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歷史小說) 第四卷 第四章
    第四章

    第四章

    進入甲申年,多爾袞每天都在注視著關內的局勢變化。他獲得關內的各種消息,主要依靠派許多細作在北京打探。對探到特別重要消息的細作,不惜重賞。關於北京朝廷上的忙亂舉措和紛爭,以及「陝西流賊」的重要活動,幾乎是每天或每隔三兩天就有潛伏在北京的細作報到盛京,先密報到兵部衙門,隨即火速稟報到睿親王府。住在瀋陽城內的多爾袞,天天都在考慮如何率大軍進入中原,而明朝當局卻因自顧不暇,沒有時間考慮滿洲敵人的動靜。至於李自成,一則被一年多來軍事上的不斷勝利沖昏了頭腦,二則目光短淺,不懂得他東征幽燕進入北京以後的強敵,並不是一籌莫展的崇禎皇帝和好比日落西山的大明朝廷,而是崛起於遼東的、對關內虎視眈眈的所謂「東虜」,所以對關外的情況知之甚少甚或全然不知。

    大約在正月下旬,多爾袞連得探報,說那個名叫李自成的「流賊」首領已經在西安建立了大順朝,改元永昌,並且從去年十二月底到今年正月初,派遣了五十萬人馬分批從韓城附近渡過黃河,進入山西境內,所向無敵,正在向太原進兵,聲言要進犯北京,奪取明朝江山。這一消息不僅來自朝野驚慌的北京,也來自吳三桂駐守的寧遠城中。當時寧遠已經是明朝留在山海關外的一座孤城,但是由於吳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都住在北京城中,而吳三桂與駐節永平的薊遼總督王永吉也常有密使往來,所以從寧遠城中也可以知道北京的重大消息。從北京、永平和寧遠城中探聽到的「流賊」正在向北京進犯的消息大致相同,使多爾袞不能不焦急了。

    在愛新覺羅皇族中,最有雄才大略的年輕領袖莫過於多爾袞這位親王。他從十八歲就帶兵打仗,不僅勇敢,而且富於智謀,後來成了皇太極政權圈子中的重要親王。去年八月間,皇太極突然去世之後,皇族中有人願意擁戴他繼承皇位,他自己也有一部分可靠的兵力,然而他為著安定清國大局,避免皇室請王為皇位繼承問題發生紛爭,削弱國力,他堅決不繼承皇位,也打退了別人覬覦皇位的野心,嚴厲懲罰了幾個人,同時他緊緊拉著比他年長的、且有一部分兵力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同心擁戴皇太極的六歲幼於福臨登極,由他和鄭親王共同輔政,被稱為輔政親王。

    他自幼就以他的聰明和勇敢,在諸王貝勒中表現非凡,受到父親努爾哈赤的寵愛,也受到同父異母的哥哥皇太極的特別看重。他自己雖然口中不說,然而環顧同輩,不能不自認為是愛新覺羅皇族中的不世英雄。由於他在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就有進兵中原,滅亡明朝,遷都北京,以「大清」國號統治中國的抱負,所以在皇太極突然病逝之後,在舉朝震驚失措、陷於皇位紛爭,滿洲的興衰決於一旦之際,他能夠以其出眾的智謀和應變才能,使不懂事的小福臨登上皇位,為他以後實現統兵進入中原的大計準備了條件。然而,像多爾袞這樣具有巨大政治野心的人物,對與濟爾哈朗共同輔政這件事並不甘心,他必須在統兵南下之前實現兩件大事:一是將大清國的朝政大權和軍權牢牢地拿到他一個人手中;二是再對心懷不滿的肅親王豪格搞一次懲罰,除掉日後的禍患。

    多爾袞在與濟爾哈朗共同輔政之初,利用濟爾哈朗思想上的弱點,不失時機地建立他的專政體制。濟爾哈朗的父親名叫舒爾哈赤,是努爾哈赤的同母兄弟,協助努爾哈赤起兵,反抗明朝,吞併建州各部,戰功卓著,聲名不下於努爾哈赤。大概是由於疑忌心理,努爾哈赤忽然搞去了舒爾哈赤的兵權,將他禁錮起來,隨後又秘密殺掉,又殺了舒爾哈赤的兩個兒子。這一件努爾哈赤殺弟的慘案並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在努爾哈赤生前不允許隨便談論,他死後在皇室和群臣中也不許談論。當父兄們被殺害的時候,濟爾哈朗尚在幼年,由伯父努爾哈赤養大,也受皇太極的恩眷,初封為貝勒,後封為親王。這一件家庭悲劇在他長大後從來不敢打聽,更不敢對伯父努爾哈赤有懷恨之心,從小養成了一種謹慎畏禍的性格,只希望保住親王的祿位,在功業上並無多的奢望。多爾袞平日看透了濟爾哈朗性格上這些弱點,所以拉住他共同輔政,為自己實現獨專國政的野心做一塊墊腳石,以後不需要的時候就一腳踢開。

    大清國的武裝力量分為滿洲八旗、漢軍八旗、蒙古八旗。基本武裝是滿洲八旗。滿洲八旗分為上三旗和下五旗。原來上三旗是正黃旗、鑲黃旗和正藍旗。兩黃旗的旗主是皇太極,而正藍旗的旗主是努爾哈赤的第五子愛新覺羅-莽古爾泰,天命元年時被封為和碩貝勒,是滿族開國時的核心人物之一。這上三旗等於皇帝的親軍,平時也由上三旗拱衛盛京。天聰五年(1631),莽古爾泰參加圍攻大凌河城的戰役,他因本旗人員傷亡較重,要求調回瀋陽休息,同皇太極發生爭吵。莽古爾泰一時激動,不由得緊握刀柄,但剛剛將腰刀拔出一點,被皇太極身邊的戈什哈撲上前去,奪下腰刀。莽古爾泰因此犯了「御前露刃」的罪,革掉大貝勒封號,奪去五牛錄1,人員撥歸兩黃旗,又罰了一萬兩銀子。又過了一年多,莽古爾泰暴病而亡,他這一旗的力量便大大衰弱,內部也分化了。多爾袞擔任輔政之後,就同濟爾哈朗一商量,將正藍旗降入下五旗,而將他的同母弟多鐸所率領的正白旗升入上三旗。原來屬於皇帝親自率領的兩黃旗,如今就歸幼主福臨繼承。但福臨尚在幼年,兩旗的重大問題都由多爾袞代為決定。有時多爾袞也通過兩宮皇太后加以控制。這樣,上三旗的指揮權就完全落在他的手中。

