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往往 正文 第十七章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可以想像的了。康偉業讓時雨蓬陪著自己吃飯喝酒聊天,次數一多,康偉業就不能不給時雨蓬一點答謝了,康偉業覺得他應該送時雨蓬一些禮物,可是又不知道送什麼禮物合適。時雨蓬這種女孩子喜歡什麼他還真的拿不準。再說他們的關係情人不情人,朋友不朋友,說深不深,說淺也不淺,禮物的價值很不好確定。與時雨蓬來往,圖的就是輕鬆和高興,康偉業不想在答謝她的細節上花太多的腦筋和精力。他就乾脆把時雨蓬帶到了商店裡,讓她自己去挑選喜歡的衣物,康偉業來付款。

    時雨蓬是太年輕了也太現代了。康偉業總歸是有一股脫胎於機關幹部的味道,年齡的差距也是十分明顯的。康偉業與時雨蓬走在一起,商店裡就有人拿異樣的眼光追蹤他們,櫃檯上售貨員也客氣禮貌得可疑,康偉業發現了人們的眼光之後便不舒服起來。他知道人們把他當成了什麼人,可是他並不是那種人。然而他又不可能對每一個注意他們的人解釋什麼。康偉業告訴時雨蓬說:「有人看我們。」

    時雨蓬根本沒有把康偉業的話當成警告,她無所謂地說:「愛看不看。」

    康偉業說:「我可不樂意被人們這樣看。」

    時雨蓬說:「他們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愛看不看!」時雨蓬故意地挽起了康偉業的臂膀。

    康偉業想到了段莉娜,商店裡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如果這段情節傳到了段莉娜的耳朵裡,他豈不又是自找麻煩,狗屎不臭挑起來臭?康偉業與時雨蓬商量說:「以後我不想陪你逛商店了。坦率告訴你吧,我太太是一個大醋罐子。我怕她找你的麻煩。我看這樣好不好?以後我直接給你錢,你拿它買什麼就算我送了你什麼。」

    時雨蓬警惕地盯著康偉業,說:「康總,你不會當我是賣的吧?」

    康偉業說:「雨蓬,你這話說到哪裡去了。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從認識你的那一天就沒有小看過你,這你應該知道,只是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老是讓你陪我,我不答謝你,那我是個什麼東西?你就高風亮節,徹底脫俗,成全我做一個真正的男人。」

    時雨蓬說:「那好吧,我相信你,就照你說的辦。想想呢,其實也無所謂。就算我是商品,誰又不是商品呢?」

    康偉業聽了這話有點內疚和自責,低頭沉吟了片刻。等他再抬頭看看時雨蓬,她卻已經在大嚼著口香糖,望著他嘻嘻笑笑,沒有半點受傷的意思。康偉業頓時輕鬆了起來。能夠使男人輕鬆的女人也是很優秀的女人。時雨蓬在這方面是一個天才。康偉業真是有一點喜歡她了。

    康偉業初次掏錢給時雨蓬的時候臉有一點熱,有一點尷尬,時雨蓬看出來了,安慰康偉業說:「我都沒有不好意思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要不咱們結拜成兄妹好了,哥哥拿錢給妹子總歸比較正當。既然你做什麼都要一個正當的理由,那我此刻就跪下了。」時雨蓬毫不遲疑,砰地一聲單腿跪下,把雙手握住揣在腰側,擠眉弄眼地說:「拜見大哥,妹子這廂有禮了。」

    康偉業只好把時雨蓬扶了起來。時雨蓬說:「好了,現在給我錢吧。不過康總你得當心了,給小費別把自己給得傾家蕩產了。」時雨蓬幫助康偉業順利地度過了他們兩人之間錢來錢往的這一關。關於段莉娜的話題,康偉業在時雨蓬面前談起來原本也是有障礙的。可是時雨蓬又說了:「你太太是不是腦子有毛病?我又不想做你的太太,她吃我什麼醋?康總你不要誤會,做你的太太是很榮幸的事情,我不是不想做,就是當後媽受不了哦。」

