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瓦再次擁抱了我,而我,則羞愧地擁抱了他。在這一刻,豆芽菜懂得了為自己以前的許多行為感到羞愧。也就是在這一刻,豆芽菜像拔節的麥子一樣聽見了自己成長的聲音,吱吱吱的,這隱秘的聲音來自於她的腦袋、心靈、指尖和乳房,這些部位清晰地明顯地急促地充盈著,豆芽菜簡直傻呆了,她被一種神奇的力量強烈地震懾了,她看見了自己的裸體,所有的曲線都在擺動和豐滿著,簡直如少婦一般。豆芽菜輕輕脫離了他的
友好而純潔的擁抱,坐回椅子裡,抱著腦袋,不能夠自已地傻笑。
小瓦彷彿知道一切,他對豆芽菜說:「我真為你高興。」
豆芽菜窘迫地慌忙點頭,她實在太害臊了。
小瓦將豆芽菜帶到了灶膛前,他們一塊兒坐下,相依相偎地面對火光。他們開始小聲朗讀一些文章中他們喜歡的段落,藉以面對這一段時間他們各自的遭遇中難以言說的痛苦和不敢深談的隔膜。
雪在外面的世界下著,屋裡溫暖如春。兩個人的春天,真好!
最後,小瓦、我、還有馬想福的狗,都盡情喝了一通鮮嫩的豆腐腦。小瓦打豆腐的技術的確了不得,一板板的豆腐是那麼白嫩那麼爽滑,豆腐腦是那麼香甜那麼可口。一個人把事情做得這麼漂亮,真是讓人為他感到驕傲。
時間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了,雪花依然飛舞,籠統的天地間呈現出一片蒼茫的暗銀色,這蒼茫的暗銀色
啊,叫人如何不遼闊!小瓦還是讓我穿上了他的軍大衣,用自行車送我回馬襠知青隊。我抱著馬想福的狗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騎術高超的小瓦,在有雪的路上也只得歪歪扭扭地前行,一路上受盡了我的嘲笑。走到半路,豆芽菜想吃水果一樣脆生生涼冰冰的紅皮蘿蔔,小瓦便與她志同道合地去雞腸大隊的菜地裡偷了十幾個。馬想福的狗作為內奸,成功地迷惑了雞腸大隊的看園狗,使我們的偷竊格外順利,我的狗狗寶貝!
這一個夜晚,豆芽菜過得開心極了。她多日來的陰霾情緒以及她十八年來的乖戾之氣竟然被一掃而光。
以前,豆芽菜也曾數次到小瓦的豆腐房玩耍和聊天,也曾多次地喝甜豆漿和鮮嫩的豆腐腦,也曾無數次地翻閱小瓦的書籍——那簡直是最日常的動作了。可是,打從經歷了冬瓜事件及至與關山的交往,這個雪天的豆腐房之夜,對於豆芽菜,便有了空前的嶄新意義。意義的發現來得更早一些多好啊,那樣的話,豆芽菜就不會遭受這麼多的磨難了。可是,不遭受磨難怎麼能夠發現意義呢?正如沒有受傷怎麼知道疼痛呢?
好幾天過去了,雪下得更大了,地凍三尺了,所有的人都貓在屋裡烤火了,大地空曠得似乎所有事物都蕩然無存,都得等待來年春天的發萌。可是,豆腐房之夜的情形,卻在豆芽菜的心頭和眼前揮之不去,怎麼也揮之不去,佈滿了豆芽菜的白天和黑夜,以致於豆芽菜開始失眠了。在一個個無法入睡的夜晚,豆芽菜總是回到了豆腐房,不由自主地一再地重溫那過去的分分秒秒。凌晨時分,總有一陣恍惚的睡意向豆芽菜襲來,豆芽菜
墜入的夢境竟然是小瓦的懷抱。豆芽菜在小瓦的懷抱裡伸手找人,常常因為摸不到小瓦而從薄夢中嚇醒,醒來時分,豆芽菜的心口還在疼痛,摸摸臉龐,早已是冷淚滿巾。
豆芽菜你這是怎麼哪!
