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荒的傳說中有五個聖地。日出之地湯谷、日落之地虞淵、萬水之眼歸墟、玉靈匯聚的玉山——這四個聖地雖然常人難得一見,不過即使凶險如虞淵也有人見過,但傳說中天地盡頭有兩個叫做北冥和南冥的地方,卻誰都沒有見過,只知道傳說中它們被叫作南北合一南北冥,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明明一個在最南邊,一個在最北邊,卻說南北合一。
因為無人到過,大荒人幾乎已不相信北冥和南冥(註:《莊子·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的存在,但有一種叫做鯤的神獸就來自北冥,它本是魚身,卻生而就可化鳥,鳥身被叫做大鵬,傳說一振翅就有九萬里。鯤是不向龍稱臣的魚、不向鳳低頭的鳥,生於北冥,死歸南冥。
因為鯤的存在,人們才還記得天地間有一個叫做南北冥的聖地。
從大荒一直向北,會到達荒無人煙的北地,這裡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不管走多久,依舊是冰雪,縱使神力最高強的神族也飛不出這樣無盡的冰雪。
在寒冷的盡頭,有一個渾然天成的大池,就是北冥。
逍遙把被五靈摧毀了身體、幾乎氣絕的蚩尤丟進了北冥的水中。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一種本能,遇到危險了,受傷了,就回家。
蚩尤的身體漂浮在北冥中,不死也不生,逍遙怎麼逗他,他都沒有知覺,逍遙也就不理會他了,自由自在地在北冥中遨遊。北冥太大了,連它都從沒有游到過盡頭,偶爾它會好奇大荒的盡頭是風雪,風雪的盡頭是北冥,那麼北冥的盡頭是哪裡?也許只有它到死的那天才能知道。
三百多個日日夜夜後,蚩尤突然睜開了眼睛,逍遙繞著他快樂地游著,蚩尤想碰它,卻發現連動一動手指都困難。
他感覺自己在水裡,可這水又不像是水,更像是一種藍色的血液。洋溢著生命的澎湃力量。
蚩尤自證天道,雖沒有任何理論的功法,卻有一種與天地自然相融的悟性,所以他一邊放鬆身體,放棄「我」,與北冥相融,一邊笑問:「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北冥?你出生的地方?」
逍遙甩了甩尾巴,一道水箭打在蚩尤臉上,似乎在不滿地抱怨,如果不是為了救你,我才不會帶你這個髒傢伙回家裡。
蚩尤呵呵而笑,笑著笑著,昏死前的記憶閃電般地回到了腦海裡。
榆罔死了!
黃帝殺死了榆罔!
他一怒之下殺死了黃帝!
阿珩她……她想必已經知道了消息,她可還好?
蚩尤無聲歎息,閉上了眼睛,模糊碎裂的畫面在眼前斷斷續續地閃過。
他好像看到了兩個黃帝,好像聽到了阿珩的驚叫,在漫天華光中阿珩向著他飛來,臉上神情悲痛欲絕……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蚩尤睜開了眼睛,掙扎著要起來,逍遙不滿地用尾巴甩打他的臉。
蚩尤說:「我要回去。」
逍遙張開嘴,吐出了無數水泡,看似一碰就碎,卻把蚩尤的四肢牢牢固定在水面。蚩尤無論如何用力都掙不開水泡。他知道這是逍遙的地盤,逍遙在這裡就是老大。
蚩尤武的行不通,只能來文的,「逍遙,如果我殺了黃帝,阿珩如今肯定很傷心。我必須去陪著她,如果我沒殺死黃帝,我的兄弟們肯定正在和黃帝打仗,我不能讓他們孤身作戰。」
逍遙在水裡一邊游,一邊吐著氣泡玩,壓根兒不理蚩尤。他可不是阿獙那個傻子,總是被蚩尤哄得團團轉。
蚩尤又說:「當年,我們歃血為盟時你也在場,他們不負我,我豈能負他們?你真以為你的幾個水泡就能攔住我?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逍遙扭著尾巴,索性朝遠處游去,從小被蚩尤嚇到大,早就軟硬不吃了。
「哦,對了!突然想起來我當時把你的爪子也抓來滴了兩滴血,你難道想做一隻背信棄義的北冥鯤?」
逍遙轉過身子,一雙魚眼瞪得老大它是看著好玩才湊熱鬧,不算!
