粉藍色的點綴,走近看,原來人家籬笆內所種的藍色毋忘我一叢一叢已經長到了籬笆外。風將種子吹遠,這已是綿延一路野生的毋忘我。

    碎石路在麥田開始的地方彎進一條兩米寬的柏油小路,你放慢了腳步。清新的空氣流動像山中最乾淨的泉水。白天下過雨,雨水打在地面上的略略敲響大概驚動了地面下的世界。黑色的無殼蝸牛和暗紅色的蚯蚓紛紛爬上了柏油路面,迷失了方向。當你和孩子一起散步時,你就讓他們用細細的樹枝將蟲兒攔腰挑起,往路邊奮力一甩,蝸牛和蚯蚓便又回到鬆軟的泥土家鄉。現在,你跨過它們的身體,向前方一個豎著的小木牌走去;木牌上貼著一張什麼告示。

    「我們是小學六年級的學生,在這個牌子右邊種了一排樹苗。這些樹苗大約在七年後會長成一片茂密的樹籬。草原上的刺蝟就可以在樹籬中築巢。」

    是了,就是在這木牌豎起的地方,你曾經看到一隻刺蝟。你起先以為是一粒肥大的干松果,可是干松果微微動了一下,竟是一隻找不到家的幼兒刺蝟。刺蝟需要巢的遮蓋,但這裡是一片望之瀰漫的雜草,人類的幼兒在裡頭鑽進鑽出。撲蚱蜢、追逐蝴蝶,刺蝟時時在危險中;你看見的那隻小小刺蝟,一感覺你的迫近就捲成一團,彷彿也知道這世界雖大,它無處可逃。

    七年之後,樹籬成蔭,刺蝟成群,那植樹的孩子也將成人。你別過臉去看草原東角聳立的一叢樹,那是野兔出沒的地方,啊,你心裡突然明白了:原來那叢樹也是人種下的,讓大耳野兔有藏身之處。那兒想必也曾經立著一個木牌,寫著孩子稚氣的筆跡。那些樹叢枝幹虯結,樹齡蒼老,當年植樹的孩子又在哪裡呢?

    北國的夏夜如此明亮,在這個時辰,你還看得見麥穗的芒刺怒張,像花、像劍。黃色的麥浪翻疊起伏,由近而遠;有幾塊地方塌陷下去,那是麥子成熟到極限,為自己生命的飽滿而傾倒。你離開柏油路面折進草原小徑,小徑只有一隻鞋的寬度,覆蓋著濕潤的草葉。你的鞋子沒一會兒就潮了,濕氣滲進棉襪,浸涼了皮膚。你行到曠野中央,停下腳步,回過身來。

    這是一片廣大的草坡,以地陷東南的架勢傾斜,傾斜深處就是一線山谷。這時候,你注意到,山谷裡的燈火全亮了,穿過草氣氤氳,晃動閃爍,映出一戶一戶的人家。山谷的陰面是松樹林,顏色如墨,襯得燈火明燦。剛剛行過的小徑將草原劃成兩半,一半是離離麥田,一半是綿綿綠野。野地裡青草怒長,白色的雛菊和鮮紅搶眼的罌粟花大把大把地雜在其中,揮霍地一徑開到天際,晚雲俯下的地方。

    你這才看見了天際的月亮,怎麼剛剛一直沒發現?一枚又圓又大的月亮,像新剝進碗裡的蛋黃,油油濃濃的,懸在大地傾斜、雛菊罌粟與晚雲交接的線上。因為有了月亮,夜才深沉起來。麥田已經變成一片模糊暈黃;天色暗下,好讓你感覺那月色輕灑在草原上翻起一層淡淡薄薄若有若無的微光。風吹過來,你的目光隨著滾動的麥浪和草浪一起一跌地推到遠方山谷的盡頭。

    「彼黍離離——」是誰?你想問,也曾經走過這樣一片曠野中的田禾,心裡湧起了哀傷。「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誰呢?行在深深草木中,憂傷社稷的頹倒。他又在哪裡呢?

    草原驀然暗下,浮動的黑雲遮了半片月亮,天空裡佈滿了形狀詭譎的雲片。你獨自立在空曠的草原中心,燈火世界退在最遙遠疏離的邊緣,夜風自耳邊掠過。有那麼一瞬間,你彷彿突然失憶,茫茫然不記得自己的來處和去處。你什麼也不想,只感覺到地在運轉、花在開落、麥子在醞釀、月亮在升起、蚯蚓蝸牛在泥裡翻身、刺蝟在醒來、黑雲在頭上行走;在這麼偉大的運轉和壯麗的永恆中,你竟然有擋不住的眼淚,在黑暗中沁沁流下。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你往來時路折回,「所有草木叢林,稻麻竹葦,山石微塵,一物一數,作一恆河,一恆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內,一塵一劫,一劫之內,所積塵數盡充為劫。」你是恆河沙粒,你是電光石火。你是那路過宗廟宮室、彷徨不忍去的周朝大夫,你是那歡欣鼓舞植下樹苗的稚齡孩子。今晚,你走在一隻鞋子寬窄的草原小徑上。微雨飄打下來,濕了你的頭髮。你聽見自己的腳步在草叢裡簌簌作響,四野無人。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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