大白天,我坐在宿舍的門檻上,久久地看雪。我懷著一種感恩的心情,想念著那把為我而設置的椅子,想念那支為我點亮的蠟燭,想念那只潔淨的瓷碗,想念魯迅先生那強烈的激情和刻薄拗口的語句,想念那雪野之中熱氣騰騰的屋子。那夜在時間的長河裡已經過去,我也已經離開那夜的一切,可是我捨不得那紅光閃爍的大灶膛:捨不得小瓦那種坦然的自覺的給予豆芽菜的關愛,好像豆芽菜就是他自己的手或者是胳膊;我捨不得與小瓦在一起說什麼都投契、說什麼都有趣、說什麼都有呼應的那種感覺;我捨不得在小瓦的懷抱裡我吱吱生長的身體;我捨不得被時間無情帶走的那個夜晚;我捨不得把最美好的一刻變成回憶!時間,我恨你!豆芽菜,我也恨你!豆芽菜從前你真是不懂事啊,你忽略和揮霍了生活當中多少珍貴的東西啊!
我就這麼望著大雪覆蓋的田野,獨自久坐。幾天之後的某一刻,我的腦門突然一亮:豆芽菜其實是在與小瓦戀愛!豆芽菜和小瓦相愛了!豆芽菜的愛情來臨了!這就是愛情!一定是的!這就是!
回頭想想,其實豆芽菜和小瓦初次見面就注定了他們的緣分。從初次見面的騎自行車,到一年多以後豆腐房的夜晚,豆芽菜和小瓦一直相愛著!要不然,他們之間怎麼會發生那麼自然的擁抱呢?擁抱對於中國人,絕對不僅僅是一個禮節動作,它絕對是愛的表達和愛的結果,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末期的擁抱,那是不可能在沒有感覺的男女之間發生的。豆芽菜和小瓦的擁抱之所以發生得像陽光和空氣一般自然和健康,那只能說是他們早已相愛。
我站了起來。我決定馬上動身,去見小瓦,去我夢中的豆腐房。我火急火燎地梳頭,洗臉,換裝,鄭重地打扮。我收拾挎包,收拾手絹,收拾發卡和日記本。我的香風妖氛在馬襠知青隊迴旋地刮來刮去,惹得大家都躲在窗戶後面觀望。老王再三用眼神給冬瓜發出指示,冬瓜只好來到我的宿舍門口,說:「如果你要出遠門,就應該事先請假。」
豆芽菜說:「我不出遠門,我只是回到我的生命中。」
冬瓜追問道:「這話怎麼講?」
豆芽菜輕蔑地說:「怎麼講你們也不懂。」
冬瓜說:「那給你打曠工了。」
豆芽菜說:「請便。」
豆芽菜要走了。豆芽菜是這麼急於見到小瓦,她∼刻也不想耽誤。豆芽菜敢用自己的腦袋打賭,小瓦一定也急於見到她,只是小瓦在克制自己。小瓦絕對是一個有風度的君子,他知道豆芽菜已經是關山的女朋友,因此他不能讓自己橫刀奪愛。要知道,最聰明的男人有時候也是最愚蠢的。那麼,歷史的重擔,即:豆芽菜這輩子的幸福,小瓦這輩子的幸福,都落在了豆芽菜的肩上。豆芽菜呀,年齡十八不算小,一定得挑上這八百斤!讓我再次下地獄吧,讓關山恨我,整我吧,讓所有知青再次震驚吧,讓媽媽再次昏倒吧,讓輿論再次咒罵我是一個喜新厭舊玩弄男性的小妖精吧。只要小瓦不怕人們說他不正派,我乾脆就不要正派了,我簡直對正派這種評價不屑一顧。我相信,我這些幼稚的知青朋友們,現在他們沒有誰比我更理解什麼是正派。關山已經多少次弄髒我的棉褲了,可是我去看他的時候,他還是要讓辦公室留一點門縫。關山的理論是:他們的幹部,單獨與女性相處的時候,都要用門縫來證明自己生活作風的正派。這豈不是太可笑太此地無銀了!假如心裡無私,何須借門縫表達?何況門縫本身就很不健康,它的存在鼓勵的是窺視,偷聽和告密!全是齷齪行為!關山的門縫,能夠證明他正派嗎?而小瓦從來不留門縫,總是細心關閉豆腐房的房門,能夠證明他不正派嗎?
