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時代 正文 第五章
    早在1913年,上海工商界陸伯鴻-25]等人便立志要創建中國的鋼鐵企業,邵元任也是其中一份子。1913年2月到11月,陸伯鴻將《化鐵爐說略及預算》一文廣發至上海實業界和金融界,在文中,他們利用國內外資料對比,詳盡地闡述了創辦鋼鐵企業的重要性、必要性和可能性,以及無法估算的利潤空間。在邵元任等人鼎力追捧下,先後有樂振記、姜炳記、四明銀行、豐昌莊、增泰行、慎記號、合興廠等工商、金融企業參與其中,以6萬兩票存資金和2.3萬兩押款作為投資,興辦了第一家民族資本鋼鐵廠,定名為:和興化鐵廠。

    鋼鐵廠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有正式投產,但邵元任對此信心百倍。民國之後,上海工商業雖有了長足進步,但大抵以輕工業為主,陸伯鴻、邵元任等人認為,中國工商業想要真正地發展,重工業必不可缺。而且他們深信,只要把鋼鐵廠做起來,就一定能得到比絲廠多出千百倍的利潤。

    像瘋子一般的投入工作,為邵元任減輕了雅貞這個心結,但美蓮獲救後,他又一次陷入了自責。這個女孩的部分不幸是他造成的。他可以改變很多人的命運,甚至希望影響一個國家的命運,但對於一個女孩,這實在讓他感到不恥……為了讓鳳儀強大起來,他逐漸安排她接觸社會,但女人要如何強大,又應該強大成什麼樣子?他沒有答案。他也接觸過一些革命女同志,她們穿男裝、像男人一樣談論事業,邵元任雖然欽佩,卻很難從心底裡贊同,說到底,他還是一個傳統的中國男人。

    為了幫助美蓮,也為了減輕心底的內疚。他請美蓮在德昌堂管理一些慈善事務。連年的災荒和戰亂,導致每天有無數災民湧入上海,德昌堂除了振濟糧食,管理義塚,也開辦工人技術學習班,讓難民們學到技藝、找到工作,在上海立足。邵元任覺得眼見到別人的不幸會降低自己的不幸感,他希望從事有意義的工作能讓美蓮重拾自信、得到慰藉。

    美蓮也確實在德昌堂漸漸找到了新生。回想在學校時的集會、演講,她覺得那只是青春的一股熱情,生活是實際而困苦的。有些簡單的問題很難回答和解釋:為什麼有些人生來就可以穿金戴銀,有些人卻為了溫飽要苦苦掙扎……她有了更多的想法與困惑。

    她計劃開辦一個針對婦女和兒童的技術培訓班,供應給上海的紡織企業。邵元任為她爭取到了這筆慈善基金,並派來元泰的技術工人擔任教師,就在一切順利的時候,一個小報記者找上了美蓮,他寫了一篇文章,行文極其俗艷,名為:《金家小姐貪戀拆白黨,貼錢貼色;租界巡捕房誤信綁架案,貽笑大方》。他將此文寄於金伯達,聲稱沒有兩千元的酬金,他就在報上刊登此文。

    金伯達通過前段的事件,深知新聞與幫會的力量,何況此事既關係女兒名聲,又直指巡捕房,思前想後,他把錢和文章轉送給邵元任。邵元任的驚訝不下於金伯達,這篇文章可能會帶來極為惡劣的後果,難道有人要為余祥桂報仇,還是步雲山等人再度反水?他急命李威調查此事,並迅速把錢付給了記者。

    調查很快有了結果,此人沒有後台、沒有背景,一切行動都出於私慾。李威說:"為了大洋發瘋了"。邵元任讓李威找他"談談",不要再糾纏此事。如果有經濟困難,可以向德昌堂救助。但那人寫了更刺激的文章,再次向金家敲詐。

    金伯達不盛煩擾,埋怨了美蓮幾句,美蓮一言不發,搬到了德昌堂居住。不管金伯達夫婦如何勸解,也不肯回家,金伯達無法,托鳳儀勸勸美蓮,鳳儀屢勸未果,金伯達又轉托邵元任。邵元任借口詢問婦女兒童技術培訓班開辦的情況,將美蓮叫到了辦公室。

    美蓮詳細匯報了各項情況,看得出來,她很努力。邵元任打量著她細如彎月的眼睛,感到這個少女的內心堅硬了許多,他歎了一口氣:"美蓮,你爸爸讓我勸勸你,還是回家住吧。"

    "我喜歡住在慈善堂。"美蓮遲疑了半晌:"除非……"

    "除非什麼?"