    1牛錄--清八旗組織的基層單位。一牛錄為三百人。

    滿洲政權的多年傳統是各部中央衙門分別由親王、貝勒管理,稱之為「十王議政」。多爾袞與濟爾哈朗一商量,於崇德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召集諸王、貝勒、貝子、公、大臣會議,當眾宣佈停止這一傳統制度。大家聽了以後,小聲議論一陣,懾於多爾袞的威勢,不得不表示同意。自從努爾哈赤於明萬曆四十四年(1616)建立後金政權,定年號為天命元年開始,由愛新覺羅皇族的貴族共同聽政,改為各職官分管朝政,聽命於皇帝。這一次的政治體制改革,是滿洲政權的一大改革,也是多爾袞走向個人獨裁的重要一步。

    多爾袞在個人獨裁的道路上步步前進,而濟爾哈朗卻步步退讓。凡有重大決定,都是多爾袞自己決定之後,告訴鄭親王濟爾哈朗,由鄭親王向朝中大臣們宣佈,命大家遵行不誤。鄭親王雖然對多爾袞的步步進逼很不甘心,但是事實上多爾袞在朝臣中的威望日隆,又掌握著拱衛盛京的上三旗兵力,許多朝中趨炎附勢的大臣都向睿親王靠攏,他在不很甘心的情況下被迫做著多爾袞手中一個工具。他已經通過他自己的一些親信知道多爾袞與肅親王豪格勢不兩立,其間必將有一次嚴重的鬥爭。雖然豪格是先皇帝的長於,又是一旗之主,但是一則他的智謀和威望不如多爾袞,二則多爾袞身居輔政親王的崇高地位,又有順治皇帝的母親在宮中給他支持,濟爾哈朗看出來豪格必然會大禍臨頭。他是皇室鬥爭中的驚弓之鳥,密囑他手下的親信官員們千萬不要同肅王府的人員有任何來往,只可暗中探聽消息,不可在人前露出風聲。同時他知道睿親王身有暗疾,經常服藥,而且在朝臣中招來不少人的暗中忌恨。他預料到將來遲早會有一天,睿親王也會有倒運的時候,所以他在表面上忍氣吞聲,而在心中恨恨地說:

    「有些話,到那時再說!」

    甲申正月的一天,濟爾哈朗按照多爾袞的意思,召集內三院、六部、都察院、理藩院全部堂官,用下命令的口氣說道:

    「我今日召見各位大臣,不為別事,只是要面諭各位記住:嗣後各衙門辦理事務,或有需要稟白我們兩位輔政親王的,都要先啟稟睿親王;檔子書名,也應該先書睿親王的名字,將本王的名字寫在後邊。坐立朝班和行禮的時候,都是睿親王在我的上邊,不可亂了。你們都聽清了麼?」

    眾大臣都明白這不是一件平常的事,而是預示今後的朝政會有大的變化。大家在心中凜凜畏懼,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一齊躬身回答:

    「喳!」

    經過這件事情以後,多爾袞在大清國獨裁專政的體制上又向前跨進一步,原來議定的他與鄭親王共同輔政的體制變了,鄭親王的地位突然下降,成了他的助手。多爾袞瞞著濟爾哈朗,從一開始就將實現他的專政野心同親自率清兵南下佔領北京這一擴張野心聯繫在一起考慮。如今他向獨專朝政的目標日益接近,只有兩件事等待實現:一是給肅親王豪格一次致命的打擊,拔掉他在愛新覺羅皇族中的心腹之患;二是在出兵之前將他的稱號改稱攝政王,而不是輔政王。其時,在大清國的文武大臣中,有漢文化修養的人較少,所以有時不能將攝政與輔政的真正性質分清,在稱謂上常常混亂。多爾袞遇事留心,勤於思考,又常同像範文程這樣較有學問的漢大臣談論,長了知識,所以他明白攝政雖然也是輔政,但真正含義絕不同於輔政。他也知道當皇帝尚在幼小年紀,不能治理國家時,有一位親族大臣代皇帝全權處理朝政,沒有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實,這就叫做攝政,如周公輔成王的故事。在擁立福臨登極之初,他已經有此野心,但當時他如果提出來這一想法,必會招致激烈反對。他考慮再三,不敢提出這個意見,而是暗中授意他的一派人物擁護他與鄭親王共同輔政。經過幾個月的醞釀,條件愈來愈對他有利,鄭親王對他步步退讓,甘居下風。到了這時,他要做攝政工,獨攬朝綱的各種條件差不多都接近成熟。一旦他親自率領大軍向中原進兵,將大清國的滿、蒙、漢三股人馬和征伐之權掌握到他的手中,就理所當然地高居攝政王之位了。

    滿洲君臣經過清太宗皇太極的國喪,內部一度為繼承皇位的鬥爭發生較大風波,但因多爾袞處置得當,沒有使國家損傷元氣。事平之後,這割據中國東北一隅的新興王國依然是朝氣蓬勃,對長城內虎視眈眈,準備著隨時趁明朝危亡之機進入中原,佔領北京,恢復四百年前金朝的盛世局面。由於出重賞收買探報,有關李自成向北京進軍以至明朝束手無策的各種消息,紛紛而來。到了甲申年的正月下旬,多爾袞口諭盛京的文武大臣討論向中原進兵之策。許多人平素知道多爾袞的開國雄心,紛紛建議趁「流賊」尚在北來途中,先去攻破北京,以逸待勞,迎擊「流賊」。

    多爾袞雖然遇到這開國機運,感到心情振奮,然而他平日考慮事情比別人冷靜,不肯匆忙就決定南下進兵大計。到了正月下旬,李自成率領的大軍已經破了平陽,一路無阻,直奔太原,並且知道李自成另有一支人馬也準備渡過黃河,作為一支偏師,走上黨,破懷慶,再破衛輝,北上彰德,橫掃豫北三府,然後北進,佔領保定,從南路逼近北京。眼看明朝亡在旦夕,多爾袞連日親自主持在睿王府召開秘密會議,討論決策。

    卻說洪承疇投降以後,生活上備受優待,但沒正式官職,直到此時,多爾袞才以順治皇帝的名義任用他為內院學士,使他與範文程同樣為他的帷幄之臣,時時參與對南朝的用兵密儀。

    今天在睿王府舉行的是一次高層次重要密議,除多爾袞本人外,只有鄭親王濟爾哈朗、範文程和洪承疇。他們討論的最重要問題是要判斷李自成的實際兵力。從北京來的探報是說李自成率領五十萬大軍從韓城渡河入晉,尚有百萬大軍在後。如果李自成確有這麼多的人馬北上,清國滿、蒙、漢全部人馬不會超過二十萬,就決不能貿然南下,以免敗於人數眾多而士氣方盛的「流賊」。考慮著李自成兵力的強大,多爾袞不能不心中躊躇。

