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珠就是在這個時候明確地出現的。林珠是一個典型的南國小女子,身材小巧,皮膚微黃,眼窩深,顴骨高,唇大而厚而紅,眉黑且直且長。屬於殺傷力較強的索菲亞-羅蘭型的性感女郎,使一般眉清目秀的傳統美女相形見絀。若不是中國改革開放與國際接軌,林珠在中國就算不上什麼美女,幸運的是在林珠正當妙齡的階段,中國搞了改革開放與國際接軌,林珠遇上了她的好時代。林珠生在廣東,長在北京,大學英語系畢業。說得一口嘰裡咕咯的粵語,一口抑揚頓挫的京片子普通話,一口流暢的英語。正是生意場上最熱門的三種語言。林珠大學畢業後,根本就沒有去學校分配的單位報到,而是直接受聘於英國的一家獨資企業,做辦公室的秘書小姐。試用期月薪六千,之後年薪九萬六。做了兩年,林珠反炒英國老闆的就魚,跳槽到美國公司,獲得年薪十二萬的報酬。林珠出現在康偉業面前的時候已經出落得深沉老到,精明幹練。她的穿著打扮絕對國際流行化,只用法國香奈兒香水,服裝使用的顏色驚人地大膽,蟹青,海藍,杏黃,煙紫,櫻桃紅等等,都是一般中國女性穿不了的顏色,林珠深懂自己的優勢所在,一是輪廓鮮明,曲線玲瓏,二是具有肌理細膩、彈性優良、極富光澤的象牙黃的皮膚,這是全世界富人所孜孜以求的膚色;富人們要花大錢去陽光海岸光著屁股曬太陽才能夠得到的,而林珠與生俱來,她的外形與膚色足以使她挑戰最刁鑽的顏色。林珠穿著大街上沒有第二個人敢穿的西服套裙,一頭垂腰的長髮燙得絲是絲,縷是縷,豐厚無比,全都往腦後梳去,只捋出一把髮束別一隻精緻的小發卡,這種髮型前面突出了她光潔的前額,後面波浪洶湧的是女性的嫵媚。林珠走路目不斜視,神態安詳而傲慢,是一個典型的做外企白領的時髦麗人。
康偉業對林珠並不陌生。她跟隨賀漢儒來過一次武漢的分公司。但是那一次的林珠對於康偉業的個人世界算不上什麼出現,現在出現了。就像康偉業站在高樓陽台上看日出的感覺一樣,最初的太陽是遙遠的,紅色的,圓圓的,靜靜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是別人家的東西,因為距離而清晰但沒有親切感;這太陽一點一點地穿過雲層,一寸一寸地升上了他的天空,他感覺到溫暖了,他看見金光了;光芒越來越強烈,他眼花繚亂了,他通體沐浴在陽光之中,他在被融化,他再也看不見太陽為何物,他與太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無可逃避的。康偉業想:這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命運那種東西。
夏天過後,林珠來了一趟武漢。是總公司派來監督檢查康偉業的工作進程的。鑒於林珠與這樁生意的密切關係,康偉業親自駕車去機場接人。這一天武漢下著滂沱大雨,康偉業怕北京的氣候也不好,飛機要晚點,出門之前,與林珠通了一個電話。林珠的話非常簡單,說:「飛機準時起飛,我現在正在登機。」康偉業趕緊駕車往武昌南湖機場跑。北京到武漢一般只要飛一個小時四十分鐘左右。而從漢口到武昌,如果堵了車或者在武昌被火車攔阻了,那就不知道要多長時間才能到機場。康偉業一身小汗地順利到達機場,林珠卻沒有按時到達。康偉業在機場等了三個多小時不見人影。急得他坐立不安,到處打電話。機場的廣播裡和問訊處都只是告訴人們飛機因氣候原因晚點。賀漢儒遠在美國。北京總公司只知道林珠小姐已經按時起飛。遇上這種事情,誰都沒有辦法,康偉業只好耐心地等待下去。如此一來,他們的這一次見面就有了一點曲折的情節,有了一些喜劇的色彩,這些曲折的情節與喜劇的色彩都是為人營造氣氛使人釋放情懷的,因此康偉業與林珠雖然只見過一次,話說得也不多,這下子一見面,遠遠地,兩個人都不管身邊的人群,自顧自地就笑起來,林珠情不自禁地扯下黛色的小絲中朝康偉業使勁揮動。由於林珠在人群中突出的美貌和特別的衣著,康偉業身邊有好幾個男人不住地瞟他,康偉業假作渾然不覺的樣子,心裡卻很是受用,這是他作為一個男人還不曾有過的感受,很新鮮,味道也很好。可是他再一轉念,林珠又不是他的什麼人,他輕浮地享受好味道幹什麼?立刻,那受用的味道就變質了,酸酸的,不太好用語言表達,於是人就莊重了起來,以公司老總的派頭與林珠握了一個手,說了句套話:「歡迎光臨。」林珠連忙回答:「謝謝康總來接我。」康偉業一看林珠把自己收了起來,拿出公事公辦的模樣,又覺得自己做得過了一點,林珠再老到,畢竟資歷有限,畢竟只有二十五六歲,就開玩笑說:「遇上劫機的了?」
