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沒有比愛情更嬌貴的東西。愛情有一點像剛出籠的嫩豆腐,稍不當心就沾了灰塵,一旦沾了灰塵吹也不行,洗也不行,拍也不行,打也不行。一旦吹洗拍打,就會有所缺損。嫩豆腐畢竟只是嫩豆腐,壞了可以重新做,愛情就不行了,基本沒有可塑性。康偉業的愛情被愁雲慘霧籠罩了。對離婚問題以及周邊環境的判斷失誤嚴重挫傷了康偉業的自信心。康偉業堂堂一條漢子,混到今天這個模樣也是曾過五關斬六將,什麼場面都經歷過的,段莉娜等人也就未必那麼可怕。可是不知為什麼,康偉業就是回不到從前了。怎麼裝也裝不出從前的模樣。心裡總是七上八下,忐忐忑忑,搖搖晃晃,復複雜雜的。在機場,林珠一見到康偉業,感覺就不對。林珠問:「你怎麼啦?」
康偉業說:「我沒有怎麼。」一對熱戀的情人分別了幾個月,都朝思暮想地盼望著見面的這一瞬間,見面的情形和話語他們都設想了千百次,就是沒有想到見了面感覺不對頭。
林珠著急,再一次地追問:「你怎麼了嘛?」
康偉業焦躁地說:「我是沒有怎麼。」康偉業不想把段莉娜咬人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包括林珠。他覺得沒有必要讓林珠擔驚受怕,而且他還認為這種事情很丟人。林珠倒是猜出了幾分實情,問道:「離婚不順利是嗎?」康偉業說:「是的。」林珠這個聰慧的女子就主動來吹洗嫩豆腐上面的灰塵了。她熱烈地在康偉業的面頰上親了一下,說:「無所謂無所謂,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嘛。沒有關係的。我這不是來到你身邊了嗎?什麼都不能影響我們的幸福和歡樂,對嗎?」
康偉業說「對。」康偉業一隻手掌握方向盤,騰出一隻手飛快觸了觸林珠的臉。他很感激林珠,很想與林珠一道吹洗嫩豆腐上面的灰塵。但他不敢就此放縱自己的感情,熱烈地回應林珠。他必須做出面無表情的樣子,趕緊開車離開機場,機場人太多了,萬一被熟人看在眼裡再傳到段莉娜那裡,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林珠太年輕了,她哪裡懂得幸福和歡樂都是很脆弱的東西,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夠影響它們,何況段莉娜血淋淋的威脅。
到了湖夢,康偉業不讓林珠馬上下車。他熄了發動機,像獵犬一樣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康偉業東張西望了好一會兒,確信沒有跟蹤沒有危險,他才讓林珠下車。一下車,康偉業拉著林珠就往樓裡鑽。林珠說:「我想看看周圍的環境。」康偉業沒有理睬她,只是拽著她的手往樓道裡鑽。林珠的感覺就更不好了,噘起了嘴,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說:「你怎麼回事嘛?」
好在康偉業很快就把林珠帶到了樓道裡,新樓房的樓道裡空無一人。康偉業壯著膽子擁抱了林珠,用熱烈的語氣對林珠說:「這就是我們的家。」
林珠自然也不想在這種關鍵的時刻掃人的興。林珠最招康偉業疼愛的一點就是特別地善解人意。新居就在他們的眼前,這新居來之不易,它絕非草木,它是他們的理想、期待和相思的淚水,是他們的過去與將來,是他們感情的深入和高潮,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完全屬於他們倆的小世界。康偉業要開門了,明亮的新鑰匙晃蕩著,發出輕輕的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這聲音在寂靜的樓道裡蕩漾開去,勾起了人心中說不出的感動,林珠抱住康偉業的腰,把頭埋在了他的背上。
