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橋 正文 民國廿四年秋北平
    「好,現在考考你。什麼是『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志高手長腳長地蹲在小木板凳子上,一邊用一個豆包市剪裁縫製而成的,漏斗形大網去撈動小金魚兒,一邊笑嘻嘻地在想。

    「你別躲懶,快回答老師的問題,別動!我這是『燙尾』的!病了,別打擾它。」

    小姑娘一手搶回那個扯子,便再逼問:

    「快說!背都不會背,難道解也不會解?」

    「我這個我明白。美人跟英雄都是一個樣兒的,就是不可以讓他們有花白花白的頭髮,這時是給雙妹喀染髮油賣廣告的——用了雙妹喝,不許見白頭。」

    「你怎麼亂來?」小姑娘信手一掀手中那紙本,正想再問。

    志高岔開了:「哪兒來的破書?」

    「前年在琉璃廠書攤上買的,正月裡廠甸廟會,也照樣出攤,我爹見地攤子好寒愴,只有這本書還登樣——」

    「前年?前年我還不認得你們哪。」

    「再問你:『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呢?」

    「那是說,看到花開得好,非摘它幾朵,來晚了,讓人家給摘了去,只得折枝去作帚子用。」

    「哎,你看你,一點學問都沒有,狗改不了吃屎。爹還說要我管你念唐詩。」

    「我是狗,那有什麼?好,我是狗,你是水泡眼。」

    「水泡眼才值錢!你看我這幾個水泡眼,我還捨不得賣出去。名貴著呢。」

    志高看著那副小小的擔子,木盆中盛了半盆清水,用十字木片隔成四格,一格是大金魚,一格是小金魚,一格是黝黝潑潑的深以,一格是翠綠的水藻,邊上掛了個她剛奪去的扯子。真的,崇文門外西南的「金魚池」,就數這龍家小姑娘的最寶。

    她是個圓滾滾的小個子,很爽氣。有雙圓滾滾的眼睛,微微地凸出,就像金魚中的水泡眼。

    小姑娘專賣的是龍睛和水泡。她本性龍,喚龍小翹。也許爹娘沒想著到底會成了賣金魚的,要不也會改個名兒「小睛」,龍小睛,比較好聽。她不喜歡「小翹」,翹是「翹辮子」的翹,十分的不吉利。

    龍睛是金魚中的代表魚,細球類,雙球結實膨大對稱挺立,是為上品。當不了龍睛,只好當水泡。

    水泡也不錯了,它頂上有兩個柔軟而半透明的漂動的泡泡,個兒圓,身長尾大。游動時尾巴擺動,像朵大開的花;靜止時尾巴下垂,便如懸掛著的經羅。有一種喚「硃砂水泡」,是通身銀白,唯獨兩個大水泡是橙紅色的。因此,她也愛穿黃花幽幽的衣褲。

    遠看近看,不外是尾小金魚。

    志高促狹地調侃她:「喂,水泡眼,把你扔進河裡,怎麼個游法?」

    她閃閃那圓眼睛。不答。

    「像這『燙尾』則巴?一爛了就不好了,沒折。」

    「會好的,你別瞧不上,等它脫色了,又養在老水裡,過一陣,更好看。」

    「噴噴噴,可惜你不是它。」』

    話還未了,水泡眼劈劈啪啪地灑了志高一臉水。志高逃之夭夭。

    小翹見他走了,無事可做,繼續哈喝:「吱—一大金魚兒——小金魚兒來——哎——」

    招來一些貪玩的小孩圍著看。

    正埋首撈著尾橘紅的翻鰓,便聽得一把亮堂的嗓子在為她助威了:「哎——來看了——大金魚兒——小金魚兒——水泡眼——賣不出去的水泡眼

    小翹一扔扯子就追打去。志高在警告:「小攤子坍了,魚給偷了——」嚇得她又撒手往回走。

    志高與一個人撞個滿懷。

    「志高,什麼時候上得了廣和樓?淨跟師妹要,還是那樣沒長性?」

    「快了快了。唐叔叔,懷玉信來了沒有?」

    「信沒來,錢倒是匯來了。夠了,用不完。我也不圖,孩子還是待在身邊的好。你聽說過什麼?」

    「沒。也沒聽說再有什麼電影了。不過也許是一兩年才一部的那種大片子。紅不赤的就好。錢在人在嘛。」

    真的,懷玉的消息淡了,連丹丹的消息也淡了,志高只信儘管那裡岔道幾多,誰進去誰迷門兒,發生了什麼事;也不過是拍電影的餘韻。有聲電影,有聲的世界,就比他多強了,他也很放心。

