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三天以後,崇禎十三年的除日到了。
黎明時候,得勝寨一帶已經醒來。處處炊煙線繞,雞聲互應,號角不斷,戰馬嘶鳴。山坳中凡是稍微平坦的地方,都有練兵的隊伍,常有指揮進止的旗幟揮動和鑼鼓之聲。有時還傳過來一陣陣齊聲呼喊:「殺!殺!殺!」天色大亮以後,站在寨牆的高處,可以望見幾乎方圓十里內外的村落都駐有部隊。村落外,凡是背風向陽的山坡上和山坳裡都點綴著成片的灰白色帳篷,各色旗旗在淡淡的晨光中飄揚。在得勝寨東邊幾里外的一座小山頭上,密密的樹林掩蔽著很多帳篷。很長的一條曉霧將那一大片樹林攔腰束住,使樹林邊的溶溶白霧與軍帳的顏色混在一起,而樹林梢上飄揚著的幾面紅旗和鱗片似的朝霞相映。哪是紅旗,哪是朝霞,使你有時候分不清楚。有一支隊伍正在向洛陽的方向移動。步兵、騎兵、運送糧株輜重的騾、馬、驢子,扯成一條長線,從得勝寨外經過,隨著山勢而曲曲折折,時隱時現,直到天和山相接的地方,望不見這條線的頭尾。牲口的鐵掌踏在石頭山路上,紛亂而有力,在山谷中發出震響。
李自成在橙紅色和玫瑰色交相輝映的霞光中,帶著張鼐和一群親兵,騎馬出寨,觀看部隊操練。鮮紅的太陽從東邊的小山頭上慢慢地露出來一個弧形邊兒,隨後露出半圓,照得馬轡頭上的銀飾和銅飾閃著亮光。李自成出寨不遠,牛金星就帶著幾個親兵騎馬趕來。自成勒馬等候,問道:
「你怎麼不多睡一睡?」
牛金星回答說:「我聽說闖王出來觀操,也想跟來看看。」
闖王說:「我這是習慣啦,每天總是一到五更就醒,不願多睡。你沒事,昨夜咱們談話,又睡得很遲,用不著起這麼早,多睡一陣不妨。」
金星笑道:「闖王治事勤懇,奮發圖強。全軍上下也都起早貪黑,練兵的練兵,辦事的辦事。我怎麼能睡得著?那一通殺萬安王為民除害的文告,我已經寫出草稿,只待看操回來以後請闖王過目。」
「你昨晚回去時已經大半夜了,怎麼可將那通文告寫出來啦?」
「我想今日大概吃過早飯李伯言和紅娘子就會來到,我就抽不出時間去寫啦,所以連夜趕著寫成。」
「你這樣可是太辛苦啦。好,咱們現在看操練去,吃過早飯後一起去迎接李公子和紅娘子。」
李自成和牛金星先去看騎兵操練。這是一隊新兵,一些老八隊的老弟兄都提拔成這支騎兵的大小頭目。自成立馬看了一陣,覺得他們的操練都十分認真,就策馬轉往另一個地方。那兒也是一隊新兵,全是步兵,衣服破爛,農民裝束,帶著兵器,練習爬山,敏捷異常。金星笑著問:
「這就是前兩日從嵩縣來的新弟兄麼?」
闖王回答說:「這就是從嵩縣一帶新來的毛葫蘆兵。我早就聽說嵩縣老百姓的毛葫蘆兵善於爬山作戰,名聞天下,果然不錯。」
牛金星點頭說:「是的,嵩縣的毛葫蘆兵,登封的少林僧兵,伏牛山的礦兵,一向齊名。如今毛葫蘆兵和礦兵紛紛慕義來投,足見人心歸順。」
闖王問:「啟東,你是這一帶的人,請問你,為什麼這嵩縣善於爬山的民兵叫做毛葫蘆兵?這『毛葫蘆』三個字什麼意思?」
金星回答說:「據史書上說,金人人主中原時,鄧州一帶有毛葫蘆兵,曾與蒙古兵作戰,頗為著名。時至近代,鄧州的毛葫蘆兵不再聽說了,嵩縣卻出了毛葫蘆兵。想來金時嵩縣也有毛葫蘆兵,不過尚未十分出名罷了。至於這『毛葫蘆』三個字,卻也費解。有人說,這種民兵初起之時,每人腰間掛一葫蘆,裡面裝水,以備爬山解渴之用。另有一說,指他們並無盔甲戰裙,只是農民短裝打扮,衣服破爛,遠遠望之,形似葫蘆。」
闖王笑著說:「這名兒倒很有趣。」又看了一陣,對張鼐說:「你看完操回去時,告訴總管,要趕快發給毛葫蘆弟兄們每人一套棉衣。這些弟兄們都是嵩縣的窮苦百姓,穿得這樣薄,這樣破,如何御寒?」
