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回到老營之後,李自成不管全老營將士如何為勝利歡喜若狂,他自己卻因義軍和百姓義勇傷亡了一千多人,官軍的包圍形勢並未打破,所以仍有一大堆難題壓在心上,一直在冷靜考慮。晚飯後,他向總管詢問了一些情況,然後同劉宗敏商量了今後的防禦部署和如何處置宋家寨的俘虜。因為身體虛弱,又很疲勞,不到三更就就寢了。
次日,天色未明,李自成對高夫人交代幾句話,便走出老營,等候親兵們備好戰馬。晨星寥落,烏鴉在樹上啼叫。平日,這時已經有大隊人馬出寨去校場操練,而老營門外的空場上也有不少人在練功。今天卻冷清清的,只有幾個人。他派人將老營總管和中軍叫來,問道:
「為什麼沒有人出來練功?」
中軍回答說:「大家因大戰才過去,都想歇息幾日,所以沒有出來練功。」
「校場裡也停止操練了?」
總管說:「也停止操練了。」
「這是誰當的家,叫大家歇息幾天,蒙頭睡懶覺?」
「……」任繼榮不敢做聲,低下頭等候挨訓。
「是誰下的命令?」闖王又問,臉色更為嚴峻。
吳汝義吞吞吐吐說:「誰也沒下命令,只是大家疲勞了幾天,因見官軍已經給殺得大敗,不覺鬆了勁,不約而同地都想歇息幾天。」
「哼,好個『鬆了勁』!一切事都壞在『鬆了勁』這三個字上!戰事已經過去兩天啦,大家還沒有休息夠麼?難道還不該開始操練?難道這次打個大勝仗就從此天下太平,可以高枕無憂麼?不要忘記,如今天下還不是咱們的,官軍還在四面圍困著咱們!即使有朝一日得了天下,我們也不能睡懶覺。臥薪嘗膽,兢兢業業,能創業,也能守成;一旦鬆了勁,什麼事都要弄壞。本來是補之管練兵,他病了兩個月,我把老營練兵的事交給你倆代管一時,沒想到你們竟放任大家早晨睡懶覺,不操練,壞了我的規矩!」
在闖王訓斥總管和中軍當兒,高夫人和劉宗敏的親兵們已經走出老營來練功。看見闖王為操練事在訓斥他們兩人,大家嚇得不敢吭氣,各自找地方練去。劉宗敏同闖王一樣是個愛起早的人,這時也從院中走出,立在闖王背後,聽了聽,明白是怎麼回事兒,說道:
「闖王,你不是要往二虎那裡去?你走吧,這件事交我來管。」
闖王回頭瞅一眼劉宗敏,又望望備好馬匹的一群親兵,繼續對任繼榮和吳汝義說:
「我們看一個人,看一個人家,別的不用看,就看有沒有興家立業的氣象。有,就是有出息;沒,就是沒出息。打江山,守江山,也是這一個道理。上下不振作,沒有兢兢業業的勁兒,縱然看來是幾百年的一統天下,也會亡國。上下一心,日夜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發憤圖強,又常想著如何為百姓興利除弊,縱然力量小,顛沛流離,也不可輕視。自古豪傑起事,哪一個不是由小到大,由弱變強?漢高祖起事時才只有幾百人,比咱們今天差得遠哩!」
李自成也想到大家的疲勞和大戰後諸事紛亂,責任不全在老營總管和中軍身上,所以沒有太動火,說完這些話就同親兵們上馬走了。
李自成走了以後,劉宗敏回頭瞪著眼睛狠狠地把總管和中軍看看,嚇得他們的心頭怦怦跳。他們深知總哨劉爺的脾氣與闖王不同,至少會對他們痛罵一頓。但是出他們意外,宗敏好像體諒他們的辛苦和事情太多,只把腳一頓,吩咐說:
「傳我的令:從明日起,該到校場操練的操練,該在寨中練功的練功,倘再同今天這樣,不管是頭目或是弟兄,一律重責。有人敢睡懶覺,連你倆也脫不了關係!」
李自成剛走出寨門不遠,忽有騎著戰馬的一條大漢在身後出現,緊緊追來,大叫一聲「闖王」!自成回頭一看是郝搖旗,勒住烏龍駒,神色嚴峻地將搖旗打量一眼,說:
「我叫你暫時住在老營,聽候處分,你急的什麼?」
搖旗說:「闖王!我犯了軍律,失了智亭山,是砍頭,是留下我替你立功報效,求你趕快發落。我怕你事情太忙,把我撂在老營,不殺不放。你知道我郝搖旗喜歡痛快。你要決定殺我,今日就殺,要重重地打我一頓,也求你快打;要是你還想用我,那你早點對我說一聲。不管怎麼著,都請你快點發落!」
闖王想了一下,說:「好吧,你先回老營去,一二日我派人找你。」隨即策馬下山。