    不是說不必相濡以沫的魚兒,相忘於江湖麼?那是各有高就,值得稱慶。

    上海離得遠,消息被刻意封鎖了,很久很久,都不被揭發。大城市也有它的力量。

    志高跟的師父姓龍,原是名旦福老闆的一位琴師,他跟他操琴,算起來已是二十六年了。福老闆有條寬亮嗓子,音色優美明淨清純,一度是民初頂尖旦角,誰知這條嗓子,太好了,往往不易長久,到得中年,已經「塌中」,音悶了,人也退出梨園。

    龍師父流落北平市井,只位賣金魚兒。後來,到得廣和樓重操故琴,也看上了宋志高是個「毛胚」,一意栽植,半徒半婿,宋志高仿如大局初定,心無旁騖,一切都是天意,眼看也是這個範疇了。

    頂上一雙翎子,即如編幅田講,或如精挺點水、二龍戲珠,甚或蝴蝶飛翔、燕子穿梭,他都只在這兒了。

    十月小陽春,秋雨結束,冬陽正熾,氣溫很曖昧,向陽處地頭膜畔,草色返青,山桃花還偶然綻放它最後的一兩個粉紅色的花蕾,綽約枝頭。

    志高在他「良宅」前一壁曬衣,一壁曬人。

    小翹遠遠的就揚聲:「你不怕回頭火辣?穿成這個樣兒時

    「不,我是穿了來曬。」

    「你真懶!」

    志高不響。他任由她管頭管腳,罵他。「爹說,你昨兒個踩鑼鼓太合拍,像木偶一樣,身段跟了四擊頭一致,卻又沒心勁了。喂,你坐好一點,歪歪的。」

    「你懂什麼?」志高矚睫著一雙曬得有點暖烘烘的眼睛望天而道:「這回頭,反而殺了個『回馬槍』,還可以熱一陣。水泡眼,給我倒碗甜水來。」

    喝來好愜意。

    志高明白,他自個的「回馬槍」也不過如此。

    龍師父跟他研究一段新腔,總是道:

    「腔不要出人想像的新,大伙聽戲,聽得習慣了,怎麼拉扯,偷、換、運、噴,都有譜兒,要新,必得在習慣裡頭新。」

    所以他更明白了。

    他開始上路,不唱天橋,唱戲院子;不唱開場,不過,頂多到了二軸。他便是穩步上揚的一個小生。

    也會紅的,卻不是平地紅透半邊天。即如放煙火,是個滴滴金,成不了沖天抱。不過比下有塗了,有些人一生都成不了滴滴金。

    二十來歲,一直這樣的便到了三十歲。娶了媳婦兒,添個胖團團,日子也就如此地過下去,地久天長,他老天荒。

    侯大地到了隆冬,一切變了樣,只有命是不變的。漫天飛雪,氣象混飩,街巷胡同似是用丁種不太肯定的銀子鋪成——因為有雜質。不純。

    志高但覺一切如意,兩父女一齊寄望他出人頭地,很用心地夾纏調教。

    夜裡他躺在炕上,家中無火,不能過冬,圍爐之樂,三五人固然好,一二人亦不妨。爐火漸旺,壺中的水滋滋地響著,水開了,沏上壺好香片。要錢方便了,著盒子鋪把紫銅火鍋和盒子菜:醬肉、小肚、白肚、蒸雞、肉九子等,—一送了來這「良宅」,小夥計幫著燃點木炭、扇火,等鍋子開了,端在桌上,說聲「回見」便走了。——好好的請個客,要是懷玉在…要是丹丹在。

