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班散了,像中國——慘勝!喜樂背後是痛楚。
菊仙拎著一個藍布袋,裡頭盛了銀元。徒兒們,最大不過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歲的,排成一行,一個挨一個,來到段小樓跟前。他以長者身份,細意叮嚀:
「科班散了,以後好好做人!」
分給每人兩塊銀元。孩子接過,一一道:
「謝謝!」
也許可以過一陣子,但以後呢?
小樓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又叮嚀:
「好好做人!」
眼前細雨淒迷,前路茫茫。非常無助。
孩子們抬頭看天色。空氣清明如洗,各人心頭粘粘答答。師父在,再不堪,會有落腳處,天掉下來有人擔戴,大樹好遮蔭,不必操心,只管把戲唱好。如今到哪兒去呢?一個眼中含淚。有兩個,索性抱著頭,哭出聲來,戀戀不捨。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一個個各奔前程,前程是什麼?
此時,一柄紫竹油紙傘撐過來,打在小樓頭上。
是蝶衣。
傘默默地遮擋著雨。
兩個人,又共用一傘。大師哥的影兒回來了,他仍是當頭兒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諒有,一切冰釋。什麼也沒發生過。
真像是夢裡的洪荒世界。
菊仙藍布袋中的銀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癟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悅一閃而過。只覺危機重重,驚心動魄,心裡很不安寧,又說不出所以然。
小樓沖蝶衣和菊仙歎喟:
「看,一家人一樣了,不容易呀,熬過這場仗。還是一塊吧。」
蝶衣滿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趕緊展示對肚中孩子的期待:
「對了,將來孩子下地,該喊你什麼?」
挨近她丈夫,聲音又軟又膩:
「你說說看,該喊蝶衣叔叔呢?還是乾爹?」
小樓一想,道:
「就喊乾爹。我這師弟呀,打小時候起就想養一個孩子了!」
菊仙勝意地點點頭,——她為了點明他的身份和性別,不遺餘力:
「真的?那蝶衣日後『成家』了,一定養一大堆。」
又很體己地一笑:
「你就是藝高人登樣,等閒也看不上。」
一場仗結束了,另一場仗私下要打。她的頭轟轟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廣播周知:戰爭結束了,日本是戰敗國,開始撤軍。……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語調被襯托出高昂的士氣,但這只是表面。
戲園子門樓氏原來有對聯兒:
功名富費盡空花玉帶烏紗回頭了千秋事業
離合悲歡皆幻夢佳人才子轉眼消百歲光陰
炮火和煙塵令它們蒙污。
經理在旁,照應著下人把頂上懸著的日本太陽旗除下來,改掛青天白日滿地紅。太陽給扔在地上,一雙雙鞋子踩踏過—一是軍鞋、傷兵的鞋、骯髒的赤足,還有殘廢人的枴杖。
日本人投降後,市面很亂,百業蕭條,——時間不能恢復元氣。
學生們又鬧罷課,街上天天有遊行隊伍,他們對一切都感覺懸空、失重,不知為了什麼,也不知應幹些什麼,天天放火燒東西,示威。
國民黨勢力最大,也打兵出來搶吃搶喝。金圓券膨脹,洋火也要好幾萬。
很多班全看上座不好。便把戲班散了改了跳舞廳。了是市面亡的櫥窗,出現廠他們平沽的戲衣,鳳冠蟒袍,繡花羅裙。
無論日子過得怎麼佯,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戲衣拿出來,人吃得半飽,沒關係,他就是愛唱戲,他愛他的戲,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深沉感覺。只有在台上,才找到資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還是堅持要唱。窩在北平,有一頓唱一頓。
戲園子上座的人多,買票的少。
舞台兩側,除開國民黨旗幟以外,還張貼著花綠紙飾和標語:
「慰問國軍!」
「歡迎國軍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驚歎語,是劫偶餘生一種不得已的激動。
來了—群混混,他們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傷兵,全都是無家可歸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飯館外,也聯群結黨到小戲園子白看戲,不是看戲,只是找得一個落腳處,發洩他們的苦悶。摔東西,躺得橫七豎八,膽小的觀眾都受驚擾,但凡有腳的都爭相走避,除了桌椅,逼於無奈地忍受蹂躪。
有個在一角靜靜流淚,「不知如何」,也不知為誰。
仍是《霸王別姬》的唱段。又從頭把恩愛細唱一遍。
那哭過的傷兵,只剩一條腿,不斷用枴杖拍擊來發洩。
忽然一道手電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臉。吃這一閃,又晃的頭昏目眩,蝶衣幾乎立足不穩。
「別唱了,打吧!狠狠地打吧!」
苦悶變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狀態。
一個瞎了一隻眼的很猥瑣地怪叫:
「虞姬怎麼不濟事了?來月經吧?」
蝶衣氣得色變,又羞又怒。
滿堂哄笑。
小樓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圍,雙手抱拳,向傷兵鞠了一躬。
「諸位,戲園子沒有拿手電筒照人的規矩,你們請回座兒上看——」