    在多爾袞親自主持的前兩次密議中,洪承疇的看法都是與眾不同,使多爾袞不能不刮目相看。洪承疇認為李自成入晉東犯的全部人馬絕不會有五十萬人。他認為,自古「兵不厭詐」,兵強可以示弱,藉以欺騙和麻痺敵人,孫臏對龐涓進行的馬陵道之戰是『以多示寡』的用兵範例。至於曹操的赤壁之戰,荷堅的淝水之戰,則是以弱示強,大大誇大了自己人馬的數量。洪承疇用十分自信的口氣說道:

    「以臣愚見,李賊自稱有五十萬人馬渡河入晉,東犯幽燕,也是虛誇之詞,實際兵力決無此數。兵將人數大概在二十萬至三十萬之間,不會更多。姑且以三十萬計,到北京城下能夠作戰的兵力將不會超過二十萬。」

    多爾袞問道:「你為何估計得這樣少?」

    範文程插言說:「洪大人,我估計李自成來到北京的人馬大概在三十萬以上。」

    鄭親王接著說:「我們的八旗兵還沒有同流賊交過手,千萬不能輕敵。寧可將敵人的兵力估計強一點,不可失之大意。」

    洪承疇思索片刻,含笑說道:「兩位輔政王爺和范學士從用兵方面慎重考慮,願意將東犯的流賊兵力看得強大一些,以便事先凋集更多人馬,一戰全殲流賊,這自然不錯。但是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此古今不易之理。臣在南朝,與流賊作戰多年,對賊中實情,略有所知。賊慣用虛聲恫嚇,且利用朝廷與各省官軍弱點,才能迅速壯大,不斷勝利而有今日。近幾年賊勢最盛,號稱有百萬之眾,然而以臣看來,最盛時不超過五十萬人。鄖陽、均州均為王光恩兄弟所據,為襄陽肘腋之患,李自成竟不能攻破鄖、均。汝南府多麼重要,李自成竟無重兵駐守,任地方紳士與土匪竊據。所以臣說李自成雖有大約五十萬人,還得分兵駐守各處,有許多重要之處竟無力駐守。這樣看來,流賊渡河入晉,東犯幽燕的兵員實數絕不會超過三十萬人。何況此次流賊東犯,與往日行軍大不相同。李自成本是流賊,長於流動。如今在西安建立偽號,又渡河東犯,妄圖在北京正位稱帝,所以他必將文武百官等許多重要的人物帶在身邊,每一官僚必有一群奴僕相從,還得有兵馬保護。試想這三十萬眾,數千里遠征,談何容易!單說糧秣輜重的運送,也得一兩萬人。如此看來,李賊如以三十萬眾渡河東來,沿途留兵駐守,到北京城下時不會有二十萬人。」

    範文程認為洪承疇說出的這個見解有道理,但仍然不敢完全相信,怕犯了輕敵的錯誤。他望望睿親王臉上疑惑不定的神色,隨即向洪承疇問道:

    「洪大人熟於南朝情況,果然見解不凡。但是文程尚不解者是,你說李賊的兵力不多,多依恃虛聲恫嚇,但是他近三年馳騁中原,所向無敵,席捲湖廣,長驅入陝,輕易佔領西安,橫掃西北各地,使明朝窮於應付,已臨亡國危局。這情況你如何解釋?」

    濟爾哈朗先向範文程笑著點頭,然後向洪承疇逼問一句:

    「對,近三年來李自成所向無敵,難道都是假的?」

    多爾袞不等供承疇說話,已經請到洪承疇如何回答,在鐵火盆的邊上磕去煙灰,哈哈大笑,說道:

    「有趣!有趣!現在不必談了。我已經命王府廚房預備了午膳,走吧,我們去午膳桌上,邊吃邊談!」剛從火盆邊站起來,多爾袞又說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要同你們商量一下,看是否可行。如果可行,當然是越快越好,要在李自成尚在半路上就應該見到他,得到他的回書才好。」

    「王爺有何妙棋?」範文程站著問道。

    多爾袞胸有成竹地含笑回答:「我想派人帶著我大清國的一封書子,在山西境內的路上迎見李自成,一則探聽他對我大清國是敵是友,二則親去看看流賊的實力如何。你們覺得此計如何?」

    範文程平日細心,接著問道:「用何人名義給流賊頭目寫信?用輔政王您的名義?」

    多爾袞頗有深意地一笑,隨即輕輕地將右手一揮,說道:

    「走,邊用膳邊商量大事!」

    睿王府正殿的建築規模不大,雖然也是明三暗五,五脊六獸,五層台階,但如果放在關內,不過像富家地主的廳堂。午膳的紅漆描金八仙桌擺在正殿的東暖閣,房間中溫暖如春,陳設簡單。多爾袞同濟爾哈朗井坐在八仙桌北邊的鋪有紅氈的兩把大師椅上,面向正南,多爾袞在左,濟爾哈朗在右。八仙桌的左邊是洪承疇的座位,右邊是範文程的座位。這是睿親王指定的位置,不允許洪承疇謙讓。範文程知道睿親王在進兵滅亡明朝的大事上要重用洪承疇,對洪拱拱手,欣然在八仙桌右邊坐下。

    濟爾哈朗對多爾袞指示洪承疇坐在左邊,雖不說話,但心中暗覺奇怪。他認為範文程在太祖艱難創業時就來投效,忠心不貳。到了太宗朝,更是倚為心腹,大小事由范章京一言而決。他根本不理解睿親王的用心。雖然洪承疇與範文程同樣是內院學士,但是在多爾袞眼中,洪承疇不僅是朝中大臣,而且在今後不久進兵中原的時候更要依靠洪承疇出謀獻策。另一方面,洪承疇在投降前是明朝的薊遼總督,掛兵部尚書銜,二品大員,這一點優於在滿洲土生土長的範文程。多爾袞既然要銳意進取中原,不能不尊重漢族的這一習慣。然而他沒有將這種思想同濟爾哈朗談過,也不曾同範文程談過。倒是範文程心中明白,也知道洪承疇曾經決意不做引著清兵奪取崇禎皇帝江山的千古罪人。此時範文程在心中含笑想道:

    「你洪九老1已入睿王爺的彀中,很快就會引著八旗大軍前去攻破北京,想不做大清兵的帶路人,不可得矣!」

    因為有睿王府的兩個包衣在暖閣中伺候午膳,所以多爾袞根本不提軍事問題,也不談清國朝政。鄭親王和範文程等都明白睿王府的規矩,所以都不提軍情消息。不過他們都急於想知道李自成的實際兵力,好決定大清兵的南下方略。洪承疇雖然已經投降滿洲兩年,但是南朝畢競是他的父母之邦,崇禎是他的故君,所以他也忘不下山西軍情,神色憂鬱地低頭不語。

