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從五月初二日李自成的部隊到達開封城外,開封被圍困已經快滿四個半月了。
連陰雨下了十來天,今天是九月十三日,天氣開始放晴。街上滿地泥濘,坑窪的地方都積滿了臭水。街上很少行人,冷冷清清,淒淒慘慘,簡直不似人間。原來一些荒涼的地方堆滿白骨,黃昏以後有磷火在空氣裡飄蕩,現在白骨也被水淹沒了。過去開封房子很多,如今人死房空,空房又被拆毀當做柴燒,空曠的地方也更多了。借大一座東京汴梁城,連一聲狗叫也聽不見。貓也沒有了。甚至飛鳥都已經絕跡了。每一次飛鳥來到,總是被人們設法捕獲,或用彈弓打死;又因為城中沒有糧食,也沒有青草和蟲子可做食物,所以久而久之,鳥再也不飛來了。
這天下午,開封府推官黃澍在慘淡的斜陽中,騎著一匹瘦骨磷峋的棗紅馬,從巡撫衙門出來,回他的理刑廳衙門去,前後跟著二十幾個兵了和街役。在平常日子,一個府的推官本來用不著帶這麼多人護衛,但目前情形不同,老百姓恨兵,兵和百姓又都恨官,所以他必須多帶幾個人出來,以防在街上被亂兵和百姓殺死。至於他騎的這匹馬,如今在開封也成了稀罕東西,只有總兵陳永福還有一些戰馬未被殺掉,其餘那些大衙門,每個衙門至多也只剩一匹二匹馬了,黃澍的這匹棗紅馬現在看去毛色毫無光澤,兩個助窩深深地陷了下去。一般瘦馬都是先從屁股和肋窩瘦起,而這匹馬竟連頭部都顯得瘦骨稜稜。它馱著黃澍,艱難地走在泥濘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其實已經走不動了,但後面有鞭子在趕著它,只得勉強再往前走。黃澍也並不願意騎它,無奈街中的轎夫們已經餓得一點勁兒也沒有。今天黃澍是先去周王府,又去巡撫衙門,如果步行出來,太失體統,路也太遠,所以非騎馬不行。何況他自己的身體也十分衰弱,如不騎馬也不能走兩個地方。
從巡撫衙門出來後,他的心情非常沉重,甚至近乎灰心絕望。原來他希望這一次開封能夠固守,「賊」退之後,他可以敘功受賞,得到陞遷。現在這一個希望破滅了。經過差不多四個半月的圍困,城內人死了很多,不管是軍民還是官紳都受了很大的苦。如今已經山窮水盡,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今天北城和東城外的義軍開始搬運大炮,修築炮台,看來只要連晴幾天,就會發動攻城。黃澍明白,城是萬萬守不住的,如果不趕緊採取對策,城破之後,周王殿下和各個封疆大吏一起同歸於盡,他黃澍也萬難逃脫。實際上,他今天已是最後一次去周王府和巡撫衙門,以後大概不會再去了。
回到理刑廳衙門院中,他被人扶著下馬,直接往後邊的簽押房走去。可是走了幾步,他回頭看見那匹棗紅馬正在被馬伕牽往西偏院馬房中去。那馬不小心碰著一塊石頭,打個前栽,幾乎要倒下去。他忽然想到,整個理刑廳衙門中的兵了、衙役、官吏近來都十分飢餓,而他以後很難再騎這匹馬了,於是他心一狠,吩咐管事的說:
「把這匹馬宰了吧,每個人分一斤馬肉。剩下的留到明天晚上再分。」
他沒有說明為什麼明天晚上要分馬肉。僕人們更不管他明天不明天,一聽說要殺老爺這匹心愛的坐騎,都高興地往西偏院走去。
