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地站在這越來越綿密的細雨下有多久了呢?我動了動濕透冰涼的手指,只覺那僵硬程度正清楚說明了此刻的寧靜和死寂。
那畢竟,是蕭逸飛,是一代霸主,冰凌之王,更是……祈然和衛聆風的父皇。所以,我們都安靜地,用這種異樣的方式,悼念這位死去的梟雄,誰也不去打擾,誰也沒有出聲,直到……
「嗚——」女子的低低呻吟聲在這突兀的靜寂中猛然傳入耳中。
彷彿是被驚起的飛鳥般,圍在蕭逸飛屍首周圍的我們猛然回過頭去。望見眼前的景象,我忍不住瞳孔一縮,我們竟然……大意到忘了這個人的存在——傲天君。
此刻,他手中拿著把滲出藍光的匕首,明顯鋒刃上塗有劇毒,牢牢架在藍瑩若頸項上,望著我們眾人微微冷笑。藍瑩若微皺著眉,刀疤縱橫的臉上顯出痛苦的神情,眼神卻異樣倔強,絕不肯求饒乞憐。
「傲大哥……?」祈然緩緩踏前一步,率先開口。
傲天君眼中神色微微一閃,隨即苦笑道:「少主還願認我這個大哥嗎?」
祈然沉默不語,換來的是傲天君略帶自嘲的笑聲:「少主不必為難,在你心裡,我也不過是個小時候待你尚好的無關之人罷了。你放心,今日我並不想與你為敵,不……」
他頓了頓,眼光一一掃過祈然、步殺和衛聆風,蹙眉道:「這一輩子……我都不想與你們為敵。我也不過是想好好生存而已……」
「那麼你要找得是我?」洛楓嘶啞的聲音響在耳畔,像指甲劃過岩石般刺耳,但他的表情卻波瀾不驚,唯一神采猶存的雙眼,灼灼盯著傲天君和他手上的尖刀。
「教主……」傲天君苦笑了一陣,卻沒有否認,半晌,他扯了扯藍瑩若的髮絲,另她現出痛苦的神情,才又道,「畢竟這天下如祈然一般有能力醫治血蠱,又願意將血蠱引渡到自己身上的人,少之又少。教主現在命在頃刻,屬下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
我一驚,不由上下打量傲天君,當然是看不出端倪來的,可是仍然詫異他身上竟也中了血蠱。
洛楓冷冷一笑,道:「那你又想如何?」
傲天君臉上掛起無害慵懶的笑容,握著刀柄的手卻是決不含糊,沉聲道:「還請教主交出冷月令和血蠱蠱蟲及藥引配置秘方,否則手下的刀若是不小心擦破了這姑娘的皮膚……」
一瞬間,我感覺到身前身後祈然步殺氣息一時的紊亂,心裡清楚,傲天君的意思,多半是要從洛楓手中謀奪冷月教的勢力了。
洛楓微微瞇起了眼,眼中已是殺機滿佈:「你以為我會答應?你殺不殺她,與我何干?」
我能看到藍瑩若眼中一閃而逝的痛,心中一動,難道……藍瑩若竟是喜歡了洛楓嗎?還沒來得及想透徹,眼前森寒刀光一閃,我半張了嘴,一臉驚駭地眼看著那塗滿劇毒的尖刀割破了藍瑩若的頸項。
刀刃觸膚即止,並未傷及頸動脈。藍瑩若低低喘息著,慘淡的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青,並漸漸浮現紫色。她的呼吸開始急促,眼中珠淚盈盈,卻硬是咬著唇不肯落下,反是臉上的倔強之色越加堅韌。
「砰——」急切短促的一聲悶響,是東西被砸落在地的聲音。我能看到洛楓眼中一閃而逝的痛色,和徹骨的殺機。
傲天君仰天一笑,脅持著藍瑩若一步步走到那鐵牌前撿起,得意道:「教主,屬下畢竟跟了你三年有餘,你是否在乎一個人,屬下還是能看清楚的。」
聞聲,藍瑩若被制的身軀竟是狠狠一震,融瑩許久不肯落下的眼淚,終於滴滴滑落。
洛楓陰沉不語,也不看她,雙目死死盯著傲天君,半晌才冷聲道:「藥方在冷月令中間夾層。還不放人!」
傲天君哂然一笑,目光掃過祈然和衛聆風,沉聲道:「還請兩位少主答應,今日不追殺屬下。」