    "那個記者不再打擾我父親。"

    邵元任微微一震,這句話既像請求,又像命令,甚至可以是威脅。難道她知道了剿滅余祥桂的實情?這不可能,他企圖在美蓮的臉上看出什麼,但這個女孩只是倔強地坐著,再也不說話了。

    "好,"邵元任溫和而斬釘截鐵地說"這件事情交給我。"

    "謝謝您!"美蓮感激地道,邵元任示意她離開,她走到門口,突然被他叫住了:"是你父親教你剛才這樣說的?"

    "啊……不!"美蓮的臉色刷地白了:"他什麼都不知道。"邵元任笑了:"不管是你父親,或者別的什麼人,我都要謝謝他教你這麼說,沒有你這句話,邵叔叔還不敢擅自主張的幫忙,你畢竟是當事人,要尊重你的意見,現在,我只想知道,是誰這麼聰明,猜到了我的心事。"

    美蓮舒了一口氣:"是鳳儀。"

    邵元任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與她告別。美蓮忽然發現自己上當了,邵元任的那些話,無非騙她說出幕後指使者,她越想越心驚,到處尋找鳳儀,最後,在元泰絲廠的辦公樓二層,她找到了她。她正饒有趣味地聽工程師們討論,如何改進絲廠的機器。美蓮將她拉到過道,把經過說了一遍,鳳儀高興地道:"爸爸答應了就好,你不用擔心,事情肯定能解決。"

    "你怎麼知道一定能解決?"

    "他辦法多嘛。"鳳儀見四下無人,悄聲笑道:"他肯定讓人把那傢伙打一頓,打得他再也不敢來找你。"

    美蓮皺起了眉頭,難道鳳儀對邵元任一無所知嗎?還是她根本沒有理解:"你怕你爸爸嗎?"

    "怕?!"鳳儀驚訝地問:"怕什麼?"

    "如果是我……我會怕……"美蓮若有所思。她無法向鳳儀解釋,社會的另一面是什麼,能操縱那個世界的人,足以令人生畏。這時,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舉著塊畫板跑了出來:"鳳儀小姐,你的東西。"

    "謝謝劉叔叔,"鳳儀接過來:"我差點忘記了。"

    "女畫家怎麼能少了自己的工具,"那人和藹地幫鳳儀背好畫板:"你要不要回去?車子有吧?要不要我準備一下?"

    "我先回了,我們自己坐車,"鳳儀笑道:"您不要費心。"

    那人走後,美蓮問:"他是誰?"

    "他叫劉慶生,是元泰的副總經理,一直幫著爸爸管理工廠。"

    "我來了幾次也沒看見過他。"

    "他一直跑絲行洋行什麼的,很少在家的。"

    兩個人朝德昌堂方向走去,美蓮詢問鳳儀明年畢業後,考不考美術學院,鳳儀歎了口氣:"我喜歡畫畫,可是,我也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外面的世界……"美蓮不禁冷笑了一聲,把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話嚥了回去。鳳儀假裝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變化,自從美蓮回來之後,她們之間有一層說不出的隔閡,這和友誼無關,而杏禮正忙於準備婚禮,為避免美蓮尷尬,杏禮沒有邀請鳳儀當伴娘,三個女孩曾經幻想和討論過的婚禮,只與杏禮自己相關了。鳳儀試圖說服杏禮,請美蓮當伴娘,但杏禮有些猶豫,而美蓮一聽說此事也嚴辭拒絕了。

    鳳儀依然孤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感到不孤單。父親和哥哥沒有具體的消息,爸爸只是告訴她,他們都活著。唯有畫室可以讓她寧靜。她喜歡將自己置於畫筆與畫布之中,但她仍然無法做出終身從事繪畫的選擇。她還是想不明白,她是因為孤獨才喜歡畫畫,還是因為喜歡畫畫而喜歡畫畫。