黃澍走進簽押房,文案師爺劉子彬已經在那裡等他。劉子彬如今也餓瘦了,臉孔已經瘦得走了相,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鬍鬚忽然增添了不少花白成分,鬢邊也增添了白髮。他揮手使僕人們退出,小聲向黃澍問道:
「老爺去朝見周王殿下,殿下有何鈞諭?」
黃澍苦笑,搖搖頭,接著小聲談了他去周王府的經過。
原來,當他去到王府時,周王正在奉先殿祈禱,管事的劉承奉出來接見了他。他把目前的危急情形向劉承奉說明後,便問周王有何諭示。劉承奉說,周王這兩天常在宮中哭泣,宮中也已經絕糧了,可是各家郡王、奉國將軍,更其絕糧得可憐,紛紛前來哀求周王。周王沒法周濟他們,惟有相對流淚。黃澍隨即說道:
「承奉大人,目前開封危在旦夕,無力再守。下官今日進宮,是為著拯救一城生靈。從前曾有壬癸之計,看來勢在必行。但此事十分重大,地方疆吏不敢擅自決定,特命下官進宮來面懇王爺殿下做主。」
劉承奉吃了一驚,隨即恢復鎮靜,低聲說道:
「這計策王爺知道,可是到底能行不能行,王爺也說不準。王爺怕的是大水一來,開封全城不保。」
黃澍說:「開封城外有一道羊馬牆,大水碰著羊馬牆,水勢已經緩和了,加上開封城基有五丈厚,不要說大水在幾天內會流過去,縱然長久泡也泡不塌。反之,流賊在城外受了大水一淹,必遭漂沒,不漂沒的必會退走。流賊退走,北岸官兵就可以用糧食接濟城中。」
劉承奉又說:「凡事都要多從壞處著想。萬一黃水來得很猛,漫過城牆,豈不全城生靈同歸於盡?」
黃澍說:「大水來時,北城地勢較高,決不會漫過城牆。」
劉承泰說:「王爺怕的是全城軍民死於洪水之中。」
黃澍說:「如今天氣放晴,流賊即將攻城,而城中軍民絕糧,人心不同。萬一三兩天內城中瓦解,不戰自潰,流賊進城,不但軍民百姓沒法逃命,連王爺殿下和宮眷也難逃出流賊之手。」
劉承奉因為知道周王對壬癸之計不敢做主,因此聽了黃澍這番話,雖然心動,仍然沉吟不語。黃澍又問了幾次,劉承奉只是沉吟、歎氣,既不說可行,也不說不可行。
正在這時,周王已離開奉先殿,知道黃澍前來求見,他無心接見,便命一個太監出來向黃澍傳諭。黃澍立刻跪下恭聽,只聽那太監說道:
「王爺殿下有口諭:寡人闔宮數百口,糧食已盡,不知如何是好。巡撫與黃推官有何妙計,只管斟酌去行,但要從速。」
黃澍馬上磕頭,說聲「領旨」,便辭別劉承奉,出了王府。他認為,雖然周王沒有指明要行壬癸之計,但有了上面這段旨意,將來萬一皇上追究,便可敷衍過去。
現在他把經過情形告訴劉子彬後,劉子彬也很高興,接著問道:
「老爺去見撫台大人,他可有什麼吩咐?」
黃澍又搖了搖頭,苦笑說:「撫台大人說他已經智窮力竭,萬不得已只好以一死上報皇恩。」
劉子彬問:「壬癸之計,他如何決斷?」
黃澍說:「他不置可否。我問得急了,他競歎口長氣,落下眼淚,我就不好再問了。」
劉子彬說:「當然啦,這是最後一著棋,關係重大,連周王殿下都只說了一句話,像撫台大人這樣宦海浮沉多年,如何敢輕易說出可否。這擔子他擔不起來,但他心中難道就不想想除了壬癸之計,目前已別無良策?」
黃澍說:「我看他心中也未嘗不想行壬癸之計,只是怕擔負責任罷了。」