天色已明,開始有農民在山坡上鋤芝麻、綠豆。雖然這裡人煙稀疏,耕地也不多,李自成看見的也只是寥寥數人,卻使他十分欣慰。如今商洛山中轉危為安,不僅將士們可以從容養病,百姓們也可以暫時安居,等待秋收了。
馬蹄在晨風中繼續——前進。李自成一路上回想著幾天來的驚濤駭浪,不覺到了野人峪。慧英先前得到在西寨上放哨的婦女稟報,走出寨門,站在路旁恭迎。在高夫人身旁的一群女兵中,慧英在舉止行事上本來就比別的姑娘沉著,有辦法。現在李自成覺得她離開夫人這幾天似乎更像成人了,不,儼然是一員英俊能幹的青年女將。他下了馬,隨她走進寨中,略一詢問娘子軍的情況,當著眾人著實稱讚幾句她和娘子軍的功勞。慧英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在眾人面前一聽闖王稱讚,不知說什麼好,臉頰通紅,低下頭去,下意識地玩弄著寶劍柄上的紅絲穗子。闖王又對大家說:
「如今抽不出人馬來接替你們,請你們娘子軍再辛苦幾天。」
一百多個婦女都說「好」。有人說在這裡駐紮一個月也情願。還有人要求娘子軍永遠不要解散,讓她們跟著慧英認真習武藝,以後同男人一樣打仗。自成心中認為成立娘子軍只是一時權宜之計,往後怎麼個辦法,他還沒有想妥當,所以對這個請求笑而不答。慧英和婦女們都聽說慧梅的箭傷很重,紛紛詢問。聽闖王回答說她多虧老神仙救治,一月後就可以騎馬打仗,大家十分高興。慧英很想回老營看看慧梅和高夫人,但因軍務在身,沒有說出口來。
李自成看看寨牆上的防禦佈置,又看看寨外準備的鹿角和拒馬。雖然一切佈置大體依照從前的做法,但自成也看出來慧英是一個善用心思的人,把易受攻擊的寨牆加高,能夠靠雲梯的地方挖了陷阱,正在將離東寨牆一百五十步以內的大小樹木全砍光。他口中不說,心中卻很滿意,並且想道:「這姑娘真是了不起!」
在野人峪沒多耽擱,李自成同親兵們繼續前進,奔往馬蘭峪去。
劉體純正在同將士們吃早飯,聽說闖王來到,立刻丟下碗筷,慌忙帶著幾個重要頭目奔出寨門迎接。自成滿面堆笑,拉著體純的手,說:「你們以少勝多,殺得很好,很好。」隨著體純走進寨內,向將士們道了辛苦,就同大家蹲在一起吃飯。自從他五月下旬害病以來,將士們已經有兩個月沒有看見他了。如今在大捷之後又看見闖王,並且同他們蹲在一起吃飯,簡直沒法描繪出大家的高興和振奮心情。倘若這時候再有十倍的敵人前來進犯,只要闖王輕輕說一句:「弟兄們,把王八蛋們趕走!」這些將士們會立即跳起,拔出刀、劍,衝出寨門,不會有一點躊躇。
馬蘭峪是面對商州的頭道門戶,所以李自成在早飯後向劉體純詢問了許多問題,對防禦佈置也視察得特別仔細,看見有一點點不足的地方,他就立刻指示劉體純加強佈置。原來拆毀的寨牆、箭樓和房屋,正在重修。自成把寨上視察畢又出寨視察,一邊走一邊對劉體純說:
「雖說官軍受了挫折,暫時不一定再來進犯。可是一旦商州城調到援軍,必會再犯,這兒離商州只有三十里,離我們的老營也只有二十來里,是一個雙方必爭的吃緊地方,千萬叫將士們不要因這次打敗了官軍就稍存輕敵的心,在防守上疏忽大意。兵法上說:『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務要常記住這兩句話,不會吃疏忽大意的虧。智亭山的失守,就失在郝搖旗太大意了。」
劉體純唯唯答應。帶著闖王在寨外察看過幾個設防的險要地方,體純說道:
「闖王,有一件事,我本來打算今天上午親自去老營向你稟報……」
「什麼事兒?」
體純用手指一指:「闖王,你看。」
順著體純指的方向,闖王看見一個山窩裡密密的儘是樹木,樹梢上有幾縷輕煙冒出,似乎有人影和火光藏在林中。闖王感到奇怪,問道:
「是什麼人在那邊山屹(土勞)裡?」
「他們都是商州城外的好百姓,一共有四五百人,有的在家中被逼無奈,有的家人受了官軍和鄉勇殘害,氣憤不過,昨天陸續跑來,懇求我收容他們入伙。我說商洛山中糧草欠缺,不能收容他們。他們苦苦哀求,賭死不肯回去。我沒有辦法,把他們安置在那個樹林裡,答應他們我今日上午親自去老營向闖王請示,再做決定。」
「走,帶我去瞧瞧!」