    這個有些哲學意味的命題困擾著她,但她的繪畫天賦令神父欣喜不已。在神父看來,她擁有了學習繪畫的一切條件:天賦、勤奮和經濟基礎。

    "鳳儀,如果你不想留在上海,我可以介紹你去歐洲,去那裡繼續學習。"這天喝下午茶的時候,神父又說起了這個老話題。

    鳳儀撫摸著精美的白底玫瑰花瓷杯,它細膩的質感宛如美麗的教堂景色。院中青桐樹的葉子開始黃落了,而五月結滿紅花的石榴只剩下濃密的枝條,木欄後的青草坪開始出現不同的色彩。而圍牆外,是寧靜的馬路和同樣豐富多彩的杉樹。這是上海最好的地方,很多人夢想的地方。可是她知道,離開這裡不遠,就有最狹小的裡弄、最破爛的棚戶;在福州路的大街上,妓女們沿街拉客;在爸爸的絲廠,有十歲左右的小女孩為了吃飽飯拚命工作。同樣生而為人,大家為什麼要活在兩個世界?難道人只要一個世界活得好,就可以對另一個世界視而不見?那為什麼讓她的心會隱隱作痛。她的親生父親會為此奔走?她不能安然地坐在這裡,假裝不知道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她的父親,哥哥,還有爸爸,都在為那個世界裡做著各種各樣的努力。在她看來,他們都是英雄。她又怎麼能退縮於象牙塔之內,將自己的一生獻給一塊畫板和一支畫筆。

    "邵,"神父聽她絮絮地說出這些心事,長歎一聲道:"也許你複雜的事情想的太簡單了,包括你的父親、哥哥和爸爸,你並不瞭解他們的世界。你是個單純的人,又很有繪畫天賦,也許你該學習聽從神的旨意,順從命運的安排。"

    "我從小就和他們在一起,我怎麼會不瞭解他們的世界?"鳳儀反駁道:"我承認我單純,可是我又怎麼知道,繪畫是神對我唯一的安排。"

    "理想主義者,"神父苦笑了一聲:"也許曲折的道路才是真正的道路。"

    "我聽不懂?"

    "我只是你的繪畫老師,"神父意味深長的說:"神的聲音只有你自己才能聽到。"

    鳳儀陷入了苦惱,感到很想找人說說話,找誰呢?爸爸為了鋼鐵廠的事情日夜忙碌,李威似乎不合適討論這些,杏禮在忙結婚,美蓮……還是算了吧,不要太打擾她……要是父親在就好了,她回想和父親的兩次見面,每一次父親都能立即指出問題的所在,給她希望和鼓舞。要是有一個能談話的朋友……忽然,她眼前一亮,不如去找方液仙,他自己創業這麼久,應該能給她些指點。

    方液仙經營化工社已經多年,生意一直沒有起色。化工社生產的牙膏、雪花膏雖然品質上乘,但銷路總是不暢。他認識鳳儀的時候,她只有十二歲,剛剛進入女中,不久又帶來兩個女同學,美蓮和杏禮,一個與她同歲,是個可愛的少女,一個比她們大兩歲,是個十分美艷的少女,一晃四年過去了,而現在,方液仙打量著坐在對面的杏禮。她上著翻領單扣西式外套,下著薄呢長裙,顯得既摩登又有一種鼓動男人本能的熱情的優雅。

    "美蓮最近怎麼樣?"方液仙問。

    "她在做慈善事業,"杏禮的聲音有一些煩躁:"做的挺好。"

    "鳳儀呢?"

    "她還是老樣子。"

    "你的婚禮呢?"

    杏禮抬起頭,修長而白皙的手指神經質地桌上用力地敲了一下:"液仙,除了美蓮、鳳儀、我的婚禮,你就沒有要問了的麼?"

    方液仙笑了笑:"那麼,你最近又看了什麼比較好的小說?"

    杏禮濃到極致的眉毛和眼睛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他是不會對她說實話了。雖然她已經定了婚,雖然她知道自己不會選擇這個清貧的化工社,但是,她對他的感覺,還有這段時間他看她的眼神……哪怕在成婚之前,有一段精神上的戀愛也是十分美妙的……

    這種初戀一樣的朦朧愛意,和即將面對婚姻的壓力,讓這位美艷的女孩像花一樣,突然盛開起來。方液仙轉過頭,不敢再看她的模樣。雖然他猜不透這女孩的心,但有一點,他是可以肯定的。她永遠不會和貧窮相關。如果說美蓮能因愛情莽撞出走,鳳儀還單純不通時務,而杏禮,永遠不可能犯她們犯的錯。她太愛現實中的東西,比如豪華場所、漂亮時裝和名貴首飾。方液仙不明白,自己什麼地方打動了她,但這種打動極不可靠,像一個沒有達到平衡的化學方程式,不足以證明什麼的。

    杏禮幽幽地歎了一聲:"上次你送我的雪花膏感覺還不錯,我喜歡那個香味。"

    "是嗎?"方液仙笑道:"我等會再送你兩瓶。"

    "我覺得包裝不太漂亮,不像那些法國貨,味道雖然一般,但是外面包的瓶子、紙盒都十分精美,讓人一看呢,心裡面就喜歡。"

    "我是小本生意,再說東西都讓貨郎挑著上街賣,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孩買買,要求別太高了。"

    "我知道,"杏禮嬌媚地嗔道:"但是你的東西比他們都好。"

    這時有人敲門,液仙打開門,驚喜地看見鳳儀站在門外。他笑道:"你們要麼是天天都不來,要來還都一天到了。"

    鳳儀進來,看見了杏禮,驚訝地問:"你怎麼在這兒?"

