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由於清兵的主力移向山東,洪承疇、孫傳庭和別的援軍陸續到達畿輔,北京城的局勢緩和多了。儘管並未解嚴,但為著皇帝、貴族、達官、富人以及宮廷的需要,一年一度的燈市又開始了。
西從東安門外起,東到現在燈市口大街的東口止,約摸二里長,幾條街全是燈市。每年從正月初八日開始,到十六日結束,共有十天。白天是市場,晚上看燈。在燈市場上,會集著各地商人,有南北兩京的、各省的、以及外國的各種貨物。從年代和範圍上說,有三代以來的各種古董,有時興的錦緞、綾羅、刺繡、布匹、手工藝品、家常用具,還有西洋的自鳴鐘和稀奇玩藝兒,商肆按行業分類,各佔一段街道。一吃過早飯,大小街道都湧著人流,到巳時後就擁擠不堪。人們有買東西的,有看熱鬧的,有看稀奇開眼界的,也有專為著看人的。人們有時被踩掉了靴、鞋,有時被扒走了銀錢,有時被擠散了同伴或孩子,叫叫嚷嚷,呼呼喚喚,像鍋滾似的。俗話說,燈市是「九市開場」,就是指附近的許多街道和胡同在燈市期間都隨著熱鬧起來。
晚上,店舖關門,通夜賞燈,放煙火。沿著以燈市口大街為中心的東西長街,兩邊儘是綵樓,南北相向,朱門繡戶,畫棟雕樑。樓上有簾幕的多是勳家、貴戚、大官宦和縉紳眷屬,每座綵樓的租價,一夜就得幾百串1錢。從燈的質料說,有燒珠料的、夾畫堆墨絲的、五色紗的、明角的、紙的、麥桔的和通草的。從形式說,有百花、鳥、獸、蟲、魚、走馬燈……巧奪天工。至於煙火,也是花樣繁多,令人驚歎不止。各種樂隊,各種雜耍,通宵演奏。另外,這兒那兒,有隊隊童子綵衣擊鼓,從晚到曉,叫做太平鼓,通宵男女擁擠,人山人海。
1串--一千銅錢叫做「一串」。當時銀價大約是一千二百錢一兩。在以後幾年中銀價不住飛漲,變化很大。
今年的花燈和煙火雖不如往年熱鬧,但也相差不遠,只是鄉下的燈進城來的較少罷了。
正月十四日是燈市進入高潮的第二天。這天上午,有一個相貌不俗的中年人,生著疏疏朗朗的三絡鬍鬚,穿一件半舊的圓領羊皮袍,戴著方巾,眉宇間含著幾分鬱悒神氣,騎著一匹驢子,從西城來到東城,在東長安街向王府井的轉角處下了驢子,開了腳錢,慢慢地往燈市走去。一邊走一邊頗有感慨地低聲吟道:
近畿才消戰火紅,
太平燈市鬧春風。
感時詩就心如搗,
踽踽遊人笑語中。
這個人就是醫生尚炯對李自成所說的舉人牛金星,他來到北京已經幾個月了。
越走人越擠,生意越熱鬧,使牛金星不知道看什麼好。有時他想站在一個店舖前仔細看看,但正在看著,又被人潮推向前去,他走到一個較大的珠寶店前,由於好奇,進去隨便觀賞。這個店裡的廣東老闆正在請一位太監看一顆很大的珍珠,幾尺之外,光耀人目。牛金星知道這就是古書上所說的「徑寸之珠」,他不敢走近,也不敢問,只聽那個太監說:
「三千兩不能再少?」
商人極其恭敬地回答說:「實在不能再少,公公。田皇親府上的總管老爺已經來看過,叫小的把這顆珠子給他留下。只是公公喜愛,我才敢賣給公公,要是在往年,像這樣的寶物至少可以賣四五千兩銀子。今年生意差一點,又是公公想要,作價三千兩賣給公公,賠幾百兩銀子算小的的一點孝敬,以後仰仗公公關照的時候多著哩。」商人隨即走近半步,嘻嘻地笑著小聲說:「以後裡邊採辦珠寶,只要公公垂愛,照顧小的一下,什麼都有啦。」
太監又把珠子端詳一陣,說:「好吧,我留下吧。其實我也不打算用它。我看這顆珠子還不錯,送給我們宗主爺1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
1宗主爺--明朝太監們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尊稱。
牛金星第一次看見用三千兩銀子買顆珠子,駭得張嘴瞪眼,不由得搖搖腦袋。看見太監向他掃一眼,他趕快一轉身退出了珠寶商店。當回到人潮中繼續向前擁擠時候,他禁不住喃喃他說:
「一顆珠子的價錢在鄉下要救活多少人家!」
剛吐出這句閒話,正擔心有東廠的人聽見,果然有人從背後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駭了一跳,回頭一看,頗覺意外,又驚又喜。「啊啊,是你!」他立刻抓住拍他的這隻手,正要往下說話,那個人趕快使個眼色,說:
「這裡人太擠,咱們出去找個地方暢敘吧。」
他們回頭向南擠去,看見金魚胡同裡的人稍稀,就從撫寧侯朱國弼的府第前穿過去,轉了幾個彎子,來到了東長安街。牛金星急於想知道這位朋友的來龍去脈,看見身邊沒有人,邊走邊問:
「你如今……」
尚炯不等他把話說完,搶著說:「啟翁,你沒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好容易找到足下!」隨即向左右一看,放低聲音說:「我現在改名常光甫,以字行,籍貫是內鄉。」
牛金星點點頭,問:「下榻何處?」
