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歷史小說) 第三卷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崇禎所過的歲月好像是在很深的泥濘道路上,一年一年,艱難地向前走,兩隻腳愈走愈困難,愈陷愈深。不斷有新的苦惱、新的不幸、新的震驚在等待著他。往往一個苦惱還沒有過去,第二個苦惱又來了,有時甚至幾個苦惱同時來到。為什麼會有這種情況呢?他有時似乎明白,有時又不明白,根本上是不明白。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斷絕要當大明「中興之主」的一點心願。近來他不對臣下公然說出他要做「沖興之主」,但是他不肯死心,依然默默地懷著希望。

    今年年節之後,雖然開封幸而解圍,但跟著來的卻是不斷的敗報,使他的「中興」希望大受挫折。中原的失敗和關外的失敗,幾乎同時發生。他原指望左良玉能與李自成在開封城下決戰,使李自成腹背受敵,沒想到李自成從開封全師撤離,左良玉也跟著離開杞縣,與李自成幾乎是同時到了郾城,隔河相持。之後,他又催促汪喬年趕快從洛陽趕到郾城附近,與左良玉一同夾擊李自成。對於這個曾經掘了李自成祖墳的汪喬年,崇禎抱有很大的希望。然而事出他的意料之外,李自成不但沒有被消滅,反而將汪喬年在襄城殺死了。這是繼傅宗龍之後,一年之中死掉的第二個總督。差不多在這同時,松山失守了,洪承疇被俘,邱民仰和曹變故等文武大臣被殺,錦州的祖大壽和許多將領都向滿洲投降了。這樣,崇禎在關內關外兩條戰線所懷的不可捉摸的希望,一時都破滅了。另外,他還得到奏報,說張獻忠在江北連破名城,十分猖狂,聽說還要過長江擾亂南京,目前正在巢湖中操練水師。

    到了夏季,新的打擊又來了。在洪承疇被俘後,他曾一心希望洪能夠為國盡節,為文武百官作出表率,鼓勵大家忠於國事,沒想到洪承疇竟然在瀋陽投降了。他又曾希望歸德府能夠堅守。只要歸德府能堅守,李自成進攻開封就會受到阻滯和牽制。他沒有料到歸德那樣一座十萬人口的城市,糧食充足,城高池深,竟然在兩三天內就失守了。

    就在各種不幸軍情敗報接連著傳到乾清宮時,田妃的病越發重了。國事,家事,同樣使他憂愁和害怕。隨後他希望對滿洲議和能夠順利成功,使他可以騰出一隻手來專門對付「流賊」;希望官軍救援開封能夠一戰成功,挽回中原敗局;還希望田妃的病情會能好轉。為著這三件心事,他每日黎明在乾清宮丹埠上拜天祈禱,還經常到奉先殿跪在祖宗的神主前流淚祈禱,希望上天和二祖列宗的「在天之靈」能給他保佑。住在南宮1中的僧、道們不停地做著法事;整個北京城內有名的寺院、有名的道觀和宣武門內的天主堂,也都奉旨祈禱,已經許多天了。但是國運並無轉機,田妃的病情毫無起色,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了。幾年來,每逢他為國事萬分苦惱的時候,只有田妃可以使他暫時減輕一些憂愁。他的心情也只有田妃最能體貼人微。雖然他從來不許后妃們過問國事,但是在他為國事愁苦萬分時,田妃會用各種辦法為他解悶,逗引他一展愁眉。所以儘管深宮裡妃嬪眾多,卻只有田妃這樣一個深具慧心的美人兒被他稱為解語花。如今這一朵解語花眼巴巴地看著枯萎了,一點挽救的辦法也沒有。因為醫藥無效,他只好把一線希望繼續寄托在那些僧、道們的誦經祈攘,以及天主堂外國傳教士和中國信徒們每日兩次的祈禱上。

    1南宮--明代在今北京南池子一帶建築的宮殿群叫做南宮,又叫做南城,建築規模詳見第一卷。

    六月初旬的一天,崇禎的因過分疲勞而顯得蒼白的臉孔忽然露出了難得看見的喜色。近侍太監和宮女們看見了都覺得心中寬慰,至少可以避兔皇上對他們動不動大發脾氣。但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對崇禎這樣嚴厲、多疑而又容易暴怒的皇上,他們什麼也不敢隨便打聽。乾清宮的「管家婆」魏清慧那天恰好有事去坤寧宮,便將這一好消息啟奏皇后。周後聽了也十分高興。她多麼希望皇上能趁著心情愉快來坤寧官走走!