    丹丹怎麼喊他的媳婦兒,喚一水泡眼」?喚「嫂子」?三年不見,十分的生疏,要是丹丹在,他親過她的,都不知該怎麼下台好。

    他惶惑而悲哀地輾轉一下,便又入夢了。

    不知如何,夢中的自己居然穿上一套新西裝了,白色的三件頭,灰條子的大領帶,別著個碎鑽的夾子。還有袋表,還戴著鑽戒——要多闊有多闊,人群簇擁,身畔美人明艷雍容,原來水泡眼擦了眼影子也可以這般的美。

    是個出軌的美夢。

    他在夢中歎口氣。

    「唉!」

    只聽得一聲微微的長歎,響自廣和樓外,戲報之前。段嫂停總是在他剛開始嗟歎之際,馬上便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很明白的,表示她在。

    日輪的光彩,不因隆冬而淡薄,它猶頑強地掛在天邊,利用這最後的時機進發最後的光芒。古老的有幾百年歷史的紅牆綠瓦黃琉璃,被鍍上一層金光,像要燎原,像急召一切離群的生命,回家過夜去。

    他道:

    「你念給我聽!」

    她一看戲報,是的,大紅紙,灑上碎金點。

    她念道:「是這個麼?宋志高,《例宴》、《大宴》兩場。呂布:宋志高。就是你要聽的把兄弟了?」

    他提了提手中的一份禮物,那是他手造的一把傘。

    唐懷玉後來成為杭州都錦生絲織廠的一個工人。

    每當號竹的老師傅自淡竹產地餘杭、奉化、安吉等縣挑好了竹,便交到竹骨加工的工人手中去。擦竹、劈長骨、編挑、整形、劈青蔑、銑槽、劈短骨、鑽孔、穿傘盤等。西湖的第一把綢傘,在民國二十三年面世。在此之前,並沒有人想到,絲綢可以用作傘面,春色也上了傘面,整個的西湖美景,都濃縮在一把綢傘上了——是那個頭號工人看不見的美景。

    他把它定了型,一把綢傘三十五根骨,那段竹,從來沒曾劈了三十六根的,是因為他把的關。

    ——沒有誰得知底蘊,從前,他手把上的是刀、槍、劍、裁,是雙錘,一切的把子,在他手上出神入化,是他制敵的武器,是他燦若流星的好日子。

    他從來不曾技癢,把任何一根淡竹盤弄拋接過。總誰說是眼睛不靈光的遺憾。

    要送志高的,選的是「狀元竹」,畫的是「翠堤春曉」。.冬天快要過去了。懷玉怎能忘卻這三年之約?到底他又在一個昏黃淒艷的時分,由落日伴同踐約。他熟悉的腳步攜帶他進了場。

    進得了場,懷玉也就把他的墨鏡給拿下來了。他閉上眼睛,場裡頭很多愛聽戲的,不免也閉上眼睛在欣賞,他終於也是一分子。

    他又問:

    「人多不多?」

    「都滿了。」

    段姆停把她那深紫色的披肩一樓緊,伴他坐下。一瞥靠牆有排木板,也有小孩路起腳尖兒在看。是「看」不是「聽」,滿目奇異。

    果然便是《小宴》,懷玉豎耳一聽,已然認出。咦,換了個娃娃腔呀,呂布來個拔尖扯遠的娃娃腔,到底不同凡響:

    「我與桃園弟兄論短長,關雲長揮大刀猛虎一樣,張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剛,劉玄德使雙劍渾如天神降。……」

    懷玉聽,一句一個「好!」,他很欣慰,忙不迭又問:

    「穿什麼戲衣?」

    她聽一陣,一省得是他問,便道:

    「粉紅色的,深深淺淺的粉紅色,襯彩藍、銀,哎,看他的翎子,一邊抖一邊不抖,多像蟑螂的兩根須!」

    「好看麼?」

    「好看——沒你好看。」

    志高已經在唱:

    怎敵我方天我故龍出海樣,

    只殺得劉關張左遮右擋,

    俺呂布美名兒天下傳揚。

    懷玉一拍大腿:

    「比從前還捧!是他的了!」

    《飼宴》在彩聲中下了幕。志高回到後台,不錯,一上廣和樓就穩了。水泡眼遞他一個小茶壺,還幫他印印汗珠兒。

    他取笑:「力氣這麼變,印印我就受傷了,看哪有人喜歡你?輕一點?」

    一瞥他的彩匣子,在大鏡子旁,原來給插上兩根冰糖葫蘆,大概是她特造的,竹籤子又長又軟,串上十來個山裡紅,比一般的多一倍,遍體晶瑩耀目,抖呀抖,不是他的一雙翎子麼?

