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過去的一切都成為了過去。康偉業革命性的舉動為自己的人生開創了一個嶄新的局面。機關工作方式遠離了,家務瑣事遠離了,段莉娜遠離了。他們這個家裡出去了一個受窩囊氣的丈夫,源源不斷流回來的是金錢。
段莉娜的口袋裡開始充實和暖和起來。他們家裝了分體空調,買了全自動洗衣機,小電視換了大電視,舊冰箱換了新冰箱。段莉娜吃肉不再受氣,只要有錢,你指哪裡人家給你割哪裡。吃藥也不再受氣,進口的好藥醫院不給開,大街上的醫藥商店裡品種齊全得很。在他們這個家庭小康化的過程中,段莉娜對康偉業的某些變化也有不大適應的地方。比如說康偉業的髮型,以前一直很普通,每個月花五角錢在居委會辦的剃頭鋪裡剪短就行了,現在是在上海美容美發廳做髮型,使用男用香水和定型發膠;以前康偉業的穿著是最隨便的,段莉娜買什麼他穿什麼,現在西裝是西裝,休閒裝是休閒裝,服裝的牌子是一定要講究的,段莉娜無法再給他買衣服了,多少年來,康偉業對人介紹段莉娜都是說:這是我愛人。後來他這麼介紹:這是我太太。段莉娜非常討厭「太太小姐」這種稱呼,搞得像舊社會,一股腐朽氣息。她抗議說:「我是中共黨員,政工幹部,別叫我什麼太太!不好意思說愛人了,就稱呼段莉娜同志。同志這種稱呼多好。」現在康偉業就不說太太了,但是他也不稱呼段莉娜同志。就康偉業的變化,段莉娜專門地咨詢過他們社科院的有關研究人員。大家都認識康偉業,大家告訴段莉娜,康偉業的變化是十分自然和正常的。一個商人如果還是因襲機關幹部的生活和消費習慣,那他反而不正常了。段莉娜想了想,再看一看外面的社會情況,也就把她的不適應強忍了下來。一個人,有所得就必然有所失,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段莉娜的這點理智還是有的。好在康偉業做得並不太過分。比如他聘用女秘書也有幾年了,但是與她們一點私人瓜葛也沒有。康偉業到底是康偉業,他的出身他的教養他們這一代人所受的毛澤東思想的教育,那還是一般商人望塵莫及的。
最重要的是康偉業拿回家的錢越來越多,這使段莉娜在生活中大有揚眉吐氣之感,她人長豐滿了,衣服也穿得比較新潮了,還可以時常地給她的父母買一點禮物送去,讓出租車一直開到干休所深處他們家的門口。社會上裝修居室的風氣刮到武漢市,段莉娜也不甘後人,康偉業不僅欣然同意段莉娜裝修居室的設想並且立刻就給了她幾萬塊錢。段莉娜不辭勞苦地把居室裝修得像賓館,在客廳的吊頂上鑲滿了綵燈,使家裡天天都充滿了節日的氣氛。段莉娜成了一個被親朋好友羨慕的人。大家都說:你真是有福氣,你們家康偉業又能幹又正派人又長得帥氣,大把的錢養著你。每逢這種時候,段莉娜就大嗨一聲,嘴角卻又掩不住笑意地與人說:「哪裡,你們都是看的外表,他算什麼能幹?賺了什麼錢?現在的生意不好做呀。我又有什麼福氣?人一做生意,就好比出了家,這個家裡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在我一個人的身上了。苦哇——」
日子一滋潤,幾年的時間在不知不黨中就滑過去了。
對於康偉業來說,這幾年的時間可不是輕易滑過去的。當初在北京王府飯店與賀漢儒坐而論道,紙上談兵,覺得經商不是什麼太難做的事情。往商海裡一跳,頓時就明白了其中的千難萬險。康偉業一下海,首先就連連嗆水。與他小時候學游泳的感覺非常相似:連連嗆水,辛辣的疼痛由口鼻裡一直滲透到心肺深處,整個人被昏暗包圍,腳跟怎麼也站立不穩,手到處都抓不到可以依靠的東西;你不能退卻你不能消極你無法逃避,唯有拚命掙扎才可能有一條生路。康偉業早已經浮出水面了。過去了的經歷他已經欲說還休。有什麼可以說的呢?經商之後的康偉業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都在發生著脫胎換骨的變化。像段莉娜這種特別正統的腦袋瓜子怎麼理解得了?怎麼接受得了?又怎麼承受得了?