    崇禎今天的高興有兩個原因。首先是陳新甲進宮來向他密奏,說馬紹愉在瀋陽同滿洲議和的事已經成功,不久就可以將議定的條款密奏到京。雖然他明白條款對滿洲有利,他必須讓出一些土地,在金錢上每年要損失不少,但是可以求得短期間關外安寧。只要關外不再用兵,他就可以把防守關外的兵力調到關內使用。想到將來能夠專力「剿賊」,他暗中稱讚馬紹愉不辱使命。而陳新甲雖然在某些事上叫他不滿,畢竟是他的心腹大臣,在這件秘密議和的事情上立了大功。

    另一件使他略覺寬慰的事是:他接到了開封巡撫高名衡五月十七日來的一封飛奏,說接到了楊文岳的塘報,丁啟睿、楊文岳和左良玉的部隊共二十萬人馬已經到了朱仙鎮,把流賊包圍起來,不日就可殲滅。雖然根據多年的經驗,他不敢相信能這樣輕易地把李自成殲滅,但又在心中懷著希望:即使不能把流賊殲滅,只要能打個勝仗,使開封暫時轉危為安,讓他稍稍喘口氣,也就好了。近日來他總是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今天感到略微輕鬆了。

    他決定到承乾宮去看看田妃,但又想到應該先去皇后那裡走走,讓皇后也高興高興。於是他從御案前站了起來,也不乘輦,也不要許多宮女、太監跟隨,就走出乾清宮院子的後門,向坤寧宮走去。

    看見崇禎今天的心情比往日好得多,周後十分高興,趕快吩咐宮女泡了一杯皇上最喜歡的陽羨茶。崇禎喝了一口,就向皇后問起田妃的病情。皇后歎了口氣,說:

    「好像比幾天前更覺沉重了。我今日上午去看她,她有一件事已經向我當面啟奏了。我正要向陛下啟奏,請皇上……」

    崇禎趕快問:「什麼事兒?」

    「田妃多年不曾與家裡人見面。我朝宮中禮法森嚴,自來沒有后妃省親的制度。現在她病重了,很想能同家裡人見上一面。她父親自然不許進宮來。她弟弟既是男子,縱然只有十幾歲,自然也不許進宮。她有個親妹妹,今年十六歲。她懇求准她將妹妹召進宮來,讓她見上一面。我已經對她說了,這事可以向皇上奏明,請皇上恩准。皇上肯俯允田妃所請麼?」

    崇禎早就知道田妃有個妹妹長得很美。倘在平時,他也不一定想見這個妹妹,但今天因為心情好,倒也巴不得能看看她長得到底怎樣,便說道:

    「既然她要見見她妹妹,我看可以准她妹妹進宮。你定個時間,早點告訴田妃。」

    周後聽了,馬上派大監到承乾宮傳旨,說皇上已答應讓田娘娘的妹妹明天上午進宮。因為田妃平時的人緣很好,所以旁邊侍立的太監、宮女聽了都很高興,特別是大家都知道,田妃恐怕不會活很久了。崇禎又坐了一陣,本想往承乾宮去,忽又想起還有一些文書未曾省閱,便決定次日上午等田妃的妹妹進宮後再去。他在坤寧宮稍坐一陣,忽又滿懷愁悶,又回到乾清宮去。

    第二天上午,崇禎正在乾清宮省閱文書,一個太監進來啟奏:首輔周延儒在文華殿等候召對。崇禎點點頭,正待起身,又一個太監進來奏道:田妃的妹妹已經進宮,皇后派人來問他是否要往承乾宮去一趟。崇禎又點點頭,想了一想,便命太監去文華殿告訴周延儒,要他稍候片刻。他隨即走出乾清宮,趕快乘輦往承乾宮去。

    田妃這時正躺在床上。她這次把妹妹叫進宮來,一則是曉得自己不會再活多久,很想同家裡人見一面;二則還有一件心事需要了結。現在趁著皇上駕到之前,她示意宮女們退了出去,叫她的妹妹坐到床邊。

    妹妹名叫田淑英,剛進宮來的時候,對田妃行了跪拜大禮。她不但很受禮儀拘束,而且戰戰兢兢,惟恐失禮。這時她見皇貴妃命宮女們都退了出去,親切地向她招手,拉她坐到床邊,又成了姐妹關係,單這一點,就使她十分感動,不覺熱淚湧滿眼眶。

    田妃用蒼白枯瘦的纖手拉著妹妹,輕聲歎了一口氣,哽咽說道:「淑英,我是在世不久的人了。宮中禮法森嚴,我沒法見到家中別的人,所以才奏明皇上和皇后,把你叫進宮來。今天我們姐妹幸而得見一面,以後能不能再見很難說,恐怕見不到了。」

    說到這裡,田妃就抽咽起來。淑英也忍不住抽咽起來,熱淚像清泉一般地在臉上奔流。哭了一陣,淑英勉強止住淚水,小聲安慰姐姐說:

    「請皇貴妃不必難過,如今全京城的僧、道都在為皇貴妃祈禱,連宣武門內的洋人們也在為皇貴妃祈禱。皇貴妃福大命大,決不會有三長兩短;過一些日子,玉體自然會好起來的。」

    田妃說:「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如今已是病人膏盲了。你也不要難過。我要對你說的話,你務必記在心上。」