藏在樹林中的老百姓有的在用砂吊子煮草根和野菜,有的煮柿子皮加谷糠,有些人帶有別的乾糧,等著開水下嚥。看見劉體純來到林邊,大家蜂擁而出,爭著詢問是否答應他們跟隨闖王。體純笑著說:
「闖王親自來啦,你們向他懇求吧。」
大家驚疑地望著劉體純身邊的那個高鼻、大眼、顴骨隆起、面色和氣的大漢,見他穿著粗布箭衣,甚至比劉體純的衣服還舊,在剎那間不相信這個人就是闖王。但是從這個大漢的舉止和神氣上看,卻不像一般頭目,而且看見劉體純在他的身邊是那樣恭敬,更可知他不是等閒之輩。一剎那間的疑問過去之後,立刻有幾個人帶頭,跟著幾百人紛紛擁到闖王身邊,黑壓壓的一片。他眼中含著笑說:
「大家有什麼話快對我說。」
在片刻間鴉雀無聲,有的望著闖王,有的互相觀望,希望別人快點說話。站在人中間的兩個都輕輕推他們面前的一個帶著腰刀和弓箭的、瘦骨磷峋的高個兒,小聲催促:「你快說,快說。」於是高個兒青年代表大家說:
「闖王爺!我們都是來投你的,請你收下我們。從今以後,我們死心塌地跟隨你。你指到哪裡,我們殺到哪裡,倘有三心二意,天誅地滅,鬼神不容。闖王爺,請你老收留我們在你的旗下當兵!」
自成問道:「造反是提著頭過日子的事兒,你們為什麼要來隨我?」
高個兒青年回答:「回闖王爺,我們這些受苦人,各人都有一肚子黃檗汁兒,血一把淚一把磨蹭日子。如今再也磨蹭不下去,走投無路,才拼著命趁夜間逃出官軍和鄉勇的手,前來投你。要不是官軍和鄉勇把守得緊,差不多把所有的大小山路都卡斷了,逃來的人還要多幾倍哩。」
自成笑著問:「你們為什麼不早點來投?是不是看我打了個大勝仗才來投我?」
高個兒青年說:「不瞞闖王爺,我們有的人原來是做莊稼老實人,走樹下怕黃葉打頭,踩腳下跺三跺不敢吭聲;另外有的人雖說敢造反,可是誰沒個家?不到萬不得已,總不肯走造反的路。如今官軍同鄉勇來到商州西鄉,奸擄燒殺,無惡不為。我們這些人差不多都是家敗人亡,才把心一橫,走上梁山。既然在家活不成,不如投到你闖王爺大旗下邊,轟轟烈烈地幹一場,就是死也死個痛快。倘若得到機會,還可以報血海深仇。我說的全是心中話,闖王爺倘若不信,請你問問大家。」
自成已經收了笑容,又向高個兒青年問:「你是哪裡人?家中還有什麼人?」
高個兒青年的眼圈兒一紅,說:「我是高車山這邊的人。我已經沒有家,--家破人亡了。」
「家破人亡?」
「是的,闖王爺,我已經家破人亡!」青年歎口氣,接著說:「我家人老五輩兒給城裡財主種地,替人家作牛作馬,一年到頭挨饑受凍。前年春天,我奶奶活活餓死。去年年底,我大1因還不清閻王債,眼看日子沒過頭,上吊死了。他一死,財主就逼著俺娘,把俺妹子要去抵債。俺娘見俺大被逼死,俺妹子又被搶去做丫頭,呼天天不應,求人人不管,哭了三天沒吃東西,連氣帶餓,到第四天就死了。她臨斷氣前把俺哥、俺嫂子跟俺叫到床前,說:『老天爺閉著眼,這世界沒有咱們窮家小戶的活路。媽先你們走一步,在陰曹裡等著你們……』」
1大--父親。讀陽平聲。
高個兒青年哽咽得說不下去,抱著頭放聲痛哭,李自成的臉色沉重,一言不發,一邊等候著他哭過一陣後繼續往下說,一邊拿眼睛向眾百姓掃了個圈。但見百姓們個個「鶉衣百結」,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渾身浮腫。因為高個兒青年這一哭,他們有的眼淚汪汪,有的低頭歎氣,有的忍不住小聲抽咽,有的雖然默不做聲,卻頻頻以手揩淚。過了片刻,高個幾青年擤了一把酸鼻涕,用手背揩揩眼淚,抽嚥著繼續說道:
「俺媽才死三天,官軍就帶著鄉勇來打商洛山。龜孫們路過俺的村莊,說高車山以西的百姓全通賊,先搶雞、羊、牲口,又搶傢俱,然後一把火把村子燒光。俺大伯年紀大,沒有逃,在家看門。他跪下哀求龜孫們莫燒房子,給一個當兵的一腳踢倒。俺大伯掙扎著爬起來,想奪回他點房子的火把。他在俺大伯的肚子上就是一刀。老頭子的腸子流出來,倒在地上,知道自己不中啦,狠狠地罵了幾句。這個兵又在俺大伯的胸脯上補了一刀。老人家就,就……」
高個兒青年又哭得說不下去。群眾中抽咽的聲音更多了。闖王轉過頭去問劉體純:
「這小伙子叫什麼名字?」
「他名叫白鳴鶴。」
「學過武藝?」
