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祈然,但很明顯地感到暗處有人在跟蹤,或者說,監視著我。除了苦笑還是苦笑,白勝衣那個變態,是打定了主意不會讓我過好日子的。
屋內又傳來心慧氣急敗壞的聲音:「我都說了不能操之過急,不能操之過急,你怎麼每次都這樣。小念乖,別哭,姐姐抱。」
接著是文若彬的傻笑,有些尷尬地回道:「我只是覺得很好玩……(我眼前都能浮現心慧氣得要殺人的表情)啊——你看小念她現在對你比對我還親近……」
不得不佩服這個文若彬,竟然能把脾氣溫順如心慧都氣到抓狂。
說起來,難怪當初會覺得文若彬這個名字耳熟,冰凌四大丞相之一,如果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的身份,那就真的是遲鈍到無可救藥了。
不過……這傢伙在心慧面前哪有一點四大丞相的樣子,簡直就像一個耍賴的大孩子,整天粘著她不放。不會是……喜歡上心慧了吧?
咳~這個……應該還是等心慧發現了他的真面目,順其自然比較好吧?
我轉身走出屋外,順其自然是一回事,當電燈泡又是另一回事。遠遠看到幾個人往這邊走來,我定睛看了個清楚,心中猛地一震,慌忙避開。
「少夫人,你就別找少主了,現在這個時候,你是見不到他的。」是藍煙的聲音。
我這段時間,一直盡力地避開所有與祈然相關的女人,一方面是怕被認出來,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我扯出一個苦澀的笑意,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是他的妻子,憑什麼不能見他?」尹天雪的聲音裡有種被羞辱的怒火,「快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裡?」
「妻子?」紫萱囂張、無所顧忌的聲音響了起來,「別笑死人了,就連那個醜八怪也不過是替代品,更何況你……」
「小萱——!」藍煙厲聲打斷她,「不得對少夫人無禮!」
紫萱不甘地咕噥了幾聲,只聽藍煙用不焦不躁,平靜至近乎冷酷的聲音道:「少夫人,不管您怎麼問,少主的行蹤都不是我們這些下人可以掌握和透露的。皇宮中妃子不能隨意走動的規矩我想您很清楚,少夫人,還請回吧。」
說完她拉著紫萱徑直離去,完全不管被撂在原地,氣急敗壞的尹天雪三人。
「公主,你……你別傷心了,我們……」翠兒一把扶住氣得渾身發抖,淚流滿面的尹天雪,心疼地道,「他不仁,我們不義,不如我們就配合……」
「不行!」尹天雪驚慌地打斷她,聲音中都多了幾分顫抖,「我們……我們再多等幾天……」
走廊上終於完全安靜了下來,我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從暗處走出來。剛剛為了隱匿行跡,連呼吸都不敢重了半分,幸好現在體內有強大的內力,才沒有被藍煙他們發現。
沒走幾步,迎面一個人叫著我的名字,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小若,小若,可讓我找著你了。」
「巧音姐?」我詫異地扶住臉蛋跑的通紅,喘息不止的巧音,好奇地問道,「怎麼了?」
「少主找你呢。」巧音勉強撫平了氣息,才道,「好像很急,你快過去吧。」
祈然找我?做什麼?難道……是步殺有消息了?