    淑英點點頭,說:「皇貴妃有什麼吩咐,清說出來,我一定牢記心上。」

    田妃說道:「皇上在宮中為國事廢寢忘餐,卻沒人能給他一點安慰。雖然三宮六院中各種各色的美人不少,都不能中他的意,所以他很少到別的宮中去。我死以後,他一定更加孤單,更加愁悶。我死,別無牽掛,就是對皇上放心不下。如果他再選妃子,當然會選到貌美心慧的人,但是那樣又會生出許多事情。另外,我們家中因我被選到宮裡,受到皇上另眼看待,才能夠富貴榮華。我死之後,情況就不同了。大概你也知道,父親做的許多事使朝廷很不滿意。幾年來常有言官上表彈劾,皇上為此也很生氣,只是因為我的緣故,他格外施恩,沒有將父親處分。倘若我死之後,再有言官彈劾,我們家就會禍生不測。每想到這些事,我就十分害怕。如果日後父親獲罪,家中遭到不幸,我死在九泉也不能瞑目。我今天把你叫進宮來,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淑英似乎有點明白,但又不十分明白,兩隻淚眼一直望著姐姐,等待她再說下去。田妃接著說道:

    「妹妹的容貌長得很美,比我在你那個歲數時還要美。我有意讓皇上見見你,如果皇上對你有意,我死之後,把你選進宮來,一則可以上慰皇上,二則可以使我們家里長亭富貴。妹妹可明白了麼?」

    淑英的臉孔通紅,低下頭去,不敢做聲。她明白姐姐的用心很深,十分感動,但皇上是否會看中她,實在難說。正在這時,忽聽外邊太監傳呼:

    「皇上駕到!」

    田妃趕緊對妹妹說:「你去洗洗臉,不要露出淚容,等候皇上召見。」淑英剛走,她又馬上吩咐宮女:「把帳子放下來。」隨即聽見窗外鎏金亮架上的鸚鵡叫聲:

    「聖上駕到!……接駕!」

    崇禎沒有看一眼跪在地上接駕的太監和宮女,下了輦,匆匆地走進來。

    幾天來雖然天天都想來看田妃,可是每當他要來承乾宮時就有別的事來打擾他,使他來不成,所以現在他巴不得馬上就見到田妃。往日他每次來承乾宮,田妃總是匆匆忙忙地趕到院中跪迎,而這幾次來,田妃已經臥床不起,院中只有一批太監和宮女跪在那裡,看不見田妃了。以前他們常常於花前月下站在一起談話,今後將永遠不可能了。以前田妃常常為他彈劾琵琶,幾個月來他再也不曾聽見那優美的琵琶聲了。今天他一進承乾宮的院子,心中就覺得十分難過,連鮮花也呈現淒涼顏色。

    當他來到田妃的床前時,看見帳子又放下了。他十分不明白的是,最近以來,他每到承乾宮,為什麼田妃總是命宮女把帳子放下。他要揭開,田妃總是不肯;即使勉強揭開,也是馬上就又放下。今天他本來很想看看田妃到底病得怎樣,可是帳子又放下了。只聽她隔著帳子悲咽地低聲說道:

    「皇爺駕到,臣妾有病在身,不能跪迎,請皇爺恕罪!」

    崇禎說:「我只要聽到你的聲音,就如同你親自迎接了我。你現在只管養病,別的禮節都不用多講。今日身體如何?那藥吃了可管用麼?」

    田妃不願崇禎傷心,便說:「自從昨天吃了這藥,好像病輕了一些。」

    崇禎明知這話不真,心中更加淒然,說道:「卿只管安心治病,不要擔心。因卿久病不愈,朕已對太醫院迭次嚴旨切責。倘不早日見效,定當對他們嚴加治罪。朕另外又傳下敕諭,凡京師和京畿各地有能醫好皇貴妃病症的醫生、士人,一律重賞。如是草澤醫生或布衣之士,除重賞銀錢外,量才授職,在朝為官。我想縱然太醫院不行,但朝野之中必有高手,京畿各處不乏異人。朕一定要追尋神醫,使卿除病延年,與朕同享富貴,白首偕老。」

    田妃聽了這話,心如刀割,不敢痛哭,勉強在枕上哽咽說:「皇爺對臣妾如此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叫臣妾實在不敢擔當。懇請皇爺寬心,太醫們配的藥,臣妾一定慢慢服用,掙扎著把病養好,服侍皇爺到老。」

    崇禎便吩咐宮女把帳子揭開,說他要看看娘娘的面上氣色。宮女正要上前揭帳,忽然聽見田妃在帳中說:

    「不要揭開帳子。我因為大病在身,床上不乾淨,如今天又熱,萬一染著皇上,臣妾如何能夠對得起皇上和天下百姓。」

    「我不怕染著病,只管把帳子揭開。」

    「這帳子決不能揭。隔著帳子,我也可以看見皇爺,皇爺也可以聽見我說話。」

    「還是把帳子揭開吧,這一個月來,每次我來看你,你都把帳子放下,不讓我看見你,這是為何?」

    「並不為別的,我確實怕皇爺被我的病染了,也不願皇爺看見我的病容心中難過。」

    「你為何伯朕心中難過?卿的病情我不是不知道。從你患病起,一天天沉重,直到臥床不起,我都清楚。朕久不見卿面容,著實想再看一眼。你平日深能體貼朕的心情,快讓我看一看吧,哪怕是只讓我看一眼也好!」