「住在前門外仁壽堂藥鋪裡。弟一到京就向河南同鄉打聽老兄消息,昨天才打聽出尊寓在西城皮庫胡同。今早去尊寓趨謁,不想大駕已經出來,不勝悵惘之至,詢問貴價1,知大駕來看燈市。我回到仁壽堂交代幾句話,便趕快來燈市相尋。原以為此處九衙縱橫,人山人海,無緣遇到,只好晚上再登門叩謁,沒想會看見老兄在珠寶店中,數載闊別,常懷雲樹之思2;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尚炯說到這裡哈哈地大笑起來。自從離開商洛山中以後,他在同有身份的人們說話時故意文制制的。
1價--僕人。
2雲樹之思--從前知識分子口頭上和書信中常用的話,指朋友闊別後相思之情。典出杜甫懷念李白的詩句:「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渭北指杜甫所在地,江東指李白所在地。
金星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多年不見,你還是那麼熱情豪放。」
尚炯在朋友的臉上端詳著說:「閣下也是風采猶昔,只是鬢上已有二毛3了。」
「唉,光陰茬苒,不覺老之將至!足下近幾年寄跡何處?何以知愚弟來京?」
「去年冬月,弟因事有谷城之行,路過老河口,遇一寶豐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糾纏,來到北京,目下貴事可已辦妥?」
「沒有。目前奸貪橫行,公道淪喪,誰肯仗義執言?愚弟深悔此行!」
「究竟所為何事?」
「一言難盡。」
3二毛--黑髮雜有白髮,古人稱做二毛。
「仁壽堂離此不遠,請到敝寓暢談。」
「好,甚願一傾積愫。」
尚炯下榻的仁壽堂是一個有名的老藥鋪,兼營參、茸、銀、燕等貴重藥品的批發生意。尚炯路過西安找當鋪辦理匯款的時候,那個同李自成部隊有秘密聯繫的當鋪夥計拜託管賬先生給尚炯寫了一封書信,介紹他到京後在仁壽堂落腳。他扮做販賣貴重藥材的行商,從西安來的時候帶來許多真正的藏紅花、四川銀耳、犀角和麝香,打算回去時帶一些高麗參和燕窩之類。仁壽堂原來只把他當做一位有錢的客官,慇勤招待。後來一位鄰家婦女上吊,大家認為已經死了,經尚炯紮了一針,灌下去一劑猛藥,過了兩個時辰,竟然活轉。又有兩次外科難症,別人認為不可救藥,經他著手回春。從此仁壽堂的人們才知道他是一位了不得的醫生,對他更加尊敬。
當尚炯問牛金星來到仁壽堂藥鋪時,梁掌櫃趕快起立相迎,拱拱手笑著說:
「常先生,剛才派兩個夥計去燈市上找您,倒是大駕自己回來啦。」
「何事如此火急?」
「剛才王給事中王老爺親自駕臨,請台駕去替兵部楊老爺治病。楊老爺長了一個搭背,群醫束手,十分危險,務懇台駕費神一去,妙手回春。」
尚炯止在猶豫,牛金星忙問:「是哪位楊老爺?」
梁掌櫃說:「聽說是兵部職方司主事楊老爺,兩月前奉派赴盧總督軍前贊畫。新近不知為何事貶往外省做個小官,正要出京,竟然害了這病。也是這位楊老爺性情耿直,一時看不開,窩了悶氣,所以病勢日漸沉重,還聽說,他的公館裡連他的後事都準備了。」
牛金星和尚炯同時心中一動,交換了一個眼色。雖然他們同楊廷麟並不認識,但是他們對於楊廷麟是怎樣一個人卻都清楚,特別是彈劾楊嗣昌這件事和那封奏疏,在京師哄傳一時,他們都能夠背得出「南仲在內,李綱無功;潛善秉成,宗澤殞命」的名句。
「趕快去,常兄,義不容辭!」牛金星慫恿說。
「可是你我好容易見了面,還沒有談幾句話哩。」
「聽說楊主事住在捨飯寺,離敝寓不遠。我眼下先回去,在敝寓恭候如何?」
梁掌櫃慌忙說:「常先生務必費神一去,一則聽說這位楊老爺在朝中頗有風骨,眾所仰慕,二則是王給事中親自來請,十分誠懇。至於這位先生,在下尚未請教,請留在敝號便飯,等候台駕回來。這樣如何?」
尚炯介紹說:「這位是河南舉人牛啟東牛先生,愚弟少年時同窗好友,多年不見,不期在燈市上邂逅相逢,正如俗話說的『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尚未一敘闊別之情,梁掌櫃,你倒出一個應急題目叫我去做!」他哈哈一笑,轉望著金星問:「啟翁,你留在這裡等我好麼?」
梁掌櫃一聽說是他的同窗好友,又是舉人,不等金星回答,重新向金星施禮,留得越發慇勤。金星同梁掌櫃不熟,不願相擾。他想趁這時往正陽門內一位朋友處談一件事,再到西長安街一位同鄉家裡取點東西,堅決不肯留下,告辭先走,約好中午在他的寓處等候尚炯。尚炯到後邊打開皮箱,取出兩樣藥品和刀子、鑷子、鉗子,騎上仁壽堂替他雇好的腳驢往捨飯寺去。
牛金星在同鄉和朋友處沒有多停留,匆匆地趕回下處,等候尚炯。午時過去很久,還不見尚炯來到,雖然他明白尚炯去給楊廷麟治病是件大事,比他們的談心要緊得多,而且他也明白尚炯在楊公館必然要耽擱很久,被留下吃午飯也說不定,但是因為他急於想知道尚炯近幾年的生活情形,心中如饑似渴,巴不得這位不尋常的老朋友趕快來到,特別是由於他近幾年抑鬱無聊,對世事不滿,受人欺負,來京城碰了釘子,看透了朝廷的腐敗和「亡國」徵象,這就使他很想在同尚炯的談話中多知道一些關於「流賊」方面的情形。至於這些「流賊」日後會同他發生什麼關係,他倒不曾想過。