湖夢新居的大門在他們面前緩緩打開:優良的木質地板,落地大玻璃窗,軟包裝的牆裙,大盆的常綠植物。林珠的照片在新居裡微笑,衣架上掛著絲綢的睡衣,餐廳的桌子上放著隨時可以吃的水果,沙發旁邊的茶几上一盞檯燈點亮了溫馨的家庭氣氛。林珠噙著淚珠一步一步走進了房間。康偉業把一隻錦盒送給林珠。林珠打開錦盒,看到了臥在錦緞裡頭的房產證和一串嶄新的鑰匙。「哇」地一聲驚歎,高興地撲倒在地上,假裝暈了過去。他們的愛情感覺回來了,從北京的長城飯店直接通到了這裡,其他的時間和在那些時間裡所發生的一切不快都退縮到了九霄雲外。康偉業和林珠在地板上熱烈地滾了一通,然後坐在沙發上喝茶。林珠安靜不下來,充滿了喜悅地在房間裡跑來跑去,這裡看看那裡瞅瞅,捧起睡衣親親,拉起窗簾親親,拿起他們的拖鞋也親親。電視機打開了熱水器打開了所有的燈都打開了。林珠在衛生間洗浴,興奮地直叫喚,不住地嚷道「偉業,這是我的家啊!」,「偉業,今天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啊!」,「偉業,我們得好好地慶賀它一番!」
一個漂亮女人在衛生間嘩嘩地沖熱水澡,她快樂的聲音使整套房子生機勃勃,沐浴液的芳香從門縫裡溜出來,瀰漫在男人的空氣中,這才是正常的美好的家庭啊。康偉業在自己的臉上用力地擄了兩把,大有成就感和幸福感。儘管黑雲壓城,他要做的事情他還是做到了。應該說他是一個比較了不起的男人。不說非常了不起,說比較了不起總是可以的吧?康偉業的眼睛也有一些濕潤了。
林珠出來了。她竟然變成了一個美麗的新娘。她穿著一襲線條流暢的潔白婚紗,頭髮挽成了髮髻,眼睛裡媚波蕩漾,貓步走到康偉業的前面,做出一個冷艷的造型。音響裡正好放著凱麗-金的薩克斯名曲《回家》。康偉業報以熱烈的掌聲。
林珠說:「走吧新郎。」
康偉業說:「去哪裡?」說完康偉業意識到林珠是要出去吃飯。他連忙說:「我們回家了。我們不去飯店。我已經買了很多菜,我們一起下廚好嗎?」
「下廚?做菜?」林珠說。林珠的眼睛頓時睜得很大,晶亮的光芒一點一點地從她的眸子裡黯淡下去,灰色的失望一點一點地佈滿她的整個臉龐。康偉業的解釋像話外音一樣在另一個空間響起,他說:「我們不能夠去飯店。武漢有太多的人認識我。我們目前千萬不能暴露。」康偉業的解釋絲毫不能阻止林珠情緒的變化。林珠萎頓下來,她一點不顧惜華貴的婚紗,就那麼雙腿一跪,坐在了地板上。
康偉業說:「今天我們一塊兒下廚不是很有意義嗎?」
林珠說:「什麼意義?象徵我們日後永遠地柴米油鹽?你怎麼像一個小市民似的。」
康偉業的驚愕並不亞於林珠。他想,在這種時刻,在他千辛萬苦地創造了一個新的家並且把它奉送給了林珠的情況下,林珠對他怎麼可以如此地出言不遜,沒輕沒重?他遷就她呢還是教訓她?康偉業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林珠說話了。她說:「對不起,偉業,以前我們沒有機會談到這些瑣事。現在我們生活在一起了,我想我得坦率地告訴你,我不會做菜,我也不願意做菜,我非常討厭油煙,油煙對皮膚、頭髮和健康都有極大的損害。而且做中國菜太浪費時間了。我的主張是煮一個雞蛋,麵包夾香腸就行了。想吃複雜的菜就去餐館。從小我就看著我媽媽終日辛勞在廚房裡,她的身上和我們家裡永遠都散發著難聞的油煙和菜餚的氣味。我曾發誓我這輩子絕不重蹈我媽媽的覆轍。偉業,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康偉業說:「明白了。」他明白了。他也承認林珠選擇的生活方式不無道理。中國人是沒有必要把時間浪費在吃飯上面。問題是他已經吃了四十多年的米飯和熱騰騰的炒菜,他吃得很香,別的東西他吃不香,吃不香的話他就會整天難受反而要為吃飯浪費更多的時間。再說康偉業的母親在廚房裡的勞作是全家人生活樂趣的源泉,他母親勞作的身影在康偉業眼裡是最美好的女性形象之一。康偉業不敢深想這些問題。但他現在就可以肯定的是他絕對不能夠接受日復一日的煮雞蛋、生菜和麵包。