    "我怎麼不能在這兒,"杏禮笑了,啐道:"你不好好畫畫,跑這兒來幹嘛。"

    "你不好好嫁人,又跑這兒來幹嘛,"鳳儀笑道:"莫不是看上了方先生。"

    "你?!"杏禮的臉色變了變,冷笑道:"你這個寶貨,什麼話都說的出。"

    "我開玩笑嘛,"鳳儀膩在杏禮身旁:"別生氣呀。"

    杏禮輕輕戳了她一下:"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我已經長得夠大了,"鳳儀吐出一口氣:"正好你也在,我有事情請教方先生呢。"

    "什麼事情?"方液仙奇道:"還要請教我?"

    鳳儀歎了口氣,將是否繼續求學繪畫的事情說了出來。液仙聽後沉默不語,杏禮卻不以為然:"我要是你就去歐洲,在那兒呆個幾年,可以嫁個留學生,或者回來再嫁人也不晚。"

    "你整天就知道嫁人。"

    "女人大了就要嫁人,你要去歐洲留過學,回來就能嫁得更好。結婚這種事情,對男人來說無所謂,"杏禮瞄了方液仙一眼:"對女人來說,可是至關重要的。"

    "我不太明白你說的兩個世界,"液仙若有所思:"也許世界只有一個,沒有你說的那麼複雜。"

    "只有一個嗎?"鳳儀問。

    液仙點點頭:"去歐洲還是考美院,或者從事其他工作,都沒有什麼區別,你這麼年輕,花點時間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是值得的。"

    "是啊,反正你比我還小兩歲,"杏禮說:"晚兩年結婚也不要緊。"

    鳳儀琢磨著液仙的話,半晌問:"液仙,你做化學實驗的時候,沒有覺得和賣東西是兩個世界嗎?"

    液仙一愣:"有嗎?"

    "也許沒有吧,"鳳儀心中似有所解,又似乎完全無解,笑了笑道:"謝謝的意見,我覺得好多了。"

    方液仙包好兩分雪花膏,遞給她和杏禮:"別謝了,這是我的新產品,你們拿回去試一試,還要請你們多提意見呢。"

    鳳儀回到了邵府,躲在房內發呆。她有三樣東西可以訴說心事,一樣是掛在牆上的父親的字,一樣是放在床頭櫃上的雅貞姑姑的照片,還有一樣,是擺在書桌上的玻璃碗。馬上就要十六歲了,她覺得自己浪費了大量的人生,又覺得未來一片迷茫。中學即將畢業,杏禮要嫁人,美蓮在慈善堂工作,她的人生,應該如何選擇呢?

    她忽而看看牆上的字,忽而看看雅貞姑姑的照片,忽而拿著玻璃碗,煩惱始終不能消散,她感覺很不舒服,決定還是拿起畫筆,畫一張未完的風景。她正準備動手調顏料時,阿金推門進來了。她神秘兮兮地道:"小姐,你曉得嗎,今天有小報把美蓮小姐的事情登出來了。"

    "什麼?!"鳳儀心中格登一下:"你聽誰說的?"

    "對啊,"阿金道:"我聽送報紙的阿三說,好多人都在買報紙,一疊一疊地買,好多新聞紙還沒有來得及賣出去就被他們買走了。"

    想起這事對美蓮的影響,鳳儀又驚又怒,站起身便往外走。阿金慌忙拉住她:"小姐你去哪兒?馬上要吃晚飯了。"

    "我去德昌堂,"鳳儀邊走邊道:"你給我留點飯就行了。"

    "天黑了,"阿金叫道:"讓小衛陪你去。"

    鳳儀和小衛出了門,叫了輛馬車,逕直到了德晶堂。他們在宿舍沒有找到美蓮,見辦公室亮著燈,便走了過去,不料聽見了邵元任的聲音。

    "還有多少份報紙留在市面上?"

    "他們的發行量很小,只有一千多份,"李威道:"今天派出去的兄弟估計收回來一千份左右,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被人買走了。"

    "那個主編說什麼?"

    "他很害怕,保證再也不登這樣的文章了。"

    "記者呢?"

    "扔進黃浦江了。"

    房間裡沉默了幾秒:"找到美蓮了嗎?"