平時一回到屋裡,他就手不釋卷地讀書。近幾天,他正在讀《貞觀政要》和《諸葛武侯集》,現在趁著等人時候,他又攤開來《貞觀政要》。但是讀了幾頁,他的思想就從書本上離開了。他把書掩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想著尚炯真是奇人,奇遇,更兼奇行,他的臉上不覺露出來讚賞的微笑。
他還不能想像尚炯在農民起義部隊中如何生活,有些什麼活動,所以只能用一個「奇」字評論他的朋友,他自幼喜讀司馬遷的《遊俠列傳》,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些遊俠精神,但是他覺得尚炯比《遊俠列傳》中的人物更進一步,竟是跟著「流賊」造反。特別使金星感到奇怪的是:尚炯來到北京做什麼?難道是因為李自成被打垮了,他逃出命來,決計從此洗手,改名換姓,要做個藥材商人過一輩子?……
一大串問題在金星的心上盤繞。想著想著,他又覺得尚炯是一個危險人物,同這樣的人不可來往太多,最好今天見面之後,以後不要多來往。他有點害怕,萬一朝廷的打事件番子查出來常光甫就是投「賊」多年的尚炯,牽連了他,會惹出滔天大禍。這樣一想,他的渴望朋友速來的心情忽然冷了大半。他甚至後悔,不該約尚炯來他這裡。
約摸在未初時候,尚炯匆匆來了。牛金星看見他滿面喜色,忙問:
「如何?幸遇你這位高手,想來可以痊癒吧?」
「看情形好像不礙事啦。幸而我帶有兩種藥,一種是內服的,一種是外用的,對這種毒瘡很有奇效。不過,明天再去一趟,才敢說有沒有十分把握。」
「這種病,恐怕心境好壞很關重要。」
「正是此話。醫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心。但願楊贊畫能把心境放寬一點,藥物才能夠完全奏效。」
牛金星又問了問楊廷麟的病情和尚炯如何動刀,以後打算如何治法,知道尚炯這幾年在「流賊」中醫術大進,大力驚異,特別是當聽到尚炯說他用了一種秘傳丹藥,叫病人溫酒服下,過了一刻工夫,割治時病人毫不疼痛,金星拍案叫道:
「妙!妙!不想我兄有如此神技,雖古之名醫有所不逮,堪人《方技列傳》1而毫無愧色!」
1《方技列傳》--我國有些正史中有《方技列傳》,其中有最著名醫生的傳記。
「過獎,過獎,其實三國時候華倫為關公刮骨療毒,即知使用蒙汗藥,名曰『麻沸湯』,不過著《三國演義》者為要將關公寫成神人,不肯寫出華倫曾用麻藥罷了。」
「對!對!弟讀書數十年,不求甚解。你這一句話提醒了我,不覺茅塞頓開!」
牛金星縱聲大笑,驚得臥在房簷下曬太陽的幾隻雞子猛地跳起,咯咯嗒嗒地叫喚著,撲撲嚕嚕地飛往院裡。尚炯也跟著大笑起來,同時,牛金星青年時代的影子浮現在他的眼前,心裡說:「雖然他的鬢髮斑白了,笑聲可沒有改變,倜儻豪邁的風度依舊!」
「子明兄……你看,叫慣了,一失口又叫出你從前的台甫!」金星揭開門簾向外望一眼,接著說:「我這裡不方便,沒有什麼款待你,略備幾杯淡酒,不成敬意。吾輩總角之交,想兄不會以簡慢見怪。」
「啟翁,你這話太見外了。我方才被楊公館堅留,已經吃得酒足飯飽。俗話說,『他鄉遇故知』是人生一大樂事。今日能夠見到老兄,暢快談心,比吃龍肝鳳膽還要快意。這裡談話可清靜麼?」
「院裡倒還清靜,有些話可以小點聲談。」金星望著外邊叫:「王德,快拿酒來!」
僕人工德用托盤端上來幾樣熱菜和一壺白干,喝過一杯酒以後,牛金星不好先問醫生的詭秘行蹤,隨便問道:
「光甫,你到楊公館治療,覺得楊伯祥究竟是何如人物?」
尚炯說:「楊先生病勢沉重,精神委頓,呻吟病榻,不能多談。他的學問、風骨,弟來京後頗有所聞,人人稱道。只是我同他略談數語,也看出他正像一般讀書人一樣,看事半明半暗;有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金星不禁一驚,忙問:「此話怎講?」
醫生笑一笑,說:「他知道我是從西安來的,不免問到陝西局面,跟著就大罵流賊禍國,說道倘若不是流賊鬧了十多年,國家何至於陷到今日地步,聽任虜騎深入,蹂躪畿輔、山東。啟翁,你說,這不是一隅之見麼?」
「怎麼是一隅之見?」
「你難道也不明白?」
「願聞高論。」
「啟翁,百姓倘能安居樂業,斷然不會造反。許多人只是因為吃紂王俸祿,不肯說紂王無道,將百姓造反看成罪不容誅,而誰逼百姓造反倒不問了。」
「你對楊贊畫怎麼說?」
「我對他說:自大啟未年以來,各地百姓造反,勢如狂瀾,致使目今朝廷焦頭爛額,國步十分艱難。但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
「他怎麼說?」
「他一陣疼痛呻吟,也就不再談了。」
牛金星又問:「後來談到盧總督殉國的事麼?」
「後來,他疼痛稍輕,又同我閒談起來,自然談到了盧總督的殉國上去。我也沒多說別的,只說盧總督處此時勢,實在不得不死,但論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
