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 輯五 獨自 第1節 秋天
    讓我告訴你,初秋是怎麼轉入深秋的。

    初秋的天空是藍色的,沒有雲的遮擋,噴射機恣意地在天幕上劃下白線。陽光揮霍瀑灑,刷亮了所有的樹葉,樹葉是千萬片的紅黃金紫,在空中風中絢爛地翻動。

    我們到森林裡尋找栗子。栗子有兩種,圓滾滾、滑溜漂亮的,可以玩不可以吃。尖頭澀皮不好看的,可以吃不怎麼好玩。栗子藏在劍拔弩張的青色刺球裡,非常扎手。可是到了初秋與深秋的中間,刺球熟得忍不住了,隨著一陣風就脫離了枝幹,像巨大的雨點劈哩啪啦打向地面;接觸地面的一刻,刺球炸開,像所有成熟的東西把自己豁出去的那個剎那。

    已經炸開的青青刺球,只需要用腳蹂踩幾下,裡頭的栗子就迫不及待地蹦了出來,孩子的手,將它擲進籃子裡。

    森林潮濕而柔軟的地面上到處長著蘑菇,有些雪白可愛,有些艷麗得令人害怕。栗子樹幹上有磨擦的痕跡,那是野豬在夜裡磨搓它的白牙。凹凸不平的泥徑上浮著腳印,較大的是鹿蹄,較小的是狐狸的前腳;蹄肉的印子較深,腳趾的印子較淺。只有人類留下的足跡不是原始的接觸,看不見腳趾和腳跟的肉痕,只有橡皮鞋底各種機器輾出來的花紋。

    又是一顆刺球嗎,在路邊?但是那邊站著的分明是株橡樹,不是栗樹。而且這顆刺球不是青色,是褐色的;體積,也太大了。

    它動了一下。是只刺蝟哩!一發現它是刺蝟,又覺得它太小,這是一隻初生的幼兒刺蝟呢,幹什麼孤孤單單地守在路旁?

    我們蹲下來,靜靜地看著它。它全身披蓋的刺,隨著呼吸微微地起伏,可是它不走,就在幾叢白色的蘑菇旁邊。它受了傷嗎,媽媽?

    我不知道。這小傢伙一身是刺,我們也不能將它像小鳥一樣放在手掌裡翻過來看一看。天色已暗,是回家的時候了。

    天色暗下來,下了一夜的雨。一夜濕雨打下了滿山斑斕的葉子。第二天人們醒來,發現天空陰霾晦暗,山已空,所有的葉子都在腳下。深秋了,只是一夜之間。

    水汽蒸發了之後,地上的葉子因為乾燥而捲起來。葉子層層疊疊,蓋佳了人們的腳。走過來走過去的腳涉在葉子裡發出嘩啦嘩啦的干葉聲,聲音脆而響亮,使得邊走邊談的人要提高說話的音量。

    樹空了,露出枝椏間一團一團鬆鬆的鳥窩,映著背後的天色,特別明顯。不再有野果可吃的鳥兒現在要開始探訪人家的陽台;陽台上,人們灑了些玉米粒,幫助鳥兒過冬。

    蘋果樹上最後一個蘋果也終於掉了下來,噗噗一聲,滾到池塘邊。池塘裡的睡蓮葉子早已枯黃,只是仍舊漂在水上,紅色的金魚仍舊不時從葉沿冒出來。那水,一天比一天冷,金魚的體溫也一天比一天低,它得在結冰的池裡過冬呢。

    深秋,萬木搖落,我到收割後的玉米田里去行走。啊,也是一片生命揮霍乾淨之後的蕭索淒清,令人低頭不想說話。

    但是野地裡有落下來的玉米,澄亮的玉米裹在枯黃的葉夾裡;撿了幾根,紮在一起,想帶回去掛在廚房壁上。

    更暗的冬天不遠。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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