他們轉到標營騎兵的練兵地方,立馬觀看。那位幾天前新來的王教師正在教新弟兄們馳馬射箭,先教給大家幾句口訣,然後逐句解釋,做出樣子給大家看,要大家照樣兒做。闖王聽見那幾句口訣是:「勢如追風,目如流電。滿開弓,急放箭。目勿瞬視,身勿倨坐。出弓如懷中吐月,平箭如弦上垂衡。」雖然像這類騎射口訣李自成也聽過不少,但這位王教師卻將死口訣教得很活,確實是一個有經驗的好教師。他看這位王教師教射得法,又看了一陣弟兄們練習射箭,不禁技癢,從親兵手中要來一張勁弓,一支羽箭,幫助王教師教大家射箭架勢。這些新弟兄都聽說闖王的箭法如神,有幾個膽大的人,趁他興致正濃,請求他射一箭讓大家看看,其餘的弟兄也都笑瞇瞇地用含著期待的眼神望著他。張鼐知道闖王平日最喜歡練習騎射,也喜歡親自向老營弟兄們傳授射法,現在看見大家都想看闖王射箭,就在闖王的背後小聲幫大家請求說:「闖王,大家在等著看哩。」李自成含笑點頭,又從親兵手裡要來兩支箭,把三支箭都拿在手中,然後把韁繩輕輕一提,那烏龍駒極通人意,跳了一下,緩跑兩三步,跟著四蹄騰空奔馳。闖王騎著馬在校場中兜了一圈,當重新轉來,快奔到靶子前邊時,略微放慢速度,若不在意地把韁繩丟在鞍鞒上,左手舉弓,右手搭箭扣弦,動作十分安閒而迅速。當烏龍駒轉瞬間就要奔過靶子的正前方,距離大約百步開外,人們幾乎來不及看他怎麼將箭射出,但聞弓弦崩的一響,一箭正中靶心。烏龍駒繼續身子平穩地騰空奔馳,到了校場盡頭,不待闖王提韁示意,它就自己放慢速度,轉回頭來,小跑幾步,重新騰空而馳。如此跑過靶子三趟,靶子中心射中三箭,簇集一處,緊緊相靠。雖然闖王平日令嚴,校場中不准隨便說話,卻仍然有不少人不自禁地小聲喝彩。人在歡喜,馬在踏蹄,校場上一片激動。
王教師,那個四十歲開外的紅臉大漢,勒馬來到闖王跟前,滿臉堆笑,拱手稱讚說:「闖王箭法如神,天下少有,逢蒙1、養由基2不過如此!」
1逢蒙--傳說中上古善射的人,學射於羿。
2養由基--春秋時楚國人,距楊樹葉百步射之,百發百中。「百步穿楊」的典故就是從他的故事來的。
自成平素最討厭有人對他當面稱頌,但這個王教師是新來投順的人,他不好板起面孔責備,便笑著回答說:「王教師,你太過獎了。話不能這麼說,像我這樣三發三中,不要說在天下多不勝數,就以咱們老營將士說,也不稀罕。連孩兒兵中,像羅虎、王四那樣的娃兒,也能夠箭箭中的。你在咱們軍中住久了,自然都會看見。如今咱們正在艱苦創業,兢兢業業,還怕不能上合天心,下順民意。以後請你看見我哪件事做得不對,或者應該做的事沒有想到去做,隨時賜教,我一定衷心感激。」他對著王教師爽朗地哈哈一笑,隨後轉向士兵,接著說:「王教師教得很好。剛才他念的那幾句口訣很重要,你們要牢牢記熟,按照口訣勤學苦練。本事都是苦練成的。別看你們現在常常射不準,只要下力苦練,就能練得百發百中。十八般武藝都不是娘胎裡帶來的,沒有人不經過苦練能學會一手好武藝。鐵杵磨成繡花針,功到自然成。除剛才工教師講解的那幾句口訣之外,我也教給你們一個口訣,只有兩個字,就叫做『二字真言』。你們要不要聽一聽這學武藝的『二字真言』?」
全體弟兄們齊聲回答:「要聽!」
闖王用斬釘截鐵的聲音說出兩個字:「苦--練!」
射場上十分肅靜,注目闖王,傾聽闖王說出這「二字真言」,記在心中,但是李自成也從一些新弟兄的眼神裡看出來隱藏的笑。他又對弟兄們親切地說:「你們莫以為這兩個字誰都會說,沒啥稀罕。可是做起來並不容易,天天做更不容易!」說畢,向王教師拱拱手,勒轉馬頭,走出校場。牛金星一直立馬校場外邊觀看,等闖王來到跟前,低聲問道:
「這位新來的王教師的武藝如何?」
闖王回答說:「他是嵩山一帶有名的教師,十八般武藝都懂得一點,惟獨在箭法上較為出色,所以我把他派在標營中專教新兵。這人別無毛病,只是半輩子當武教師餬口,串過些衙門,看上官臉色行事慣了,不免世故一些,見人喜歡說奉承話。我等他把這隊新兵教好,派他做一點重要事情。若說教教武藝,咱們軍中的人才多著哩。」
因為估計李信和紅娘子今天早飯以後可能來到,李自成和牛金星沒有再往別處看操,逕直策馬回寨,以便趕快吃過早飯,出寨迎接。