祈然歎了口氣,眼神有些黯然,卻還是點了點頭。看得傲天君握刀的手,都是一顫,但隨即穩定了心神,望向衛聆風,耐心等待他的答案。
只是,他有的是時間等,毒素開始侵入五臟六腑的藍瑩若又如何等得。
「朕憑什麼要答應……」衛聆風原本冷笑帶諷的語言,在看到藍瑩若刀疤縱橫又萬分痛苦的小臉時頓了頓,眼角餘光在我身上停了一息,竟破天荒的開口說:「朕答應你。」
傲天君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全身警戒卻絲毫沒有鬆懈,脅持著藍瑩若,一步步走前撿起令牌。這短短不到半分鐘的過程,竟讓在場的眾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因著種種顧忌,半分不敢動彈。
然而,儘管我們人人都希望著這一切可以平安結束,畢竟擒殺傲天君將來有的是機會,然而,意外還是發生了。
電光火石間,我看到那抹清瘦柔弱的青藍身影,忽然充滿了絕決壯烈的意味,渾身散發出莫可名狀的絢麗光芒。那雙纖細的手,緊緊抓住刀刃,絲毫不顧指間滲出的一滴又一滴暗紅泛青的鮮血。
她一個旋身,全身的衣衫都在這細雨中鼓蕩起來,飄然若仙,蹁躚若飛舞的蝴蝶。雨絲仍是一滴滴落在她身上,卻異樣的靜寂,彷彿便是連這漫天飛雨,也只怕驚擾褻瀆了她。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可是,我看到了傲天君臉上的驚恐,洛楓眼中瞬間的空白,一臉天塌下來一般的死寂,就是祈然和衛聆風也是微微動容。
藍瑩若一手仍握著刀刃,另一手毅然扯過那塊傲天君仍未來得及抓穩的冷月令,狠狠一甩。那黑色的令牌,在空中劃出一個絢麗的幅度,順著粘膩而下的雨絲,落在洛楓面前。
這一切的一切,明明那麼驚心動魄,卻都只在靜謐至讓人窒息的空氣中進行著。除了那鐵牌落地的一聲……悶響,再無其他。
終於,傲天君眼中閃過了扭曲的瘋狂,握住刀柄的右手狠狠一扯,勾畫出異樣淒美壯烈的血色雲霞。手腕翻轉,那把明明閃著森寒藍光,卻被鮮血徹底掩埋的匕首,深深扎入了藍瑩若腹中,直沒……至柄。
時間停滯了,停滯在那柔弱帶血的身軀緩緩倒地的那一刻。不再有奪目的光彩,不再有絢麗的旋轉,她只是異常安靜地,彷彿睡著了一般,躺入雨幕中。只是,嘴角那抹笑容為何如此安心,卻又……如此傷情。
「瑩若————!!」洛楓的驚叫,響徹雲霄,痛入骨髓。嘶啞嗎?難聽嗎?沒有了,都忘記去分辨了,因為聽著他的聲音,你再無法感覺到其他,只有……心痛。
傲天君倉惶逃去。洛楓卻也不追,原本搖搖欲墜的身體,也不知從哪來得力氣,迅疾如風般衝到藍瑩若身前,將她輕輕抱起,枕在腿上。
我慌忙拉著祈然跟了上去。刀刺在腹部,血還在汩汩的往外湧,卻是越發暗紅髮青,顯是毒入肺腑,只怕……神仙難救。
我抬頭看看祈然,他雖被我拉了來,卻沒有一臉幫忙的意思。我知道他扔在記恨洛楓害我們分開的事,並不想出手相援。
我歎了口氣,蹲下身去,取出銀針刺入藍瑩若胸口各穴,暫時抑制她血液的流失和毒素的蔓延。我想,無論如何,至少能讓她說完最後的話,也是好的。
我一抬頭,便看到了洛楓的一雙眼睛,忍不住一震。這個人,是洛楓嗎?這個,眼中滿是驚異、悔恨,恐懼,孤寂以及渴望的人,真的是洛楓嗎?
「能……救嗎?」他用粗嘎的聲音問。
我忍不住心中一痛,洛楓也是個可憐人。雖然曾經狠狠地恨過他,可是畢竟,他與心慧、心洛和小銀陪伴了我那最為孤寂的一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他有了在乎的人,那個人又如此愛他,結局,卻仍是生離死別嗎?