話沒了,猛聽得窮吼怪叫:
「老子抗戰八年!沒老子打鬼子,你他媽的能在這兒唱!兔崽子!你還活不了吶!」
都乘機發洩,更凶:
「『前方吃緊,後方緊吃』,你們下三濫戲子扛過槍麼?殺過鬼子流過血麼?」
一個手電筒扔上來,把小樓砸中了。
沒來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傷兵們扔去。
一眾嘩然,混混們也推波助瀾。
小樓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見狀,也奮不顧身捍衛,他哪是這料子?被當胸揪訂幾拳,一塊木板砸下去,頭破血流。柔弱得險要昏倒。
小樓抓住那人的腦袋,用自己的頭去頂撞。古人和今人簇擁成堆,打將起來,一如九里山項羽力戰群雄。
人多勢眾,又有枴杖板凳作武器。眼瞅著一記自他背心迎頭擊下——
菊仙也不細想,即時衝出,以身相護,代小樓擋這—記。慌亂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擊中了……
菊仙疼極倒地。
冷不提防,只聽見小樓慘叫:
「菊仙!」
血自她腿間流出。
如刀絞,如剜心,她也慘叫:
「哎——」
全身蜷縮,一動,血流得更凶。
小樓如憤怒的狂獅,瘋狂還擊。他歇斯底理,失去常性: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樓狂勢止不住。
蝶衣捂著流血的額角。他沒有為小樓犧牲過。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順,義無反顧。蝶衣也很疼,但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邊。不是不同情菊仙,間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場橫禍,她失去孩子了。
啊,終於沒有孩子橫亙在中間。
拔掉另一顆眼中釘!
蝶衣只覺是報應,心涼。只要再踹上一腳……他的血緩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這又是師哥最親的人。瞧小樓傷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閉目。
一地碎玻璃,映照惶惶的臉。——中國人,連聽場戲吃個飯,都以流血告終。
警察來了,人聲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漢奸!
為日本人服務過哈過腰唱戲的角兒程蝶衣是漢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見到蝶衣被帶走。
一天一夜,她終於醒過來。孩子流產了。
小樓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渾身像散了架,傷勢不要緊,從小打到大,致命傷是失去了孩子,還有,師弟又被抓,以「漢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經一道手,剝一層皮。政府最恨這種人。一下子不好便槍斃。
小樓是兩邊皆憂患。
見菊仙終於醒過來,臉色蒼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陡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個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噩夢中驚醒,獰厲一叫:
「——小樓!」
他樓著她,相依為命的當兒,他竟又抽身他去,營救蝶衣。
「……」菊仙氣極,「小樓你……叫那假虞姬給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們是說拿便綁,說綁便殺。漢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幹過這事,大概罰罰他,關一陣子就給放出來。你跟他們是說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個自己最需要的當兒,他為另一個人奔走!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終生的妻呀。
「他沒殺人,不曾落了兩手血。」菊仙道,「一定從輕發落的,你能幫上什麼?」
「那回是為了我,才一個人到鬼子的堂會。他們懷疑他通敵!」
「嚇?」菊仙一聽,才知事態嚴重。
她當然記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說,她答應離開小樓,只是小樓不曾離開她吧。她沒強來呀。她當然也記得二人轉身朝林子路口的黃包車走去時,身後那雙怨毒的眼睛,刺得背心一片斑調。
是對是錯,她已賠上一個孩子了。真是報應。也許雙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個人再糾纏下去,小樓仍是岌岌可危的。她應該來個了斷!她還他,救他這次,然後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樓,道:
「我和你一道去!」
小樓望著她。
「咱們去求一個人。救出來了,也就從此不欠他了。」
她掙扎著要起來:
「那把劍讓我帶去。」
蝶衣在法院被告欄上受審。他很倔傲,只覺給日本人唱戲出堂會不是錯。——他的錯在「癡」。不願記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堅決地答辯:
「沒有人逼我,我是自願的。我愛唱戲,誰懂戲,我給誰唱。青木大佐是個懂戲的!藝嘛,不分國界,戲那麼美,說不定他們能把它傳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氣壯,一身擔戴,如蘇三的魚枷。
不是為了誰。
根本為自己。
這樣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裡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紅。棉紙把嘴唇染得艷艷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風情回來了,她的靈巧機智仍在。男人,別當他們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適當時候裝笨,要求。
她抱著那把劍,伴著小樓面見袁四爺。
她知道蝶衣這劍打哪兒來。袁四爺見了劍,一定勾起一段情誼。把東西還給原主,說是怕錢不夠,押上了作營救蝶衣的費用,骨子裡,連人帶劍都交回袁四爺好生帶走,小樓斷了此念,永遠不必睹物思人——這人,另有主兒。……
菊仙設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鳥,而且一石三鳥。
她弱質纖纖,萬種溫柔。彷彿回到當年盛世,花滿樓的紅人。舊戲新演。
袁四爺還著實地擺足架子,羞恥了段小樓一頓,以懲他個不識搶舉。小樓都忍了。
——誰知—切奔走求效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須經過任何程序,被土兵帶走。
到什麼地方去?
無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來。全場嘩然。———這個人根本『早勾結官府!」
其實他又去了堂會。國民黨軍政委員長官,到了北平。為了歡迎、致敬。政府以最紅的角兒作為「禮物」,獻給愛聽戲的領袖。於是。什麼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時間,「程蝶衣」三個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詞。仍是《遊園》、《驚夢》、《皂羅袍》: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
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百年不易的詞兒,訴說著得失成敗,朝代興衰。國民黨的命運,中國人的風流雲散……
菊仙一番鋪排,帳然落空,如同掉進冰窖裡。小樓身邊硬是多了一個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過來,成天臥床,有點放棄,或者以此綰住男人的心。反正說不出常理來。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見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無事。
這天見小樓餵藥,他對菊仙那麼的關懷備至,一臉鬍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網兜交給小四,裡面全網住大捆大捆的鈔票,小
四抓藥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語上卻不肯饒。他也關懷地噓問:
「算了,這時局,孩子若下地,也過的苦日子,你還是歇著吧。」
又不懷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難好。怕是癆病呢。怎麼著?」
菊仙倒是沖小樓抿著嘴兒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戰意:
「往後,我還是要給你生個白胖娃娃!」
有意讓蝶衣聽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過這麼回事!」
非常強調自己是個「女人」。
蝶衣附和:
「誰說不是呢。」
小樓道:
「藥都涼了,還吃不吃?」
「你這堂堂段老闆伺候我吃藥,豈不是繡花被面補褲子麼?」
「對呀。可濕手抓乾麵,想摔摔不掉。」
貧賤夫妻鶼鰈情濃,不把蝶衣當外人。他但覺自己是天下間多出來的一個。
幸好小四回來了。
他依舊提著那—網兜的金圓券進門。蝶衣乘機解圍:
「藥買著了?」
小四把鈔票一扔,氣道:
「裕泰那老闆說,這錢是昨兒的行情。今兒,不夠了。」
小樓一巴掌把鈔票打翻,票子滿屋子亂飛。大罵:
「雞巴中央鈔票!不如擦屁股紙,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
氣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無父無母,跟了關師父,夾磨長大,—直受氣。後來跟了蝶衣,說是貼身侍兒,當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兒,他傾慕他,樂於看他臉色,討他歡心,日夜相伴,說到底,也就是個小廝了。這當兒,小樓又在他身上出氣。自己也是聰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難道天生是個受氣包?一輩子出不了頭?屈居人下?誰愛護過他?誰呵護過他?誰栽培過他?連蝶衣也這樣說過:「小四呀,你呢,還是成不了角兒啦。」
他立在原地,望著一地的幾乎無用的鈔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還是忍,衣食足,然後知榮辱。吃不飽,哪來的愛恨?
小四又環顧小樓屋子裡,看有值錢的東西能進當鋪?