我說走就走。我穿上了小瓦的軍大衣,戴上天藍色的絨線風雪帽,這又是從上海流行過來的最時髦的東西。黃龍駒公社的女知青,又是我率先戴上風雪帽,我所到之處,無不讓人頻頻回頭。今天我就是要把自己打扮得最最漂亮,去見我的愛人小瓦。我就是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漂亮時髦的豆芽菜正是小瓦的女人。貧下中農喜歡說誰的女人,我接受了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我就是要自己敢於開口說出自己是誰的女人!真刺激!在沒及小腿肚子的雪地裡跋涉了半個小時,牛胯大隊的豆腐房終於遙遙在望,我用雙手做成喇叭,使勁叫喊道:「小瓦!」
我沒有指望小瓦會聽見的,可是小瓦從豆腐房出來了!我欣喜若狂地向他奔跑過去,小瓦也同樣欣喜若狂地向我奔跑過來。雪地裡沒有人跡,只有受驚的野兔飛快地逃竄,清新涼爽的空氣裡面飽含著用木柴燃燒的人間煙火之氣,這是世界上最好聞的氣息!我們再一次地擁抱了。這一次的擁抱體體貼貼,緊緊密密,不再被我們故意疏遠和遺忘。我們手拉著手跑進了豆腐房。小瓦細心地把風雪和外面的世界都緊緊拒絕在門外,而豆芽
菜已經脫掉了大衣,僅僅穿著一件緊身的毛衣,渾身發熱,臉頰通紅,笑嘻嘻地抓了一把藏在口袋裡的雪,塞進了小瓦的衣領。
我要坦白地承認,這一夜,豆芽菜沒有回隊。豆芽菜與小瓦上床了。他們的上床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結果,在如此的狂熱相思之中,假如他們沒有上床,那豈不是咄咄怪事?豆芽菜十八歲,小瓦二十一歲,正是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年不多情的年紀,當然,倘若他們都還是生活在假模假式的城市,生活在假模假式的校園,生活在假模假式的父母身邊,他們倆再懷春再多情也可能上不了床,然而,謝天謝地,現在豆芽菜和小瓦生活在農村這個廣闊天地裡,接受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貧下中農不假模假式,在他們看來,男女之情如日月經天,江河過地一般自然和必然,他們樂意成全世界上所有的孤男寡女,他們替所有到了十八歲的姑娘著急——生怕她們錯過了人生最嬌艷的花季。所以,豆芽菜和小瓦不可能不上床。小瓦都在農村兩年多了,他是吃素的嗎?不是!最聰明的小瓦在備受了相思的煎熬之後毅然放棄了他愚蠢的想法:豆芽菜是他的!無論豆芽菜
跟關山或者什麼別的男人睡過覺,她都是小瓦今生的新娘!因此,小瓦在出門迎接他的新娘之前,已經準備好了一鋪新床。小瓦一出門,便看見他美麗的新娘踏雪而來,真是天賜良緣啊!
豆芽菜這個瘋丫頭的一把雪,等於脫光了小瓦的衣服。小瓦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從他身上消失,那麼豆芽菜
的衣服當然也就一件一件地從她身上消失——他們是一個人啊!當愛情之火熊熊燃燒的時候,別說衣服了,一根紗的距離都是不能容忍的。大雪為這對小愛人阻隔了所有的騷擾;馬想福在馬襠知青隊一如既往地打草鞋,用沉默寡言拒絕老王帶狗出去尋找豆芽菜;雞腸大隊那孤零零的溫暖的豆腐房啊,當然昇華成了美妙無比的伊甸園。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睡覺!豆芽菜和小瓦,兩個青春的肉體一旦融合,便再難分開,世界上的時間頓時失去了意義,太陽和月亮、風雨雪霜和季節,也都失去了意義。他們這一覺睡得無比之長,第三天的上午豆芽菜才懶洋洋地起床,可她還是流著幸福的淚水對小瓦說,她這才體會到了什麼叫做良宵苦短!