劉子彬問:「老爺去巡撫衙門時,可有別人在座?」
黃澍說:「陳軍門也在那裡。」
劉子彬問:「他的意思如何?」
黃澍說:「他多年帶兵,很有閱歷。如今城中情況,他也最為清楚。他說今日城中人心已經不穩,從搜糧那時起,百姓已經不恨賊而恨兵、恨官,如今更說保開封保的是王府和大官,不是保的百姓,甚至公然說李自成的人馬如何仁義,只要投降,百姓可以平安無事。他又說守門兵了將士也是怨言甚多,埋怨他們拚命也好,餓死也好,都是為周王和大官們賣命,而自己的家眷卻在忍饑受餓,天天有人餓死。」
劉子彬說:「鎮台大人知道這種情形就好,他也可以拿出主張。」
黃澍搖搖頭說:「他是武將,他怎麼好拿出主張?」
劉子彬說:「他難道不知道開封不能再守麼?」
黃澍說:「陳大人對開封目前危險局勢瞭若指掌,他也親眼看見義軍在向城邊搬運大炮,準備攻城。不過他說他料就流賊未必真的攻城,因為流賊現在帥老兵疲,土氣十分不振,加上城壕由於下雨多天,水已灌滿,流賊想接近城牆十分困難,所以他們不會認真攻城。如今怕的是流賊只要向城上打幾炮,吶喊幾聲,守城軍民就會樹起白旗,開門迎賊,或一哄而散,各自逃生,到那時想彈壓也彈壓不住。」
劉子彬說:「陳鎮台不愧是有閱歷的大將,這話說得很透。」
黃澍說:「可是我一提到壬癸之計,他就不置可否。問得急了,他只回答說:『我是武將,智謀非我所長。我能戰則戰,不能戰也惟有自盡以報皇恩。』」
劉子彬說:「他們都不肯明白說出自己的主張,看來只有老爺來作出決斷了。」
黃澍歎一口氣說:「是啊,我本來還想去見見我們的知府老爺,可是又想,見了他也無濟於事。況且聽說前天他太太在吃東西的時候,看見僕人端來的一碗東西裡頭有一節人的手指,她立刻就嚇昏了,已經吃進肚裡的東西又都吐出來,從那時起就一病不起,弄得我們知府也心緒不寧。我去見他也沒有用,如今事不得已,這壬癸之計就由我們決定了吧。」
劉子彬問:「老爺看日子定在哪天?」
黃澍正要回答,忽然姨太太驚慌地進來,將他們的秘密談話打斷了。
卻說姨太太臉色煞白,哭聲嚷道:「天呀,你們還在這裡商量事情!咱們衙門中已經亂起來了,馬上就要你殺我,我殺你,你們還不快去看看。」
黃澍大驚,面無人色,連聲詢問:「什麼事?什麼事?你快說!什麼事呀?」
姨太太說:「你不是叫他們把那匹馬殺死麼?大家都只分一斤肉,衙役兵丁全是一樣。可是張新貴這東西倚仗著老爺一向對他好,他就非要兩斤不可。分肉的人說不行,旁邊的人也說不行。他馬上就拔出刀子,對分肉的人說:『你說不行,我連你的心肝一起吃掉!』那分肉的人一看他要動手,就賠笑說:『好兄弟,何必這麼生氣?』趕快割下兩斤肉,往他手中一扔,故意使肉落到地上。張新貴彎下身去拾肉,這分肉的奴才跳起來一刀將他砍死了。張新貴剛死,一群奴才都圍上來,要分他的死屍,也有說不行,不同意分吃張新貴的肉。兩下裡越吵越凶,就要動武。老爺,你趕快去吧,馬上就互相砍殺起來了!」
黃澍沒有聽完,立刻就往西偏院奔去。劉子彬怕他處理不當,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邊。黃澍到了西偏院分肉的地方,那些人正在爭吵,都把刀劍拔了出來,沒有刀劍的就找根棍子拿在手裡,眼看馬上就要互相廝殺。黃澍大怒,衝上去就要破口大罵。劉子彬急忙在背後將他的衣襟拉了一下。黃澍猛地省悟,明白此刻決不是怒罵僕人和衙役的時候。他略一思索,就走前兩步,雙膝跪到地上,叫道:
「你們趕快殺了我吧,殺了我吧,你們既然想吃肉,就把我的肉分給你們吃了吧,你們不要吃別的人。」
那些人一看老爺跪在地上,都害怕起來,有的趕緊去攙他,有的慌忙跪下,也有的偷偷溜走。黃澍看大家不再爭吵,才站了起來,吩咐說:
「我們受苦也只這兩天了,你們每人有一斤肉,可以暫時填填肚。分不完的肉,我黃某決不私自吃掉,留到明天再給大家分一次。這張新貴跟我多年,也出過力氣,我不忍看他被眾人吃掉,我也不忍看我的僕人互相殘殺,你吃我,我吃你。我現在只求你們將張新貴埋到後花園中,讓他安心地歸天去吧。」
說到這裡,他不由得落下眼淚。眾人忙說:「請老爺放心,我們馬上就去埋他。」立刻就有人去抬張新貴的死屍。
黃澎又囑咐管家親自去後花園照料,這才同劉子彬重新回到簽押房來。坐下以後,他們相對無言,只是歎氣。這時姨太太也走進房來,坐在旁邊。平時黃澍和劉子彬有重要密儀,姨太太照例是要迴避的,可是現在已到了生死關頭,商量的是如何走最後一步棋了,所以她不願迴避,黃澍也沒有叫她離開。她聽了一會兒,實在不懂,只是知道這計策十分重要,而且不可耽誤。她忍不住問道:
「你們說的『人鬼之計』是什麼計策?」
黃澍瞪她一眼,說:「現在不用你打聽,以後自然知道。你對誰都不能提『壬癸之計』這四個字,千萬!千萬!」
姨太太不敢再問。黃澎也不理她,對劉子彬慨然說道:「我黃某官職不高,擔子卻重。我決不能坐等開封瓦解,死於流賊之手!」
劉子彬問:「馬上差人往河北去麼?」
黃澍說:「趁近來圍城的流賊疲勞萬分,士氣衰落,防守十分鬆懈,今晚就差人繞道下游,赴黃河北岸面見嚴大人,請他於明日或後日夜間,依照前計行事。」
劉子彬問道:「這兩天秋月極明,容易被堤上賊兵看見,能成功麼?」
黃澍說:「敵兵鬆懈,必無防備。」停一停,他又用嚴重的口氣對這位親信幕僚說,「子彬,倘若你我都能平安活下去,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劉子彬趕快說:「請老爺放心,我寧死也不會洩漏一字。」
黃澍說:「請你快去安排出城的人,我要去休息一下,頭暈得厲害。」
劉子彬起身告辭走了。
黃澍由姨太太攙扶著,往內宅走去,邊走邊低聲囑咐:「你趕快帶一個可靠的丫頭,將值錢的東西打成包袱。」
「又不能出城,這值錢的東西還用得著麼?」
黃澎沒有回答,用很有深意的眼神望她一眼,不再說話。
新任的河南巡按御史嚴雲京在北京陛辭以後,於五月上旬到了封丘。那時開封情況已經不妙,李自成的大軍到了開封近郊,圍困開封之戰馬上就要開始,所以嚴雲京不敢渡過黃河,逗留在北岸的封丘城中。
五月二十日,黃澍趁李自成的人馬還沒有合圍,開封北城與黃河之間還可以暢通無阻,帶著少數親隨來到黃河南岸的柳園渡。李光-也陪著他一起前來,將他送上船後,返回城中。