「我問過他,他說他學過,只是不精。別的老百姓都說他箭法不錯,也有膽量,是個打獵能手,一個人射過老虎。」
自成點點頭,將白鳴鶴通身上下打量一眼。白鳴鶴揩揩眼淚,又接著說:
「俺哥躲在樹林裡,看見村莊起火,走出樹林看,給官軍抓住,逼他挑東西,可憐俺哥餓得皮包骨頭,身上沒一點力氣,挑了兩里就走不動,又勉強走了兩里,一頭栽倒路旁的山溝裡摔死了。俺嫂子藏在樹林深處,沒看見我哥給官軍抓走,還以為他是奔回村莊救火。等這些官軍過去,她也哭著叫著奔回村子救火,不想給後邊又來的一起鄉勇抓到,幾個人將她糟蹋。她想撲到火中自盡,被鄉勇拉住,刀架在脖子裡把她搶走,如今不知下落,也不知死活。我同鄰村的一群小伙子逃到深山密林中,等到回來,屋沒屋,人沒人了。聽鄰居們一說,我去找到俺哥的屍首,挖坑埋了,就約了一些鄰居來投你。闖王爺,你收下我吧!你收下我吧!」白鳴鶴哭著,趴下去連連磕頭。
李自成勸白鳴鶴不要再哭,又叫大家都坐在地上說話。等大家都坐下以後,他也坐在草地上,問了幾個人的情況。他們對他訴說了各自的悲慘遭遇,說著說著,引起全場一片哭泣之聲。他不再向大家問下去,對他們說:
「好吧,你們都留在我這裡吧,如今強凌弱,富欺貧,官紳兵勇擰成一股勁兒殘害黎民,又加上天災連年,看來非改朝換代不會有太平日子。你們都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各人都有一肚子血淚冤仇,跟著我一起幹吧。既然來隨我,就是起義兵,誅滅殘暴,可不要當成是拉桿子。家有家規,軍有軍規,不要嫌我的軍規嚴。隨我之後,可不要擾害百姓。你們現在舉出兩個人做總頭領,今天就開到馬蘭峪,幫助重修房屋。以後駐紮何處,如何操練,如何編製,隨後再說。現在就舉出來正副頭領吧。」
大家立刻舉出來白鳴鶴做總頭領,又舉出來一個叫做藍應誠的小伙子做副頭領。這兩個青年農民就是幾年後被人們所知道的藍、白二將軍。當李自成從襄陽進攻西安時,他們隨著袁宗第的一支大軍由鄧州過內鄉,攻破商州。
李自成命劉體純派專人照料這一支新弟兄如何解決住處和吃飯問題,開往寨內駐紮。他先回到馬蘭峪山寨內,從那裡轉往射虎口。當劉體純送他出寨時,他拉著體純離開親兵們十幾步遠,小聲說:
「二虎,你把這兒的防禦加緊佈置就緒,不可耽誤。三天以後,我派人來接替你。」
體純一驚:「接替我?」
自成點頭說:「是的,有重要差事派你。你準備一下,得暫時離開軍中。」
體純更加詫異:「得離開軍中?什麼差事?」
自成笑一笑:「三天後再詳細告訴你。你現在先別管,也別讓左右知道,趕快把這裡的防禦佈置好就成了。」
劉體純不敢再問。把闖王送走後,一個天大的疑問揣在他的心裡。自從起義以來,他還沒有離開過部隊哩。
在李自成出去巡視防務的時候,有不少老百姓來控告宋文富兄弟和其他被義軍捉獲的宋家寨的大小惡霸,以及他們手下的許多爪牙。因為劉宗敏回鐵匠營,高夫人因事去麻澗,這些來告狀的人大多由吳汝義接見,鄉下缺少識字人,所以沒有呈文,儘是口訴。多虧吳汝義在這一帶已經很熟,人們說出的名字和村落他一般都知道。王長順已經能到處走動,有時站在汝義的身邊。他的人緣很熟,鄉下事知道的最多,遇到吳汝義不認識的人他就介紹,聽不明白的事他就幫忙說清楚。有的老百姓害怕將來義軍離開,宋家寨會進行報復,不敢公然告狀,而是裝著替義軍送柴的、送野味的,來到老營,悄悄求吳中軍轉稟闖王和總哨劉爺,替他們伸冤報仇。也有的不進老營,而是在寨中找到一個相識的義軍頭目,把自己控告的事說清楚,請這個頭目轉稟闖王。
劉宗敏在鐵匠營沒吃午飯就轉回老營。他剛在上房坐下,吳汝義就到他的面前稟報老百姓告狀的事。還沒聽吳汝義稟報完,他忍不住把腳一跺,恨恨地罵道:
「這些惡霸,這些披著人皮的畜牲,老子非活剝他們的皮不可!」
劉宗敏和闖王想活捉宋家寨的大小惡霸已經很久了。他們很清楚這些大小惡霸平日橫行鄉里,欺壓良民,霸人產業,淫人妻女,放青苗賬、印子錢,高利盤剝,逼死人命。宋文富兄弟更以寨主身份,私設法堂,殺生由己,儼然是商州城西的土皇帝。宋家寨的狗腿子依仗主人勢力,在鄉下百姓前如狼似虎,作惡多端。如今宋家寨的這一群惡霸地主和狗腿子落入義軍之手已經三天,倘若不是李闖王別有謀劃,劉宗敏早已將他們殺光了。繼續聽吳汝義把百姓們的控告敘述完,他大聲說:
「你去對那些告狀的老百姓們說,咱們闖王爺一定替窮百姓伸冤報仇。有冤有仇的,大膽來告,不要害怕!」
吳汝義出去不久,劉宗敏正要親自去拘押俘虜的宅子看看,先殺一批人,打一批人,使宋家寨的惡霸們嘗嘗滋味,忽然有一個小校進來稟報,說宋家寨派來兩個人求見闖王,並有一群夥計挑了許多禮物。小校還說明這兩個人的前來送禮,一則是想探明白宋文富等人的死活,二則是想探詢闖王口氣,能不能拿錢贖命。宗敏用鼻子冷笑一聲,隨即問道:
「王八蛋們送來些什麼禮物?」
「回總哨,我看見他們挑來的是四隻肥豬,八隻肥羊,四罈子酒,一挑子綢緞布匹,還有一挑子禮物是兩隻箱子,大概是裝的金銀和貴重東西。」
「你帶他們到一個院子裡歇歇。告他們說,闖王出去啦,叫他們老實等候,不許隨便走動。你再找總管回來,同這兩個來人談談,問清來意。」
劉宗敏本來可以自己傳見宋家寨的來人,用不著等候闖王。他現在不見他們,只是想先殺了幾個人,打了宋文富等,然後接見他們,他們就不敢討價還價。小校一退出,他就站起來,帶著幾個親兵出老營。在老營大門外,他向宋家寨的送禮人只用眼角掃了一下,好像壓根兒沒有把這些人啦禮物啦看在眼裡。宋家寨的人們平日震於宗敏的威名,又知道他的脾氣暴躁,看見他大踏步走出,躲避不及,只好屏息恭立道旁,不敢抬頭。有人膽子較大,敢偷偷地看宗敏,但是當宗敏的目光掃到他的臉上時,不期然同他的眼光接觸,嚇得他脊背發涼,身子打個哆嗦,心中狂跳,趕快把眼睛垂下。宗敏在親兵們的簇擁中,背著手昂然而過,只聽一陣刷刷的腳步聲,走往附近的一個大的院落。
捉獲的官兵和宋家寨的人一共有幾百,都用麻繩捆綁著,分開鎖在各屋中,十分擁擠。老營中派吳汝孝率領了五十名弟兄看守。他的身體還很虛弱,但因他是個細心人,而老營中別無偏將可派,所以前天就由宗敏派他擔起了這件差事。看見劉宗敏走進大門,吳汝孝趕快迎接,讓他進大門旁的耳房中去坐。宗敏說:「我還有事,就坐在這院裡吧。」吳汝孝的親兵立刻替他搬來一個凳子,但他不坐,提起右腳踏在凳子上,吩咐把宋家寨的人全部帶出來。不過片刻,鎖在前後兩院各屋中的地主和鄉勇全部帶出,以宋文富為首,齊排兒跪在他的面前。他看看宋文富和宋文貴,冷冷一笑,說:
「啊,咱們今天是第二次見面,已經是熟人啦。那天晚上你們光臨敝寨,我沒有好生接待,這兩三天事太忙,也沒有來看你們,務請包涵。」
宋文富兄弟面無人色,不敢抬頭,渾身打戰。劉宗敏又冷笑一聲,罵道:
「我操你娘,你們宋家原是官宦之家,有錢有勢,人老幾輩兒騎在百姓頭上,做夢也不會想到竟有今天!」
他吩咐把捉來的官軍不論是官是兵全帶出來,也在他的面前跪了一大片,十幾個當官的跪在最前。這個院落不算小,如今卻被幾百俘虜跪得滿滿的。劉宗敏向跪在前邊的人們問:
「你們這些千總老爺,把總老爺,還有什麼官官兒,平日在老百姓前耀武揚威,如今你們的威風到哪兒去了?」
千總知道他是劉宗敏,磕頭說:「兩國興兵,各為其主,懇請劉爺高抬貴手,放我們回家為民。從今往後,我們決不再與義軍為敵,不為朝廷做事。」
宗敏說:「你說什麼?想求我高抬貴手?你們這些做軍官的,見老百姓姦淫擄掠,殺良冒功,捉到義軍沒有活的,何曾高抬過你們的貴手?有來有往,才算公平。」他向親兵們一擺下頜:「送這些軍官老爺回老家去,一個不留!」
親兵們把十幾個大小軍官從地上拖起來,推出大門,一齊斬首。劉宗敏又望著那些當兵的,說:
「你們吃糧當兵,雖說也到處擾害百姓,多做壞事,個個該殺。可是我們李闖王念起你們都是貧苦人家出身,有錢有勢的子弟不會吃糧當兵,再說,你們都是小兵,聽人指揮,有時做壞事也不由自己做主,決定饒了你們的命。你們願意隨闖王起義的就留下,不願意的就滾蛋。放你們走之後,你們只可還家為民,不許再吃糧當兵。倘若再去當兵,下次落到我們手裡,亂刀砍死。倒底誰願意留下?」