李自成平日自奉甚儉,吃飯不過是粗糧野菜,與老營士兵幾乎完全一樣,但是對牛金星和宋獻策特別供給優厚,所以他並不約牛金星到老營同吃早飯,一進寨就同金星拱手相別。金星從懷中取出那個誅萬安王的文告草稿,遞給闖王,自回家去。闖王一進老營,便傳令提前開飯。趁著親兵們端飯時候,他把文告的草稿看了一遍,覺得很合他的意思,便交給高夫人暫時收起。早飯是紅薯加小米煮的稀飯,柿餅摻包谷面蒸的窩窩頭。菜是一碟生調蘿蔔絲和一碟辣椒汁兒。當時紅薯才傳進中國東南沿海地方幾十年,傳到河南更晚,很不普遍,所以這點紅薯是幾十里外村莊的老百姓特意給闖王送來的,表示他們愛戴闖王的一番心意。
剛剛吃畢早飯,高一功差人回來稟報,說李公子和紅娘子已經來到,離得勝寨只有三四里了。闖王霍地站起,走出上房,對等候在院中的親兵們說:「去傳知老營全體將領,凡是沒有要緊事的,都跟我到寨外迎接!另外去一個人稟告牛先生,我先去寨外等他。」高夫人也走出上房,對一個親兵說:「告訴老營司務,快替李公子、紅娘子一行人馬安排早飯,菜要豐盛一點!」李自成出了老營大門,稍候片刻,老營將領們都從不同的方向趕來,於是他帶著一大群大小將領和親兵步出寨門,往山下路上迎接。
牛金星正坐在家中吃早飯,得到通知說闖王已出寨去迎接李信和紅娘子,趕快把桌上的一碗雞湯和烤得又香又焦的半個白面蒸饃連二趕三吃完,從僕人手中接過來半盞溫水漱了口,一邊略整帕頭,一邊連聲吩咐:「牽馬!快牽馬!」左右告他說闖王是步行出寨,沒騎馬。他不再要馬,習慣地甩一下袍袖,然後大踏步走出院子,在親兵們的簇擁中向寨外追去。
李自成對李信的來到,非常重視。他經過三年的艱難困厄,顛沛轉戰,新近進人河南,雖然很快擴充了十來萬人馬,但是人地生疏,諸事草創,局面尚未打開,腳步尚未站穩,十分渴望中州地方上有本領和有聲望的人前來合作。當昨天上午雙喜陪著李侔來到時候,他正在駐紮十里以外的幾個新兵營中巡視,遂立即策馬奔回,同李侔相見,促膝談心,如對故人。按照常理,他應該留李侔在他的老營中好生休息,但是在午宴之後,他僅僅讓李侔在老營中睡了一個時辰,大約在申牌出頭,就命高一功、宋獻策隨著李侔動身,往半路上迎接李信和紅娘子。他請李信和紅娘子將部隊交給李侔率領,他們兩人隨高一功和宋獻策星夜趕來,以便在他動身往永寧之前,能夠見面暢談。他將要在一二日內前往永寧,親自處決萬安王,然後還要從永寧轉往宜陽,大概十來天不能回來。
在伏牛山、熊耳山和嵩山三個山脈的交接地方,萬山叢中的得勝寨是當時河南西部農民戰爭的神經中樞。他的老營駐紮在一家姓盛的鄉宦宅中。主宅三進院落,左右各有一座偏院,最後還有為部分家丁和奴僕們住的群房。東偏院有三間精緻的花廳,是被闖王處死的本宅主人種花、念佛和玩弄婦女的地方。據本寨百姓說,曾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因被叫來花廳中強姦不從,以頭碰柱而死。但是這位因貪墨被彈劾歸里的鄉宦,卻為這座花廳題了一個「看雲草堂」匾額,表示自己的風雅和胸懷淡泊。其實,這花廳並非草堂,而是牢固的磚瓦建築。院中有假山、魚池、花壇、各種花盆。那些奇花異木,都在破寨以後被寨中貧苦百姓同農民軍一起打毀和砍掉了,如今只剩下幾株臘梅開著黃花。院中另外有三間偏房,原是供丫頭、僕婦們住的,如今連同這三間精緻的花廳都空著。有些將領來老營議事或有所稟報,晚上來不及回去,就在這裡下榻。因為要款待李信,看雲草堂和那三間偏房都打掃得十分乾淨。