黃澍渡過黃河,在封丘住了三天,同嚴雲京詳細研究了開封形勢。他們都認為,闖、曹大軍有幾十萬,單是能戰的精兵就有十萬上下,朝廷想要救援開封,也是力不從心,眼看開封被圍之勢已經定了。而開封人口眾多,號稱百萬,糧食都靠外邊運來,一旦被圍日久,很難固守。他們商量了一條計策:從開封西北的黃河南岸掘開河堤,用黃水去淹死闖、曹大軍,至少使闖、曹大軍不能順利圍城。為著不張揚出去,他們稱這個辦法為「壬癸之計」,像現代軍事上所謂代號。
這計策商定之後,六月十四日就由黃河北岸派兵坐船過河在朱家口掘開了河堤。使他們遺憾的是,當時天早日久,黃河水枯,雖然掘開了河堤,水勢仍然十分平緩,水流也小,僅僅能把城壕灌滿,對闖、曹人馬毫無傷害。七、八月間,黃澍同嚴雲京又有過一次密書往還,重新研究水淹義軍的事,但什麼時候再行此計,第一要等待黃河秋汛到來,第二要等待黃澍從開封城送來消息。
那時八府巡按嚴雲京常常站在黃河岸上觀看水勢。水一直未漲,河槽中許多處露出沙洲。他是河南封疆大吏,守土有責,卻長期駐節北岸,坐視開封被圍,軍民絕糧,一籌莫展。他擔心拖延日久,城中有變,開封失守,所以常望著黃河焦急。七、八兩個月,就在焦急中過去了。
進人九月以來,秋雨連綿,河水暴漲,不僅原來河心沙洲全然不見,而且滔滔洪水,一望浩渺,奔流沖刷堤岸,洶湧澎湃。這正是決口「淹」賊的好時機,可是開封城內偏偏沒有消息。嚴雲京天天等候著開封來人,總是等不到,他想,難道現在開封竟被圍困得完全沒有人能夠出城了麼?他對別人不敢露出心事,只能私下焦急和歎氣。
九月十四日黎明,嚴雲京被僕人從床上叫醒。僕人告他說,從開封城中來了一個下書的人,說是帶有開封府推官黃澍的蠟丸書,要當面遞給巡按大人。嚴雲京一聽,趕快披衣下床,來到外間,問道:「下書人在哪裡?」
僕人立即將下書人帶進屋來,向他跪下磕頭,並將一個蠟丸雙手呈上。僕人去接蠟丸,嚴雲京等不及,伸手抓了過來。立刻對著燭光,破了蠟丸,看上面寫的什麼。
那是黃澍的筆跡,寫在一張小小的紙片上。雖然也有上下款,但嚴雲京無暇去看,一眼就望到那主要的語句,寫的是:
全城絕糧,潰在旦夕。壬癸之計,速賜斟酌。澍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雲天,跪呈絕筆。
嚴雲京把這幾句話反覆看了三遍,納人袖中,又向來人問了開封城中的情形,深深地歎了口氣,隨即命僕人將來人帶下去吃飯、休息。那下書人跪在地下問道:
「大人,要不要小的帶回書返回城中?」
嚴雲京本想讓這個人帶封回書給黃澍,安定城中軍民之心,但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閃,馬上就覺得不妥:萬一此人被「流賊」抓到,豈不洩露機密?於是他對下書人說:
「你就留在我這裡吧,不用回開封去了。」
在僕人的服侍下,嚴雲京梳洗完畢,匆匆地吃過早飯,便去找總兵官卜從善商議此事。按照明朝中葉以來重文輕武的官場習俗,嚴雲京是不必去拜訪卜從善的,只要派人把他請來就行了。但目前時勢不同,武將手中有兵,表面上是重文輕武,實際上文臣不得不遷就武將,緩急之間還得靠武將救命。所以嚴雲京穿好衣服後,就乘轎子去封丘城外拜訪卜從善。
卜從善一聽說嚴雲京親自來訪,覺得詫異,趕快走出營門恭迎。進入軍帳,坐下以後,嚴雲京說道:
「卜大人,今日學生有密事相商,所以親自前來,以免誤事。」