金星笑一笑,說:「盧九台曾任剿賊總理,為朝廷立過汗馬功勞,所以皇上原來也是很看重他的。不料朝廷有意對東虜主和,這就使盧公只能一死殉國。你在楊伯祥面前談論盧公之死,似乎對他的平生含有貶意。楊伯祥可說什麼?」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就問:何謂『論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我對他說:盧公前幾年帶兵剿『賊』,實亦無大功效。戰場上奏報不實,虛飾戰功,久成風氣,雖盧公亦非例外。至於殺良冒功,擾害百姓,所有官軍皆然,盧公對他的麾下將土也只能睜只眼,合只眼。倘若盧公繼續作剿『賊』總理,日子久了,『流賊』難滅,未必有好的結局,徒令小百姓多遭兵殃,背後恨罵而已,所以抵禦虜騎入犯,為國捐軀,正是他死得其所。我不怕冒昧,說出這番話來,楊贊畫似有不愉之色,就不再談下去了。」
金星笑著搖搖頭,說:「老兄年逾不惑,說話反而比年輕時還要直爽。在楊公面前,你何必如此評論盧九台,惹他心中不快?」
尚炯不在乎地笑著說:「常言道,『無慾志則剛』。弟在人前一不求官,二不求名,三不求利,何必違背自己良心,說些假話?」
金星說:「此是輦毅之下,縱然不說違背良心的話,也要小心會因一時言語不慎,惹出禍來。」
醫生說:「我想,楊翰林雖然不喜我的直爽之言,也斷不會有害我之心,最可怕的是東廠和錦衣衛的打事件番子,這樣人大概不會在他的病榻前邊竊聽。我何懼哉?」
老朋友二人舉杯相望,同時笑了起來。
他們都明白剛才所談的都是些題外的話,需要趕快轉入正題。醫生喝下去半杯酒,望著金星問道:
「啟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為了何事?」
「談起來話長,先吃酒吧。」又敬了一杯酒,金星用筷子往一盤肥肉片上點著說:「請,請。這是缸瓦市砂鍋居的白肉,近幾年在京城裡也算有名。肉雖然很肥,可是吃到嘴裡不膩,請嘗嘗。」
「好,好。」尚炯見金星故意不談官司,愈想快點知道,遂停住筷子說:「啟翁,自從我聽說你來北京打官司,心中就常常奇怪:像你這樣襟懷開朗的人,怎麼會與人官司糾纏?你既不會倚勢欺人,難道還有誰欺負到你舉人頭上?」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來自飲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滿,說:
「你別慌問我的事,弟倒要先問問兄的近況。這幾年,風聞你一直跟著十八子,可甚得意?」他的聲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轉眼珠地望著對方臉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著點點頭:「一不怕官府緝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大地為心,以四海為家,雖不能讀萬卷書,卻行了萬里路。」
「何謂『以天地為心』?」
「所作所為,上合天理,下順輿情,就是以天地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濟貧?」
「對。殺貪官,除豪強,拯危濟困,救死扶傷,難道不都是以天地為心?當今朝廷無道,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十八子奉天倡義,救民水火,矢志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於……」
金星目瞪口呆,伸著舌頭,心頭怦怦亂跳,擺擺手不讓尚炯再往下說。他走到門口,輕輕推開風門,向院中左右張望,看見確實無人,然後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濤激盪,沉默片刻,猛然舉起酒杯說:
「說得好,再於一杯!」
幾杯熱酒下肚,牛金星聽尚炯又談了幾句話,句句慷慨磊落,為他平生聞所未聞,想不曾想,胸中感到又是激動又是暢快,並且很羨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著胸中的複雜感情,用著關心的口吻打聽:
「常,兄,聽說你們在潼關附近全軍覆沒,究竟如何?」
「吃虧不小是真,但並未全軍覆沒,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馬,加緊操練,時機一到就會重整旗鼓,石破天驚。」
「這裡曾傳聞他已經陣亡,近來又傳聞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現任何處?」
「啟翁,咱們是自己人,我用不著對你隱瞞,十八子的部隊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領,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卻是在商洛山中。」
「你們如今還有多少人馬?」
「這話看怎麼說。要說現有人馬,我個們對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單說闖王身邊的還不到一千。」