    "美蓮小姐下午請的假,回了金家,現在還在那兒。"

    "鳳儀沒和她在一起?"

    "沒有。"

    鳳儀轉過身,悄悄地退到拐角處,小衛忙輕手輕腳地跟了過去。"你並不瞭解他們的世界……"神父的話像警鐘一樣在她耳中響起。是的,她在黑暗中痛苦地想,我的爸爸,我的李威叔叔,他們隨時都會殺人的!

    直到這時她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從小到大,阿金、小衛、李威甚至雅貞姑姑,那麼多的人都懼怕爸爸,還有美蓮……那麼,父親會殺人嗎?哥哥會殺人嗎?她迷惘地想,哥哥一身的好武藝,她不禁閉了一下眼睛,她不記得是誰說過,革命,需要很多人的血。

    辦公室的門開了,邵元任和李威走了出來。小衛連忙伸手捂著嘴,大氣也不敢出。鳳儀等二人走遠,道:"我們走吧。"

    "小姐……"小衛囁嚅地,想說又不敢說。

    "我們沒來過這兒,"鳳儀道:"我一直在家吃飯,吃過飯就睡了。"

    "哎!"小衛用激動地語調答應了一聲。鳳儀從小衛的反應中意識到,如果爸爸發現他們在偷聽,小衛可能就會沒命了。她走出了牆角,在淡淡的路燈中,默默前行。小衛緊緊跟在她的後面。鳳儀的心情十分複雜,這是她第一次嘗到,有些事不得不如此的滋味。她是撒謊了,但是她保護了小衛。她覺得渾身上下,有一種冷冰冰的舒服。

    鳳儀一生都沒有告訴過邵元任,她知道了這個小秘密。有時她想,她為什麼沒有因此憎恨爸爸和李威,甚至還有一點隱隱的自豪。是因為那個人先威脅了美蓮,還是因為她本能地尊重了弱肉強食的動物真理?如果是她是邵元任,她會怎麼辦?是盡量不傷害任何一個人……可是如果不可能呢?必須要有一方受盡傷害呢……她敏感到,爸爸和李威之間,也許沒有什麼兄弟之情,小衛和阿金的俯首貼命,也不是因為主僕情深……這讓她越發想念方謙,父親的慈愛豁達,一定能為她解答心中的困惑。可是要見父親一面是多難啊。她只有默默地等,等見到他的那一天,把問題提出來,得到一個好答案。

    時間一天天過去,邵元任也因聯繫不到方謙而苦惱。鳳儀拒絕報考美院,也拒絕去歐洲留學,這讓他手足無措。他不知道應該贊成,還是反對。這是人生的關鍵時候,走錯一步就決定了完全不一樣的未來。他覺得鳳儀十分單純,但有時候,又有一種難以捉磨的複雜。她現在什麼都不缺:錢、機會和天分,不知道多少人羨慕,可她偏偏要調轉頭,走向社會……邵元任不禁回想自己當年,執意要離開湖南老家到上海闖天下……不能說當年的選擇錯了,可他也不想說,這就是對的……

    和興化鐵廠興建在即,自己很難兼顧元泰。讓鳳儀去元泰,倒是一步好棋。如果她真是這塊料,就可以慢慢把元泰交給她,自己脫開身,在和興全力以赴……離鳳儀畢業的時間越來越近,邵元任終於決定,把未來交給鳳儀決定,她自己的人生道路由她自己選擇。

    中學畢業之後,杏禮在張園舉辦了盛大的文明婚禮,在園內的ArcadiaHall(洋房名,意為世外桃源,中文名為"安塏第")大廳,高懸著兩面紅、黃、藍、白、黑,象徵著"五族共和"的國旗,國旗下是兩個紅色雙喜字的霓虹燈,燈下的長條禮案上放著結婚證書,印盒、手花和花籃。案前陳列著親友們送來的各色禮品,鳳儀給杏禮畫的油畫肖像也在其中,畫上的杏禮穿著女中校服,濃眉微舒、杏眼含笑,純真中一派嫵媚。

    大廳擺了八十八張中式圓桌,桌上放著精美的禮單,上面寫著來賓姓名。鳳儀和美蓮在桌子中間尋找她們的座位。"在這裡。"鳳儀拿起禮單,這一桌都是些小朋小友,方液仙也在其中。忽然,她看見方液仙旁邊寫著"袁子欣"三個字,不禁心頭一震。是那個做玻璃碗的人!難道他回來了?!鳳儀又驚又喜,臉一下子紅了!