我心中一驚,急急地道:「好,他現在在哪?我馬上過去!」
巧音低垂著眼瞼,往西面一個隱在密密樹層後的宅子一指道:「就在那,你從這往前直走,然後左拐,會看到一個大門,上面寫著『雪梨園』,少主就在那裡面。」
「謝謝巧音姐了。」我心中焦急,也沒仔細去注意她的表情,只勉強扯出個笑容,就往前飛奔而去。
巧音看著我離去的背影,嘴角一揚,扯出一個憐憫、嘲諷又冰寒無比的笑容。
忽然,她眼前白光一閃,等定下神時,一個白衣勝雪的男子已經站在他面前,臉上掛著極度慵懶性感的笑容。
「白丞相,」巧音臉上閃過一片紅暈,忙低頭道,「您要我辦的事,奴婢已經都辦好了。」
白勝衣無謂地點了點頭,走近她身邊,忽地伸手勾住她的腰,在她耳邊吐氣道:「那麼,我要怎麼感謝你呢?」
巧音面上燒了個通紅,臉貼近了他的胸膛,嗔道:「白丞相就喜歡戲耍奴婢,其實是那個女人自己不自量力,竟然妄圖勾引少主……奴婢不過是……嗚……」
她的櫻唇忽然被密密吻住,臉上熱潮泛泛,呻吟之聲從她的喉間溢出。她慢慢閉上了眼睛,全心全意享受這期待已久的熱吻。
忽然,她猛地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盯著前一刻還摟著他的男子。身體因為失去了支撐之力而緩緩癱軟,嘴角滲出暗紅的血絲……
「為……為什麼……」巧音伸手想抓住那白色的衣擺,但終究……手無力地垂下……圓睜著眼睛,卻生機全無。
「為了感謝你啊!」白勝衣嘴角淺笑依舊,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挑了一點粉末灑在巧音嘴角,粉末遇血竟開始沸騰、腐蝕蔓延,片晌之後,一股濃烈地焦臭味瀰漫在空氣中,地上卻只恐怖地餘下一套女子衣衫。白勝衣收起那套衣服,又驅散煙霧,冷酷地自語,「所以,才要給你一個死亡之吻。」
他抬頭望向剛剛那個少女消失的方向:「雪梨園……」如魔潭般深邃的眼中洶湧出無比殘忍嗜血的神光,淡淡道:「除了步殺,進去的人……殺無赦!那麼,這個步殺托付給你的女人,結局又將如何呢……?」
「雪梨園,好有詩意的名字。」我皺眉看著眼前緊閉的朱紅色大門,只是抱著僥倖心裡輕輕一推,沒想到那門……竟然吱啞啞地開了……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提起裙擺,往裡面走去。
一進大門,一股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馥郁而不濃烈的花香、自然原始的生命力、清澈無雜的水的味道如交融般混合在一起,刺激了我全身每個細胞,只覺連日來的憂慮、煩惱和疲倦都被瞬間驅散了個乾淨。
我輕閉上眼,狠狠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復又睜開,不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好美啊!」我走前了幾步,不斷轉著圈環視四周。宅子的中央是一個很大的湖,湖面藍光蕩漾,微波粼粼,映著春日的陽光和藍天,當真是美綸美煥。
湖的兩旁種滿了柳樹,春日正是柳樹發芽的日子,細細的柳條綴著點點嫩芽,在仍有些微涼的風中輕輕拂擺,雖不似夏天那麼綠柳成蔭,卻格外地生機盎然。
一陣淡淡的熟悉的花香侵入鼻尖,我放眼看去,只見湖的四周成片地種著許多杏樹,杏花在風中輕輕飛揚,欲墜非墜,卻擋不住撲鼻花香,夾雜著湖中氤氳的水氣灑灑瀰漫……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我渾身猛地一顫,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
淚有點鹹有點甜
你的胸膛吻著我的側臉
回頭看踏過的雪
慢慢融化成草原
而我就像你沒有一秒曾後悔
「你不覺得能在這大自然中臨湖而居是件很美妙的事情嗎?」
「湖的兩旁要種滿柳樹,對了,就像昌平鎮上那個宅第一樣,楊柳扶岸。再在四周種上幾株杏花,嘿嘿,雖然有些取巧,可不真真應和了僧志南的詩:『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我一步步往那幢遠沒有外面皇宮富麗堂皇的普通宅子走去,每一步,每一步,都彷彿要用盡我一身的精力,一身的勇氣……
我站在宅子外面看著那湖……又抬頭望向宅子的大門上,用隸書寫的——「無游」二字,明明那麼蒼勁有力的字體,我卻能看到滴著血的傷悲,絲絲扣扣……
久遠的記憶彷彿是上輩子的,卻忽然在這一世甦醒,衝擊著我的眼睛,我的心……
「房屋就蓋在這裡。先旨聲明我可不要草屋,一吹就倒了。」
「也不要太大,像你那個叫啥啥的宅子,就我們三個人住,也太空曠了,倒是比較適合鬧鬼,半夜醒來沒準自己先把自己嚇死。我們只求漂亮結實為上。」
我轉過身,一步步踏進那宅子。宅子真的很簡單,只有三間房,房門外都掛著燈籠。當冰良的手觸上那盞寫著「水冰依」三個字的燈籠時,我的眼淚終於抑制不住噴薄而出……
滿滿溢溢的是感動,是悔恨,是荒涼,點點滴滴,侵蝕著我本就混沌的靈魂和心。
我輕輕推開了門,沒有撲面的灰塵,沒有潮濕的霉味,只有清淡憂傷的花香夾雜著木質的書香,無法阻止地……一點點滲入我全身……
愛那麼綿那麼粘
管命運設定要誰離別
海岸線越讓人流連
總是美得越蜿蜒
我們太倔強
連天都不忍再反對
「我的房間一定要有個大窗戶,面對著湖,朝南的。屋裡的東西不要多,有桌有椅有床就好。床頭最好有燈和書架,無聊了就翻來看。」
「當然,還有樣東西不能少,就是試衣鏡。試衣鏡懂不?就是很大很長那種,能照出整個人的……」
我只手緊緊地摀住顫抖的雙唇,迷濛的水霧中,梨花的花瓣,一片片如落雨般,飄進房中,落在我身上……
「嗯,窗前種什麼呢?我想想,對了,種梨樹。『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哈,多浪漫的意境啊!」
眼淚彷彿要將我全身的水分都流盡般洶湧磅礡地不斷落下。滾燙的液體灼傷了我的手,我的唇,我的心……
我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我怎麼可以……讓祈然抱著如此悲傷絕望的心情,建造這所雪梨園呢?