    「今日請皇爺不必看了。下次皇爺駕臨,妾一定命宮女不要放下帳子。」

    崇禎聽她這麼一說,雖然心裡十分悵惘,也不好再勉強,只得歎了口氣,走到平時為他擺設的一把御椅上坐下,說道:

    「你妹妹不是已經進宮了麼?快命她來見我。」

    不一會兒,田淑英就由四名宮女帶領來到崇禎跟前。她不敢抬頭,在崇禎的面前跪下,行了君臣大禮。崇禎輕聲說:

    「賜座!」

    田淑英叩頭謝恩,然後起身,坐在宮女們替她準備的一把雕花檀木椅上,仍然低著頭。崇禎微微一笑,說:

    「你把頭抬起來嘛。」

    田妃也在帳中說:「妹妹,你只管抬起頭來,不要害怕。」

    田淑英又羞又怯,略微抬起頭來,但不敢看皇帝一眼。她剛才在宮女們的服侍下已經洗過臉,淡掃蛾眉,薄施脂粉。雖然眼睛裡還略帶著不曾消失的淚痕,但是容光煥發,使崇禎不覺吃驚,感到她美艷動人,像剛剛半開的鮮花一般。崇禎繼續打量著她的美貌,忽然想到十幾年前田妃剛選進宮的時候:這不正是田妃十幾歲時候的模樣麼?他又打量了田淑英片刻,心旌搖晃,同時感到往事悵惘。他默然起身,走到擺在紅木架上的花盆前邊,親手摘下一朵鮮花,轉身來插在淑英的頭上,笑著說:

    「你日後也是我們家裡的人。」

    田淑英突然一驚,心頭狂跳,又好像不曾聽真,低著頭不知所措。田妃在帳中提醒她說:

    「妹妹,還不趕快謝恩!」

    田淑英趕快在崇禎面前跪下,叩頭謝恩,起來後仍然滿臉通紅,一直紅到耳朵根後。崇禎正想多看她一會兒,可是田妃又在帳中說道:

    「妹妹,你下去,我同皇上還有話說。」

    田淑英又跪下去叩了頭,然後在宮女們的簇擁中退了下去。

    崇禎目送著她的背影,十分不捨,可是田妃已經這麼說了,而且左右有那麼多宮女,他自己畢竟是皇帝,又不同於生活放蕩的皇帝,也就不好意思再留她。他重又走到田妃床前的御椅上坐下,說道:

    「卿有何話要同朕說?」

    「啟稟皇爺:臣妾有一句心腹話要說出來,請皇爺記在心裡。」

    崇禎聽出這話口氣不同尋常,忙答道:「你說吧,只要我能夠辦到的,一定替你辦。」

    田妃悲聲說:「我家裡沒有多的親人。母親在幾年前病故,只有一個父親,一個弟弟,還有這個妹妹。萬一妾不能夠服侍皇上到老,妾死之後,請皇上看顧臣妾家裡,特別是這個弱妹。」

    崇禎隔著帳子聽見了田妃的哽咽,忙安慰道:「卿只管放心,我明白你的心思。」

    崇禎確實明白田妃的意思,他也感到田妃大約活不了多久了,心想如果田妃死了,一定要趕快把她的妹妹選進宮來。他又隔著帳子朝裡望望,想著田妃的病情,心裡一陣難過,便離開御椅,走到田妃平時讀書、畫畫的案前,揭開了蒙在一本畫冊上的黃緞罩子,隨便翻閱。這畫冊中還有許多頁沒有畫,當然以後再也畫不成了。他看見有一頁畫的是水仙,素花黃蕊,綠葉如帶,生意盎然,下有清水白石,更顯得這水仙一塵不染,淡雅中含著嫵媚。他想起這幅畫在一年前他曾看過,當時田妃正躺在榻上休息,頭上沒有戴花,滿身淡裝,也不施脂粉,天生的天姿國色。當時他笑著對田妃說:「卿也是水中仙子。」萬不料如今她快要死了!他翻到另一頁,上面畫的是生意盎然的大片荷葉,中間擎著一朵剛開的蓮花,還有一個花蕾沒開,下面是綠水起著微波,一對鴛鴦並棲水邊,緊緊相偎。這幅畫他也看過,那時田妃立在他的身旁,容光煥發,眉目含笑,溫柔沉靜,等待他的評論。他看看畫,又看看田妃,不禁讚道:「卿真是出水芙蓉!」如今畫圖依然,而人事變化多快!他看了一陣,滿懷悵惘,合上冊頁,蒙上黃緞罩子。他回到床前,正想同田妃說話,恰好這時太監進來啟奏:

    「周延儒已在文華殿等了很久,請皇爺起駕到文華殿去。」

    崇禎忽然想到周延儒進宮求見,定有重要的軍國大事,就對田妃說道:

    「朕國事繁忙,不能在此久留,馬上要到文華殿去,召見首輔。你妹妹可以留在宮中,吃了午飯再走。朕午飯之後再來看你。」說罷,他就往文華殿去了。

    田妃吩咐宮女把帳門揭開,把她妹妹叫來。過了片刻,田淑英又來到田妃面前。田妃望了她一眼,說:

    「你坐下。」

    淑英為剛才的事仍在害羞,不敢看她的姐姐。田妃微微一笑,說道:

    「妹妹,你不用害羞,我也是像你這樣年紀時選進宮來的,要感謝皇恩才是。」

    淑英說:「皇貴妃,剛才皇上來的時候,你把帳子放下了,聽說後來皇上要揭開,你都不肯,這不太負了聖上的一片心意麼?」

    田妃歎了口氣,見近邊並無宮女,方才說道:「妹妹哪裡想到,皇上對我如此恩情,說來說去,還不是我天生的有一副美貌,再加上小心謹慎,能夠體貼皇上的心,我家才有今天的榮華富貴。我不願皇上在我死之前看到我面黃肌瘦,花萎葉枯,我死後他再也不會想我。如果皇上在我死後仍舊時常想到我,每次想到我仍舊像出水芙蓉一般,縱然有言官參劾父親,皇上也會不忍嚴罰。只要皇上的恩情在,我們田家就可以平安無事。自古以來,皇上對妃子的恩情都為著妃子一有美色,二能先意承旨,處處小心體貼,博得聖心喜悅。你也很美,不亞於我。我死之後,你被選進宮來,小心謹慎侍候皇上,我們田家的榮華富貴就能長保。」

    說完這一段她埋藏在心中很久的話,忽覺心中酸痛,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淑英的心中也很悲傷,勉強對姐姐說:

    「皇貴妃雖然想得很深,但也不要完全辜負了皇恩。下次皇上駕臨,請皇貴妃不要放下帳子。」

    「現在妹妹已被皇上看中,我的一件心事已經完了。如果今天午後皇上再來,我就不必落下帳門了。」

    周延儒正在文華殿外面等候,看見崇禎來到,趕緊跪在路旁迎接,然後隨駕進殿,重新磕頭。

    崇禎對於周延儒是比較重視的,因為周在二十歲就中了狀元,這在明朝是很少有的。三十多歲時,也就是崇禎五六年間,他做過兩年首輔,後來被罷免了。去年又被召進京來,再任首輔。他為人機警能幹,聲望很高,所以他第二次任首輔,崇禎對他十分倚重,曾對他說:

    「朕以國事付先生,一切都唯先生是賴。」

    周延儒見皇上對自己這麼倚重,心裡確實感動,但時局已經千瘡百孔,他實在無能為力。明朝末年的貪污之風盛行,而周延儒和別的大官不同,他的貪污受賄也有些獨特的作風。別人給他錢,不論多少他都要;即使本來答應給的數字很大,而最後給得不多,欠下不少,他也不再去要。他對東林和復社的人特別照顧,所以東林和復社的人對他也很包涵,在輿論上支持他在朝廷的首輔地位。

    這時崇禎叫他坐下。他謝座後,在太監準備的一把椅子上側身就座,然後向崇禎面奏了幾位封疆大吏的任免事項,順便奏稱,據山東、河南等省疆吏題奏,業已遵旨嚴厲禁毀《水滸傳》,不許私自保存、翻刻、傳抄,違旨的從嚴治罪。崇禎說道:

    「這《水滸傳》是一部妖書,煽惑百姓作亂,本來早該嚴禁,竟然疏忽不管,致使山東一帶年年土寇猖撅。幸好今年把土寇李青山一部剿滅,破了梁山,這才有臣工上奏,請求禁毀這部妖書,永遠不許擅自刻板與傳抄。可是疆吏們做事往往虎頭蛇尾,現在雖有山東、河南一帶疆吏的題奏,說是已經遵旨銷毀,究竟能不能禁絕,尚未可知。此事關乎國家大局,卿要再次檄令他們務須禁絕此書,不許有絲毫疏忽。」

    周延儒回奏說:「此書確實流毒甚廣,煽惑百姓造反。臣一定給該地方的督撫們再下檄文,使他們務必禁絕。請陛下放心。」

    崇禎沉吟片刻,總覺放心不下,又說:「像《水滸傳》這樣誨盜的稗官小說,敗壞人心,以後不僅這妖書不許流傳,其故事亦不許民間演唱。倘有違禁,擅自演唱,定將從嚴懲處,不許寬容。梁山泊的山寨房屋務要徹底拆毀,不留痕跡。倘有痕跡,以後再被亂民據守,後患無窮。」

    周延儒恭敬地回答:「臣已檄令地方官吏,限期拆除山寨寨牆與房屋,請陛下寬心。」

    崇禎心裡最關心的是朱仙鎮之戰,可是到今天還沒有捷奏到京,不覺歎了口氣,向周延儒問道:

    「卿以為朱仙鎮之役能否一舉將闖賊殲滅?如不能殲滅,只是將其戰敗,也會使開封暫時無慮,也是一大好事,以先生看來,官軍能否取勝?」

    周延儒心中明白官軍很難取勝,但是實際戰況他並不清楚,只是因為左良玉與東林人物素有關係,便趕快回答說:

    「以微臣看來,此次援兵齊集朱仙鎮,人馬不能算少,應該能獲大勝。只怕文武不和耳。」

    崇禎一驚,問:「他們那裡也是文武不和麼?」

    「臣只是就一般而言。因為我朝從來都是重文輕武,文武之間多有隔閡,所以常常在督師、總督與總兵官、將領之間不能一心一德,共同對敵。這是常事,並非單指朱仙鎮而言。如果文武齊心,共同對敵,勝利就可以到手。」

    「丁啟睿、楊文岳都不能同楊嗣昌相比,這一點,朕心中

    1239甚為明白。如今只看左良玉是否用命。倘若左良玉肯死心作戰,縱然了啟睿、楊文岳都不如楊嗣昌,想來也不會受大的挫折。」

    周延儒附和說:「左良玉確是一員難得的大將,過去在戰場上屢建功勳,陛下亦所深知。現在以微臣看來,朱仙鎮這一仗也是靠的左將軍效忠出力。」

    崇禎又說道:「那個虎大威,原是被革職的將領,朕赦他無罪,重新命他帶兵,國知他是有用之將。想來這次他定會深感皇思,不惜以死報國,不會辜負朕望。」

    「要緊的是左良玉。自從皇上封左良玉為平賊將軍,他手下人馬更多了。這朱仙鎮戰況如何,多半要靠左良玉。」

    崇禎點點頭,沒有再說別的。對於左良玉的驕橫跋扈,不聽調度,他自然十分明白,但這話他不願說出來。他在心中總是懷著一些渺茫的希望,等待著朱仙鎮的捷音。

    周延儒見崇份沉默不語,就想乘這個時候談談對滿洲和議的事。他早就知道,陳新甲秘密地奉皇上聖旨,派馬紹愉於四月間暗中出關,如今和議的事已快成了。可是他身為首輔,這樣重大的國事,竟被瞞得紋絲不露,心中甚為不平。而且他也知道,朝中百官,對陳新甲有的不滿,有的妒忌,有的則瞧不起他僅僅是舉人出身。最近流言蜚語比以前更多起來。他今天進宮,雖是向皇上稟奏幾個封疆大吏的任免事項和禁毀《水滸傳》的情況,但也有意找機會探探關外和談的消息。他見崇禎仍然無意談及關外之事,便忍不住用試探口氣說道:

    「如今關外,松錦已失,勢如累卵,比中原尤為可慮。」

    崇禎又沉默一陣,答道:「關內關外同樣重要。」

    周延儒仍是摸不著頭腦,又說道:「倘若東虜乘錦州、松山淪陷,祖大壽、洪承疇相繼投降,派兵人關,深人畿輔,進逼京師,局勢就十分危險了。所以以微臣之見,中原固然吃緊,關外也需要注意。」

    崇禎不明白周延儒為什麼突然對關外事這麼關心,十分狐疑。停了片刻,他才說了一句:

    「慢慢想辦法吧。」

    周延儒是個十分聰明的人,知道自己剛才對局勢的分析並沒有錯,十分合理,可是崇偵好像並不在意,完全沒有往日那種憂慮的神情。他頓時明白:議和的事已經成了定局!於是他不再停留,向崇禎叩頭辭出。

    回到內閣,他想著這麼一件大事,自己竟被蒙在鼓裡,不免十分生氣,也越發想要探明議和的真實情況。豈能身為首輔,而對這等大事毫無所知!他更換了衣服,走出內閣,來到朝房裡,同一個最親信的幕僚一起商議。他們的聲音極小,幾乎沒人聽到……

    幾天以後,官軍在朱仙鎮全軍潰敗的消息報到了北京。崇禎震驚之餘,束手無策,只得召集閣臣們到文華殿議事。大家都想不出有效的救汴之策,只是陳新甲尚有主見。他建議命山東總兵劉澤清援救開封,在黃河南岸紮營,控制接濟開封的糧道。因開封離黃河南岸只有八里路,糧食可以用船運到南岸接濟城內,開封就可長期堅守。他又恐怕劉澤清兵力不夠,建議命太監劉元斌率領防守鳳陽的京營人馬速赴商丘以西,為劉澤清聲援,再命山西總兵許定國火速東出太行,由孟津過河,直趨鄭州,以拊李自成之背。崇幀對這些建議都點頭採納,覺得雖然朱仙鎮大軍潰敗,只要陳新甲這些想法能夠奏效,開封仍可繼續堅守。

    閣臣們退出以後,陳新甲獨被留下。周延儒因為沒有被留下,想著必是皇上同陳新甲談論同滿洲議和之事。他回到內閣,想了半天,從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在文華殿內,崇禎揮退了太監,小聲向陳新甲問道:「那件事情到底如何?馬紹愉的人怎麼還未到京?」