    在他開懷地又因滿臉油彩不能大笑時,後台忽有個陌生人在他身後擦過去,低著頭。

    惟志高服中沒有其他了。

    飲場之後,舌端還減了點茶葉子,一吐,是黯綠的一片——當初也曾青翠過呀。他又順手小心一拭,怕壞了油彩,一邊便把自己頂上一雙翎子跟那冰糖葫蘆比劃著,雙方都很頑皮地討對方歡心。

    雖則他常跟水泡眼吵嘴,此刻聲音放至癱軟,也不喊她水泡眼了:

    「小翹姑娘好巧手哩!小生這廂有禮!」她伸手一戳,指頭上便染了脂粉。

    罵管罵,還真是雙俗世的愛侶。一切都是天定。

    一時間眼中沒有其他了。誰料得當初他也有過一段日子,想念一個人,昏沉痛楚,藕斷絲連,還要裝作笑得比平迴響亮。

    「志高,恭喜恭喜!」

    是自上海一役,也就意興闌珊地退出江湖的李盛天李師父。看來,他的確老了。

    李師父現今只在家收徒兒,投他名下的,都是窮家孩子,學習梨園以十年為滿。他不唱了,世上還是有接他班的人,舞台上的精粹,一代一代地流傳下去了。正如生老病死輪迴不息。

    李師父身後領來兩個十一、二歲的師兄弟,挺神氣的。都是學武,走起路來,近八字步龍行虎狀,有點造作,不過一臉精靈,細細地耳語,礙於師父在,不免收斂著,也因為有角兒在,也看傻了眼。

    二人自一個黝黯的角落現身,志高回頭見著,好像墓地看到若干年前的自己和懷玉,吃了一驚。頓時感慨萬端,發了一陣呆,不能言語。

    甩甩頭,方曉得喊:

    「李師父!」

    「志高,你過了今天這一關,就成角兒啦!藝正賣到筋節兒上了。還是你踏實。」

    志高只咧嘴笑:

    「李師父您下面坐好,聽了不對,別當場喝倒好,人後給我一頓臭罵就是。小兄弟來看蹭兒戲麼?有送見面禮沒有?」

    招呼了李師父到場上去。真的有人給送禮物來了。

    他放在手上擺佈一下,是什麼?

    呀,是一把傘。

    水泡眼呼的一下,把它撐開,傘面是輕如雲衣,薄似蟬翼的絲綢呢,她大概一生也未見過這麼好的傘了。

    綢上染就「翠堤春曉」,碧水翠堤,是一種人世的希望。

    「誰的禮物?」志高問:「誰送來的?人呢?」

    「不知道呀?」她瞪著一隻圓眼睛。

    「哎,你替我把他找來——糟,《大宴》要上了。你給我辦好!」

    錢與小鑼已齊奏兩擊,鼓也迫不及待地打碎撕邊了,由接轉快,催逼他上場。戲如生命,沒得延宕。志高先演了再說。

    在上場門的一個角落,正有個低著頭的人影,怔怔地瞅著他對另一個姑娘親暱地叮囑——不是尋常關係。.這個人影,看真點;也是個女的,穿得很厚很重,那棉襖裹著身子,如老去的胭脂敷在一張蠟色的臉上。額前的劉海,像是古代新娘遮蓋春色的碎簾,眼睛自縫隙之間往外探視,異常的瑟縮和卑微。是一種堅持來看人,堅持不被看的姿態。

