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們的這位小朋友夏光明是濟南人,生長在相當幸福的中產家庭。父母都是知識分子,都很年輕,一向都在濟南過著安靜的教書生活。當濟南快要淪陷的時候,夏光明跟著父母輾轉的逃到徐州,又逃到安慶。靠父親的幾位朋友幫忙,母親在安慶做了小學教員,暫時的安定下來。不久,父親夏紀宏回到徐州,參加了部隊中的政治工作。徐州突圍,父親失蹤,以後就沒再得到他一封信。有人說夏紀宏在突圍的時候死掉了,也有人說他回到山東去打游擊了,沒人曉得他到底還活著沒有。
夏光明有一個弟弟叫做阿艱,是開始逃難的前幾個月在濟南生的,所以父親就在臨別故鄉時給他起這個名子作為紀念。父親離安慶往徐州時候,阿艱已經會在地上爬,也會含糊不清的叫爸叫媽。阿艱像豆芽子似的一天一個樣兒的長著,長得又白又胖,小腿肚圓軸軸的像嫩藕一樣,小手掌肥厚得像秋天的螃蟹一樣(假若螃蟹有那樣嫩白就更好了)。他的兩個臉蛋兒早晚都紅鮮鮮的,隔著又嫩又薄的皮膚可以看見許多細微的紅色血管,像花瓣上隱約可以望見的細脈一樣。爸爸和媽媽很愛阿艱,我們的小朋友也很愛他的弟弟;他們常常的逗著他笑。當笑的時候,他的臉蛋上陷下去兩個淺淺的小酒渦兒。爸爸和媽媽常常輪流的在阿艱的酒渦上吻著。越吻他越笑,口水從張開著的紅鮮的嘴角不住的往下流,而他的頭也高興得忽而轉向爸爸,忽而轉向媽媽。每天早晨,阿艱醒得比誰都早,當烏鴉在樹枝上開始叫的時候,阿艱就睜開眼睛,吃一陣奶,然後鬧著要媽媽抱他起來。正如在晚上他愛看燈亮兒一樣,在早晨他愛看窗子上的青色曙光。窗上的光亮逐漸的明起來,阿艱也跟著格外的高興起來,一會兒笑著,一會兒咿咿呀呀的唱著,有時興奮得把兩隻小胳膊猛力的揮動著,並且不住的聳動著身子。每天早晨,當爸爸從床上坐起的時候,阿艱注意的望了望他的面孔,望清楚後就突然笑起來,呀呀的叫起來,伸著胳膊要爸爸抱他。阿艱也時常要哥哥抱他。小光明也很想能夠抱一抱弟弟,但媽媽卻老是不准他抱。媽媽說:「乖乖,弟弟是個小胖子,你抱不動他;一抱,就連你自己也摔倒了。」有一次小光明堅持要抱,媽媽只好把弟弟放在他懷裡,她自己在一邊小小心心的照顧。小光明腳步蹣跚,喘起氣來,媽媽就忙的把阿艱接過去了。這是小光明唯一的一次抱弟弟,在他的幼稚的心靈上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爸爸從安慶動身的時候,媽媽抱著阿艱,衣角上牽著小光明,送出城外有一里多路。在一個三岔路口,爸爸同媽媽站住說了幾句話,爸爸含著眼淚勉強的微笑著,坐上洋車朝北走了。阿艱伸著兩隻小胳膊,用力的把身子向前探著,掙扎著,要媽媽追趕爸爸。媽媽快步的趕了兩步,低聲的呼喊爸爸說:「阿艱要你哩,你不要把他親一親就走嗎?」爸爸沒說話,眼圈兒忽然紅了。但他並不把阿艱接過去,他一面向阿艱拍著手,裝著要抱阿艱,一面催促拉洋車的快點走。