這些當兵的原以為死在眼前,忽聽劉宗敏這麼一說,喜出望外,都說願意留下。其中有少數想走的人,也因為害怕劉宗敏不會真放他們走,只好暫不提想走的話,等日後伺機逃跑。恰好中軍吳汝義這時趕來,宗敏吩咐他把這些當兵的帶出去,安插各隊。辦完了這些事,宗敏才在凳子上坐下去,命弟兄們將宋文富的衣服扒掉,用鞭子狠打。宋文富伏地求饒,劉宗敏哪裡肯聽?他歷數宋文富殘害百姓的大罪,每數一款打十鞭子。行刑弟兄一腔仇恨,用力狠打。只打到幾鞭子,已經打得宋文富皮開肉綻,鮮血染紅皮鞭。宋文富越是哀呼求饒,劉宗敏越叫狠打,並且罵道:
「你婊子養的,在家中私設法堂,不知有多少無辜良民受你酷刑拷打。老子今天也叫你嘗一嘗受刑的滋味。」
打到五十皮鞭以後時,宋文富的脊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劉宗敏看了哈哈大笑,罵道:
「我操你娘,我以為你是武舉出身,皮肉比別人結實,原來也不頂打!今日打死你婊子養的,叫商洛山一帶千家萬戶高興。」他回頭對親兵說:「我從害病以後就沒喝過酒,今天太痛快,快去老營替我拿酒來!」
劉宗敏又連著說完了宋文富的三大罪款,吩咐再打,恰好親兵把一壺黃酒拿到。宋文富有氣無力地哀呼著。劉宗敏大口大口地喝著酒。等這三十鞭子打畢,他狠狠地說:
「不算你祖上老賬,單說你自己,坑害死的百姓不知有多少。老子今天打死你是替老百姓伸冤報仇,是叫你替老百姓償命。你想做商州守備,禍害一州四縣,老子送你到陰間去上任吧!」
他又說出來兩條大罪款,命令再打二十,湊一百整數。打完這一百鞭子,宋文富昏迷過去,不省人事。他叫用涼水把宋文富噴醒,叫著他的名字說:
「宋文富,我操你八代祖宗,今日你也嘗嘗皮鞭的滋味!你以為只有窮百姓的皮肉才賤,生來就是挨打的材料?別說你這樣的一寨之主,就是皇親國戚,龍子龍孫,有朝一日,落到我劉鐵匠的手裡,我也不會輕饒一個。你是商州人,我是藍田人,前世無仇,今世無冤,這一百鞭子全是為了商洛山中的窮百姓出一口氣。至於你勾結官軍與闖王為敵,暗襲老營,這筆賬今日暫且不算。今日老子數你十大罪也只算點出題目,不是細賬。細賬慢慢算,你王八蛋賴不了,逃不了。哼!」劉宗敏把方下頜一擺,示意行刑的弟兄們把宋文富拖到旁邊,然後喝道:「把宋文貴拉出來,重打八十!」
宋文貴早已嚇得尿了一褲襠,這時被拖出來,完全癱在地上。行刑的弟兄們扒掉他的衣服,狠打起來。等打完宋文貴,劉宗敏對吳汝孝大聲命令說:
「不論惡霸,鄉勇頭兒,也不管是宋家寨的或是外寨的,一律每人打三十鞭子。以後每隔一天打一次,外加拶指1、壓槓、火燙,凡是惡霸土豪們給老百姓用過的酷刑,都叫這些雜種們嘗嘗滋味。」
1拶指--明代官府常用的一種酷刑。用繩子穿著幾根小木棒,行刑時將小棒夾住手指,用力收緊繩子,使受刑者痛不可忍,往往手指為之殘廢。拶,音zan。
叫吳汝孝監視弟兄們對其餘的人們拷打,劉宗敏同吳汝義帶著親兵回老營了。走到老營門口,百姓義勇營頭領牛萬才向他迎來。劉宗敏一看見他,心中的餘怒登時散開,揮著大手笑著說:
「快到裡邊坐,快到裡邊坐。你們的人馬開回來了麼?」
牛萬才回答說:「回總哨劉爺,我的義勇營今日才能從智亭山動身。闖王命我們開到麻澗暫駐,所以我叫副頭領帶著隊伍走,我自己昨夜動身,今日先到麻澗把駐紮的地方安排一下,順便來老營向闖王和劉爺稟報。不知劉爺還有什麼訓示?」
「到裡邊坐下談吧。闖王不在家,你就在這裡吃午飯,等著他回來。」
宗敏拉著牛萬才的手,走進老營。在院裡遇見老營司務,他吩咐準備點酒肉款待客人。到屋中坐下以後,他對牛萬才說道:
「你們義勇營這一次在智亭山立了大功,闖王要重重犒賞,那些陣亡的也要給他們家裡送點錢。你們駐紮在麻澗好生操練幾天。以後是讓弟兄們各回各家,還是合在義軍中不再散開,闖王說看你們大家的意思決定。」
牛萬才趕快說:「劉爺,我們已經拿定主意啦。」
「你們拿定的是什麼主意?」
「我們拿定主意不再散開,永遠跟著闖王的大旗走。」
「可是我們不久就要殺出商洛山,你手下的弟兄們肯離鄉背井,拋撒父母妻子麼?」
「我把三心二意的人剔下來,有大半數人願意隨闖王殺出商洛山。我牛萬才領著這些人跟隨闖王的大旗走。大旗遠走天邊,我們跟到天邊,決不回頭。」