    如果再看真點,自然驚覺那原來亦是個標緻女子,只是沒來由地邋遢,也很侷促。

    沒有人聽她開口講過一句話。幸虧沒有,否則一定更驚詫,她的發音粗而濁,沉而老,唱戲的,管這嗓音喚「雲遮月」,就像晴空朗月,忽被烏雲橫蓋,進盡全力,還是難以逃逸,再沒有誰見得它的本來面目。

    不單嗓門變了,臉盤兒也變了,臉上的肉消削了,鼻兒尖尖的,煙油四市,嘴唇焦黃。青春早隨逝水東流,逆流而上的,不過是一個殘存的軀殼。

    丹丹。

    天氣雖然冷,後台裡人來人往,也有點蒸。不過她懷裡抱著個熱水袋,很受不得,緊緊地抱著來俗手取暖。

    就這樣,懷抱著她的諾言,來看切糕哥的風光。看他實實在在的快樂。他真是個好人,這是他的好報。

    「我不是好人,這是我的報應。」丹丹看著推康的前台。她在暗,他在明。

    當丹丹自最黑暗的境地醒過來時,史仲明在身邊。

    小命給撿回來,又傾盡全力地保住。

    只是,不知心腸肺腑被敗壞到啥程度?不停地喊痛,一痛險險要昏倒。外面還是好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痛得不治,史仲明惟有讓她抽鴉片,這一抽,就好了,什麼都給鎮住了。

    金先生風光大葬,已是一個月後的事。

    治喪委員會,還是史仲明一手掌握,輪不到他遺言中的老臣於程仕林。生平闊天闊地,最後一次,亦甚哀榮,排場鬧了三天,黨國要員也都安心地來了。金先生是土葬,他沒法到得黃浦江,去追尋他的故人。

    上好的美國防腐針藥令金先生的屍體安詳地躺上一個月,待過了年,一切收拾安頓好了,史仲明才漂漂亮亮地「哭靈」。

    一個大亨急病身故,一個大亨乘勢崛起。他又接收了宋小姐,是為了照顧她。

    ——也許一切也不過是為了她。

    「你是誰?我有必要回答你麼?」丹丹如此勢利地瞧不起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發誓要得到她。在全世界尚措然不覺之際,他已處心積慮。

    他讓她每筒只在煙泡上半節對火吸進三五口,緊接著煙斗的下半節,不能吸,因為上半節比較純,臉上不會泛露煙容。待得三筒嫣過,欲仙欲死了,他灌她飲一種中藥金鐵石搬浸好的汁液。

    然後他就要她。

    因為鴉片的芳菲,她的眼神總是迷惑不解的,煙籠霧鎖,不知人間何世。

    史仲明癡心地吮吸著她,恨不得一口吞掉。這個惺忪而又墮落的美人。後來,一段日子之後—…·

    她的腐深了,他的心便談了。因為到手,也不那麼的驕矜。

    史仲明看上長三堂子一個最紅的先生,一節為她做上六七十個花頭,那先生,十分籠絡著新興勢力,看重撐頭。

    漸漸,牡丹也就在急景凋年了。

    福壽膏沒帶來福壽,為了白飯黑飯,很難說得上,女人究竟幹過什麼。只帶來一身的梅毒。

    此番回來,不是走投無路:丹丹是有路要走的,特地回來「道別」。她記得三年之約,目送志高高昇了,然後她便走了。否則她不甘心……「要是找不到,也有個路費回來。」她羞於見他,她徹底地辜負他。

    在上場門,挑簾看著宋志高。宋,她一度借來的姓。信目而下,咦,是志高的娘來了,她胖了很多,非常的慈祥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總有接班的人。紅蓮成為面目模糊的良家婦女,不停地嗑怪味瓜子,真是,當家是個賣瓜子兒的,自己卻是個嗑瓜子兒的。也許還有包炒松子,是留給志高,散戲時好送上後台,很體面地恭賀兒子出人頭地。

    身後有那被喚作「水泡眼」的姑娘,在乖乖遵從志高的吩咐,巴喀巴喀如金魚兒永遠不閒著的大嘴巴:「誰送來的傘?有誰見過他?呀,有張條子

    正想打開條子一看,忽見上場門有個排簾的,臉生,水泡眼疑問:

    「咦,這嬸子來找誰?」

    丹丹一驚,忙亂中,只得擦過忙亂的人的肩逃去。

    「嬸子」?——可見大龍鍾了。

    不是老,不是梅毒,是完完全全的,大勢去矣。

    「曖,熱水袋給丟了——」

    丹丹頭也不回。冷,走得更堅決。

    連在這般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都不可以呆下去。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子然一身,她被所有人遺棄了!自己也不明白,漂泊到什麼地方去好?