阿艱起初見爸爸對他拍手,以為爸爸真的要抱他,快活得呀呀的叫著;後來見爸爸的車子走得更快,愈離愈遠,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有幾輛漂亮的汽車從城裡疾馳出來。有一輛汽車上除載著幾位十分闊氣的摩登太太和小姐外,還載著一條外國狗。媽媽慌忙的拉著小光明躲到路旁,麥苗兒漫到他的膝蓋上;媽媽就同他站在麥田中,用眼睛送著爸爸的背影。阿艱繼續哇哇的大哭著,小身子不停的向前面掙扎,含糊不清的叫著爸爸。媽媽一面繼續哽咽的哄著阿艱,一面望著那漸漸遠去的洋車影子,不時的用手絹擦去眼淚。正在這當兒,空襲警報像鬼哭一樣的開始響了,跟著,人們從城裡邊像潮水似的湧了出來。爸爸忽然從洋車上豎直身子,扭回頭來,好像要囑咐什麼的向送行者揮了揮手。媽媽正要舉起手回答爸爸,爸爸的車子已經走過了一排小樹,走下了窪地。他們從此再沒有望見過爸爸的影子。雖然小光明同媽媽極力向遠處望去,也只望見藍天的弧形邊沿同綠色的原野的蒼茫接合處,那兒,淡墨色的樹林上有幾塊靜靜的乳色浮雲。
徐州失守以後,媽媽得不到爸爸的消息,時常一個人偷偷哭泣。就在這一年夏天,敵人從水陸兩方面進攻安慶。因為沒有錢,阿艱又有病,媽媽還沒有拿定主意往什麼地方逃,敵人就把安慶佔領了。過了一個多月,阿艱病好了。媽媽弄到了路費,帶著兩個小孩子逃出安慶,打算通過敵人的防線逃往武漢。不重要的行李丟在安慶,重要的雇一個在安慶相識的老百姓挑在肩上。媽媽自己抱著阿艱,小光明牽著媽媽的衣服,跟著另外幾個老百姓一起逃難。那時候沿江戰事非常激烈,他們謹慎的尋找著沒有戰事的地方走。有時候雇到人背負小光明,他們每天還可以走五十里左右;倘若人雇不來,或對於前邊的情況不明,往往只能走一二十里。太陽愈是毒熱,行路愈是艱難,愈是危險,阿艱就愈是哭泣。媽媽常常一邊走,一邊哄阿艱,一邊流淚。小光明的兩隻小腳全走腫了,但是怕媽媽更加難過,他噙著滿滿的兩眶眼淚不哭。有時萬一不能忍耐的哭了起來,只要是媽媽坐下去把他抱一抱,或用手撫摩著他的頭頂;只要是他聽見媽媽難過的歎息一聲,或看見她落下眼淚;只要是聽見媽媽對他撫慰兩句,或稍稍恐嚇一聲——他就趕忙努力的把哭聲止住,喉嚨管蹩得挺粗。
「可別哭,叫鬼子聽見了!乖乖是好孩子,」媽媽哽咽說,「等到漢口時媽媽給乖乖買個洋娃娃。要洋娃娃不要?」
「給弟弟也買一個,」小光明回答說。但一張嘴就忍不住抽咽兩聲,掉下來幾滴眼淚。
在第十天,他們才走到敵人佔領區的邊沿上。那裡離開江岸很遠,也不臨公路,沒有戰事,不過敵人卻警戒得十分嚴密。在白天,不敢從敵人的封鎖線上通過,他們藏匿在附近的村子裡,直候到黃昏以後。這天晚上有朦朧的月色,十分悶熱,月亮時時被流動的雲塊遮住。媽媽抱著阿艱,雇了個姓陳的農人背負著小光明,同逃難的同伴們順著一條荒僻的小路前進。剛走上一個崗坡,突然從離這條小路不到半里遠的村子裡發出來一聲凶暴的喝問:「哪一個?」難民中有人用顫慄的哀求的口氣回答說是老百姓,有人慌亂的準備逃奔。
「站住!」
這喝聲像霹靂似的震得大家打一個寒顫,都沒命的向崗下和稻田里奔跑起來。但跟著這喝聲後面,輕機槍噠噠的從村邊響了。