    時雨蓬還說:「我提一個合理化建議:你應該介紹我認識認識你太太。我和她認識了,說不定還可以做做她的工作,讓她早一點放了你。生命是最可寶貴的,同歸於儘是最愚蠢的行為,都什麼時代了,還這麼鄉巴佬。另外,我們倆也不要躲躲閃閃。我們是朋友,是結拜兄妹,是很正當的關係。你不躲閃你太太就沒有辦法了。她絕對不會吃了我,像她那樣的革命同志,吃我她還嫌腥呢。」時雨蓬的天才感就表現在她隨時隨地可以來一串這種讓你既意外又開懷的大實話,使人不可能不開心。康偉業被林珠非凡的精緻細膩弄傷了,時雨蓬所有的語言和做派都能夠撫摸康偉業的創傷。康偉業管不住自己,他是越來越喜歡時雨蓬了。

    一天晚上,康偉業因為做成了一筆比較大的生意而格外興奮,與時雨蓬喝得酪酊大醉。後來借酒裝瘋,把時雨蓬帶上了飯店的床。一旦上了床,時雨蓬就離不開康偉業了。

    不久,時雨蓬離開東方假日飯店,跳槽到康偉業的公司,在辦公室做文秘工作。

    康偉業在自己公司的形象保持得很好。從來都是兢兢業業,雷厲風行,方圓規矩,說一不二,而且一貫地衣冠楚楚,文質彬彬。所以時雨蓬也不是康偉業隨隨便便帶到公司來的。為了時雨蓬名正言順地被招聘到公司,康偉業在本市的黨報上刊登了招聘啟示。然後,由東方假日飯店的王總以父親的名義送時雨蓬來應聘。通過康偉業的筆試和面試,時雨蓬被錄取。在辦公室裡,時雨蓬被要求著裝莊重,語言文明,語音輕柔,凡進門必事先輕輕敲門。一切都與酒店有著天壤之別。時雨蓬一個年輕姑娘,上進心正強,又追求時尚,又看重檔次,一下子被塑造成了一個白領麗人,錢掙得不少,跟的又是一個非常棒的老闆,還時常受到外商的讚賞和恭維。時雨蓬頓時覺得她的人生昇華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因此對康偉業更加地刮目相看,由心底裡生出無限的敬佩之情和美麗的幻想之夢,頭一昏便決心要嫁給康偉業。

    康偉業有自己的原則,他絕對不在公司自己的房間裡接待時雨蓬。因為他一是絕對地不想再給自己找麻煩,二是他絕對地需要一個單獨的自由空間。他的房間是一間男性的單身宿舍。他在這裡四仰八叉地躺開,在這裡打電話談生意,看書看電視罵粗話,也隨意地喝啤酒,打嗝和放屁。康偉業把自己關在自己房間的時候,才會找到對自己的人生滿意感。

    當一個女孩子一心想要嫁人的時候,她就會無可救藥地愚蠢起來。有一次,時雨蓬貿然地闖進了康偉業的房間,康偉業鐵面無私地將她趕了出去。時雨蓬本來從來沒有小心眼的,現在就有小心眼了。康偉業把他和時雨蓬的幽會從來不安排在公司,一般都是在東方假日飯店。任何時候,時雨蓬都是與公司的大多數職員一起下班,一起走出公司大門,坐上回家的公共汽車或者打一個出租車,然後再到東方假日飯店。時雨蓬認為康偉業把自己弄得這麼神秘,要麼是對她欲擒故縱,要麼是康偉業在保持與她的距離,只不過想與她玩玩而已。時雨蓬懷上了一腔的心事,與以前相比,就有了很大的變化。時雨蓬安靜了下來,安靜得有一些憂鬱;這憂鬱又不是她天生的,因此就又顯得與她不和諧,是故意的,人為的,粗糙的,使她臉上的表情不再那麼明朗和鮮艷;時雨蓬的心也不在公司了,與人說話心不在焉,對他人的痛癢漠不關心,不再那麼熱鬧爽朗和活潑可愛,儘管時雨蓬一見到康偉業就精神振作,笑臉相迎,康偉業還是覺察到了時雨蓬的變化。但是這一次康偉業打定主意不多管閒事:時雨蓬還是一個小姑娘,小姑娘的事情誰能搞得清楚?她們失去一隻漂亮發卡都可以煩惱幾天。康偉業堅決不關心,不吃驚,不詢問,不接茬,康偉業實在是怕麻煩了。康偉業的態度終於使時雨蓬意識到康偉業發現了她的變化而採取了假裝沒有發現的樣子。時雨蓬這就真的有一點傷心了,因為她認為這說明康偉業一點都不愛她。她與康偉業睡覺,康偉業給她錢,那她不就是妓女了嗎?時雨蓬真的很傷心,再與康偉業相處精神就振作不起來了。康偉業說:「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時雨蓬賭氣說:「是的。」