卜從善聽了以後,趕快揮手讓左右親信退出,又出去吩咐不許任何人走近大帳,然後回來坐下,欠身問道:
「不知按台大人有何吩咐?」
嚴雲京從袖中掏出黃澍的密書,說道:「請將軍過目之後,再商議此事。」
卜從善雖是武將,卻粗通文墨,在官場中日子較久,對於文官那一套遇事互相推倭,不敢承擔責任的習氣,十分清楚,所以他拿起黃澍的書子,仔細推敲了一番,猜到他們的密計十分狠毒,故意裝作不解,抬起頭來說道:
「大人,這黃推官的書子裡並沒有說明要我們採用什麼辦法啊。」
嚴雲京笑一笑說:「將軍沒有看明白這書子裡說的『壬癸之計』,就是請我派人偷決河堤,水淹闖賊之計。按五行,北方壬癸水,所以壬癸就是指水,而且黃河在開封之北,用壬癸更為恰切。這是五月間我同黃推官約定的暗語,以免計議洩漏。」
卜從善又欠身說道:「雖然他說的是水,可是他也只是請按台大人趕快斟酌斟酌,並沒有要求我們派人決河。」
嚴雲京到此時才知道卜從善並不簡單,便笑著說:「官場行文,大抵如此,不肯把話說死。其實他的意思完全明白,你看這『全城絕糧,潰在旦夕』,豈不是望救心切?而他也知道現在除決河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救開封,所以接著就說『壬癸之計,速賜斟酌』,這不是很清楚了麼?而且後邊又說『澍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雲天,跪呈絕筆』,就是說他已沒有別的辦法,這是他死以前的絕筆,請我斟酌一下,趕快採用『壬癸之計』。」
卜從善裝著才看明白,「啊」了一聲,連連點頭,說:「大人說得很是。只是像這樣大事,豈可瞞著督師大人?」
嚴雲京說:「當然要稟明督師大人。我現在只是先同你私下商量,等我們商定了,再去面稟督師大人。督師大人也要聽我們說出辦法,他才能表示可否。」
卜從善說:「上有督師、按院,又有監軍御史,只要你們列位大人說出主張,我一定按照上峰鈞諭去做,決不會耽誤大事。但此事關係重大,督師大人他肯點頭麼?」
嚴雲京對此事也沒有十分把握,說道:「他如今不決斷也沒有辦法了,看來只有同意採用『壬癸之計』,別無善策。」
卜從善說:「不一定吧?」
嚴雲京心中暗驚,問道:「卜大人以為督師大人不肯採用此計?」
卜從善說:「敝鎮也不是說他不肯採納此計,只是說他不一定同意此計。」
「何以見得?」
「如今黃水正漲,十分兇猛。倘若決口,流賊固然被淹,開封也不一定能夠保住。督師大人是河南人,在開封城中必有很多親戚、門生、故舊,怎肯讓他們同歸於盡?這是其一。其二,大水淹沒開封之後,必向東南流去,歸德府將有數州縣蒙受重災,田園房屋沖毀,人畜漂沒,祖宗墳墓不保。督師大人世居商丘,歸德府各州縣名門大族多是他侯府親故,百姓也多是侯府親故、伯戶。所以我擔心他不肯同意。其三,他是朝廷大臣,下獄多年,特旨放出,命他督師,來救河南。兩個月來,侯大人對解救開封之國,一籌莫展,已經使他害怕皇上震怒,將他重新下獄,他怎敢再擔當這樣大的擔子?我想,他必然要密奏朝廷,請准聖旨,才敢決定。」
嚴雲京笑著說:「將軍想得很細,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這其二怎麼說?」