最開始的一段時間,由於十幾年生活的慣性,康偉業沒有意識到他應該擺脫段莉娜。康偉業從外面的世界回來,一股熱勁,無論多忙,都要擠出時間把自己從香港,從美國買的衣物穿給段莉娜看,告訴她一些自己的所見所聞。起初段莉娜點頭稱好,很快她就變得沉默了。段莉娜的沉默裡慢慢有了冷漠,冷漠慢慢地變為不屑,不屑中慢慢地添了厭惡。從段莉娜的神情裡,康偉業忽然就醒悟到自己還在作繭自縛。他便開始悄悄地釜底抽薪。他及時地在他總經理辦公室的套間裡添置了掛衣櫃和單人床。凡購買了衣物就先回到辦公室放下其中的一部分。與此同時,康偉業實施了對段莉娜的和平演變政策,從日常生活的消費觀念和方式上改變她。康偉業給段莉娜一會兒買一管口紅,一會兒買一瓶香水,一會兒買兩雙絲襪。不僅買來了,而且還教她怎麼使用:她的職業適合樸素的唇色口紅和淡雅的熏衣草香型的香水;香水應該塗抹在動脈跳動的部位和裙擺、褲腳等地方,因為香氣是往上飄浮的。就康偉業的本性來說,他對女人的脂脂粉粉絲毫不感興趣。這麼做他都是為了段莉娜。康偉業太瞭解段莉娜了。他們這一代人一直清貧,習慣了清貧,以清貧為榮,是一代沒有廟宇失去了偶像以自己的良心為夜行路燈的苦行僧,是一無所有而以一無所有為驕傲的極其自尊和自信的苦行僧。康偉業希望段莉娜能夠跟上自己的變化。他們是多年的夫妻,共同用生命中最寶貴的青春歲月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光,共同擁有著可愛的女兒康的妮。康偉業認為他們基本是成功的,他們不應該分裂。四十歲的康偉業不願意後院起火。後院起火最遭殃的是孩子。一想到他的寶貝女兒康的妮,康偉業什麼私心雜念都不難摒棄。另外他的確有一點害怕段莉娜。從他們認識那一天起的十幾年來,段莉娜一直都佔著上風。不知道為什麼,他道高一尺,段莉娜就能夠魔高一丈,康偉業在馬路上多看了漂亮姑娘一眼,段莉娜都是不依的,除了摔鍋打碗,熱嘲冷諷之外,她還會毅然決然地去找他的領導找他的父母找他的好友投訴。段莉娜絕對是一個豁得出去的女人。康偉業就豁不出去。他很要臉面。
康偉業深知觀念上的問題是不可能擺上桌面乾脆利落地解決的。對待段莉娜,康偉業的策略是浸濕然後滲透,潛移然後默化,水滴然後石穿。段莉娜是頑石,康偉業就是流水。康偉業以流水的從容、耐性和巨大的兼容性與段莉娜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但是事情還是沒有朝康偉業所希望的那樣發展下去。賀漢儒與林珠的到來是一個引子,導致了康偉業與段莉娜矛盾的總爆發。康偉業這才發現,段莉娜好像並沒有被他的金錢所拉攏和腐蝕。段莉娜該吃的吃,該穿的穿,該享受的也不會放過,靠了他的錢,她的小日子過得挺滋潤,但是她就是沒有改變。
一九九二年的早春,賀漢儒攜帶他的項目部經理林珠來到了武漢,與康偉業面談一樁重要生意。要康偉業讓正在建設之中的某個大型水電站進口他們美國公司的一種專用零部件。如果成功,康偉業賀漢儒將能夠從中賺得一筆占銷售金額百分之十的差價。這筆差價的金額差不多有十四萬元美金。商業情報由賀漢儒提供,總公司方面由林珠專管和協助這項工作,而水電站進口這種專用部件的論證人和主管人將由康偉業搞定。搞定一系列的高級專家和高級幹部是一件非常艱巨的工程。因此,賀漢儒主動提出獎金的分配他四萬,康偉業十萬,到時候由賀漢儒親手從美國匯入康偉業在香港的個人帳戶。在他們達成了共識之後,林珠當場轉交了總公司給康偉業提供的五千美金活動經費。美國人也深知搞定什麼人都是需要錢的。九十年代初期,社會上美元與人民幣的比價是一比十甚至還要高。賀漢儒把相當於五萬多人民幣的錢放進康偉業的口袋,連收據都沒有要一份。康偉業知道,這就是真正的朋友。這就是自己幾十年的個人品格為自己贏得的信賴和尊重。康偉業坦蕩磊落地收下了五千美金。多餘的表白與解釋一句都沒有。他覺得賀漢儒林珠都非常明白他康偉業不會貪圖這點蠅頭小利的,他決心要去賺取的是屬於他的十萬美金。