闖王攜著李信的手,把他和紅娘子引進看雲草堂。隨同闖王出寨迎接的眾位將領一到老營大門外就拱手別了客人,各自做事去了,只有牛金星、宋獻策和高一功跟著進來。因為李信等五更時路經駐紮在離得勝寨十八里的郝搖旗營盤,稍事休息,吃過早飯,所以老營伙房特為他們準備的早飯就不用了。高夫人聽說紅娘子已經來到,趕快帶著慧英等三四個女兵來到看雲草堂與李信和紅娘子相見,將紅娘子接進後宅休息。高一功掌管全軍的軍需給養兼統中軍營,事情十分繁忙,在著雲草堂稍坐片刻,就起身向李信告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李信對闖王欠身說:「久欽帳下宏猷偉略,實恨謁見之晚。承蒙不以碌碌見棄,命雙喜少將軍遠迎於兩百里外,兼賜厚貺,昨夜又蒙一功將軍與宋軍師相迎於五十里外。信以縲紲餘生,慕義來投,受此殊遇,五衷感激,非言可宣。」
自成謙遜地說:「我是草莽無知,無德無能。承足下不棄,不遠千里而來,願意同鄙人攜手同心,共舉義旗,救民水火,這太好啦。今後軍國大事,望足下多多賜教。」
李信說:「將軍思德在人,聲威遠著;義旗所指,莫不欣然鼓舞。信與紅娘子、舍弟李侔,引領西望,不勝葵傾之情。今率數千健兒,前來投靠,願效馳驅,雖赴湯蹈火,亦所甘心。」
自成又說:「我見在杞縣因見災情慘重,勸縣官出諭停征,又勸富家大戶出糧賑饑,這本來是個義舉,卻竟然招惹有勢力的仇家陷害,誣你是煽惑百姓鬧事,密謀作亂。你那《勸賑歌》中說:『官府徵糧縱虎差,豪家索債如狼豺!』這話全是實情,說得多好!自從我進人河南以來,抱定宗旨:所到之處,不許官府再向百姓徵糧,不許豪家向窮人索債,嚴懲富豪大戶,保護良善小民。咱們雖是初次見面,在除暴安良這一點上卻是久有同心。」
李信趕快欠身說:「說起那《勸賑歌》,使信自覺慚愧。將軍所行的是湯、武革命之事,而信在家鄉勸賑原來不僅為饑民呼救,也替官府和富家著想。這一片委曲苦心,獻策見知之甚悉。不意反遭疑忌,橫加誣陷,必欲置信於死地而後快。」
宋獻策笑著說:「如今看來,伯言兄當時向富家勸賑,確實也為著富家著想。我記得你那《勸賑歌》的末尾幾句是:『奉勸富家同賑濟,太倉一粒恩無既1。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天地無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常臻。助貧救乏功勳大,德厚流光裕子孫。』當時你的用心不過如此。倘不因功賑橫禍飛身,也不會破家起義。然伯言被逼起義,來投闖王麾下,亦非偶然,實力氣數所定。明朝氣數已盡,闖王合當早得天下,故天遣各處英雄豪傑之士,紛來相投,共佐王業。」
1無既--「既」作「盡」字解。「無既」就是「無盡」。
牛金星說:「目今天下擾攘,正風雲際會之時,闖王崛起西北,興兵除暴,已應『十八孩兒兌上坐』之讖。年兄具王佐之才,文武兼資,愚弟素所欽仰,即闖王亦慕名久矣。自愚弟與獻策兄來至闖王帳下,無日不與闖王談及足下,恨不能早日相見。如今年兄舉義前來,此實天以足下賜闖王。年兄埋沒半生,如劍在匣。從此大展長才,一抒偉略,佐闖王開基創業。事成之後,敢信麟閣畫像,兄必居於首位。」
李信說:「老年兄太過獎了。弟本是碌碌書生,養晦故里,無意功名富貴。空懷杞人之憂,實無救世之策;『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不意功賑救荒,竟惹滅門之禍。今日來投闖王帳下,過蒙垂青,只恨才疏學淺,無以為報。在弟來謁之前,謬蒙老年見與獻策兄先為曹丘1,實在感愧莫名。今後望老年兄與獻策兄多賜教誨,俾免隕越2。弟是駑鈍之才,被逼造反,得能追隨兩位仁兄之後,同心擁戴闖王,早成大業,實為萬幸。」
1曹丘--意思是揄揚、引薦、吹噓。
2隕越--跌倒,犯大的錯誤。
獻策又說:「大家志同道合,不須互相謙遜。闖王延攬英雄,思賢若渴。伯言此來,如魚得水。大家和衷共濟,同甘共苦,奮發圖強,只需數年,天下事定可打出眉目。」