    陳新甲趕快躬身說:「請陛下放心。馬紹愉已經派人給微臣送來了一封密書,和款已經擬好,大約一二日內就可將和議各款命人送到京城。微臣收到之後,當立即面呈陛下。是否妥當,由聖衷鈞裁。如無大礙,可以立刻決定下來,臣即飛檄馬紹愉在瀋陽畫押。不過到時恐怕還得有陛下一道手詔,諭知馬紹愉或諭知微臣,只云『諸款尚無大礙,可相機酌處』。」

    崇禎問:「不是已有密詔了麼?」

    陳新甲說:「微臣所言陛下手詔是給虜酋看的。虜酋不見陛下手詔,不會同意畫押。」

    崇禎點頭說:「只要各議款大體過得去,就可以早日使馬紹愉在瀋陽畫押。為使虜酋感恩懷德,不要中途變卦,朕可以下一道手詔給卿。」

    陳新甲說:「皇上英明,微臣敢不竭盡忠心,遵旨將款事1辦妥,以纖陛下東顧之憂!」

    1款事--明代的政治術語,指對蒙古和滿洲的議和事。「款」字含有使「夷狄」歸附的意思。

    崇禎稍覺寬慰,點頭說:「如此甚好。卿下去吧。」

    陳新甲辭出後,崇幀並沒有回乾清宮,而是立即乘輦來承乾宮看望田妃。

    田妃事先知道皇上要來,趁著今日精神略好,便命宮女替自己梳妝起來。她儘管病重,十分消瘦,但頭髮還是像往常一樣黑,一樣多。雲鬟上插了朵鮮花,臉上薄施脂粉。臉上雖然病容憔悴,一雙大眼睛仍然光彩照人。崇禎來到時,她勉強由宮女攙扶著,仁立門外,窗外鎏金亮架上的鸚鵡又像往日一樣叫道:

    「聖上駕到!聖上駕到!」

    同時有一太監傳呼:「接駕!」太監們和宮女們都已跪到院中地上。田妃在兩個宮女的攙扶下也跪了下去。崇禎見田妃帶病接駕,十分感動,親自扶她起來。坐下以後,他打量田妃今天特意命宮女替她梳妝打扮一番,可是畢竟掩蓋不住長年的病容。田妃不斷地強打精神,還竭力露出微笑,希望使崇禎快樂。過了片刻,田妃看出崇幀的憂慮未減,不禁心中沉重,明白皇上看出來她的病已經沒有指望。她想著十幾年來皇上對她的種種寵愛,而今天這一切都快完了,心中一陣難過,臉上的本來就出於勉強的微笑立時枯萎了,僵死了。她眼睛裡浮出了淚花,只是她忍耐著不使淚珠滾落。崇禎迴避了她的眼睛,輕聲問道:

    「你今天感到精神好了一點沒有?」

    田妃輕輕點頭,不敢說話,怕的是一開口說話,就會流淚和泣不成聲。崇禎告訴她,已經命張真人暫不要回龍虎山,仍在長春觀為她建醮祈攘。田妃趕快謝恩,但心裡明知無效。她安慰崇禎說:

    「皇爺這樣為臣妾操心,臣妾的賤體定可以支撐下去。只要大醫們盡心配藥,再加上滿京城的寺、觀都在祈禱,病總會有起色的。」

    崇禎勉強裝出一絲笑容說:「只要愛卿心寬,朕的心也就寬了。」

    崇禎因為國事太多,在承乾宮稍坐一陣,就回到乾清宮省閱文書。晚膳以後,他心中很悶,坐立不安。他想去坤寧宮,又想一想不願去了;想召一個什麼妃嬪來養德齋吧,又覺得沒有意思。這到處是雕欄玉砌的紫禁城中,如今竟沒有一個可以使他散心解悶的地方!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去翊坤宮袁妃那裡。他想起兩三年以前,也是這樣的夏季,他有一天晚上到了袁妃宮中,在月光下袁妃穿著碧色的輕紗衣裙,身材是那麼苗條,臉頰和胸部又是那麼豐滿,他讓袁妃坐在對面,一陣微風吹過,他聞到一股香氣,是那麼溫馨。袁妃的一顰一笑,又顯得那麼敦厚。想起當時的情景,他站了起來,準備帶著宮女們立即往翊坤宮去。可是剛剛走出暖閣,他又矛盾起來:國事如此艱難,哪有閒心到翊坤富去!但是他實在六神無主,百無聊賴,繼續向前走,走出了乾清宮正殿,到了丹墀上,才決定哪兒都不去了。他在丹墀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不許別人驚動他。快到二更時候,忽然有一個太監來到面前,跪下稟奏:

    「陳新甲有緊急密奏,請求召見。」

    崇禎一驚,但馬上想道:既是進宮密奏,大概不會是河南的壞消息,一定是馬紹愉的密奏來了。他立即吩咐說:

    「命陳新甲速到武英殿等候召見。」

    夜已經深了,從神武門上傳來鼓聲兩響,接著又傳來雲板三聲。在武英殿西暖閣內,只有崇禎和陳新甲在低聲密談。太監們都退出去了,連窗外也不許有人逗留。

    崇禎坐在鑲著金飾的御椅上,藉著頭邊一盞明角宮燈的白光,細看手中的一個折子,那上面是陳新甲親手謄抄的馬紹愉所稟奏的和議條款。原件沒有帶到宮內,留在陳新甲家中。崇禎把這個文件看了兩遍,臉色十分嚴肅、沉重。

    陳新甲跪在地上,偷看皇上的臉色,心中七上八下。他不知道皇上是否同意,倘不同意,軍事上將毫無辦法,他這做兵部尚書的大臣就很難應付。

    崇禎心中一陣難過,想著滿洲原是「屬夷」,今日竟成「敵體」,正式寫在紙上。這是冷酷的現實,他不承認不行,但是由他來承認這一現實,全國臣民將如何說?後世又將如何說?嗨!堂堂天朝大明皇帝竟然與「東虜」訂立和議之約!……

    他又對和議的具體條款推敲一番,覺得「東虜」的條件還不算太苛刻。拿第一款來說,「吉凶大事,交相慶吊」,實在比宋金議和的條款要好得多了。他又推敲另外一款:「每年明朝贈黃金萬兩、白銀百萬兩於清朝;清朝贈人參千斤。貂皮千張於明朝。」他最初感到「東虜」要的金銀太多了,目前連年饑荒,「流賊」猖撅,國庫空虛,哪裡負擔得起?但轉念一想,如不同意,清兵再來侵犯,局面將更難收拾。隨即他又推敲第三款、第四款、第五款……覺得有的條款尚屬平等互利,並不苛刻,惟獨在疆界的劃分上卻把寧遠以北許多尚未失守的地方都割給清方,不覺從鼻孔哼了一聲。

    崇禎想到祖宗留下的土地,將在自己手上送掉,感到十分痛苦,難以同意。他放下折子,沉默半晌,長歎一聲。

    陳新甲從地上輕聲問道:「聖衷以為如何?」

    崇禎說:「看此諸款,允之難,不允亦難。卿以為如何?」

    「聖上憂國苦心,臣豈不知?然時勢如此,更無善策,不安內何力攘外?」

    「卿言甚是。朝臣們至今仍有人無術救國,徒尚高論。他們不明白目前國家內外交困,處境十分艱危,非空言攘夷能補實際。朕何嘗不想傚法漢武帝、唐太宗征服四夷?何嘗不想傚法周宣王、漢光武,作大明中興之主,功垂史冊?然而……」

    陳新甲趕緊說:「對東虜暫緩撻伐,先事安內,俟剿賊奏功,再回師平定遼東,陛下仍是中興聖君,萬世景慕。」

    崇禎搖搖頭,又長歎了一聲。自從松、錦失守,洪承疇投降滿洲和朱仙鎮潰敗以來,他已經不敢再希望做中興之主,但願拖過他的一生不做亡國之君就是萬幸。只是這心思,他不好向任何人吐露一字。現在聽了陳新甲的話,他感到心中刺痛,低聲說道:

    「卿知朕心。倘非萬不得已,朕豈肯對東虜議撫!四年前那次,由楊嗣昌與高起潛暗主議撫,尚無眉目,不意被盧象升等人妄加反對,致撫事中途而廢,國事因循蹉跎至今,愈加險惡。近來幸得卿主持中樞,任勞任怨,悉心籌劃,對東虜議撫事已有眉目。倘能暫解東顧之憂,使朝廷能在兩三年內專力剿賊,則天下事庶幾尚有可為,只恐朝臣們虛誇積習不改,阻撓撫議,使朕與卿之苦心又付東流,則今後大局必將不可收拾!」

    陳新甲說:「馬紹愉大約十天後可回京城。東虜是否誠心議和,候紹愉回京便知。倘若東虜感陛下思德,議和出自誠心,則請陛下不妨俯允已成之議,命馬紹愉恭捧陛下詔書,再去瀋陽一行,和議就算定了。」

    「馬紹愉回京,務要機密,來去不使人知。事成之後,再由朕向朝臣宣諭不遲。」

    「微臣不敢疏忽。」

    陳新甲從武英殿叩辭出來,由於深知皇上對他十分倚信,他也滿心感激皇恩,同時也覺得從此可以擺脫內外同時用兵的局面,國運會有轉機了。

    崇禎隨即乘輦回乾清宮。因為他感到十分疲倦,未去正殿暖閣,直接回到養德齋。魏清慧回稟說剛才田娘娘差都人前來向皇上啟奏,她今日吃了太醫們的藥,感覺比往日舒服,請皇爺聖心放寬。崇禎「啊」了一聲,不相信醫藥會有效。但是他沒有說話,只在心中罵道:「太醫院裡儘是庸醫!」在宮女們的服侍下他脫衣上床,打算睡覺。當宮女們退出後,他忽然想起來開封被圍的事,又沒有瞌睡了,向在外間值夜的太監吩咐:

    「快去將御案上的軍情文書全部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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