「正如將軍所云,督師奉旨援汴,卻是一籌莫展。倘若長此徘徊黃河北岸,坐視城中自潰,將來必受朝廷嚴譴。他是剛從獄中釋放出來的,豈肯重對刀筆吏乎?所以他對開封局勢比我們還要焦急。當然,如果開封失陷,你我都有罪責,但責任最大的還是督師大人,這事情難道你不明白?」
卜從善點頭不語,等待嚴說下去。
嚴雲京繼續說:「昨日皇上又來了一道手詔,對督師大人嚴加督責,命他迅速帶兵過河,解救開封之圍,不許規避逗留,貽誤戎機。皇上住在深宮,對外邊情況不完全明瞭,不曉得我們現在根本無力過河。可是既是皇上聖旨,又有誰敢違抗?所以接旨以後,督師大人一直繞屋彷徨,坐臥不安,苦無救汴之策,也苦無自救之術,這情形難道將軍沒有看見?」他看見卜從善仍然點頭不語,接著說道:「所以學生剛才說卜大人慮事雖細,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目前依學生看來……」
他的話還未說完,忽然卜從善的中軍進來稟報說:「啟稟二位大人:督師立請二位大人前去議事。看來督師大人定有十分緊急事情,請大人與按台大人即刻動身吧。」
侯詢駐節封丘城中,已經兩個月掛零了。他對於解救開封之圍,原沒有多少信心,也沒有神策妙計。這一點,連崇須也心中清楚。僅僅因為他是提拔左良玉的恩人,皇上放他出獄,界以督師重任。侯詢明白左良玉新敗之後,一時元氣難以恢復,斷不會再次來河南作戰。但是為著僥倖出獄,也為著僥倖有所成功,他離開北京,迅速馳來封丘。臨離京時,親戚故舊們向他推薦了不少在京城候缺和謀差使的人員,隨他前來效力。這些人都沒有實際本領,大部分只能在行轅中吃閒飯,做清客。
侯恂多年不帶兵了。突然受命督師,身邊需要大批可以信賴的人,一則便於使喚,二則組成一支親軍,保護他的安全。當他離京時候,先派人奔回商丘,一則報喜,二則將此意告知二子侯方夏和管家。他到封丘不久,就從商丘和歸德府屬來了很多人,最後共來到幾百人。其中一百多人是來督師行轅要官做的,並無實際用處。這一大批人都依仗是侯府的族人、舊人,瓜葛之親、通家之誼,或僅僅是歸德同鄉,經過家鄉中頭面人物寫信舉薦,他們在督師行轅中搶美差,撈外快,比外路人更有門路。歸德侯府本來是豫東望族,奴僕眾多,除養有一班戲子之外,還有歌妓。這班歌妓實際是從丫環挑選出來,請人教會她們絲竹清唱。在今年四月間義軍圍攻商丘時候,侯府的女眷、奴僕、戲子和歌妓都在前三天由家丁和悍奴保護,逃往別處。最後逃出商丘城的是侯方域的弟弟方夏。當時城門已閉,嚴禁出人。侯方夏根本不管府、縣衙門的禁令,率家丁數十人奪東門而出,無人敢阻。此事使商丘很多人十分痛憤,哄傳是侯方夏打開城門,李自成的人馬乘機破城。實際是侯方夏離開商丘的第二天,闖、曹大軍才到達商丘城外。由於侯府的奴僕和家丁完整無損,這時由管家的兒子率領一半前來,加上從商丘來的佃戶青年和別家的失散家丁,編成了五百人的督師親軍。那一班會扮演昆曲的戲子也被送來。