闖王接著說:「對,對。這『和衷共濟』四個字說得很好。我看,大家以誠相待,什麼客氣話都不用再說啦。伯言兄,我們這裡的一群將領,雖說都是粗人,出身草莽,可是沒有一個私心眼兒的。我不能說十個指頭都是一般齊,可是大家有一點是共同的:都是以除暴安民為心,以推倒朱家江山為志。他們這些草莽英雄,平日談起話來,都是巴不得多來幾個有學問、有本事的人,在一起成就大事。他們決不會外待你,也請你看見他們誰有不是之處,隨時指點出來,不要有客氣想法。若有那個想法,就互相見外,難做到親如一體,同心協力。雖說俺們這些老八隊的將領造反早些,在打仗上多些磨練,略微知道些山高水深,可是有的沒有進過學屋門兒,有的斗大的字兒認識不到半牛車。所以大家近來都心裡明白,要打天下,救百姓,開基創業,真正做出一番大事,非要有一些有學問、有智謀、懂經濟1的人共事不可。你們三位來到軍中,眾將領看你們既是同事,也是先生。我這個人是不喜歡說客套話的。從今以後,咱們這些人不管先來後到,都是志同道合,親如手足,禍福與共。有智出智,有力出力;文獻文才,武獻武功。文武和衷共濟,大事豈有不濟?別的話,我就不用多說啦。」
1經濟--見本書第一卷第447頁註釋
李信的心中十分感動,說:「聽將軍如此一說,愈使信深感知遇之恩,敢不竭誠盡忠,粉身碎骨,以報萬一!」
李自成因李信和宋獻策都是一夜未睡,特別是李信是連日鞍馬勞累,請他同軍師暫且休息,並說親兵們已經在這花廳中替李信預備了床鋪。但李信今日初見闖王,又受到如此真誠相待,那瞌睡和疲勞都跑到爪哇國了。他推故說他在馬上睡得很足,並不疲勞。宋獻策見李信執意不肯去睡,只好相陪。他們圍著木炭火盆,繼續談話。牛金星因為他自己和宋獻策來到闖王軍中,都沒有隱姓更名,獨獨李信在給他和獻策的書子中提到要改名李伯巖的事,覺得大可不必,於是笑著問:
「昨日捧讀年兄瑤翰,備悉起義苦衷與來投闖王之誠。惟書中雲從今後將改名伯巖,字林泉。以愚弟看來,年兄大名久已傳播遠近,豫東百姓莫不想望風采。何不仍用原名,以便號召?」
李信回答說:「弟之所以改名,實有兩個緣故。原名乃先父母所賜。今日弟不得已而造反,實非先父母生前所料。每念及此,心痛如割。弟在闖王帳下願為忠臣,在先父母靈前實為逆子。因此弟決意不用舊名,一則以示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二則使祖宗在天之靈不以弟之不肖而傷心蒙羞。再者,弟生逢亂世,原無富貴榮達之想。今日來投闖王麾下,作一偏裨,只為一心往闖王誅除殘暴,拯斯民於水火而登之社席。事成之後,弟即解甲歸隱,以遂初衷,長做巖穴之士,優遊林泉之下,得沾昇平之樂,於願足矣。故擬改名伯巖,草字林泉,以示此志甚決,富貴不移。」
金星說:「年兄是王佐之才,將建不世之功。事成之後,恐怕闖王決不會放你歸山,做嚴光一流人物。」說畢,拈鬚哈哈大笑。
自成笑著說:「目下只要李公子前來共事就好,且不說將來的話。你既然不想再用原來的名字,那就改用新名字好啦。你是名門公子,不像我們造反容易。再者,你不願繼續使用你中秀才、舉人的原來名字,表示同朱家朝廷一刀兩斷,我看,好嘛。一個人改名字是常事,我自己也沒有用我原來的名字。」
宋獻策說:「足下原來台甫伯言,今將言字換成巖字,字異音同,這樣改法倒也不錯。」他轉向闖王說:「我與李公子非一日之交,深知他襟懷高朗,志存匡濟,雖出於宦門世家,而敝展功名,常抱山林之思。所以他趁著初來闖王帳下,改換名字,一則表其素志,二則出於孝心。既蒙闖王諒其苦衷,從今日起,在咱們全軍上下,就只用李兄的新名字和新的表字好了。」
闖王連連點頭,又對李信說:「你既然要改換名字,可是只將伯言改為伯巖,字雖不同,聽起來還是一樣。你乾脆改動大一點兒如何?」
李信趕快欠身說:「請麾下明示。」
「我看,你乾脆不要那個『伯』字,單名李巖,豈不更好?」
李信不覺把手一拍,說:「闖王這一字之刪,實在好極!如此方是今日之我告別舊日之我,真正決裂了。」
四個人同時大笑,而宋獻策和牛金星都連聲稱讚闖王改得好。牛金星心中本來不喜歡李信有退隱思想,這時拍手讚好之後,又對李信笑著說:
「八仙中的呂囂字洞賓-與巖本是一字殊寫,可見他當日起名字也是想做個『巖穴之士』,而後來成了神仙。年兄將來功成身退,優遊林泉,友糜鹿而餐朝霞,也不啻是神仙中人物。」說畢,又哈哈大笑。
大家笑過後,李自成急於要同李信談論軍國大事,便趕快問道:
「林泉,咱們如今要掃除苛政,救民水火,將來咱們還要開國立業,除舊布新,與民更始。據你看,什麼是根本大計?」
李巖有片刻工夫沒有回答,低頭望著盆中的炭火沉思。他從杞縣西來的路上,本來曾想見到李自成時要拿出一些要緊意見,供闖王採納。但是自從在神-見到李雙喜,他原來想法的起了變化;昨晚在路上同宋獻策、高一功晤談之後,變化就更大了。最早他想向李自成建議的一些話,如重視讀書人啦,如何收人心啦,等等,如今都成為多餘的了。他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意見曾經寫在那封上闖王的書信中,就是建議闖王佔據宛、洛,經營河南為立腳地,然後奪取天下。但現在闖王分明不是要他重複這個建議,而是想聽他談關於國計民生的根本大計。經過片刻的思索之後,他抬起頭來說:
「目前四海鼎沸,人不安業,固然是因為朝政昏暗,官貪吏猾,賦斂苛重,處處激起民變,但根本癥結在土地不均,賦稅不平,所以均田、均賦實為開國立業的根本大計。自古以來……」
李巖正說到這裡,忽然聽見院中有人問:「李公子正在同闖王談話麼?我來看看他!」
這人分明是壓低聲音說話,卻仍然洪亮得出奇,配著那沉重的腳步聲,令李巖感到驚異,想著這決不是一個平常人物,就把話頭停住,等待著那人進來。闖王向牛金星和宋獻策高興地輕聲說:
「到底趕回來了,真夠辛苦!」
牛、宋二人同闖王滿臉堆笑,朝著門口望去,等待著那說話的人進來。
李巖聽見一個人的沉重而有力的腳步聲登上台階,隨即看見闖王的一個親兵將風門拉開,一個魁梧大漢方口,高顴,濃眉毛和絡腮鬍須上帶著尚未融化的冰霜,腰掛雙刀,頭戴風帽,身披斗篷,挾著門外的一股冷風進來。這人剛一進屋,就望著李巖,笑著拱手,聲如洪鐘地說:
「哈哈,果然來啦!歡迎,歡迎!」
在這人踏進風門的一剎那間,牛、宋和李巖都立即起身相迎。等這人走到李巖的面前時,李自成也站起來,介紹說:
「這就是杞縣李公子。李兄從今日起改名李巖,寶字林泉。這位是捷軒,大號劉宗敏,全軍上下都稱他總哨劉爺。」
李巖同劉宗敏互相施禮,同時想起來宋獻策在路上對他談論劉宗敏的話,不禁在心上閃出來一句讚歎:「果然是英姿豪邁,名不虛傳!」宗敏好像對待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拉他坐下,自己也拉一把小靠背椅坐在他的旁邊。李巖欠身說:
「久聞捷軒將軍大名,今日得瞻虎將風采,並得追隨左右,幸甚!幸甚!」
劉宗敏哈哈大笑,說:「李兄,我是打鐵的出身,大老粗,不會說客套話。你既然不嫌棄我們,前來共事,咱們就是一見如故,什麼客套話都不用說啦!前些日子,軍師聽說你在杞縣坐監,闖王跟我都很焦急,怕你不清不白地給那班貪官豪紳們弄死。隨後又聽說紅娘子破了縣城,砸開監獄,將你救出,我們才放下心來。要不是紅娘子將你救出,我們也打算派一支人馬到杞縣救你。牛先生和宋軍師常常說你如何在杞縣惜老憐貧,散糧賑饑,又說你文武雙全,非一般糊塗讀書人可比。俺是個大老粗,識字有限,光憑他們二位那樣稱讚,我也十分欽佩,巴不得你能夠來到咱們軍中共事。俗話說,日久見人心。你在這裡久了,就會知道上自闖王,下至偏稗小將,都同樣實心待你。我因為剛從永寧回來,今早不能親自迎接你,你莫見怪。怎麼樣,一路上很辛苦吧?」
李巖連忙說:「不辛苦,不辛苦。」
「紅娘子今日來了沒有?」
「今早同小弟一道來謁闖王,方才被夫人接進內宅敘話去了。」