「確實有大半人拿穩主意了?」
「經過這次打仗,老百姓比上次幫義軍打仗時大不同了。如今確實有大半人拿穩主意。劉爺,你用棍子打也不會把他們打散回家。」
劉宗敏把大腿一拍,哈哈大笑,說道:「妥啦!只要你們拿定主意長遠跟闖王,闖王就不會勸你們各自回家!」
吳汝義走了進來,對宗敏說:「劉爺,你什麼時候見一見宋家寨來的兩個人?」
宗敏問:「你問過他們的來意麼?」
「我問過了。他們來的意思是想探探咱們這邊的口氣,看能不能把咱們捉到的人一齊贖回。」
「誰派他們來的?」
「宋文富的老婆。」
「啊,商州守備夫人!送來的什麼禮物?」
「這裡有一份禮單。」
總管把一張紅紙禮單呈給總哨。宗敏略一過目,只見上邊寫著豬、羊、燒酒、各種布匹、各種綾羅綢緞,另外有紋銀千兩、金銀首飾和玉器等等。他無心細看,說:
「你收下吧,帶他們來見我。」他又對老營中軍說:「你去傳令汝孝,把捉到的宋家寨狗腿中挑兩個油水小的,就說有老百姓控告他們,立刻斬首。」
總管和中軍都匆匆出去,親兵們都拔出刀劍,在院中站成兩行。劉宗敏搬一把椅子坐在門檻裡邊,等候宋家寨的說事人來見,牛萬才拔出寶劍,恭立在他的背後,小聲說:
「劉爺,千萬莫答應他們把宋文富兄弟贖回。」
劉宗敏冷笑一聲,說:「你放心,他們把黃金堆成山也別想贖回活的!」
兩個說事人被帶進來了。離劉宗敏還有兩丈遠,只聽親兵們齊聲大喝:「跪下!」兩個說事人渾身打個哆嗦,撲通跪下。劉宗敏不等他們開口,聲色俱厲地說:
「今日你們來得很好,再晚來一天,你們只能看見屍首。你們回去告訴宋文富的老婆說:『倘再放一個官軍進宋家寨,我把捉到的人全部斬首。要是想贖回宋文富兄弟,需要拿五萬兩銀子、兩千擔糧食。要是把全體人都贖回,再加五萬兩銀子、兩千擔糧食。少一兩銀子,少一顆糧食子兒,休想開口!』」
一個人顫聲懇求說:「懇劉將爺開恩!如今連年兵荒天災,實在拿不出這麼多……」
劉宗敏不等他說完,大喝道:「滾!李闖王是要為民除害,不是架票1。你再講價錢,我當著你們的面先宰了宋文富。我的話說完了,你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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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又說道:「懇劉將爺恩典。將爺的話,我們一定帶回去。求將爺開恩,讓我們見一見寨主兄弟。」
「好,我叫任總管帶你們去。」
另一個人壯著膽子說:「還有一件事請將爺開恩!那些鄉勇,多是窮家小戶,長工佃客,如今被義軍捉到,家中父母妻子日夜哭哭啼啼,實在可憐。他們平日衣食無著,自然也拿不出一錢銀子。懇求將爺恩典,把他們放回去吧!」
劉宗敏回答說:「我知道他們大半都是窮人,受寨主逼迫,才做鄉勇。我限你們寨主婆子三天之內,先拿出二百兩黃金和三千兩銀子把這些鄉勇贖回。三天不贖,我要全體殺光,叫那些父母妻子圍著你們寨主婆子索命。別寨來的地主和鄉勇,暫且不談,我等著他們的寨中來人。你們看過宋文富兄弟之後,替我順便帶點小禮物回敬你們寨主婆,是兩顆人頭,我們老營中軍吳將軍會交給你們。」
兩個人聽見說要帶回兩顆人頭,不知是誰被殺,又嚇得渾身一顫。劉宗敏把一隻大手一揮,立刻由任繼榮催促他們起來,帶他們出去了。
李自成去了幾個地方,回到老營時已經太陽西下了。聽了劉宗敏處理宋文富等人的事,他十分滿意。雖說基本宗旨是由他決定的,但宗敏見機行事,把死宗旨變成活的。他叫李強去告訴吳汝孝,對宋文富等惡霸該給藥的給藥,莫使一個死去。從明天起,對傷重的暫時不再用刑,對其餘的隔一天打一批。