康偉業決心不在今天討論不愉快問題,今天是歷史性的一天,是劃時代的一天。康偉業說:「那麼林珠,你先休息,我去做飯。」
林珠說:「為什麼?你為什麼一定要做飯?我不喜歡看到一個大男人在廚房忙碌。今天實際上是我們的婚禮,你應該穿上禮服帶我去最好的飯店。我不在乎暴露,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今天你從機場到這裡的一系列表現夠謹慎的了,謹慎得近乎委瑣。這不是你的做派。再說,我們出去對你是沒有什麼損害的,別人只會猜測我懷疑我,說我是二奶是妓女。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因為我愛你呀。」
林珠從地板上一躍而起,激憤地走到康偉業的面前,直愣愣地盯著他的眼睛,等待著他的表態。康偉業當然不願意與林珠發生爭執,但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由著林珠的性子出去招搖。林珠這一代人是無法理解段莉娜的,自然她也就無法想像他們所面臨的危險。這麼一來,康偉業又發現了林珠性格的另一面。她不是少不更事,不是沒輕沒重,她就是這樣的人,新的一代人,什麼都不怕。康偉業沒有說話,他默默地伸出雙臂把林珠攬進了懷裡。他怕。康偉業說:「是的,我怕。我怕你受到傷害。」
為了不讓林珠難堪,為了不使自己身上和屋裡有異味,康偉業鑽進廚房一會兒就出來了。他沒有繫上圍裙,男人的形象保持得很好。他們這頓具有歷史意義的重大的晚宴簡單到只有幾個鹽水煮雞蛋和一盤生黃瓜,林珠早已換下了婚紗,穿著鬆垮垮的休閒衫,強打精神坐到了餐桌前。這一頓飯成了他們相愛以來最最無趣的一頓飯。
康偉業林珠的新生活就這麼開始了。開始得與他們的設想相去甚遠。而且這相去甚遠的局面來得是如此突然。好像一首唱得好好的情歌,正在進入高潮部分,嗓子卻裂了。他們滿以為擁有了他們獨立而自由的小世界,愛情將生長得更加茁壯。滿以為他們朝夕相伴之後,他們會更加情深意濃。以前他們總是有許多話還沒有說完就要分別,現在他們有了時間和空間,那些沒有說完的話卻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他們各自的心裡都在悄悄地著急,都在搜腸刮肚地尋找那些話,有時候他們以為找到了,一俟說出來才發覺不是那麼回事。他們面對著同樣的形勢,林珠瀟灑自如,不以為然;康偉業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林珠漸漸地覺得康偉業不是以前的那個康偉業,康偉業也感到林珠與以前的林珠大不相同。林珠堅持吃麵包,麵包卻飽不了康偉業的肚子。連吃一頓香香的飯的共鳴都沒有,他們實在找不到他們所嚮往的夫妻感覺。夫妻不像情人,高雅情調是情人之間愛情的骨架,夫妻就是要通俗一點的,有一些像酒肉朋友,一塊兒餓了,一塊兒饕餮大吃,一塊兒吃得肚兒溜圓,一塊兒躺沙發上剔牙。康偉業和林珠通俗不了。在許多具體的生活問題上,他們的看法極其地不一致。對於這種狀況,他們都感到了極大的意外,都有十分的尷尬。一旦覺察到了對方的尷尬,兩人又都惶惑不安起來,都盡力地克制自己,求大同存小異,相互之間越發地小心和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