劉宗敏伸出大拇指說:「嗨,呱呱叫,難得的女中英雄!一個沒有出嫁的大閨女,能夠帶兵造反,能夠破城劫獄,殺官焚衙,救出朋友,對百姓秋毫無犯,這樣行事,古今少有!闖王,我今天一定要看看紅娘子,看她比別的姑娘到底有多麼不同!」說畢,又哈哈大笑一陣。
闖王問:「你啥時候從永寧動身的?」
「昨天吃過午飯動身,一夜馬不停蹄。一進老營,聽說李公子已經來了,我就趕快跑來。」
「永寧那邊的事情怎樣了?」
「事情都按照你的意思辦了。捉到知縣武大烈以後,我對他說,闖王聽說你才到任時還壓一壓萬安王府中豪奴們的氣焰,多少做過一點好事,不想殺你。你就投降了吧,日後少不了你的官做。現在你先把縣印交出來,只要你交出縣印,我不會使你吃苦。至於你投降不投降,我不勉強,由你自己想想再說。」
闖王問:「縣印他交出了麼?」
宗敏笑著說:「起初他不肯交出,說是在破城時候,慌亂之間不知給誰拿去了。我叫弟兄們狠狠地敲他幾下子。他很嬌嫩,幾棍子就吃不消了,趕快叫著:『有縣印!有縣印!』我說:『武知縣,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何苦呢?今日你犯在我手裡,想不交出縣印能成麼?』他到這時,又想交出縣印,又怕日後朝廷追究,低著頭流眼淚,拖延時光。我吼了一聲,又要打他。他趕快向他的僕人使個眼色,僕人就跑去把縣印從糞堆裡扒出來啦。」劉宗敏懷著對武大烈極度輕蔑的感情哈哈地大笑幾聲,隨後收了笑容,繼續說:「我望著這個知縣老爺,心中十分生氣。可是我忍耐著不發作,對他說:」你也是陝西人,闖王原想看在同鄉情分上,不打你,不殺你,只要你投降就行。剛才我叫弟兄們打你幾下子,一則因為你硬不肯交出縣印,二則也是我有意叫你略微嘗一嘗挨打的滋味。你到永寧以來,不知將多少無辜小民非刑拷打,有的苦打成招,定成重罪。如今你才挨了幾下,也沒有皮破肉綻,就有點吃不消了。你想想,難道小百姓的身子就不是父母生的?難道天生就應該受你們任意摧殘,如同草木一般?我不信!我不信你們為官為宦的人們身子骨天生的高貴,老百姓天生的下賤!「」據你看,武大烈有意投降麼?「闖王又問。」他?他又怕死,又想做大明忠臣。他當著我的面說他吃朝廷俸祿,願為朝廷盡節。可是他在國室裡向他的僕人囑咐後事,長吁短歎,淚流滿面,後悔他不該在亂世年頭出來做官。他要是不怕死,像人們常說的視死如歸,還歎的什麼氣?流的什麼淚?後悔個尿?他又想得一個忠臣之名,又貪戀塵世。想使他投降,十分容易。可是我沒有再勸他投降。那些從監獄裡放出來的窮百姓都跪在我的面前告狀,說他如何催糧催捐,如何將欠王府地租和閻王債的百姓們抓進監獄,逼死人命。我看武大烈這狗官的民憤很大,不必勸他投降,壞了闖王你為民除害的宗旨。我同補之商量一下,將他個王八蛋處決啦。「
闖王點頭說:」該殺的就殺,為民伸冤嘛。那個萬安王呢?「
劉宗敏眉毛上和鬍鬚上凝結的冰霜已經完全融化,濕潤冒氣。他用大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又將兩手對著搓搓,然後笑著說:」有趣,叫人好笑。這是咱們起義以來第一次捉到藩王。哼,我原來以為明朝的王爺真是他媽的金枝玉葉,龍子龍孫,多麼高貴,其實也沒有多長一個鼻子眼睛。他一看見我就兩腿打戰,渾身跟一團稀泥一樣,往地上撲通一跪,連連磕頭,哀求『大王饒命』。我說:『老子並不是山大王。老子是李闖王手下的大將劉宗敏,今日奉闖王之命前來審問你的罪狀。我問你一件,你回答一件。必須老實招供,免得皮肉受苦。』他只是磕頭如搗蒜,哀求饒命。我問他許多民憤很大的罪款,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有些事他要我問他的幾個管事太監,有的又要我問他的賬房,問他的幾個王莊頭子。這個傢伙糊糊塗塗,懶得出奇,平日在宮中連鞋襪都要宮女們替他往腳上穿,屙了屎叫宮女和小太監替他擦屁股。如今把他單獨關起來,他連自己的生活都照顧不了,光鬧笑話。可是,像這樣百無一用的糊塗東西,就憑著他姓朱,是朱洪武的後代,平日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天下哪有這樣的混賬道理!「