商洛山中到處哄傳李闖王要殺宋文富兄弟替百姓出氣,已經把他們打得死去活來,人心為之大快。平日膽小怕事的人們看見報仇伸冤的日子來到,紛紛來老營告狀。他們不但控告宋文富兄弟,也控告所有被捉到的宋家寨大小地主和狗腿子。闖王對告狀的老百姓用好言撫慰,還叫總管給那些孤兒寡婦一些周濟。義軍在宋家寨中本來就有「底線」,暗中替義軍做事,通風報信。經過這一戰,宋家寨的當權人物大部分落入義軍手中,寨中的「底線」就暗中活動起來,串連一些對惡霸地主們苦大仇深的人,打算在義軍攻寨時作為內應。甚至在宋文富的家生奴僕中也有人受到串連,願意在破寨後引導義軍掘出主人埋藏的金銀珠寶。牛萬才雖不知「底線」的暗中活動,但是他巴不得攻破宋家寨,打碎壓在這一帶百姓頭上的一塊大石。有一次來老營稟報軍務,他悄悄地向闖王建議破宋家寨,並說他願意派本地人混進寨中做內應。闖王微微一笑,小聲說:
「自從捉到宋文富以後,宋家寨就在咱們的手心中,什麼時候想破不難。如今留著他有些用處,等到時候再說吧。」
牛萬才不知闖王有什麼神機妙算,不敢問明,但他相信闖王遲早會破宋家寨的。他心中快活,對自成說:
「闖王,啥時候破了宋家寨,抄了宋家一族的老窩子,也算是替這一帶百姓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到時候,我打頭陣!」
過了兩天,宋家寨果然送來了二百兩黃金和三千兩紋銀,把二三百名鄉勇贖回。其它山寨也來人說情,要求將各寨被捉的人員贖回。李自成想著他的一些計謀應該趕快進行了,便吩咐劉宗敏如此如此。宗敏叫吳汝義去將宋文富的另外兩個狗腿子當著宋文富兄弟的面斬首,然後將宋文富一個人帶來老營。宋文富的傷尚未痊癒,一聽說劉宗敏提他去老營,以為必死無疑,渾身癱軟像一團泥。吳汝義吩咐兩個弟兄把他從地上架起來,拖往老營,命他跪在宗敏面前。宗敏臉上殺氣騰騰地問:
「宋文富,你想死想活?」
宋文富臉色煞白,伏地磕頭,懇求饒命。宗敏冷笑一聲,說:
「你到底也只有一條狗命!既然你想留下狗命,須得聽從我三件事,否則我立刻將你凌遲處死!」
「請劉爺吩咐。只要饒我狗命,我件件都依。」
「好,你聽著!第一,我們闖王的人馬不進宋家寨,可是你決不能讓一個官軍再進宋家寨。第二,你要告訴你的總管,暗中替我們做事。我們今後派人出商洛山,來回都要從宋家寨經過,你家總管要給各種方便。倘若有一點差錯,我惟你是問!第三,勒限一月之內,你家必須送來五萬兩銀子,一千擔糧食,三百匹棉布,五十匹騾馬。以上三件,你答應麼?」
宋文富不住磕頭,說前兩件他都答應,只有五萬兩銀子他實在拿不出來,懇求「恩減」。劉宗敏又冷笑一聲,對站在旁邊的中軍吳汝義說:
「他家世世代代敲剝百姓,魚肉鄉里,這筆賬非清算不可。你去取一樣東西來,叫他看看!」
吳汝義去了片刻,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回來,扔到宋文富的面前。文富嚇了一跳,瞥了一眼,正是他的兄弟文貴的頭,登時癱在地上。劉宗敏將桌子一拍,厲聲問道:
「你龜兒子還敢還價錢麼?你究意想死想活?你倘不老老實實,我劉宗敏你是知道的,老子會立刻將你吊在樹上,喚來本地各村百姓,一人剮你一刀,將你千刀萬剮,以洩民憤!」
宋文富磕頭如搗蒜,一切答應,只求留下他一條狗命。他心中明知如今拿出五萬兩現銀絕不容易,騾馬也差不多都給王吉元奪去了,再交出五十匹騾馬也實在不易,但是他此刻寧願傾家蕩產,同時哀告各家親戚相助,也不願丟了性命。劉宗敏站起來,把宋文富踢了一腳,說:
「下去!你立刻寫封書子,叫你家總管今日黃昏前親來老營,你當面將我的三件事向他囑咐,一一照辦,不得有誤,順便將你兄弟的屍首領回!」
宋文富一押出老營,李闖王立即派親兵將尚炯和劉體純找來。闖王向劉體純問:
「去開封救牛先生的事你準備好了麼?」
體純笑著說:「一切都準備妥帖,只等著宋家寨肯不肯給我出進方便了。」
「宋家寨今日黃昏會有人來,你的一班子人今夜三更隨著宋文富的親信總管動身吧。務必早日平安到達開封,依計而行。辦完事情,早點回來。」
「請闖王放心。只要那位宋先生現在開封,我一定能夠找到。開封情況和宋先生的行動,老神仙已經對我講清楚啦。」
劉宗敏立刻吩咐拿酒,為體純餞行。闖王對劉體純帶著一班人往開封去很不放心,一再囑咐他處處小心謹慎,不要露出馬腳,方好帶著原班人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