侯方域也被他的父親從南京叫來,參與謀劃,兼掌重要文墨。他是位青年公子,頗有文名,為復社重要成員,一向住在南京,過著詩酒清狂的宦家公子生活,與桐城方以智。宜興陳貞慧、如皋冒襄齊名,過從也密,當時人稱為「四公子」。他實際對軍事完全不懂,在封丘只住了一個多月,代他的父親起草了兩封重要奏疏,那封向皇上建議捨棄開封和河南的荒唐奏疏就是他幫助出的主意和代父親起的稿子1。由於這封奏疏被崇禎置之不理,侯們認為他在軍中不適宜,他自己也貪戀江南生活,在八月下旬便離開封丘了。
1稿子--即《代司徒公論流賊形勢奏》,收人《壯悔堂文集》卷四。
侯恂在封丘雖然有四個總兵官,但人馬不到兩萬,並無一員名將。卜從善只是因為是河南援剿總兵,長期在河南作戰,五月間先到封丘,防守黃河,所以獲得他的倚信,實際也是一個庸才。有用的謀士也沒有一個。每天他都在愁悶中打發時光,或者同清客下棋,看戲,聽曲而已。昨天接到皇上催戰的嚴厲手諭之後,他真是彷徨無計,想著隨時都有被逮人獄的可能。今天又接到兵部十萬火急檄文,說是「據探報,流賊趁開封絕糧,兵民無力據守,將於日內大舉攻城。」檄文也是催侯恂火速派兵渡河,運糧食接濟城中。侯詢明白渡河不能,不運糧接濟開封也不行。倘若開封在不久失陷,他不僅要重新人獄,八成連性命也保不住了。
等嚴雲京和卜從善坐下之後,他屏退左右,將兵部的十萬火急檄文交他們看過,憂心如焚地問道:
「目前開封情勢緊迫,朝廷一再督催接濟。你們二位有何善策?」
嚴雲京先說道:「北岸兵力單薄,實在無力渡河。況且秋汛正漲,縱然兵力充足,船隻不夠,如何渡法?縱然兵多船多,也不能渡河:未近南岸,就會被流賊的炮火擊中,船沉人亡。」
侯恂轉望卜從善,問道:「卜將軍有何良策?」
卜從善站起身說:「請督師大人吩咐。敝鎮只能遵令而行,實無良策。」
侯恂示意卜從善坐下,深深歎一口氣,說:「為愛惜將士性命,老夫只好等待重人詔獄。河南是我的桑梓之邦,豈肯坐視淪亡?實在沒有解救良策啊!」
嚴雲京說:「眼下只有一個辦法,也許可以破流賊數十萬之眾,救開封一城生靈。」
侯恂趕快問道:「有何辦法?」
嚴雲京從袖中取出黃澍的書信交給侯恂,說道:「我剛才已同卜將軍作了商量,認為此計可行,請大人斟酌決定。」
侯恂一看就明白嚴雲京與黃澍早有密議,要將黃河掘口,放水淹「賊」。他將書子交還嚴雲京,輕輕搖頭,小聲說:
「此系險著!」
嚴雲京說:「請大人不必擔憂。據黃推官說,黃水斷不會漫過城牆。」
侯們說:「我是河南人,比黃推官清楚。黃河在開封這一段,倘若河水平槽,高出開封三丈。一旦潰決,開封城很難保全。」
嚴雲京說:「黃水決堤之後,水勢必將分散,下游必然受災,然而請大人放心,斷不會漫過城牆。只要開封保全,藩封與全城軍民無恙,其他不足論矣。」
侯恂沉默片刻,不敢有所主張。倘若他不同意,數日內「流賊」破城,嚴雲京會攻擊他畏怯游移,阻撓淹「賊」之計,他必將再次入獄,不免死於西市。如他同意,開封淹沒怎好?他何以上對朝廷下對桑梓父老?他知道嚴雲京已經決意決堤,只好歎息說:
「老夫心中無主,實乏善策,惟憑嚴大人與卜將軍斟酌行事。」
嚴雲京說:「此事極關重要,請大人萬勿向他人洩露。」
侯詢微微冷笑說:「老夫尚不至此!」嚴雲京向卜從善使個眼色,一同辭出,重新密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