自成問:」萬安王府的其他人等,都處置了麼?「
宗敏回答說:」萬安王妃早已亡故。沒有兒子。他的三個小老婆在破城時有的投井自盡,有的逃出城被人們殺死。王府中幾個罪大惡極的官兒、太監頭子、豪奴、惡僕、管莊頭子,有的給補之提到殺了,有的在破城時被亂民打死。還有的王莊頭子住在鄉下,被鄉下佃戶打死。一般太監、奴僕、奶母等人,都叫他們各回各家,自謀生活。宮女們,家中有親人的居多數,都交給她們的父母、兄長或叔嬸前來領回。補之特意指派老實可靠頭目處分這事,嚴防有壞人冒充宮女的家人前來拐騙。「
李闖王聽了劉宗敏的回答,都很滿意。他望著李巖說:」咱們實際上並沒把萬安王看得多重。他比之洛陽的福王,小得不值一提。破洛陽,捉福王,是出大戲。如今破永寧,捉萬安王,只算是開場鑼鼓。你來得恰是時候,熱鬧戲快要開始啦。「
他的口氣很輕鬆,說得大家笑了起來。隨即他問到在永寧放賑的情形,劉宗敏說:」永寧是個小縣城,有些鄉紳大戶住在山寨裡,不住城內。從萬安王府中抄出了五百多擔粗細糧食,又從張鼎延幾家鄉宦富戶家中抄出四五百擔。補之正在主持放賑,留下一半作為軍糧。王府中和張鼎延家的金銀財寶,正在清點,封存起來,將金銀和值錢的東西陸續運回老營,其餘的傢俱什物散給百姓。補之正在辦這件事。頭一批東西今晚可以運到。「
自成點點頭,又問:」破城以後沒有騷擾百姓吧?還殺了什麼人?「」城是二十七日五更破的。我趕到的時候已經破了半天。聽補之說,只殺了幾個民憤很大的人,沒殺一個平民。也沒有搶劫焚燒的事。老百姓見咱們的義軍對百姓秋毫不犯,平買平賣,十分喜歡。從二十七日下午起,城門大開,近城四鄉百姓有進城看親戚的,有來領賑的,有來看查抄王宮的,比平日熱鬧多啦。將來殺萬安王,看熱鬧的百姓一定更多。永寧城裡的讀書人,不管秀才、童生1,遵照你的嚴令,一個不殺,聽其來去自便。可是咱們這麼一放寬,那個該殺的張鼎延第二天就混出城去逃走了一條狗命。事後查明,破城時候,他帶著一個心腹家人,躲在一眼桔井裡。第二天過午以後,有人放下去一根井繩,他叫家人先出來,看見城門可以隨便出進,百姓來往不斷,然後他王八蛋才出來,換了一身破衣服,打扮成清寒童生模樣,趁黃昏混出城門。有兩個把守城門的弟兄看出來他不像清寒平民,正要盤問,另一個弟兄說:『闖王有嚴令,對讀書人不可無禮,讓他走吧。』就這樣,他沒有受到盤查就混出城啦。「
1童生--沒有考中秀才的讀書人
聽了劉宗敏說出那個協助知縣守城的反動鄉宦張鼎延逃走的經過,李自成一笑置之。宗敏自己也沒有把這當做是一件大事,所以他的口氣中絲毫沒有責備那幾個守城門弟兄的意思。若干年來他們誅殺的鄉宦、土豪之類的人物實在太多,加上部隊經常流動,不在一城一地立足,所以對逃掉一個鄉宦不大重視。牛金星和宋獻策因為知道優待讀書人是闖王進人河南以來的一貫主張,所以聽了在永寧發生的這個故事並不覺得詫異,也是一笑置之。惟獨李巖因為聽到張鼎延扮作童生可以混出城門,感到新鮮和驚異。尤其闖王的對讀書人不可無禮的話能夠在兵荒馬亂中被下級如此嚴格遵守,完全出他意外。
老營司務來問宗敏,早飯是否拿到花廳來。宗敏說他在路上打過尖,不吃了。闖王叫他去休息。他因同李巖初次見面,不肯回家休息,說:」算啦,晚上打總睡吧。「闖王也不勉強,對他說:」你要是不想去睡一陣,就在這裡談話也好。剛才正談到重要題目,你進來打斷啦。「
宗敏問:」什麼重要題目?「」你聽嘛,確實重要。「自成轉向李巖說:」好,林泉,你接著說吧!「
李巖剛要開口,看見一個戎裝打扮的俊俏姑娘進來,走向闖王,便暫不忙著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