我搖了搖頭,黯然道:「對不起,我……」
「少……主……」藍瑩若虛弱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洛楓渾身一顫,牢牢抱緊了她,卻是如個孩子般倉惶,不知該如何是好。
「少主……」她執著地叫著祈然,直到祈然低低應了一聲,她才繼續用微弱的聲音說,「少主……求你……原諒洛楓吧!求你……」
「他只是……嫉妒著你的快樂,痛苦著……他的痛苦,他只是個……渴望溫暖的……孩子。少主……少主……你如今……已經夠幸福了,求你……求你饒恕他吧!」
我汗濕的手緊緊扯住祈然的衣服下擺,心裡在一遍遍乞求:祈然,答應她吧!答應她吧!可是卻始終沒有出聲,畢竟,這是祈然該做的決定,即便是我,也沒權利干涉。
祈然的回答雖然停頓了很久,他的聲音雖然冷靜安然,卻短促利落的讓人心安。他說:「好。我會給他解藥。」
藍瑩若像是終於鬆了口氣,眼中辛苦凝聚起來的光彩慢慢黯淡下去,她回首牢牢望著洛楓,每一分每一秒地仔細看著,明明瞳孔已經逐漸失去了焦距,卻依然不肯放棄。因為她很清楚,也許,這是她最後一次凝視自己深愛的人了。
「教主……洛……楓……」她的聲音,很微弱,幾不可聞。若非我們各個都運起內息凝神傾聽,根本分辨不出她的吐字。
「洛楓……你知道嗎……從……凌衍把我賣到……妓院去……那一刻起,我就發誓……不再相信任何人……更不會愛上……任何人。你……把我救出火坑……我卻清楚……你……你只是把我當作……一枚棋子。我不可能……會愛上一個……利用我,甚至……心裡裝著其他女子的人,是不是?」
「瑩若……瑩若……」洛楓緊緊抱著她,臉上只餘痛苦和迷惘,他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只是一遍遍重複叫著懷中女子的名字。
眼淚從藍瑩若的眼角滑落,她吃力地將手舉高,貼到洛楓眼前,說:「可是……看著你的悲傷,看著你的……執著……我的心還是……痛了。該……怎麼辦呢?明知……不該愛,卻還是……愛了。明明……不想讓心淪陷,卻還是……讓你佔滿了它……洛楓……我好想說……別難過……不管你是不是……怪物,不管你……是神是魔……我都會陪著你……絕不會拋下你。所以……請你不要那麼……孤獨了。可是,不行啊……不行……你不愛我的……一點都不愛……我怎麼能說呢……」
「瑩若,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洛楓緊緊抱住他,竟如個孩子般放聲大哭,聲音雖仍嘶啞難聽,卻越加地令人悲傷心酸,「我是愛你的!真的是愛你的!只是……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竟會愛你。為什麼我竟不知道自己愛你呢!!」
藍瑩若的眼中亮起了點點星光,嘴角綻放出一抹春日朝霞般的笑容,明明燦爛的耀目,卻偏偏清透澄澈,沒有一絲雜質。忽而,她又一臉的遺憾,輕輕說:「如果……我能……早點知道……該有……多好……」
她的手頹然落了下來,安靜地貼在胸前。長長的睫毛沾著不知是雨是淚的水珠,蓋住了她琥珀色閃爍的雙眸。天地,同寂。
「啊啊啊——————!!」洛楓的一聲長嘯,究竟飽含了多少的悔恨、痛苦和哀傷,早已數不清,道不明瞭。只覺聽著那嘶啞的嘯聲,看著那張淚流滿面的可怖面容,竟是心裡一陣陣酸痛,忍不住便淚濕面頰。
洛楓他,從來都不曾想過,那個他苦苦尋覓,不在乎他是否怪物,不在乎他是否擁有金銀雙瞳的人,原來,一直都在身邊。
因為靠得太近,所以忘記了她的好;因為得的太理所當然,所以忘記了對方愛的艱辛。為什麼……人總要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呢?