    康偉業說:「既然是身體不舒服,那就回家休息吧。」

    時雨蓬的氣就更大了,哭起來,說:「回家就回家!」

    時雨蓬回家把自己關在閨房中前思後想一番,又覺得自己這麼賭氣太傻了,賭氣的結果只會失去康偉業。現在像康偉業這樣的男人是多麼寶貴,有多少女孩子求之不得。而康偉業唯獨對她大下功夫,費盡心機把她弄到身邊,這不是愛她是什麼?康偉業是一個不愛表露感情的深沉男人,她得要有耐心,她須得狡猾一點,複雜一點,委屈一點,爭取成為康偉業的妻子,成了妻子再算帳不遲。時雨蓬往往在賭氣的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公司,穿一套靚麗的衣服,化一個靚麗的彩裝,高高興興地迎上康偉業,給他一個甜蜜的道歉的笑容。康偉業自然不露聲色不計前嫌地照樣與時雨蓬幽會。幽會只是幽會,在幽會之外,康偉業只管守定自己的主意和原則,時雨蓬依然是心事重重難以言說,畢竟時雨蓬年輕,沒有多大定力,最後還是難免再一次地賭氣,最後也還是由她再一次的道歉,兩人又和好如初。如此這般,反覆的次數多了,康偉業漸漸地生出了無趣來,便用各種借口減少了與時雨蓬的幽會,去與王總和張總李總等人打麻將玩保齡球。事情是這樣的:麻將與保齡球畢竟也只是麻將與保齡球,與女人還是有根本的不同。孤寂的時候康偉業想起時雨蓬的種種好處,忽然良心發現,覺得自己把這個單純的女孩子整苦了,將自己目前的想法和盤托給她又有多大的麻煩呢?索性與她坦率地探討探討他們關係的走向與趨勢不也很好嗎?他自己何嘗不想清楚地知道時雨蓬到底適合做朋友還是適合做妻子?

    康偉業正考慮要與時雨蓬短兵相接,機會就來了。聖誕節到了,康偉業的一個法國商人朋友要在家裡開一個聖誕舞會,盛情邀請康偉業參加並希望他帶一個能歌善舞的漂亮女伴。康偉業便邀請了時雨蓬。時雨蓬喜悅地應邀了。康偉業為時雨蓬花大價錢置了一件晚禮服,是一件銀色的真絲曳地長裙,中式的旗袍豎領,無袖,中西合壁,既典雅又華麗。時雨蓬年輕豐滿的胸部和光滑的背部都非常出色,但康偉業還是只希望她展示出色的胳臂。聖誕節的晚上,時雨蓬用她出色的胳臂挽著康偉業來到了幽靜的武昌松子花園的法國商人的別墅裡。

    舞會的規模很大,出席的人物很多。喝著上好的法國紅葡萄酒,在璀璨的聖誕樹前徜徉,自由和歡樂的感覺就上來了。有人彈起了鋼琴,演奏的是《夜曲》、《月光》、《少女的祈禱》。還有《平靜的行板和輝煌壯麗的大波蘭舞曲》。這是中國人在彈奏。接著外國人唱起了歌,他們唱的卻是中國歌曲,《打豬草》、《小兒郎》和《達阪城的姑娘》。接著中國人又唱外國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深的海洋》。在「深深的海洋」還沒有唱完的時候,康偉業對時雨蓬說:「你是不是也應該來一個,為我們公司爭個光?」

    時雨蓬顯然是喝多了酒,嘻皮笑臉,目光灼灼,說:「好哇好哇,就是我這身衣服不來感覺。」

    康偉業說:「你可以換下這衣服。」

    時雨蓬如獲大赦,一溜煙地離開了,待到時雨蓬在客廳中心出現,她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當然主要是中國人,法國人多少也有一些吃驚。這個法國人是貴族的後裔,很是講究情致高雅,他今天舉行的不是狂歡節舞會而是聖誕舞會。時雨蓬穿的是緊身露臍短裝,迷你超短裙,長統靴,頭上豎起了兩隻角,角上綁著花布,嘴唇使用的是黑唇膏,時雨蓬蹦蹦跳跳地進場,歡快地歌舞著台灣歌手范曉萱的《健康歌》,這歌剛剛在幼兒園和初中生之間流行,成人對它不以為然。康偉業看到法國人吃驚的表情,簡直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時雨蓬旁若無人地載歌載舞:``