「誰讓你進來的?」冰冷仿如利劍的聲音,夾雜著千鈞的殺意在我背後響起。
我渾身猛地一震,緩緩轉過身來。
深情一眼摯愛萬年
幾度輪迴戀戀不滅
把歲月鋪成紅毯
見證我們的極限
心疼一句珍藏萬年
誓言就該比永遠更遠
要不是滄海桑田
真愛怎麼會浮現
祈然臉上沒有帶面具,身上的衣服沾了很多泥土和草屑,手上還拿著裝花籽草種的空布袋。絕世的容顏,頎長的身形,風神俊秀,彷彿初見時那般,佇立在我面前……
「進到這裡的人,殺無赦……」他輕輕放下手中的布袋,左手摸上腰間,冷酷無情地開口,「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只是,當時的溫柔,當時的溫暖,竟如隔世般的夢幻般,被他渾身的森寒和冰冷,驅散了個乾淨。
「祈然……」我唇動了動,眼淚的苦澀點點滲進舌間。對不起,讓你那麼難過,讓你那麼絕望,我……,「我……」
「唰——」我的話沒能說出口,只覺寒光在眼前一閃,冰冷的殺氣已經籠罩了全身。
祈然抽出腰間的長劍,沒有半分遲疑地向著我急襲而來。
「祈然——!」我大聲地叫他。速度太快了,抽出絕絲也好,閃避也好,都來不及……他是真的真的想殺了我,在這個為水冰依而建的房中,親手殺了我……
好冷,好痛——我被一股強勁地力道摜倒在地上,垂下的眼瞼能瞥見那把閃著寒光的劍已經沒入我體內,卻不是心臟。
我困難地扯出一個笑容,祈然他……終究還是偏離了方向……
劍尖閃著寒光,卻不沾半滴血地直指著我,祈然的臉上有片刻的怔忪,卻馬上被無邊的絕望和恐懼所替代。
他望著我,絕世的容顏慘白冰冷,又彷彿根本不是在看著我,一字一句荒涼地、不帶感情地說:「就算死,也要讓你滾出這房間再死……」
他明明面無表情,他明明那麼決絕殘忍,我卻彷彿看到他的心在滴血,在哭泣……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心底深處我其實……是在渴望的,渴望他能認出我來,渴望他告訴我,他並沒有娶妻……
可是,這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自私!讓祈然親眼看著我死去,讓祈然一個人背負著我們當年的憧憬和快樂,孤獨地思念,無止境的悲傷……
一次次在這裡懷念,又一次次在這裡絕望……甚至連步殺也離他而去……
「祈然……」
對不起,真正沉迷於過去,無法自拔的人不是你,是我!
如果,早在墜崖醒來的那一刻就回去找你;如果,早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告訴你,我還活著,請你不要這麼絕望;如果……
「我沒有……」聲音忽然被冰凍在那一刻,我驚惶地發現,聲帶隨著顫抖的身體被凍僵,剛剛沒入長劍的傷口已泛出殷紅的霜花。
無法動彈,無法說話,甚至……無法好好呼吸!
老天,請你不要在這個時候,跟我開如此大的玩笑!我想告訴祈然,我是水冰依;我想告訴他,我沒有死;我想告訴他,求求你不要再這麼悲傷和絕望……
可是,唇凍地發冷發紫,任憑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從中吐出一句話。
聲帶彷彿被扯斷了一般,除了無聲,還是無聲。
祈然一把將我從地上拖起來,我全身冰冷麻木,甚至除了心口,根本感覺不到疼痛。淚水,被凝結在體內,我想要呼喊,想要阻止,想要緊緊抱著他哭泣……都只是妄想……
可是,祈然沒有再看我一眼,彷彿在害怕自己的遲疑和後悔。如拖著破布般,拽著我,倏忽之間穿出宅子,躍到雪梨園的大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