    美蓮見她臉上紅紅的,還以為廳內太熱了,怕她中署,便向服務生要了兩杯冰水。兩個人坐在席前喝著涼涼的清水,看著廳內華麗的佈置與往來的賓客。

    此時是1917年初秋,上海還處於炎熱之中。男士們大都身著長衫,也有穿學生裝和西服的,女士的服裝則多姿多彩。由於時裝觀念的變化,不少女士都露出一截手臂,或者脖頸,或者一截小腿肚,妖妖嬈嬈、分外好看。鳳儀見來賓越來越多,不免害羞起來。自己是先到外面轉一轉,等方先生帶著袁子欣落座之後,大大方方的進來;還是就這樣坐在這裡,等他來的時候,給他們一個漂亮的微笑?她這樣想著,不覺臉上又是一陣發熱。美蓮奇怪地道:"你穿得也不多,怎麼這麼熱?"

    "我沒事兒"鳳儀嬌嗔道:"空氣不好,有點悶了。"

    "鳳儀、美蓮!"只聽後面一聲爽朗的笑聲,鳳儀與美蓮回過頭,便看見方液仙和一個青年男子站在身後。二人忙站了起來,含笑施禮。方液仙介紹道:"這位是金美蓮小姐、方鳳儀小姐;這位是我的師弟,剛剛從美國留學歸來的袁子欣先生。"

    鳳儀看著袁子欣,見他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尤其是兩道濃濃的眉毛,在臉上神氣地向上仰著,還有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調皮地看著她們。鳳儀不覺樂了起來,這個人長了一張多快活的臉啊。袁子欣也微笑著看著她們,一個身量不高,圓潤的小臉配著精緻的五官,兩道微挑的劍眉比自己的眉毛還要英俊清秀。另一位同樣臉龐圓潤,但眉兒彎彎,眼兒長長,頗有嫵媚之態,偏偏又打扮的十分樸素,看起來與眾人不同。

    四個人在席中坐下,一邊聊天一邊議論著婚禮。液仙道:"鳳儀,我聽杏禮說你給她畫了一幅畫,那畫呢?"

    "喏,"鳳儀朝主席台上遙遙一指:"放在那兒了。"

    "我們也去吧,"液仙對袁子欣道:"現在國內流行,賓客們若是送禮物的,都可以堆在主席台的長几下。"

    "真的,"子欣樂道:"那趕緊去看看!"他跟著液仙後面,跑到主席台上,鳳儀與美蓮遠遠得看著他們站在上面,液仙規規矩矩地站著,那袁子欣一會兒抬頭,一會兒低頭,一會兒踮腳,一會兒彎腰,不知忙些什麼。鳳儀與美蓮都笑了起來。過了半晌,那兩個人才走了回來,剛一落坐,袁子欣便對鳳儀道:"你畫的新娘子太漂亮了!她真的有這麼漂亮?"

    "當然了,"鳳儀笑道:"當然有這麼漂亮了,她可是我們威德女中的校花!"

    "不得了,"子欣道:"新郎官好有福氣。"

    "那自然了,"美蓮曬道:"人家是上海的名門望族,又是長子,嫁過去就是大少奶奶!"

    液仙恐這樣議論婚禮,觸動美蓮的傷心事,便問鳳儀:""鳳儀,你考美院的事決定了嗎?"

    鳳儀搖搖頭:"我不打算考了。"

    "你準備去留學?"液仙問。

    "我可能要去爸爸的工廠了。"

    "去元泰?"方液仙驚訝:"為什麼?"

    "還記得我你說過的兩個世界嗎?"鳳儀道:"我不知道我選擇繪畫,是真的喜歡繪畫,還是因為一直這樣畫了,所以要畫下去。而且,我也想知道繪畫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什麼兩個世界,"美蓮道:"方先生你聽聽,她這肯定是瞎想出來的。"

    "怎麼會沒有呢,"鳳儀道:"比如同樣這個時候,在這裡參加婚禮,和在工廠上班,就完全不一樣。"

    美蓮心中一沉,不再說話了。液仙見她臉色不好,忙問:"神父怎麼說?"