「嘿!只剩下千把人了?」
尚炯坦然地點頭微笑,說:「可是義軍與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只是一千人,動不動還要逃跑一些。我們的人,今日你看只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說不定就變成十萬、八萬。弟在義軍數年,深知此中奧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餘,加上天災,糧食困難。十八子一則不願加重百姓負擔,二則要埋頭休息整頓,不惹朝廷注意,故暫不急於集合多的人馬。現有人馬,也是分駐在幾個地方,這是我們常用的化整為零,分散就食之策。」
「此話甚有道理,目前百姓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朝不保夕,只要有人振臂一呼,誰不揭竿而起?」
僕人端進來一個暖鍋,放在方桌中間,金星把酒壺放在酒鐺上熱一熱,連敬了兩杯酒,他看著尚炯雖然身在「賊伙」,卻揚眉吐氣,不禁暗自感慨,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啟翁,請談談老兄的近況,使愚弟略知一二。」尚炯說,他從老朋友的眼睛裡覺察出有一股憤懣和鬱悒情緒。
牛金星搖搖頭說:「我實在不願多談,處此無道之世,夫復何言?惟有搔首問天而已!」
「難道還有人欺負你舉人老爺?」
「不但受人欺負,連我的功名也革了!」
尚炯大吃一驚,問:「竟有此事?」
「不惟革去功名,且被投入囹圄,幾死於墨吏、豪紳、衙蠢、獄卒之手!」
醫生見他氣得臉色發紫,脖頸上一條血管直跳,便不再急著催他往下說,陪著他慢慢地飲了幾杯熱酒。
「我自己也有毛病,」金星歎口氣說,「一生就吃虧在『使酒負氣』這四個字上。足下不知,弟同寶豐王舉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後來又成了兒女親家。他的第二個姑娘嫁到寒舍……」
尚炯忙問:「可是同堯仙結婚?」
「正是佳兒。」
「既是愛好作親,又是門當戶對,豈不甚佳?」
「哼,親戚變成了仇人!」
「此話怎講?」
「近幾年,王舉人閒居在家,勾結官府,又與祥符1進士王士俊聯了宗,成為一方惡霸,魚肉桑梓。弟對王舉人深為不滿,當面責備過他兩次,遂成水火,不相往來。王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頗有閨門之丑,穢聲四聞。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俊請吃飯。也怨弟多喝了幾杯酒,在酒宴上當著滿座賓客罵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台,十分惱恨。這就種下了一個禍根。來,對飲一杯!」
1祥符--宋、明、清三朝的祥符縣就是開封縣。
飲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說:「這就是你過於『使酒負氣』了。我們在年輕時都有此毛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變。」
「豈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鄉下走親戚,恰遇縣吏催糧,如狼似虎。弟一時看不下去,乘著一股酒勁,叫人們把他們捆起來各打幾十鞭子。此事不惟觸怒縣令,且為一班好貪肯吏所切齒,幸有朋友出面奔走,鄉閻百姓共為申訴,知縣未即深究。不久,捨媳暴病死去,王舉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進士又慫恿知縣張人龍百般羅織,捏造罪款,上稟巡方御史。按院根據片面之辭,上疏彈劾,將弟革去舉人,下人獄中。弟負屈含冤,百口莫辯。」
「後來如何出獄的?」
「幸虧一位好友周拔貢在地方上頗有聲望,約著幾位公正士紳代弟說情。張知縣亦自知做得太過,輿論頗為不服,向周拔貢賣個人情,叫周拔貢出具保狀,將弟保了出來。但只是『因病保釋』,隨傳隨到,官司並不算了。」牛金星喝了半杯酒,苦笑一下,接著說:「弟為此事來京找蘭陽1梁御史幫忙……」
1蘭陽--後來改稱蘭封縣。解放後與考城合併,改稱蘭考縣。
「是梁雲構梁御史麼?」
「正是梁雲構,弟同他是鄉試1同年。」
1鄉試--每三年各省舉行一次考試,稱做鄉試,考中者為舉人。
「他可幫忙?」
「哼,谷話說得好:『官官相衛。』弟未到京,他已接王進卜一封書子,豈肯幫我這個已革舉人的忙?」
尚炯把有手攥成拳頭,照左掌上狠狠一捶,歎口氣說:「沒想到兄台滿腹經綸,抱負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後如何打算?」
「回去。已擇定日內就動身回去!」
「日內就走?」