    只得專心地找點事情幹上。丹丹頭也不回地走了。

    志高便自下場門進來,一見那條子:「平安。勿念。保重。懷玉。」

    他就像一條蜈蚣彈跳而起,翻身至台前,自散戲的人潮中,目光一個扯子樣,非把這小子給揪出來。

    久經壓抑,久未謀面的故人。他大喊:

    「懷玉!懷玉!你出來!」

    聲音洪亮地在搜尋追趕。

    如雪後的鬧市,房子被上淡素妝,枯枝都未及變為臃腫不堪的銀條,圍牆瓦面,仿似無數未成形的白蛇在懶懶地冬眠。白茫茫之中,夾雜著一些不甘心的顏色。

    幕一下懷玉就走了。只怕被人潮衝散。她依依挽手:「冷麼?」

    「下雪不冷。雪融時才冷呢,也熬得過去了。」

    足印在雪地上,竟然是筆直的。

    段婢停又問:

    「後天回家去了。有一天光景,你想到哪裡去逛逛?」

    「你呢?」

    「晤,北平最好的是什麼地方?」

    「——有一個喇嘛廟——」

    「喇嘛廟?從沒聽你說過。」

    「雍和宮,我沒說過嗎?小時候還讓人給算過命」

    志高等了半晚、校也下了,人也散了,他把玩著那傘——那一冬都用不上的綢傘,滿懷信心。興致來了:

    「好小子S衣錦榮歸,搭架子來了!我就不信你不亮相,你敢躲起來要老子一頓頓哼!死也要等到你出來不可,媽的,你出不出來?」

    冷寂的後台只他一把嗓子熱鬧著。水泡眼氣鼓鼓地也坐著等,不知所為何事,等的是誰。一切都是空白。眼也翻白了。

    天橋大白天的喧囂,像是為了堆砌夜來的冷寂。

    那座磚石橋,萬念俱灰,一如丹丹的肺腑,十室九空,再也搾不出什麼來了。遠處總有逃難的大人,緊抱著小孩,給他溫暖。他們來自陷敵的東北,無家可歸了,只謙卑地到來「乞春」,希望得點使徐,苟活著,好迎接春天。要真沒吃食,也便把溫暖來相傳。到底有個明天。

    也許要到明天一大早,偶爾一兩個過路人,方才發覺有個笑著的姑娘的屍,死命抱著橋柱不放,若有所待。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不僅知道,也正一點一點地覺出來,忽地有一種奇異的輕快,步步走近,那未知的東西。間中她身體驚跳,抽搐,那是因為她的血要流瀉出來,中途受了險阻,然而,厚重的棉襖貪婪地自她腕上深切的刀口子,骨碌地吸盡了血,顏色因而加深,更紅了,無法看出本來面目。

    漸漸地非常的渴,非常的冷,伸出顫抖的黛染煙黃的手,抓住身邊任何東西,就緊抱著,以為這就可以暖和暖和。

    渴死和水冷死的人臉,是「笑臉」,肌肉僵化了,上唇往上一縮,笑得很天真,很驕傲。在這惟淬浮生,依舊樂滋滋地聽著:

    「嗚——呀——嗅一

    夜闌人靜,更析聲來自遙遠莫測的古代,幾乎聽不清楚了。

    忽然,天地間有頭迷路的貓兒,黑的,半報雜毛也沒有。淒惶地碰上她。它滿目奇異地瞪著她,不辨生死,不知底蘊。情急之下,一跳而過,朝北疾奔。

    就像被個頑皮的小姑娘追逐著。

    朝北,

    直指

    雍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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