    "他尊重我的決定,"鳳儀道:"他說,神會給我指引。"

    "那你見到那個神了?"袁子欣聽她這麼說,不禁問。

    "沒有。"

    方液仙碰了碰子欣,悄聲道:"你不信基督教,別亂說話,她的繪畫老師是個美國神父。"

    子欣哦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這時,《美酒高歌》的樂曲奏響了。杏禮穿著婚紗走進了大廳,她烏髮高盤,領口略低,一條鑽石項鏈閃耀在白膩的脖頸上,襯得她雍容艷麗。全場來賓們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子欣見杏禮果然美艷,而且他覺得,鳳儀畫上的人要更加漂亮,更加的動人心弦。他不禁想,這個畫畫的女孩這麼有才氣,難怪她的老師要勸她繼續求學。他不禁看了鳳儀一眼,而鳳儀,正迷茫地望著主席台,陷入了沉思:這就是杏禮想要的,極盡繁華也極盡濃烈,符合一切生活的標準,女大當嫁、男大當婚。可是,這樣的生活有意義嗎?她不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她還是敬重像父親那樣的人生,至少,他在改變一個時代,在為了自己的國家傾其所有……

    婚禮按部就班的進行著:證婚人講話、新郎新娘雙雙在婚書上蓋好印鑒、交換戒指……儀式完成後,全場高舉酒杯,慶祝晚宴正式開始。很快,杏禮又換上一套中式紅色禮服,依然裁成最新潮的款式,露出脖頸和小手臂,和顧家安一同給賓朋們敬酒。

    "顧家可真開明,"威德女中的幾個女生開始議論紛紛,一個道:"不僅給穿西洋婚紗,就連中裝也能做成這樣……"另一個道"前些天新聞紙上還有些老學究寫文章罵人呢,"她學著老學究的樣子,搖頭晃腦地道:"此等妖服,始於妓女,妓女以色事人,本不足責,乃上海各大家閨秀,均效學妓女,女教淪亡,至斯已極……"

    眾人哈哈笑了起來。美蓮經過拆白黨一事後,已頗通人事,她見液仙笑得開心,悄聲打趣道:"一入豪門深似海,方先生一點也不擔心?"

    "杏禮也出身大家,又喜歡熱鬧,嫁入顧家是個好選擇。"方液仙望著新郎顧家安滿面春色地跟在杏禮旁邊,一會兒為她擋酒,一會兒又低頭與她竊竊私語,笑道:"何況新郎是個謙謙君子。"

    "還是個掉進蜜罐的君子。"袁子欣在旁插話道,眾人又一起哈哈笑了起來。整個大廳喜氣洋洋,獨有鳳儀若有所思,不知為什麼不能開懷。子欣見她這般模樣,不禁也有些沉默。他在國外也參加過一些婚禮,但無論奢華程度,還是宏大場面,都無法和這個婚禮相比,這就是中國,不管國家是否分裂,民國是否存亡,人們都能在有限的條件下,把生活過到無限。他感到有些眩暈,從前天下船到現在,他還一直無法從眩暈中擺脫出來。

    "他們來了!"女生們發出一陣歡呼。杏禮和顧家安雙雙走到桌邊,兩個人都滿面紅暈,顯然喝了不少酒。不等兩個人解釋,眾女生把早倒好酒杯遞到他們面前,顧家安陪笑道:"各位小姐,我們還有很多桌要敬。"

    "喲,其他桌都可以喝,獨獨我們不行,你這是不把杏禮的朋友當朋友喲。"

    "這樣吧,"顧家安指著身後一位穿西服的伴郎:"我把他留給你們,他是我弟弟顧家俊,今年二十歲,在聖約翰大學讀書,還沒有女朋友。"

    "那就把伴郎留下,"女生們笑道:"至於伴娘嘛,我們就不要了。"

    顧家安與杏禮得了這道赦令,忙把顧家俊推到桌前,慌不迭地逃走了。顧家俊倒也大方,端著酒杯在一張空位上坐下來:"我代表家兄和大嫂敬大家一杯。"眾女生見他雖與顧家安有幾分相似,但臉型瘦長,看起來頗為清秀,不像顧家安圓中帶方,一臉"富貴"相,不免都羞澀起來,吃吃笑著各飲了一口。又有善飲地拿話逗他,勸他飲酒。顧家俊連喝了數杯,神色不變,忽然笑了起來:"我想請問各位之中,誰是方鳳儀小姐?"

    鳳儀聽見自己的名字,愕然地看著他。顧家俊立即反應道:"你是方小姐吧,我代表大嫂敬你一杯,謝謝你為她畫了這麼好的肖像。"

    "喲——"女生們嘻笑起來:"你是喜歡畫畫的人,還是喜歡畫上的人?"