    1九老--洪承疇字范九。

    自從濟爾哈朗退後一步,擁護多爾袞主持朝政以來,多爾袞就吩咐在西偏院中騰出來五間房屋,警衛嚴密,由內三院的學士們加上滿漢筆帖式數人,日夜輪流值班,以免誤了公事。多爾袞在王位上坐下以後,忽然想到給李自成下書於的事頗為緊急,立即命一包衣去西偏院叫一位值班的內秘書院學士前來。滿族包衣答了聲「喳!」,轉身退出。多爾袞向右邊的鄭親王拿起筷子略微示意,於是兩位輔政王與兩位內院學士開始用膳。過了片刻,在西偏院值班的內秘書院學士來到面前,向兩位輔政屈膝請安。多年袞將向李自成下書的事告訴了他,命他在午膳後趕快起個稿子送來,並把要寫的內容也告訴了他。值班的學士問道:

    「請問王爺,聽說李自成已經在西安僭了偽號,國號大順,年號永昌,這封書子是寫給李自成麼?」

    「當然要給他。不給他給誰?」

    「用什麼人的名義寫這封信?就用兩位輔政王爺的名義?」

    鄭親王剛從暖鍋中夾起來一大塊白肉,還沒有夾穩,聽了這句話,筷子一動,那一塊肥厚的白肉落進暖鍋。他害怕日後萬一朝局有變,有誰追究他夥同多爾袞與流賊暗通聲氣,而足智多謀的多爾袞將罪責推到他一人身上。他暫停再動筷子,眼睛轉向左邊,望了多爾袞一眼,在心中稱讚恭候桌邊的值班學士:

    「問得好,是要請示清楚!」

    多爾袞對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胸有成竹,此時不假思索,滿可以隨口回答,但是他故意向範文程問道:

    「從前,太宗爺主持朝政,有事就問范章京,聽范章京一言而定。范學士,你說,我大清國應該由誰具名為妥?」

    範文程回答說:「此事在我國並無先例,恐怕只得用兩位輔政王爺的名義了。」

    多爾袞搖搖頭,向濟爾哈朗問道:「鄭親王,你有什麼主張?」

    濟爾哈朗說:「我朝已有定制:雖然設有兩位輔政,但朝政以睿親王為主。睿親王雖無攝政之名,卻有攝政之實。這一封給李自成的書信十分重要,當然應該用我朝輔政睿親王的名義發出,收信的是大順國王。」

    多爾袞面帶微笑,在肚裡罵道:「狡猾!愚而詐!」隨即他不動聲色,向肅立恭候的值班學士說道:「李自成已經佔有數省土地,在西安建立偽號,非一般土賊、流寇可比。為著使他對這封書信重視,對前去下書的使者以禮相待,以便查看李自成的實際兵力如何,也弄清楚他對我國有何看法,這封書信必須堂堂正正,用我國皇帝的名義致書於他。不可用我國輔政親王的名義。這是我大清國皇帝致書於大順國王!」

    由於輸政睿親王的面諭十分明確,口氣也很果決,這位值班學士沒有再問,趕快退出去了。

    多爾袞等人繼續用膳。睿親王府的午膳只有一個較大的什錦火鍋,另有四盤葷素菜餚。在午膳的時候,大家都不再談堆國事,東暖閣中肅靜無聲。鄭親王濟爾哈朗一邊吃一邊心中嘀咕:以大清國皇帝名義致書李自成這樣的大事,多爾袞事前競沒有商量,甚至連招呼都不打一聲。洪承疇對睿聲王竟然用大清國皇帝的名義給流賊頭目李自成致送「國書」,合謀滅亡明朝,心中實不贊成。他不敢說出自己的意見,只好低頭用膳。在這件事情上,他更加看出來多爾袞正在步步向獨專朝政的道路上走去,利用順治的幼小,正如古語所云:「挾天子以令諸侯。」他更加明白多爾袞與皇太極的性格大不相同,今後倘若不謹慎觸怒了多爾袞,必將有殺身之禍。

    很快地用完午膳,大家隨著睿親王回到西暖閣,漱過了口,重新圍著火盆坐下。王府的奴僕們悄悄地退了出去。多爾袞點著煙袋,吸了兩三口,向洪承疇問道:

    「洪學士,常聽說李自成有百萬之眾,所向無敵,使明朝無力應付,才有今日亡國之危,你為什麼說李自成的人馬並不很多?是不是有點兒輕敵?」看見洪承疇要站起來,多爾袞用手勢阻止,又說道:「在一起議論賊情,可以坐下說話。你是不是因為原是明朝大臣,與流賊有不共戴天之仇,慣於輕視流賊,所以不願說他的兵馬強盛?」

    「不然。臣今日為輔政工謀,為大清國謀,惟求竭智盡忠,以利輔政王的千秋功業。今日李自成是明朝的死敵,人人清楚。然而一旦李自成破了北京,明朝亡了,他就是我大清國的勁敵。臣估計,李自成到達北京城下,大概在三月中旬……」

    多爾袞感到吃驚,問道:「只有兩個月左右……難道沿途沒有攔阻?」

    「秦晉之間一條黃河,流賊踏冰渡河,竟未遇到阻攔,足見山西十分空虛、無兵防守。流賊過河之後,第一步是攻佔平陽。平陽瓦解,太原必難堅守,破了太原之後,山西全省人心瓦解,流賊就可以長驅東進,所以臣估計大約三月中旬即可到北京城下。」

    範文程說道:「太原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流賊如何能輕易攻破?」

    洪承疇說。「山西全省空虛,太原雖是省會,卻無重兵防守。況巡撫蔡茂德是個文人,素不知兵,手無縛雞之力。臣敢斷言,太原必不能守;蔡茂德如欲為忠臣,惟有城破後自盡而已,別無善策。」

    多爾袞又問:「你說李自成到北京的人馬只有--」

    「十萬,頂多二十萬。」

    鄭親王插了一句:「老洪啊,南邊的事你最清楚。要是你把流賊到北京的兵力估計錯了,估計少了,我們在戰場上是會吃虧的!」

    「臣估計,假若流賊以三十萬人渡河入晉,實際可戰之兵不會超過二十五萬。入晉以後,凡是重要地方,必須留兵駐守,彈壓變亂。例如平陽為晉中重鎮,綰轂南北,必須留兵駐守。上黨一帶背靠太行,東連河內,在全晉居高臨下,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失上黨則全晉動搖,且斷入豫之路,故李賊必將派重兵前去。太原為三晉省會,又是明朝晉王封地。太原及其周圍數縣,明朝鄉宦大戶,到處皆是。流賊攻佔太原不難,難在治理,故必須留下大將與重兵駐守。太原至北京,按通常進兵道路,應該東出固關,沿真定大道北上,進入畿輔。從太原至北京共有一千二百里,有些重要地方,必須留兵駐守。臣粗略估計,李賊到達北京城下兵力,只有十幾萬人,甚至不足十萬之數。但李賊破太原後向北京進犯路途,目前尚不清楚。等到流賊破了太原之後,方能知道流賊進犯北京的路途,那時更好判斷流賊會有多少人馬到達北京城下。」