    左三圈,右三圈;

    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早睡早起,咱們來做運動。

    抖抖手哇,跺跺腳哇,勤做深呼吸;

    學爺爺蹦蹦跳跳我也不會老。

    笑瞇瞇,笑瞇瞇;

    做人客氣,快樂容易;

    飯前記得洗手,飯後記得漱口漱口;

    健康的人快樂多。``

    康偉業瞅了一個空子,大叫了一聲「時雨蓬」!時雨蓬聽見了,答應一聲哎,卻朝他舞了過來,說:「來,我們一起做運動吧!」康偉業嚇得躲進了人群。時雨蓬朝人群做了一個鬼臉,繼續扭扭脖子扭扭屁股,歡叫道: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

    不知是時雨蓬的天真熱情感染了大家,還是法國人的西班牙老婆血液裡有著濃厚的浪漫因素。終於人群開始有人擊掌應和,西班牙女人跳了出來,與時雨蓬共舞。最難堪的時刻終於過去了。

    時雨蓬一直跳到精疲力竭才退下來。離開人群時雨蓬就不見了。康偉業好不容易在主人的臥室裡找到了時雨蓬,她盤腿坐在地毯上,一手是酒瓶一手是牛排,牛排只有三成熟,牛血順著她的胳臂肘子流出了一道鮮紅的槽。面對時雨蓬的傻笑,康偉業無奈地搖搖頭,什麼也沒有說,趕緊將她拉了起來,拽回自己的小車,然後直接驅車回漢口。時雨蓬蜷曲在後座上,一直哼哼卿卿含糊不清地向康偉業道歉。說她心裡非常難受,說她今天丟了康偉業的人,說她本以為自己的想法會一鳴驚人。時雨蓬說著說著嗚嗚地哭了起來。康偉業安慰時雨蓬說:「今天你應該驕傲,你的確一鳴驚人了。」

    當康偉業攙扶著時雨蓬到達飯店的時候,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半。時雨蓬嚷嚷著要和康偉業睡覺,要服侍康偉業,要以實際行動彌補過錯。康偉業只好遷就她,與她睡到了一個床上。康偉業剛要把時雨蓬攬在懷裡,時雨蓬哇地嘔吐了,康偉業無法躲閃,嘔吐的穢物帶著殘酒的臭氣噴射了康偉業一身。康偉業的喉嚨一陣痙攣,他差一點也要嘔吐。康偉業萬般無奈地把時雨蓬抱進衛生間,讓她伏在馬桶上嘔吐。時雨蓬嘔吐完畢,康偉業又幫助她漱口,洗澡,換衣服,之後把她放到乾淨的那張床上。時雨蓬躺上床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康偉業自己又去洗澡,收拾弄髒的床鋪和地毯,開窗通風。沒有來得及睡覺,天光已經大亮。康偉業給自己泡了一杯濃茶。他喝著茶,端詳著酣睡的時雨蓬。時雨蓬的嘴角頑皮地挑著,她的睡相活脫脫是一個天真的任性的小姑娘。康偉業終於徹底清楚了自己與時雨蓬的關係:她只是他的一個小朋友而不可能做他的妻子,她的成熟至少還需五年。但女人的成熟也是很可怕的,許多女人一旦成熟了就失去了天真可愛。康偉業真心地希望時雨蓬不要失去天真可愛,她保持天真可愛大家都快樂。

    時雨蓬醒來的時候康偉業已經不在房間了。不在很好,否則時雨蓬會感到非常難為情。昨日的情形慢慢地浮現在時雨蓬眼前,時雨蓬捧著腦袋想了好久。她覺得自己最丟人的是嘔吐了康偉業一身而不是在舞會上歌舞《健康歌》。時雨蓬認為《健康歌》是非常健康有趣的,他們都不理解罷了。他們都不理解無所謂,只有康偉業使時雨蓬深感遺憾和痛惜,有那麼一刻只有她一個人獨自歌舞,四周都是愕然、不屑和嘲笑,她是多麼多麼地孤立無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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