    顧家俊微微一笑:"我當然喜歡畫畫的人了。"女生們哄地鬧將起來,要罰顧家俊三杯。顧家俊毫不在意,舉杯三飲而盡。眾人又鬧鳳儀,鳳儀酒量不佳,端起酒杯,勉強抿了抿。女生們不幹了,強迫她喝了兩杯,顧家俊見她實在不善飲,又代喝了一杯。美蓮聽顧家俊在"聖約翰大學"讀書,不禁觸痛了心中傷疤。她今天雖然穿著樸素,但舉手投足落落大方,就是不想在以前的同學面前丟了面子。自從到德昌堂教書後,她逐漸地找回了自信,那裡的學生十分尊重和信賴她,稱她為"金老師"或"美蓮姐"。

    她雖然嘲笑鳳儀的"兩個世界",卻感到自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她覺得這些花枝招展的女生們非常無知與可笑,而且不知為什麼,她們對顧家俊的好感和顧家俊的舉止,都讓她聯想起了紀今明。她壓抑著心中憤怒與屈辱,默默地坐著。

    鳳儀兩杯酒下肚,不禁有些頭暈,她悄悄和美蓮打了聲招呼,起身朝洗手間走去。這個洗手間很大很乾淨,溫度比外面稍低。鳳儀用冷水洗了洗手,又把帕子打濕了,輕輕擦了擦臉。洗手台上有一面大鏡子,她本能地打量了一眼自己,她沒有杏禮那麼漂亮,也不如美蓮那麼有氣質,還有雅貞姑姑,她多麼美啊!她不禁有些氣餒,感到自己像一隻醜小鴨,缺少動人的吸引力。

    她們已經那麼美了,可是她們卻不幸福。雅貞姑姑死了,美蓮遇到了壞人,杏禮嫁人了,她應該很幸福,可是,鳳儀想,這幸福卻不是我想要的。那麼,我到底想要什麼?她不想再回大廳,洗手間旁有一個偏門出口,她走了出去。涼爽的晚風輕輕吹來,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張園花草怡人、景色優美,遠處的戲台傳來陣陣歌聲,霓虹閃爍處,是電影院和一些遊樂設施。她走到近處一個池塘邊,池塘不大,朝另一邊縱深而去,兩旁的大樹在隱約的燈火中,顯得茂密豐盛。

    六年前她來到上海,還是滿清王朝,那時候租界公園不允許中國人和狗入內,而現在,像張園、愚園這樣華人對外開放的公園,無論從風景還是設施,都不比租界公園差。六年前雅貞姑姑還裹著小腳,活在世界上,自己在南京,還因為裹腳離家出逃,而現在,杏禮可以穿著袒露的婚紗舉辦婚禮……一切變化得那麼快,快得讓人來不及想,等你想到的時候,事情已經發生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會是誰呢?她的頭腦裡突然跳出袁子欣這名字,她一陣激動,轉過身,失望地笑了笑。

    "在看什麼?"顧家俊走到她身邊,盯著池塘問。

    "風景。"

    "你喜歡優美的東西?"

    "是的,"鳳儀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我不喜歡。"

    "為什麼?"

    "因為太多了。"鳳儀答。

    真是個奇怪的女孩,顧家俊打量著她:"那你喜歡什麼?"

    "真實,"鳳儀隨口說出這個詞,不禁一怔。她五年的等待不過是一場虛空,父親和爸爸到底在做什麼,她根本不瞭解。她一直和優美打交道,畫風景、畫街道、畫人,不管畫面是什麼樣,繪畫始終是一件優美的事情。優美?她冷笑道:"我喜歡真實的東西。"

    她平生第一次,對自己熱愛的人們產生了怨恨。她感到自己的長處成了自己的羞辱。這是個五光十色的時代,上海每天都在更新,每天都在發生著奇跡。有人一夜之間從乞丐變成富豪,有人一夜之間從富豪變成乞丐;有人死了,有人死裡逃生;有人歡笑,有人悲啼……是的,他們生活在五顏六色之中,不停地讓她嘲諷自己。雖然她擁有真正的畫筆和畫板,卻始終不知道生活的顏色。

    如果說,之前她對選擇元泰還有幾分困惑和不自然,那麼現在,她幾乎完全堅定了信心。她可以選擇繪畫,但前題是,她必須在現實世界裡,轟轟烈烈地戰上一場。

    她的好奇心、好勝心,促使她做了這個決定,她年輕且驕傲,不願意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從小到大,她身邊的親人,都以各自己的方式與時俱進:汪靜生是老秀才,卻能對傳統抱有警戒之心;方謙從讀書人變成革命者;邵元任拋棄舒適生活,隻身在上海打天下;而上海,這個擁有特殊地理位置、特殊發展經歷的地方,一直以極快的速度變化著,並成為與西方最接近的城市。她深受這些人和這個地方的影響,從骨子裡已經變成一個冒險家,而不是一位東方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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