有一個懷孕的年輕女人被別人衝倒在地上,又被另外一個人在肚子上踏了一腳,在地上亂滾著,發出來垂死的,顫慄的哭叫。小光明的媽媽向前邊跑了幾步,忽然聽見小光明在後邊淒慘的哭喚她,她立刻轉過身來,看見小光明被拋棄在路邊,正一邊哭喚著,一邊掙扎著站立起來。媽媽正要去拉他的時候,一顆槍彈穿透了她的左手掌,穿透了阿艱的心臟,又從右邊的衣襟上穿過。媽媽慘叫一聲,倒在路旁的乾涸的水溝中。阿艱從她的胸口上滾下去,一隻小手重重的壓在她的嘴上。當事變的前一秒鐘,阿艱還十分安靜的睡熟在媽媽懷裡,兩片小嘴唇不時的在夢中發出來隱約的微笑,還發出來吃奶的動作和聲音。突起的槍聲把他的小身子驚得一抖,但剛剛哭了兩聲,就被日本鬼子的槍彈打死了。
像出於一種本能的動作,小光明立刻伏倒在浸著血液的地上。他一邊乾啞的哭喚著「媽呀!媽呀!」一邊迅速的向媽媽的身邊爬去。機關鎗停止掃射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出了村子。小光明恐怖得渾身顫抖,從媽媽的肚子上爬過去,鑽進濕潤的稻田里邊,差不多連呼吸都要停止。轉眼之間,有一個日本兵帶著兩個偽軍,托著帶刺刀的步槍跑來了。
月色淒涼的照在原野上。幾條狗在附近的村落裡汪汪的吠著。從稻田里散出來一種發熱的,沉重得令人不能夠呼吸的鬱悶氣息,和小路旁的泥土氣息,血腥氣息,在一起凝結起來。一個老頭子躺在血泊中已經停止了呼吸,一股鮮血從他的裂開的胸脯上向外流著,不過他的眼皮卻像在眨呀眨的。另一個年輕人死在他的旁邊,露著牙齒,一隻眼睛可怕的睜得挺圓,另一隻眼睛被打成一個大洞,腦汁混和著血液從裡邊向外流著。他們倒下後再沒有發出來一點聲音,一絲從原野上吹過的悶熱的晚風就把他們最後呼出的一口氣帶走了。
離他們幾步外,躺著那個懷孕的婦人和她的弟弟,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她在患難中的唯一親人。當槍彈打中這孩子的胸部時候,他叫了一聲倒在地上,絕望的說出來最後一句話:「姐……你自己逃吧……」但是他並沒有即刻死去,一直到敵人跑來時他還在地上掙扎,眼睛痛苦的望著他的姐姐,頻頻的動著嘴唇。那個懷孕的婦人因為腹部要命的疼痛,在地上掙扎著,滾動著,小聲呻吟著。她曾經試著坐起來,用手去攙她的弟弟,但剛剛翹起來身子就失敗了,不得不抱著肚子倒下地去。
日本兵指揮著兩個偽軍把懷孕的年輕女人從地上拖起來,渾身上下搜一遍,不管她怎樣的哀求饒命,用刺刀把她刺死了。把那些已死的和將死的都搜了一遍,他們就轉過來用手電照了照躺在路旁邊水溝中的一對母子。他們看見媽媽的手和胸脯上滿是鮮血,認為她同小孩子全被打死,便搜走她口袋裡藏的鈔票,又照她的頭上踢了一腳。日本兵不放心的又走到那個快要斷氣的男孩子旁邊,照他的鬢角上刺了一刀,然後叫兩個偽軍把人們拋在地上的東西拾起來,踏著驕傲的步子走回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