    鄭親王問道:「從太原來犯北京,出固關,破真定往北,路途最近也最順。流賊不走這條路,難道能走別處?」

    洪承疇說:「明朝在大同、寧武、宣府等處那有大將鎮守,且有重兵,都是所謂九邊重鎮。如留下這些地方不管,萬一這些地方的武將率領邊兵搗太原之虛,不惟全晉大亂,巳使李自成隔斷了關中之路,在北京腹背受敵。由此看來,李賊攻破太原之後,稍事休息,不一定馬上就東出固關,進攻真定,直向北京。說不定逆賊會先從太原北犯,一支人馬由他親自率領,破忻州,出雁門,攻佔大同,而另由一員大將率領偏師,從忻州趨寧武。大同與寧武如被攻陷,即清除了太原與三晉的後顧之憂。依臣看來,倘若李賊破太原後仍有二十萬之眾,他會自率十萬人東出固關,經真定進犯北京。倘若他親自率大軍自太原北出忻州,攻佔大同、寧武,不敢自太原分兵,即證明他的人馬不多。」

    「有道理!有道理!」多爾袞在心中稱讚洪承疇非同一般,隨即又問道:「李賊破了大同與寧武之後,仍然回師太原,出固關走真定北犯麼?」

    「不會。那樣繞道很遠,且費時日。」

    「李賊從大同如何進犯北京?繞出塞外,豈不路程很遠?」

    「其實也遠不了多少。自太原向北,走忻州、代州,出雁門關,到大同,大約是七百里路。自大同走塞外入居庸關到北京,約有九百里路。從大同經宣府,直抵居庸關,並無險阻,也無重兵阻攔,可以利用騎兵長驅而進。」

    濟爾哈朗說:「可是八達嶺與居庸關號稱天險,明軍不能不守。」

    「若以常理而言,王爺所論極是。然而目前明朝亡在旦夕,變局事出非常。太原如陷賊手,必然舉國震動,人心離散,有險而不能固守。流賊攻下大同與宣府之後,居庸關可能聞風瓦解,不攻自破。縱然有兵將效忠明朝,死守關門,但自古作戰,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善用兵者可以乘暇搗隙,避實就虛,攻其所不備,趨其所不守,攻北京非僅有居庸關一途。明正統十四年秋天,英宗在土木堡兵潰,被也先所俘。十月間,也先乘北京空虛,朝野驚惶之際,長驅至北京城外,就避開居庸關,而是下太行,出紫荊關,循易州大道東來,如入無人之境。此是二百年前舊事,說明居庸關並不可恃。再看近十五年來,我大清兵幾次南下,威脅北京,馬踏畿輔,進入冀南,橫掃山東,破濟南、德州,大勝而還,都是避開山海關。所以依臣愚見,倘若逆賊走塞外東來,在此非常時期,明朝上下解體,士無鬥志,居庸關的守將會開門迎降,流賊也可以繞道而過。說不定流賊尚在幾百里外,而勸降的使者早已進入居庸關了。」

    濟爾哈朗稱讚說:「老洪,你說得好,說得好,不怪先皇帝對你十分看重,說你是我大清兵進入中原時最好的一個帶路人!」

    範文程對洪承疇的這一番談論軍事的話也很佩服,接著說道:「不日我大清兵進入中原,佔領北京,掃除流賊,洪學士得展經略,建立大功,名垂青史,定不負先皇帝知遇之恩。」

    聽了鄭親王和範文程的稱讚,洪承疇絲毫不感到高興,反而有一股辛酸滋味湧上心頭。他明白,從前的皇太極和目前的多爾袞都對他十分看重,但是兩年來他沒有一天忘記他的故國,也沒有忘記他的故君。這種心情他沒有對任何人流露過,只能深深地埋在心中。最近他知道李自成已經在西安建號改元,正在向北京進軍,心中暗暗憂愁。他十分清楚,自從楊嗣昌被排擠離開中樞,督師無功,在沙市自盡之後,崇禎周圍的大臣中已經沒有一個胸有韜略的人。後來的兵部尚書陳新甲,還算是小有聰明,勤於治事,可惜被崇禎殺了。崇禎左右再無一個真正有用之人。勳臣皆紈-之輩,大僚多昏庸之徒,縱有二三骨鯁老臣,也苦於門戶紛爭,主上多疑,眼見國勢有累卵之急,卻不能有所作為。想到這裡,他不禁在心中暗暗歎道:

    「嗚呼蒼天!奈何奈何!」

    近來洪承疇不但知道李自成已經率大軍自韓城附近渡河入晉,指向太原,聲稱將東征幽燕,攻破北京,而且知道大清朝廷上也在紛紛議論,有些人主張趁流賊到達幽燕之前,八旗兵應該迅速南下,搶先佔領北京及其周圍要地,以逸待勞,準備好迎擊陝西流賊。看來清朝正在加緊準備,已經在徵調人馬,加緊操練,同時也從各地徵調糧草向盛京附近運送。近幾年大清國的八旗兵已經會使用火器,除從明軍手中奪取了許多火器之外,也學會自己製造火器,甚至連紅衣大炮也會造了。白天,洪承疇常常聽到盛京附近有炮聲傳來,有時隆隆的炮聲震耳,當然是操演紅衣大炮。他心中明白,這是為進攻作準備。每日黎明,當雞叫二遍時候,他便聽見盛京城內,遠近角聲。海螺聲、雞啼聲,成隊的馬蹄聲,接續不斷。他明白這是駐守盛京城內的上三旗開始出城操練,也斷定多爾袞必有率兵南下的重大決策。於是他趕快披衣起床,在孌童兼侍僕白如玉的照料下穿好衣服,戴好貂皮便帽,登上皮靴,來到嚴霜鋪地的小小庭院。天上有殘月疏星,東南方才露出熹微晨光,他開始舞劍。按說,他是科舉出身,二十三歲中進士,進入仕途,逐步晉陞,直至桂兵部尚書銜,實任薊遼總督,為明朝功名煊赫的二品大員,但是他從少年時代起就懷有「經邦濟世」之志,所以讀書和學作八股文之外,也於閒暇時候練習騎射,又學劍術。往往在校場觀操時候,他身穿二品補服,腰繫玉帶,斜掛寶劍,更顯得大帥威嚴和儒將風流。前年二月間在慌亂中出松山堡西門突圍時候,不意所騎的瘦馬沒有力氣,猛下陡坡,連人栽倒。埋伏在附近的清兵吶喊而出。洪承疇想拔劍自刎,措手不及,成了俘虜,寶劍也被清兵搶去。他在盛京投降後過了很久,皇太極下令將這把寶劍找到,歸還給他。