「走。決計離京!」
「官司未了,回去豈不吃虧?」
「不回去有何辦法?一則弟不能使周拔貢為弟受累,二則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回去,我看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
「請千萬不要急著動身。俗話說:『光棍不吃眼前虧。』以兄台正在壯年,處此亂世,倘遇機緣,不難一展所學,建功立業,使萬人刮目相看。如何可以再受這班小人欺凌?難道還想重對刀筆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獄,萬一衙門問周拔貢要人怎麼好?決計回去,到寶豐後看情形再作道理。」
「你能否稍留幾天?」
「弟已定十七動身,實實不能再留。」
尚炯感到惘然,說:「咱弟兄多年不見,還沒有深談哩!」
他的話剛落地,有兩位客人進來。他們都是河南同鄉,一位是不入流1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會試落第的舉人,在西城兵馬司王老爺家中坐館2,等候下次會試。他們因金星幾天內就要離京,特來話別。尚炯怕在同鄉中露出馬腳,同來客隨便應酬幾句,推說另有約會,匆匆告辭而去。牛金星也不敢挽留,把他送出大門。臨別時候,尚炯低聲說:
1不入流--明代官階最低的是從九品,從九品之下叫做不入流。
2坐館--在家塾或私塾中當教書先生。
「明天早飯後我要到楊公館看病,隨後來尊寓與兄細談,務請稍候。」
牛金星很擔心別人知道他同尚炯來往,但又願意同這位熱腸的、遭際不凡的老朋友多見一面,趕快說:
「我這裡來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訪吧。」
「敝寓也不清靜。兄可知道,有沒有清靜的吃酒地方?」
「有。西長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開封鼓樓街梁苑春的分號。那裡有單房間,談話方便。」
「好。我作東道,明日望早光臨,以便深談!」
「一定不誤!」
在尚炯同金星談話時候,金星曾說了一句話:「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使醫生的心裡一動。他想到素來不事生產、也非素豐之家的牛金星,既出了喪事,又遭到官司糾纏,手頭一定很是拮据。回到下處以後,醫生立刻取出來三十兩紋銀,寫了一封短簡,請梁掌櫃派夥計送往牛金星處。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斷地想著他同金星的會面,感到欣幸,又感到遺憾。遺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幾天內就要走了。他又想時機未至,像牛啟東這樣有些田產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輕易下水。
同尚炯晤面之後,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騰著不小的波浪。兩位同鄉走後,他獨坐在火盆邊胡思亂想。他想著自己這樣一個滿腹經綸的人,卻遭逢未世,不得揚眉吐氣,反受貪官豪強欺凌,身人囹圄,過年節也不能一家團圓,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暢。正在他越想越感慨萬端的當兒,仁壽堂的夥計把銀子送到。金星看了醫生的信上寫得十分誠懇,也不怎麼推辭,把銀子收下。為著籌措回去的路費,他前天忍痛賣去了他所心愛的宋版《史記》。但是因為在北京住的太久,拖了些債,回家的路費仍不寬裕。尚炯的銀子正像是雪裡送炭,來得恰是時候。他是一個看慣了世態炎涼的人,到北京這幾個月更覺得人情比紙還薄。尚炯的慷慨相助,使他不但十分感激,也使他覺得還是江湖上的朋友講究義氣。理智上他覺得自己同尚炯不是一道人,感情上卻喜歡像尚炯這樣的人,並喜歡所有的草莽英雄。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來到梁苑春,叫堂信找一個雅靜房間,坐下等候,過不多久,金星來了。一見面,他首先提到那三十兩銀子,剛要說感謝的話,就被醫生攔住,說:
「自古朋友有通財之義。區區微數,何足掛齒!兄肯笑納,足見對弟尚不見外。說一個感謝的字,就顯得俗氣了。不知這一點銀子是否夠用?」
「夠用,夠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為著免俗,弟只好暫不說感激的話,以俟相報於異日。」
堂倌走來,報出來十幾樣萊。他們商量著點了四樣熱萊和一個拼盤吃酒,別的菜以後再要,並要他快點把拼盤端來。堂倌走後,金星問:
「楊贊畫的病情如何?」
醫生笑著說:「已有起色。今日弟始敢大膽說句話:用不著再為他的性命擔憂了。」
