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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該日。
戒場在法堂,只聽得擊鼓鳴鐘,百來僧人,披了袈裟,在法堂分兩班列好,大家合掌作禮,虔誠嚴謹。
石彥生等八人,已換過簇新乾淨的僧服,很不習慣,一眾相望,亦尷尬不已。
但此為告別紅塵,遞入空門之始。
只得亦合掌跪拜。
方丈手持淨瓶,以手指沾香湯,輕輕在受戒者頭上灑下三滴,叫他心底清涼,煩惱不侵,併除俗氣。
戒師開始為各人動刀。
剃刀從下周旋梯上,黑髮一綹一綹地下地了,他一邊剃,一邊念偈語,到了最後,是頭頂小髻。這一小撮若下地,他也就六根清淨了。
石彥生只覺得非常「涼快」。
也罷。
方丈沉聲道:
「今日剃度,法號『靜一』,從此脫俗,三皈五戒。」
眾人的命運一樣。甲乙丙丁戊……,連鬍子也「寸草不留」。
都以真面目相示了。
威嚴的聲音在耳畔:
「記好了:一要皈依三寶,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師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戒殺生、二戒偷盜、三戒邪淫、四戒貪酒、五戒妄語。……」
正剃到萬樂成,他這人最易分心,聽得這人生五樂都要摒棄,一動,頭皮破損了。戒師不悅。其他和尚都偷笑起來。
——不遠處大殿上,亦有一上香的來客窺望,忍俊不禁。
一記香板敲在他頭上。隨而乃一下當頭棒喝式的童志清音:
「喝!」
因是武人,下意識地作靈敏招架,正擺好架勢,看真點,「來襲」者是一個小孩。
他年才十歲。雙目濃如點漆,耳珠軟垂。胖嘟嘟的,如一個小小的彌勒笑佛。
方丈吩咐:
「見過你們的師兄。」
八人面面相覷。——即使在寺院中,也有權力和階級之分吧。
「師兄」法號小可。
他們隨著小可列隊而過,經過大雄寶殿外。拈香的書生低首瞅看。咬著唇,不敢發出竊笑聲。幾顆新剃度的,光禿禿的頭顱,經彎曲的穿堂,進內院……
他們晚上與寺內眾僧同睡一室。
儀式繁瑣拘謹,昏然入夢。似剛睡著,忽聞鐘聲響起。
五更。
能征慣戰的八人,為此意外的聲響所驚,馬上一躍而起,有所警覺,步調一致。半明半昧中,只見左右是打坐的和尚,一早已醒來,尚未下床下地,也不影響旁人,自管靜修,至此反被他們騷擾了。
石彥生找不著自己的傍身武器。
一撫頭,青滲滲,光禿禿,他也是一個和尚。
「唉,這是做夢嗎?」其中一名同僚頹然,倒下欲再睡去。
石彥生只想著:「情願是個受不了的噩夢,生離死別驚險百出,唯一旦自恐慌中驚醒,發覺還在床上,就很開心了……」
這不是夢。
眾僧起床之前,雙手合掌,口中默念著偈語:
「從朝寅旦直至暮,一切眾生自回互。若於腳下喪身形,願汝即今生淨土。……」
他們把鞋穿好,動作輕柔無聲。
新剃度的幾個,互相推拉,賴床的已被一把提起,異常粗魯。
郭敦和趙一虎,洗漱時口鼻發出「呼嚕、呼嚕」之聲,太嘈吵了。
小可忙作出手勢,示意安靜:
「——」
又悄道:
「我教你們洗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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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一虎虎著臉,詫異:
「什麼?『教』我們『洗臉』?」
小可作了示範:
「洗漱不能發出聲響,動作得安靜。擦臉就擦臉,不能又擦頭,如果擦頭,有四不利:一是污桶、二是膩巾、三是枯發、四是損眼。洗完臉,便回床疊被去。」
他走到床鋪旁:
「疊被時,應捏住被子兩角,不能抖動搧風。完了以後,跟隨鐘聲每日誦經、禮佛、拈香……」
趙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語:
「哦,這娃倒挺熟練的嘛。」
小可正色:
「貧僧法號『小可』。」
石彥生看著有趣:
「小可,你出家幾年?」
「十年。」
「幾歲?」
「十歲。」
「爹娘送進來麼?」
「沒有爹娘,四大皆空。」小可平淡道來:「自下已具緣、訶欲、豁然開朗,明白法界業力,相信因緣果報。發大誓願,助眾生解脫,早等彼岸。」
新來的和尚各人互望,搖首:
「我不明白。你呢?」
郭敦又望小可:
「我不明白。你呢?」
小可天真無邪大智慧。這是他一下就叨念著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搖搖那嫩胖的小腦袋:
「我也不明白。——可我『懂』!」
郭敦搔著頭:
「多深奧。」
小可回復「師兄」風範,不怒而威:
「各位師弟,請跟我來。」
八人遂莊重地隨之而出。當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陽被犬欺」吧。
早課誦經。
至正午,方在齋堂進食。
肚子餓了,管不了眾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嚥惡習未戒。自家咀嚼聲音一停,原來週遭靜默。
只見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們,這才知機。唯有石彥生心事重重,不大動箸。
「靜一!」
一時不知道是自己。
「靜一師弟!」
「哦——?」
「為什麼停了筷子?」
「菜很淡,吃不下。」
「還是吃吧。當知『一日一食,過午不食』。」
滿嘴是菜的各人,馬上又努力開動了。
小可已作安排:
「吃好了,根據寺內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會要打掃、種菜、抄經、接待、撞鐘。人人都得勞動。還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小可猶氣定神閒:
「佛性在半饑半飽中出來——」
石彥生沒來由一陣淪落的難受,怨憤無處發洩,陡地起立:
「幹活去!」
大步離座。
眾目送之。魁梧的將軍撞鐘去。
天寧寺的鍾大有來頭。
它是鐵身,青銅鑲口邊,銅鐵銜接處渾然一體。重約萬斤。上鏤:
皇帝萬歲重臣千秋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平素這萬斤鐘,擊之清越、渾厚、悠遠。
今日,撞鐘者心中鬱悶,只向大鐘尋個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
聲震全山。
只見小可匆匆趕至鐘樓。
方丈遠聞不對勁了,把他責難幾句。氣喘咻咻的小可,趕來理論。邊走邊道:
「靜一……你的『鐘頭』……不對勁……方丈……要我來……」
石彥生的緇衣,背部已為大汗濕透,顏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繼續發洩。
小可喘過氣了,他的佛性又來了。只靜待石彥生力盡筋疲,方招他過來。
小不點反倒像個兄長似的:
「你不發覺你的鐘聲躁亂麼?」
「我們大人的事,你明白嗎?」
「這鐘,該怎麼撞,是緊是慢,是長是短,都有規定。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三十六下中,又分緊緩各十八下。此中內容,你又明白嗎?」
對小可的反問,石彥生啞口無言。
小可凝重而老成:
「這是喚醒沉迷在六道中眾生的警鐘,讓我們從煩惱這醒覺過來。——」
「你又有什麼煩惱?」
面對煩惱重重的這個男子漢,小可展露純真而原始的笑容。
「『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