林珠果然放鬆了一些。笑道:「遺憾的是沒有。」原來林珠乘坐的是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飛機,國航嚴格奉行以安全為第一的宗旨在國內外乘客中一向很有口碑。其實航班是准點的,只是飛機沒有降落又飛回北京了,理由是大雨剛停,跑道打滑,不利於安全著陸。林珠說:「到了北京又不讓下飛機,無法電話通知您,我都急壞了。無奈中只好換一個角度想問題,我想這是不是預示著我來配合您工作開頭會有一點周折,過後就順利了。或者說不定航班的周折已經抵消了我工作上的周折呢。康總,您信不信這些?我是有一點宗教傾向的,像我這樣的打工妹,都是奉命行事,只但願各方面都圓滿,我也好交差一些。所以常常祈求上帝保佑了。」
康偉業聽著林珠的話,心裡暗暗地驚歎:好厲害的小姑娘!方才真是小看她了。分明是閒聊航班晚點的事情,卻把話題悄然過渡到了工作上;分明是來做前線督察的,卻一口一個配合你工作,先拿軟話把人哄著;又想必我這邊會有所牴觸,便委婉暗示其中周折她理解並希望不要與她為難,因為她不過是職責所在。林珠的厲害之處還在於她絕不拖泥帶水,到達伊始,開宗明義,把話核藏在有意無意,有心無心之間,一副舉重若輕的大將風度。康偉業不禁對林珠刮目相看。有了幾分佩服幾分敬重,多了幾分警惕和幾分輕鬆——與如此冰雪聰明的女子打交道,凡事點到為止就行了。
所以康偉業索性也開門見山了。他說:「林小姐好聰明!我也認為林小姐工作上的困難已經被旅途的曲折所抵消,到了我這裡,再也不會有任何的不順利。我保證。」
林珠心領神會地看了康偉業一眼,她那年輕健康飽含活力的笑聲小鳥一樣在車裡頭快樂地飛翔。她說:「康總真好。康總,我餓了。我沒有吃飛機上的飯。能提一個要求嗎?」林珠的節奏把握得非常準確。關鍵的重擊敲在了點子上立刻就收住,接下來的是悠然的熨帖男人心的恰如其分的撒嬌。
康偉業心裡無法不熨帖,說:「想吃什麼只管說就是。」
林珠說:「我想盡快走進隨便什麼餐館,只要乾淨衛生就成;不需要我換禮服和重新化妝,沒有應酬,沒有頻頻舉杯敬酒,沒有華而不實的大菜,一道清湯,兩個小炒,一點白米飯,一盤水果,康總,今天您就真的是成全我了。」
康偉業說:「我的幾個副經理和部門主任已經在酒店等候著,準備為你接風洗塵呢。」
林珠沮喪地往椅背一癱,哀哀他說:「得,我就知道是這樣的,生意場啊生意場!謝了康總。」
康偉業一手開車,一手打開了手提電話,告訴他的部下飛機晚點,他們不用再等林小姐了。打完電話,康偉業就在武昌找了一家酒店,實現了林珠的願望。當然,這家酒店遠不是林珠說的一般的餐館,一般的餐館是沒有果盤的;餐桌上也遠不是林珠說的兩三樣小炒。康偉業包了一個單間,單間裡有音響設備,餐桌上有一次性的桌布。林珠高興得手舞足蹈,不住氣地感謝上帝和康偉業。臨到吃飯的時候她說:「康總,我又改變了主意,我們喝一點酒好不好?」
康偉業當然說好。康偉業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如何抵擋得了年輕美貌姑娘的發嗲。康偉業說洋酒你比我懂,隨便你挑。林珠說:「要什麼洋酒?康總您以為我是虛榮講排場呢?還是做外企白領做成洋奴了?」林珠要了兩杯王朝干紅。王朝干紅是康偉業最喜歡喝的葡萄酒。他拿不準林珠的此舉是巧合還是事先打探過然後投其所好。不管是哪一種可能,康偉業對林珠又增添了一層新的好感。他們在輕輕的流行歌曲中噹啷碰了杯。為他們合作的順利,為他們真正相識的良好開端,為健康,為友誼,為這個因為飛機晚點而帶來的美好夜晚,乾杯。
這的確是一個比較美好的夜晚。一切都是康偉業事先未曾料到的,包括林珠過人的聰慧和她機智談吐時動人的神采。先前賀漢儒把林珠帶來,康偉業幾乎沒有與她正式談過什麼。表面對她挺尊重,實際上根本沒有把她放在眼裡,只道她是一個花瓶而已。通過這一番交往,康偉業不僅把林珠放在了眼裡,似乎還有一點放在了心裡。康偉業不敢往深裡想,只是想想這個夜晚的確很不錯,是一段值得他日後回憶的時光。第二天一早,康偉業一到辦公室,就在檯曆上用紅筆綠筆將昨天的日期打了好幾個彩色的圈。
林珠在武漢呆了三天。與康偉業緊張地工作了三天。他們果然合作得相當默契。林珠工作起來就是工作的樣子,一絲不苟,毫不含糊,全心投入,為康偉業提出了不少的建設性意見。林珠是在北京買的往返機票,時間是一定的;康偉業事先也預定了別的商務活動,無法臨時更改,所以康偉業沒有送林珠到機場。康偉業把林珠送到飯店的大廳裡,雙方說了一些禮節上的客氣話最後握手告別。握手的時候,雙方都在掌心用了力,似乎還將握手的一般時間稍微延長了一些。但是他們的臉上卻是什麼也沒有。
到了晚上,康偉業發現自己還惦記著林珠的旅途是否順利,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撥了一個電話。林珠一聽是他的聲音,驚喜地叫道:「康總!」
康偉業問:「一路順利嗎?」
林珠說:「順利極了。」
康偉業立刻掛斷了電話,康偉業到底還是有點不敢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