賀漢儒林珠走了之後,康偉業不分晝夜地行動起來。請人吃飯。請打網球。與這個人談話與那個人談話。為了守候國際長途和電傳,他吃著餐館送來的盒飯,睡在辦公室的單人床上。他的手機不住氣地叮鈴鈴響。他的秘書處於高度緊張的工作狀態,以便康偉業隨時飛往北京或者飛往其他任何地方。段莉娜再三地問:「你們在做什麼生意?怎麼忙成了這個樣子?」
康偉業說:「一般的業務。做生意要抓機遇,忙起來總是不要命的。」
段莉娜還再三地問:「聽說賀漢儒這次帶著一個小姑娘?」
康偉業說:「不要管人家的私事行不行?」
段莉娜卻認為康偉業這是姑息養奸。並且說康偉業啊,你要注意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由於段莉娜用詞一貫地刻薄,康偉業一點沒有把段莉娜的話放在心上。在繁忙的工作之際,他還抓緊時間為自己添置了幾件重要的行頭:一塊瑞士勞力士金錶,夢特嬌皮帶和英國氣墊皮鞋。皮鞋的牌子康偉業倒沒有什麼講究,他的經驗是一定要是正宗進口,價格基本要過千元,腳一進去就舒服。之所以要上千元,倒不是賣弄價格,只是因為現在的進口皮鞋不過千元是不可能有什麼好皮質和好款型的。手錶這東西就得戴名牌了。瑞士勞力士就是好,手錶界的常青樹,無一處不精緻,無一處不完美,無一處不替你的手腕著想,用幾輩子都不壞,是一個值得為它掏錢的可以作為傳家寶的好東西。這幾件個人的用品康偉業早就想買了,這一次的確是賀漢儒催促的結果。賀漢儒的理論是:你要做成世界上最大的生意你就要有世界上第一流的包裝。康偉業覺得賀漢儒的話有一定的道理。男人三件寶嘛,皮鞋、皮帶和手錶。
現在康偉業是懂得了真正好東西的妙處所在的。好東西雖然價格昂貴,但它們是為主人服務的,是你的奴隸,會給你最細微的體貼,你穿戴在身上,瘦處它不會肥一分,寬處它不會窄一分,你舉手投足,絕無束縛與掛礙之感,並且眾星捧月,每一根線條都為烘托你而存在,絕對靚人。便宜東西一般都是很陰險的。它們是一個圈套,誘你上當,買來之後你就成了它的奴隸,不是這裡不合身就是那裡不合身,不是拉鏈壞了就是扣子掉了,為了配一顆扣子,害得你總是惦記著這種瑣碎的小事,到處跑商店。而且穿戴上這種貨色,你就會面目模糊,永遠淹沒在一大街的蟻群般的人流中。一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對於這一次的生命來說,錢根本就是為了這生命而發生的。攢著錢而糟蹋生命做什麼呢?
可惜的是,這個道理不是人人都能夠真正地懂得的。段莉娜就是似懂非懂。段莉娜見了康偉業的勞力士金錶,夢特嬌皮帶和上千元的英國皮鞋,就說:「你賺了多少錢?燒得慌!」她私下裡跑了跑商店,計算出康偉業這一次的消費差不多花了八萬塊錢。這一下可真把段莉娜嚇壞了。
聯繫到康偉業的密友賀漢儒的生活作風問題,聯繫到康偉業把她的忠告當作耳邊風的樣子,聯繫到康偉業經商幾年來在穿著和談吐方面的變化,段莉娜突然意識到康偉業是在用錢蒙蔽她腐蝕她擺脫她,而他自己已經走得很遠了。如果聽任康偉業長此以往,肯定難免犯錯誤,那麼這個家庭的後果將不堪設想。段莉娜越思越想越害怕。她決心重整自己過去的威風,再使鐵的手腕,讓他們這個家庭的一切都恢復正常秩序。看來金錢真是一個萬惡的東西,她也要重新認識它,絕不能被它封鎖住她銳利的思想和口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