    在庭院中舞劍以後,天色已經明瞭,身上也有點汗津津的。他在僕人們和白如玉的服侍下洗了臉,梳了頭,然後用餐。早餐時他還在想著目前北京的危急形勢,暗恨兩年前兵潰松山,如今對大明的亡國只能夠袖手旁觀。他習慣上不能把松山兵潰的責任歸罪於崇禎皇帝,而心中深恨監軍御史張若麒的不懂軍事,一味催戰,致遭慘敗。

    此刻,濟爾哈朗、洪承疇和範文程三人又在多爾袞面前議論李自成的兵力實情,這個問題對確定清兵下一步的作戰方略十分重要。洪承疇再沒插言,他所想的是北京的危急形勢和朝野的恐慌情況。他想著北京的兵力十分空虛,又無糧餉,並且朝廷上儘是些無用官僚,沒有一個有膽識的知兵大臣,緩急之際不能夠真正為皇帝分憂。但是他的心事絕不能在人前流露出來,害怕英明過人的多爾袞會怪罪他不忘故君,對大清並無忠心。他想著南朝的朝野舊友,不論認識的或不認識的,兩年來沒人不罵他是一個背叛朝廷、背叛祖宗、背叛君父的無恥漢奸,誰也不會想到他直到今日仍然每夜魂繞神京,心繫「魏闕1」!想到這裡,他的心中酸痛,幾乎要發出長歎,眼珠濕了。

    1魏闕--古代宮門外的建築,是發佈政令的地方,後用為朝廷的代稱。

    多爾袞忽然叫道:「洪學士!」

    洪承疇驀然一驚,沒有機會擦去眼淚,只好抬起頭來,心中說:「糟了!」多爾袞看見了他的臉上的憂鬱神情和似乎濕潤的眼睛,覺得奇怪,馬上問道:

    「流賊將要攻破北京,你是怎樣想法?」

    洪承疇迅速回答:「自古國家興亡,既關人事,也在歷數。自從臣松山被俘,來到盛京,幸蒙先皇帝待以殊恩,使罪臣頑石感化,投降聖朝,明清興亡之理洞悉於胸。今日見流賊傾巢東犯,北京必將陷落,雖有故國將亡之悲,也只是人之常情。臣心中十分明白,流賊決不能奪取天下,不過是天使流賊為我大清平定中原掃除道路耳。」

    多爾袞含笑點頭,語氣溫和地說道:「剛才你忽然抬起頭來,我看見你面帶愁容,雙眼含淚,還以為心念故君,所以才問你對流賊將要攻破北京有何想法。既然你明白我大清應運龍興,南朝歷數已盡,必將亡國,就不負先皇帝待你的厚恩了。我八旗兵不日南下,剿滅流賊,勘定中原,正是你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

    「臣定當鞠躬盡瘁,以效犬馬之勞。」

    「倘若流賊攻破北京,明朝滅亡,崇禎與皇后不能逃走,身殉社稷,你一時難免傷心,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你肯幫助大清平定中原,就是大清的功臣了。」

    洪承疇聽出來多爾袞的話雖然表示寬厚,但實際對他並不放心。他雖然投降清國日淺,但讀書較多,問世較深,知道努爾哈赤和皇太極都是不世的開國英雄,而皇太極的識見尤為寬廣,可惜死得太早,不能完成其胸中抱負。多爾袞也是滿洲少有的開國英雄,其聰明睿智過於皇太極,只是容量不及,為眾人所畏,可以算作一代梟雄。其他諸王,只是戰將之材,可以在多爾袞指揮下建功立業,均無過人之處。至於鄭親王濟爾哈朗,雖以因緣巧合,得居輔政高位,在洪承疇的眼中是屬於庸碌之輩。洪承疇對滿洲皇室諸王的這些評價,只是他自己的「皮裡陽秋」,從不流露一字。因為他對多爾袞的性格認識較深,深怕多爾袞剛才看見了他的愁容和淚痕遲早會疑心他對即將亡國的崇禎皇帝仍懷有故君之情,於是他又對多爾袞說道:

    「目前流賊已入晉境,大約三月間到北京城下,破北京並不困難。臣老母與臣之妻妾、僕婢等三十餘口都在北京居住。前年臣降順聖朝之後,崇禎一反常態,不曾殺戮臣的家人。剛才因北京難守,想到臣老母已經七十餘歲,遭此大故,生死難保,不禁心中難過……」

    多爾袞安慰說:「我現在正在思慮,我是否可以趕快親率滿、蒙、漢八旗精兵進入長城,先破北京,然後以逸待勞,在北京近郊大破流賊。近來朝臣中許多人有此議論,范學士也有此建議。倘若如此,你的老母和一家人就可以平安無事。向北京進兵的時候,你當然同范學士都在我的身邊;一破北京,專派一隊騎兵去保護你家住宅,不會有亂兵騷擾,何必擔心!」

    洪承疇的心中打個寒戰。他千百次地想過,由於他絕食不終,降了滿洲,必將留千古罵名,倘若由他跟隨多爾袞攻破北京,使崇禎帝后於城破時身殉社稷,他更要招萬世唾罵。他自幼讀孔孟之書,在母親懷抱中便認識「忠孝」二字,身為大明朝二品文臣,深知由他帶領清兵進入北京一事的可怕,不覺在心中歎道:「今生欲為王景略1不可得矣!」然而此時此刻,以不使多爾袞懷疑他投降後對大清的忠心要緊。他帶著感恩的神情對多爾袞說:

    1王景略--王猛的字,前秦宰相,曾勸荷堅不要向東晉興兵,後世傳為美談。

    「只求破北京時得保家母無恙,臣縱然粉身碎骨,也要為大清效犬馬之勞,以報先皇與王爺隆恩!」

    多爾袞笑著說:「你空有一肚子學問本事,在南朝沒有用上,今日在我大清做官,正是你建功立業,揚名後世的時運到了。」

    範文程也對洪承疇說道:「睿王爺說得很是,九老,你空有滿腹韜略,在南朝好比是明珠投暗,太可惜了!古人云:『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睿王爺馬上要去攻破北京,奪取明朝天下,你不可失此立功良機。」

    洪承疇正欲回答,恰好睿王府的一名親信包衣帶領在睿王府值班的一位內秘書院的章京進來。值班章京先向睿親王行屈膝禮,再向鄭親王行禮,然後將一個紅綾封皮的文書夾子用雙手呈給睿親王。多爾袞輕聲說:

    「你下去休息吧,等我們看了以後叫你。」

    值班的章京退出以後,多爾袞打開文書夾,取出用漢文小楷繕寫清楚的文書,就是以大清國順治皇帝的名義寫給李自成的書信,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特別是對書信開頭推敲片刻,覺著似乎有什麼問題,但一時又說不出來,便將這書信轉遞給濟爾哈朗。鄭親王不像睿親王那樣天資穎悟,記憶力強,又讀過許多漢文書籍,但是近幾年在皇太極的督責之下,他也能看明白一般的漢字文書,能說一般漢語。他將給李自成的書信看完之後,明白全是按照睿親王在午膳時吩咐的意思寫的,看不出有什麼毛病,便遵照往日習慣,將繕寫的書信轉給範文程看。

    範文程將書稿看了以後,在對李自成應該如何稱呼這個問題上產生猶豫。但是他話到口邊嚥下去了,不敢貿然提出自己的意見。他記得睿親王在午膳時面諭值班學士,這封書子是寫給大順國王李自成的,並且將書子的主要意思都面諭明白。如果他現在反對這封書子的某些關鍵地方,不是給睿親王難堪麼?他的猶豫只是剎那間的事,立刻將書信稿遞給洪承疇,態度謙遜地說道:

    「九老,你最洞悉南朝的事,勝弟十倍。請你說,這封書子可以這樣寫麼?」

    洪承疇對李自成的態度與清朝的王公大臣們完全不同。清朝的掌權人物同李自成、張獻忠等所謂「流賊」的關係多年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素無冤仇,只是近日李自成要攻佔北京,才與清政權發生利害衝突。洪承疇在幾十年中一直站在大明朝廷方面,成為「流賊」的死敵,最有政治敏感。當洪承疇開始看這封書信稿子的第一行時就頻頻搖頭,引起了兩位輔政親王和內院大學士的注意,大家都注視著他的神情,等待他說出意見。

    洪承疇看完稿子,對兩位親王說道:「請恕臣冒昧直言,李自成只是一個亂世流賊,不應該稱他為大順國王。我國很快要進兵中原,遷都北京,勘定四海。這書信中將李自成稱為大順國王,我大清兵去剿滅流賊,就顯得名不正,言不順。天下士民將何以看待我朝皇帝?」

    濟爾哈朗一半是不明白洪承疇的深意,一半帶有開玩笑的意思,故意說道:

    「可是李自成已經在西安建立國號大順,改元永昌,難道他還是流賊麼?」

    洪承疇回答說:「莫說他佔領了西安,建號改元,他就不是一個亂世流賊。縱然他攻佔了北京,在臣的眼中他也還是流賊。」

    「那是何故?」

    洪承疇說:「李自成自從攻破洛陽以後,不斷打仗,不肯設官理民,不肯愛養百姓,令士民大失所望,豈不是賊性不改?自古有這樣建國立業的麼?」

    濟爾哈朗說:「可是聽說他在三四年前打了許多敗仗,幾乎被明朝官兵剿滅。從崇禎十三年秋天奔入河南,此後便一帆風順,大走紅運,直到前幾個月破了西安,在西安建立偽號,確非一般流賊可比。你說,這是何故?」

    洪承疇說:「臣知道,流賊如今已經佔領了河南全省,又佔領了半個湖廣,整個陝西全省,西到西寧、甘肅,北到榆林,又派人進入山東境內,傳檄所至,紛紛歸順。在此形勢之下,人人都以為流賊的氣焰很盛,必得天下,然而依臣看來,此正是逆賊滅亡之道,其必敗之弱點已經顯露。目前議論中國大勢,不應該再是流賊與明朝之戰,而是我大清兵與流賊逐鹿中原。中國氣運不決於流賊氣焰高漲,狼奔-突,一路勢如破竹,將會攻破北京,而在於我大清兵如何善用時機,善用中國民心,善用兵力。目今中國前途,以我大清為主,成敗決定在我,不在流賊。簡言之,即決定於我將如何在北京與流賊一戰。」

    濟爾哈朗認為大清兵的人數不過十餘萬,連蒙、漢八旗兵一次能夠進入中原的不會超過二十萬,感到對戰勝消滅李自成沒有信心,正想說話,尚未開口,忽然睿王府的一個包衣進來,向多爾袞屈膝啟稟:

    「啟稟王爺,皇太后差人前來,有事要問王爺,叫他進來麼?」

    多爾袞問:「哪位皇太后?」

    「是永福官聖母皇太后。聽他說,是詢問皇上開春後讀書的事。」

    「啊,這倒是一件大事!」多爾袞的心頭立刻浮現了一位年輕美貌的婦女面影:兩眼奕奕生輝,充滿靈秀神色。他含笑說:

    「你叫他回奏聖母皇太后:說皇上開春後讀書的事,我已經命禮部大臣加緊準備,請皇太后不必操心。一二日內,我親自率禮部尚書侍郎和秘書院大學士去皇上讀書的地方察看,然後進宮去向聖母皇太后當面奏明。」

    「喳!」

    稟事的王府包衣退出以後,多爾袞將眼光轉到了洪承疇的臉上,濟爾哈朗和範文程也不約而同地注視著洪承疇。可是就在這片刻之間,多爾袞的思想變了。首先,他也不相信李自成的兵力有所傳的強大;其次,他認為不要多久,對李自成的兵力就會清楚;第三,他在率兵南征之前有幾樣大事要做,這些事目前正橫在他的心中。哪些事呢?他此時不肯說出,也不想跟濟爾哈朗一起討論。於是他慢吞吞地抽了兩口旱煙,向洪承疇說道:

    「給李自成的那封書子,你有什麼意見?」

    「以臣愚見……」

    滿洲人對「流賊」與明朝的多年戰爭不惟一向漠不關心,反而常認為「流賊」的叛亂,使明朝窮於應付,正是給滿洲兵進入中原造成了大好機會。多爾袞在午膳時口授給李自成的書信以禮相稱,一則因為大清國對李自成並無宿怨,二則多爾袞不能不考慮到倘若李自成確實率領五十萬大軍北來,在北京建立了大順朝,必然與偏處遼東的大清國成為勁敵,過早地觸怒李自成對大清國沒有好處。此刻重新思索,開始覺得用大清皇帝的名義寫信稱流賊首領李自成為「大順國王」似乎不妥,但是到底為什麼不妥,他沒有來得及深思,看見洪承疇正在猶豫,多爾袞說道:

    「南朝的事你最熟悉,對李自成應該怎樣稱呼呢?」

    洪承疇在心中極不同意稱李自成為「大順國王」,對此簡直有點憤慨,但是他不敢直率地對多爾袞說出他的意見,稍一遲疑,向多爾袞恭敬地回答說:

    「這書信是內院學士遵照王爺的面諭草擬的,臣不敢妄言可否。」他轉向範文程問道:「范學士,南朝的情況你也清楚,你看目前對李自成應該如何稱呼為宜?」

    範文程說:「目前明朝臣民視李自成為流賊,我朝皇帝在書信中過早地稱他為『大順國王』,恐非所宜,會失去南朝臣民之心。」

    「應該如何稱呼為妥?」多爾袞又問。

    範文程說:「臣以為應稱『李自成將軍』,不必予以『國王』尊稱。」

    多爾袞沉吟說:「那麼這書信的開頭就改為『大清國皇帝致書於西安府李自成將軍』,是這樣嗎?」

    範文程不敢貿然回答,向洪承疇問道:「請你斟酌,書信用這樣開頭如何?」

    洪承疇感到這封用大清國皇帝具名發出的極為重要的書信,對李自成不稱國王,只稱將軍,僅使他稍覺滿意,但不是完全滿意。在這個稱呼上,他比一般人有更為深刻的用心,但是他不想馬上說出。為著尊重睿親王的時候不冷落另一位輔政親王濟爾哈朗,他轉望著濟爾哈朗問道:

    「王爺,尊意如何?」

    鄭親王笑著說:「操這樣的心是你們文臣的事,何必問我?」

    多爾袞猜到洪承疇必有高明主意,對洪承疇說道:「有好意見你就說出來,趕快說吧!」

    洪承疇說:「以臣愚昧之見,流賊中渠魁甚多,原是飢餓所迫,聚眾劫掠,本無忠義可言。一旦受挫,必將互相火並,自取滅亡。故今日我皇帝向流賊致書,不當以李自成為主,增其威望。書中措辭,應當隱含離間伙黨之意,以便日後除罪大惡極之元兇外,可以分別招降。又聽說逆賊已經在西安僭號,恢復長安舊名,定為偽京,故書信不必提到西安這個地方,以示我之蔑視。臣以待罪之身,效忠聖朝,才疏學淺,所言未必有當。請兩位輔政親王鈞裁。」

    濟爾哈朗趕快說:「我同睿親王都是輔政親王,不能稱君。」

    漢文化程度較高的多爾袞知道鄭親王聽不懂「鈞裁」二字,但是不暇糾正,趕快向範文程問道:

    「你認為洪學士的意見如何?」

    「洪學士所見極高,用意甚深,其韜略勝臣十倍,果然不負先皇帝知人之明。」

    多爾袞向洪承疇含笑說道:「你就在這裡親自修改吧,修改好交值班的官員謄清。」

    洪承疇立刻遵諭來到靠南窗的桌子旁邊,不敢坐在睿親王平日常坐的蒙著虎皮的朱漆雕花太師椅上,而是另外拉來一把有墊子的普通椅子,放在桌子的側邊。他坐下以後,打開北京出產的大銅墨盒,將筆在墨盒中膏一膏,然後迅速地修改了書信的稱謂,又修改了信中的幾個地方,自己再看一遍,然後回到原來在火盆旁邊的矮椅上,用帶有濃重福建土音的官話將改好的稿子讀了出來。在他讀過以後,多爾袞接了稿子,自己一字一字地看了一遍,點點頭,隨即轉給坐在右邊的鄭親王。鄭親王見多爾袞已經含笑點頭,不願再操心推敲,隨手轉給隔火盆坐在對面矮椅上的範文程,笑著說:

    「老范,睿親王已經點頭,你再看一看,如沒有大的毛病,就交下去謄抄於淨,由兵部衙門另行繕寫,蓋上皇帝玉璽,趁李自成在進犯北京的路上,不要耽擱時間,馬上差使者送給李自成好啦。」等範文程剛看了第一句,鄭親王又接著說:「老范,你讀出聲,讓我聽聽。我認識的漢字不多,你念出來我一聽就更明白啦。」

    範文程一則有一個看文件喜歡讀出聲來的習慣,二則他不願拂了鄭親王的心意,隨即一字一句地讀道:

    大清國皇帝致書於西據明地之諸帥:朕與公等山河遠隔,但聞戰勝攻取之名,不能悉知稱號,故書中不及,幸毋以此而介意也。茲者致書,欲與諸公協謀同力,並取中原。倘混一區宇,富貴共之矣,不知尊意如何耳。惟望速馳書使,傾懷以告,是誠至願也。

    範文程將書信的正文念完以後,又念最後的單獨一行:

    「順治元年正月二十六日。」

    「完了?」鄭親王問道。

    「完了,殿下。」

    「你覺得怎樣?」

    範文程既有豐富學識,也有多年的從政經驗;既是開國能臣,也是深懂世故的官僚。他很容易看出來這篇書稿漏洞很多,作為大清皇帝的國書,簡直不合情理,十分可笑。例如李自成率領數十萬「流賊」與明朝作戰多年,佔有數省之地,並且已經在西安建號改元,怎能說不知道他是眾多「流賊」之首?怎能說對於眾多「流賊」的渠魁不知名號?怎能說不知李自成早已經佔領西安,改稱長安,定為京城,而籠統地說成是「西據明地之諸帥」呢?然而他一則知道洪承疇這樣修改有蔑視和離間「賊首」的深刻用心,二則睿親王已經點頭,所以他對於書信的一些矛盾之處撇開不談,略微沉吟片刻,採用「王顧左右而言他」的辦法對兩位輔政親王說道:

    「這封書子由我朝皇帝出名,加蓋王璽,雖無國書之名,實有國書之實。自然不能交密探攜帶前去,而應該堂堂正正地差遣官員前往繼送,務必在流賊東來的路上送到他手中。」

    多爾袞也急於摸清楚李自成的人馬實力和對大清的真實態度,當即喚來一名包衣,命他將書稿送交在偏院值班的內秘書院學士,囑咐數語。

    這件事辦完以後,又略談片刻,因多爾袞感到身體不適,今天的會議就結束了。

    過了一天,用大清皇帝名義寫給李自成的書子用黃紙謄寫清楚,蓋好玉璽,由兵部衙門派遣使者星夜送出盛京。範文程一時沒事,來找洪承疇下棋閒談。剛剛擺好棋盤,提到給李自成的書子,範文程笑著說道:

    「九老,春秋時有『二桃殺三士』的故事,足見晏嬰的智謀過人。你將昨日寫給李自成的書子改為給『西據明地之諸帥』,也是智慮過人。據你看,睿王爺想試探與李自成等渠賊『協謀同力,並取中原』,能做到麼?」

    洪承疇十分明白,目前李自成已經在西安建號改元,而這封書子是寫給「西據明地之諸帥」的,對李自成極不尊重,李自成必然十分惱火,必無回書,更不會與滿洲人合力滅明。但是洪承疇不敢說出他的用心,只是淡然一笑,說道:

    「今日形勢,於戈重於玉帛,他非愚弟所知。」

    範文程沒再說話,回答一笑,開始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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