「這是『腐蝕毒』的解藥。」祈然忽然將一個藥瓶扔在接近發狂的洛楓身邊,神色淡漠地像是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洛楓楞了半晌,忽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哈哈……解藥?!她都死了,我要這解藥還有何用?何用?!」
祈然微微挑了挑眉,蹲下身去,查看了藍瑩若的「屍體」半晌。忽然聳肩道:「我本來還想說能用金針吊她一年性命,既然你說無用,那便算了。」
「什麼?!」我和洛楓同時驚叫著抬頭,像看魔鬼一樣望他。
「休克……這不是你教授我的醫理嗎?」祈然看了我一眼,無奈地拍拍我頭,眼中閃過笑意,「她只是暫時性休克,用金針刺激她心脈就能活過來。只是毒素恐怕已經有一部分侵入了她心脈。我頂多只能壓制它一年,至於這一年能否找到醫治之法,能否活過來,都要看她自己的意志。」
「祈然——!」我驚叫了一聲跳起來抱住他,不知為何,心裡竟是說不出的喜悅自豪,又是哭又是笑道,「我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感謝你是個天才!」
「冰依……」祈然語帶笑意,半抱住我,道,「你若再不讓我醫治,她就真的沒救了。」
我一驚,慌忙放開手笑笑,尷尬地推他上前。
只見洛楓醜陋乖張的臉上一雙眼睛已然在剛剛長嘯時變成了金銀雙色,此時卻是閃著渴盼希冀的目光,牢牢看著祈然。
祈然冷冷一笑道:「我並不想幫你,所以,一年後,你也別指望我會再救她。我只是……不希望冰依難過而已。」
洛楓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良久他鬆開了緊抱住藍瑩若的手,取過身邊的解藥一把倒入口中。隨即神色平靜地看著祈然,道:「一年,足夠了。我自然會想辦法救她。」
我忍不住一笑,這兩個嘴硬的傢伙。我知道,其實如今的祈然,並不如他自己想像的那般冷酷無情。畢竟,我們也曾親身經歷了那麼多生離死別的痛苦,看著別人重蹈我們的覆轍,他又怎能無動於衷呢?
「只是此刻……」洛楓的聲音頓了頓,眼中閃過了感激乞求的神色,啞聲道,「我們倆的性命就拜託你了。還有……謝謝!」
最後那一聲謝謝,微不可聞,幾乎像個明知犯了錯卻又不肯爽快承認的孩子,所做的坦白,連祈然都忍不住一笑。
扶過藍瑩若帶血微溫的身體,祈然的眼中藍光閃爍,凝聚在一點,忽然十指如拈花般舉起。一手持針,一手異樣地彷彿蓮花綻放般結出各種手印。銀針穿透雨絲,一一插入藍瑩若體內……
等到洛楓抱起呼吸微弱卻平穩的藍瑩若準備離去時,天色已經快黑了。
我叫住了他,問:「洛楓,無夜……葬在哪?」
洛楓的身體明顯怔了怔,低低地垂下頭去,良久才道:「就在你遇到他的那個山洞旁邊。我只是震塌山的一角……掩埋了他。」
「只是……掩埋了他?」我心中一痛,卻還是點了點頭,沒再多說。畢竟,人已經死了,如何埋葬,又有什麼區別呢?
良久,洛楓的聲音傳來,低沉卻清晰無比。他說:「對不起。」然後,便抱著藍瑩若離去,不再回頭。
「無夜……」我在那一堆早已土石凝結的山丘前,屈膝跪了下來,鄭重地磕了一個頭,低聲道,「無夜,對不起。」
我抿了抿唇,勉力抑制住即將滑落的淚水。一雙溫潤的手撫上我頭頂,在我身邊輕輕蹲了下來,柔聲道:「冰依,他會明白的。雨下大了,我們……回去吧!」
我點點頭,反手將頸上已然顯出一條裂痕的十字架項鏈摘了下來。纖瘦蒼白的手指沾著雨水一寸寸挖開岩石泥漿,然後將黯淡無光的十字架連著滴滴灑落的淚水,深深埋進去。
對不起,無夜,明明答應過給你生的希望,卻還是沒能實現。不只沒有實現,甚至一直沒有察覺,你早已離開了我身邊。
因為我而死的時候,你是什麼樣的心情呢?痛恨嗎?埋怨嗎?還是解脫?不,或許都不是!你這個傻瓜,也許只是在想,幸好死的……不是主子。
無夜,在這個世界上,我與你認識的時間不過短短十幾天,卻還是想說:無夜,請你放心,我會活得幸福,連你的份……一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