金星也大為高興,說:「果然是妙手回春!幸而遇到你這樣高手,使忠臣得以不死,為朝廷保存一點正氣!」
「不過,朝廷如此無道,別說留得一個楊伯祥,即令有十個楊伯祥,有何作為?何況他也只是在反對與滿韃子議和這一點上較有骨頭,在其他軍國大事上未必是一個心地清楚的人。目前國勢一天比一天……」
金星趕快站起來,走到門口,先向院裡聽聽,隨即又揭開簾子一邊向院裡望望,見小院中空無一人,這才放下心來,小聲說:
「到處是東廠的打事件番子,說話務必留神。」
「我看這個地方還清靜,不大有人進來。」
「不管如何,小心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聲問:「昨天不曾來得及叩問:你來到北京有何要務?」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來看一看朝廷動靜。」
「已經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來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訪親問故,只好慢慢探聽。啟東,你來此較久,且與中州同鄉來往較多,朝廷情況,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誰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窮財盡,勢如累卵。」
「請兄略談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盤送來了一個拼盤和一壺酒,隨後陸續地送上來兩樣熱菜,牛金星一邊吃酒,一邊談著朝中朝外的種種情形。由於他平素對朝廷不滿,又感於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他平日不輕對人談的話都談了出來。最後他搖搖頭,拈著鬍子說:
「總之,目前的國運,好像一個害癆病的人一樣,已經病入膏肓,成了絕症,縱有扁鵲再世,亦無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來吁食宵衣,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亂,以嚴刑峻法督責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洩洩沓沓如故。蓋積漸之勢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又猜忌多端,措置失當乎?」
「據你看,是不是氣數盡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大明必亡」四個字,隨即望望醫生,悄聲說:「但不知鹿死誰手耳。」
尚炯笑著說:「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歎口氣說:「徒見天下擾攘,可惜尚未見像漢高祖和本朝洪武爺這樣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這麼說。當洪武爺未成功時,人們誰知他是個創業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聽了這句話,心中有點吃驚,望著醫生,不覺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氣;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聲問:
「你這話可有所指?」
尚炯笑著點點頭,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裡蘸了一下,在桌上寫了一個「闖」字。
金星問:「何以見得?」
「洪武爺雖是少有的創業之主,但是太殘暴多疑。這一位,有其長而無其短。」
「請詳言之,」金星說,不相信地拈著鬍子微笑,他沒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這倒要聽個新鮮。
尚炯是那樣地敬愛李自成,並且自認為對自成的瞭解很深,所以一談起自成就不禁眉飛色舞。金星起初抱著個「姑妄聽之」的態度,但是剛聽了關於自成的幾樁事情,就不能不頻頻點頭,有時不自覺地用指頭在桌面輕輕一敲,脫口而出地小聲說:「好!好!」正在這時,堂倌送來一盤蔥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參、魷魚和雞絲做的三鮮湯,使尚炯的話不得不停了下來。牛金星很熟悉開封館子的規矩是喜歡向客人敬湯,除客人自己要的湯之外,堂倌還要多送上幾次湯,作為敬意,而這些湯都做得鮮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這個湯來得很不是時候,打擾他同尚炯的秘密談心。他望著跑堂的說:
「今天你們不用敬湯,也不要多來伺候。需要什麼湯的時候,我會叫你。」
堂倌笑瞇瞇地答應了一個「是」字,站在旁邊仍不肯走,恭敬地問:
「有活鯉魚,來一個吧?」
「別急。我們要慢慢吃酒。你等會兒來吧,」
堂倌又笑著答應了一個「是」字,才一彎腰,提著托盤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來作一個讓客的姿勢,同金星嘗了一口,說:「味道不錯,在別處的館子裡怕不會有這樣好湯。」金星喝了一羹匙,說:
「咱們快回到本題吧。請快繼續說下去,」
尚炯接著談起來。他越談越有勁,而金星也越聽越暗暗地感到驚異。當尚炯談到崇禎八年起義軍十三家七十二營的滎陽大會時,金星不自覺地連飲了滿滿的兩杯白乾。
「崇禎九年,」尚炯又說,「十八子打回故鄉,這米脂縣古稱銀州,前對文屏山,後對鳳凰嶺,無定河斜繞城西。只有東、南、北三個城門,沒有西門。十八子的人馬佔據了文屏山和風凰嶺,老營紮在無定河邊的郭王廟,也就是相傳郭子儀遇見仙姬的地方。一座彈丸孤城被圍得水洩不通,城裡住著十八子的幾個仇人,有他當牧童時鞭打過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閻王債,又把他投進牢獄的人,有折磨過他的獄吏和書辦。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報仇。城裡兵力很單薄,要攻開城確實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麼辦?」
「難道他不攻城麼?」
「不攻!」
「他要知縣把他的仇人送出城來?」
「不,不。」
「那末他怎麼辦?要城中送出幾千或幾萬兩銀子以助軍餉?」
「哼,你簡直想不到!」醫生興奮地喝乾一杯酒,接著說:「他說,成大事不記小仇。還說,攻破城池,不管怎麼都得死人,對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駐了三天,秋毫無犯,賑濟饑寒,還從四鄉請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來赴宴。臨走時候,他立馬城外,喚知縣到城頭說話。他把兩千兩銀子放在城下,囑咐知縣拿一千兩修繕文廟,周濟貧寒士子讀書,另一千兩賑濟城中貧民,他還說:『你倘若貪污一兩銀子,我下次回來,定要剝你的皮!』當眾吩咐完畢,率領人馬離去。你說,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幾個?比之本朝大祖爺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頭在桌上猛一捶,大聲說:「來,十一杯!」同尚炯對飲了一杯之後,他連說:「想不到!真想不到!」隨即目光炯炯地盯著醫生的眼睛,問:
「還有麼?」
「有,有,可惜一時說不完。啟翁,咱們且不管知縣肯不肯聽他的話修文廟,周濟貧寒士子讀書,賑濟城中饑民。從此以後,十八子的好名望在延安府深入人心,不僅窮苦百姓愛戴他,讓眾多的清寒士於也都異口同聲地稱讚他。十八子做事,就會從大處著眼,出一班常人的意表。」
尚炯又說了一陣,用一句話結束了他的介紹:「敝東十八子做的只是想著如何救百姓,收人心。」金星連連點頭說:
「我也聽到人們說他有勇有謀,不貪色,不愛財,與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隊也不很燒殺姦淫,卻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一個不凡人物。看起來他倒是胸懷大志,非赤眉、銅馬1可比。像他這樣的人……」
1赤眉、銅馬--王莽的新朝末年,兩支重要的農民起義。
牛金星的話才說出半句,那個堂倌又匆匆進來,打斷了他的話。堂值提著一條約摸十二三兩重的活鯉魚的脊翅,請客人親眼過目,滿臉堆笑地問:
「請問,兔怎麼吃法?一吃還是兩吃?」
「啟翁,你是客人,你說,怎麼吃?」尚炯望著金星問。
「兩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魚骨頭來一個魚骨焙面。」金星對堂倌吩咐畢,轉向醫生笑著說:「這是咱們河南館子的拿手菜,在別省館子裡是吃不到的。」
跑堂的按照河南館子的老規矩,把活魚往地上一用,然後把半死的鯉魚拎了起來。但是他還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鮮湯,問:
「這碗湯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換一碗吧?」
尚炯一看,湯果然早已冷了,笑著說:「不是不合口味,是我們忘記喝了。端去熱一熱,上魚的時候一起端來。」
跑堂的答應一聲,左手端湯,右手提魚,笑瞇瞇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