沒有。
忽見那把劍,懸在牆上。它已回來了。一樣甩也甩不掉的信物。
所有人都發現那劍了。它值錢!
菊仙望向小樓,蝶衣又望向小樓,他一想,馬上道:
「這傢伙不能賣!」
蝶衣方吁一口氣。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腳底,黃泉下。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小樓已然動身,罵罵咧咧:
「我去給裕泰說說看,媽的,救急活命的藥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倩?」
大步出去,牢騷不絕。
蝶衣乘機也去了:
「師哥——我這兒還有點零的。」
菊仙朝小樓背影扯著嗓子:
「小樓,你快點回家,別又亂闖禍了!真是,打剛認識起就看你愛打架!」
本來溫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為了他,她什麼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誰知又遭打擾,無妄之災,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亂。
一個女人剛買了一包燒餅,待要回家去,馬上被衣衫檻樓的漢子搶去,一邊跑,一邊吃,狼吞虎嚥。女人在後頭嚷嚷:
「搶東西呀:搶東西呀!」
沒人搭理。追上了,那飢餓的漢子已經全盤幹掉,塞了滿嘴,干哽。
黃包車上的老爺子牢牢抱著一枕頭袋的金圓券,不知上哪兒去,買什麼好,又不敢下車。
「吉祥戲園」早改成跳舞廳了。但誰跳舞去?都到糧油店前排著長隊,人擠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懼的臉。
「給我一斤!二十萬!」
「我等了老半天哪!」
「銀元??銀元收吧?」
店子一一關上門了。店主都拒客:
「不賣了!賣了買不回呀!」
路邊總是有人急於把金圓券脫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換兩個光洋!」
——沒有人信任鈔票了。
老人餓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曉得呻吟:
「我餓呀!我餓呀!」
說說已經死去,誰也沒工夫發覺。
遠處來了—小夥人,學生們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獨裁!」
「反內戰!」
「反飢餓!」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國民黨的軍警,架起水龍頭向遊行隊伍掃射,學生們,有氣無力,隊形大亂。
如抓了共產黨,則換作是遊街和當眾處決。有時槍斃,有時殺頭。
久末踏足人間的蝶衣,嚇得死命扯住小樓,從人堆中擠出去。逃離亂世。
拐到街道另一邊,才算動後餘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龍頭濺濕了。
見到角落有個寂寞的煙販攤子,路天擺著。—個老人,滿頭銀霜,如一條倦蠶似地蹲在旁邊。老得要變成不動的蛹了。沒有知覺。小樓把一疊濕透了的票子遞過去,想買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往。
這老得不成樣子的煙販子,好生眼熟,竟是當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還認得我們麼?」
他曾是他抱在懷中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濁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堅決地搖搖頭,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會時,我們還小,給您唱過《霸王別姬》。」
倪老公前塵不記,舊人不認:
「不認得!沒辦過堂會!」
他落泊了。只顫危危地把洋火賣給小樓。
此時,一群潰散的學生急急奔逃,把攤子撞翻,香煙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時機,低頭收拾,不要見人。
他沉吟自語,—生又過去:
「滿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這民國才三十來年,也完了。共產黨要來了,來吧來吧!你們是共產黨麼?……」
蝶衣和小樓默然。
二人緩步離去,—陣空白。
蝶衣抬頭,見天空又飛過—只風箏。是蜈蚣,足足數丈長呀,它仍在浮游俯瞅,自由自在。兒時所見的回魂。
小樓只忐忑地,又率直地問:
「師弟,你說,『共產黨』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產,會不會『共妻』?」
蝶衣望望他,沒回話,再抬頭,咦?蜈蚣風箏不見了。他唏噓。
「怎麼沒影兒了?」
「什麼?」
「沒什麼。」蝶衣又自語,「要來就來吧。共產黨也得聽戲吧?」
抗戰才勝利,接著又是國共內戰,烽火連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飯,管誰當皇帝?但唱戲的,老吃北平已經不成了。就是梅蘭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個地方散呀!
段小樓和程蝶衣再跑碼頭去了。這回跑碼頭,完全是釵貶洛陽價。戰火燎原,簡直寸步難移,只剩得幾個大城還可以跑——跑。先到瀋陽,後至長春。到了長春,才唱了一天,解放軍就包圍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然後一地一地地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