第四天,大雪初霽,豆芽菜和小瓦在豆腐房門口快樂地堆雪人。老王,馬想福和冬瓜來了,沒有馬想福的狗。不是馬想福的狗把人帶來的。是人的嗅覺,有時候比狗還靈。
知青運動在中國,肯定是一頁不可忽視的歷史,從而黃龍駒公社知青運動歷史上,也一定要留下關於豬臀大戰的一筆。
豬臀大戰,形式上非常複雜而混亂,實質上就是雞腸大隊豆腐師傅小瓦和公社黨委副書記關山的決鬥。
豆芽菜為了小瓦公然拋棄關山,在黃龍駒公社以及黃龍駒周邊的公社,引起了地震般的震動。尤其是女知青豆芽菜恬不知恥地聲稱她已經是小瓦的妻子,社會輿論一片嘩然。多少知青,冒著大雪,奔走相告。更有無數好奇者,步行數里路乃至幾十里路,成群結隊地來到馬襠,為的就是看一眼豆芽菜。謠言更是走在時間的前面,說是豆芽菜已經懷孕,就要生孩子了。冬瓜主動搬回了宿舍,再次與豆芽菜同住一室,對陷入困境的豆芽
菜百般安慰和聲援。冬瓜非常高興關山的被拋棄,同時還高興她與豆芽菜的地位又顛倒過來了,現在豆芽菜是弱者了,冬瓜理所當然要對豆芽菜進行同情。遺憾的是豆芽菜不怎麼領情。豆芽菜自己並沒有弱者的感覺,恰恰相反,她的自我感覺之良好,好得前所未有。豆芽菜穿出了一條嶄新的考板褲,褲管貼身得就像她的皮膚,據說是一種最新的面料,叫做「的卡」;這種面料死活不打皺,無論豆芽菜怎麼穿,她的臀部和雙腿,任何時候都保持著優美的曲線,簡直逼得棉褲臃腫的廣大女知青沒有活路。為了配上這條劃時代的考板褲,小瓦還特意回省城一趟,不惜代價,給豆芽菜定做了一件最時髦的棉衣。這棉衣乍一看,週身絎著道道,酷似朝鮮志願軍的軍裝;再看一眼可就不得了,這棉衣的裡子是閃亮的羽紗,中間絮的是極薄極輕的絲綿,腰部還有一道束腰的帶子。而豆芽菜,當然知道自己的腰肢有多細,所以,她從來不會放過展示的機會。豆芽菜的胸是胸,腰是腰,束腰帶子蝴蝶一樣在她背後跳躍,脖子上綰著一條鮮艷的紗巾,春色滿面,笑意盈盈,走到哪裡那裡亮。貧下中農都說豆芽菜比新娘子還要好看。誰來馬襠,豆芽菜都不躲閃,一身俏麗打扮地與大家談笑風生,一時間,整個黃龍駒公社被鬧得跟過大年一樣熱烈。
豆芽菜是滿不在乎,也是厚顏無恥的,當她與小瓦同行的時候,便讓小瓦的手攬在她的細腰上。哪有革命青年這麼小資產階級地談戀愛的呢?小瓦也從來都不是一個吃素的人啊,那得意,那幸福,那自豪,那放肆,在他的舉止之間完全暴露無遺。而關山呢,表面上採取的卻是非常安詳和收斂的態度,每天都照常勤奮工作和勞動,只是他臉上的青春痘淤斑無法掩飾地改變了顏色,呈肝火旺盛的那種透亮紫紅,有心人一看就知道他內心壓抑著多麼深重的屈辱和痛苦。人家關山是什麼人物啊,是英雄人物啊,英雄怎麼能夠蒙受這種窩囊氣?
因此,黃龍駒公社的知青立刻分出了兩大派系。關山作為公社黨委副書記,老三屆精英知青,大眾的偶像,他的確還是很有威望的,他擁有著大量的崇拜者和追隨者。這些知青認為,關山這樣的英雄人物,居然在陰溝裡翻了船,簡直是奇恥大辱。豆芽菜和小瓦的做法和態度,完全是對英雄人物的嘲弄和褻瀆,也是對所有崇拜者和追隨者的嘲弄和褻瀆。尤其是關山的幾個死士,比關山本人還要悲憤。以媚子為首的兩三個人,每當談起這個話題,都要拍著桌子打椅子地大叫大嚷道:是可忍孰不可忍!關山到底不是一般人,比大家都沉得住氣。
在暗地裡,他還是首先做了豆芽菜的思想工作。由於豆芽菜拒不接見關山,關山只好委託老王和馬想福。馬想福沒有多的話,只是說傻豆豆真是太傻,傻豆豆要想這輩子過好日子,還是應該選擇關山作為夫婿。老王則對豆芽菜進行了耐心細緻的軟硬兼施和威逼利誘。可是,豆芽菜哪裡還有心思與他們周旋?年輕傲慢的豆芽菜張狂地說:「誰是關山?我怎麼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