蚩尤笑著點點頭,「不管!你滴血了,你喝了,就是真的!」
逍遙呼哧呼哧地吐出一串串水泡,默默地盤算著,盤算了一會兒,扭動尾巴。
蚩尤明白逍遙的意思是他的身體至少要再休息一段日子。
逍遙沉到水底,再不浮起。
蚩尤知道逍遙決心已定,只能抓緊時間把傷養好。
神思正要入定,突然想起一事,問道:「逍遙,我到底昏迷了多久?」
過了好半晌,逍遙都沒回答,估計是算不清楚,對它們而言,時間沒有任何意義。
蚩尤只能換一種問話的方式,「你去大荒最北面的山上幫我摘一根桃枝回來。快點去,這很重要!」
逍遙權當是玩,破水而出,化作大鵬,須臾就消失不見,半晌後,它叼著一根才打花骨朵的桃枝回來。
北邊天寒,桃花都開始打花骨朵了,那中原的桃花應該正在盛開,他竟然一睡就睡了一年。
蚩尤臉色凝重,對逍遙說:「逍遙,放開我,我要回去見阿珩。」
逍遙靜靜地瞪著他,你還要不要命?
「放開我!」
逍遙呼哧呼哧地瞪著他,仍然不動。
蚩尤也不再多言,咬破舌尖,逼出心頭血,不惜耗損壽命來換取力量,衝破了逍遙的束縛。逍遙氣得一邊撲扇翅膀,一邊沖蚩尤尖叫:我不帶你回去,你掙開了束縛也是枉然!
蚩尤搖搖晃晃地浮在水面上,一言不發地割開手腕,把逍遙剛才折來的桃枝浸潤在鮮血中,再用被鮮血染紅的桃枝編成一隻飛鳥,將舌尖最純的心頭精血噴到桃枝上,用百年的壽命把桃枝變作了一隻飛鳥。
逍遙停止了叫嚷,驚駭地看著蚩尤,他忘記這個男人的不管不顧、任意妄為了。
蚩尤坐到飛鳥背上,對逍遙笑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不過,我和阿珩約好了,桃花樹下不見不散,今生我已經失約兩次,此世絕不會再有第三次。」
飛鳥載著蚩尤向著南方飛去。
逍遙愣愣地看著,直到蚩尤的身影消失在天際,才突然反應過來,立即追上去。
蚩尤看到它也不驚奇,只是微微-笑,躍到它背上,「有勞!」
逍遙帶著蚩尤飛回中原。
遠遠地,就看到漫天漫地的大水,洶湧著奔向澤州,蚩尤神色凝重,忽而聽到熟悉的悲鳴聲,未等蚩尤發話,逍遙就循音而去。
阿獙明明不善於游泳,卻徘徊在水上,好似在尋找著什麼,一次又一次扎猛子衝進水裡,憋不住時浮出來,哀鳴著深吸幾口氣,立即又奮不顧身地衝進水裡。
能讓阿獙這麼傷心,只有阿珩和烈陽,蚩尤心急如焚,「阿獙,阿珩在哪裡?」
阿獙愣愣看了他一瞬,似在鑒別他是誰,等確定後,咬著蚩尤的衣服,眼淚嘩嘩地掉。
水底的漩渦就像是一條巨蟒,牽扯著阿珩向著最黑暗的深淵墜去。
阿珩緊護在腹前的雙手越來越無力,她已經再沒有一絲力氣,又一個更大的漩渦再次襲來。
她絕望地哭泣,憤怒地祈求,卻沒有任何辦法,在一片黑暗中,只悲傷地感覺到要毀滅天地的力量把她壓向了生命的盡頭。
身體隨著漩渦飛速地旋轉,墜向水底,最後的生息漸漸地被恐怖的水流吞噬,她不怕死,可是孩子……蚩尤,蚩尤,蚩尤,你在哪裡?
蚩尤……蚩尤……
突然,-道紅色身影若閃電一般落入漩渦的中心,抱住了阿珩,黑白夾雜的長髮飛舞開,就像是兩道屏障,擋住了水流。巨浪滔天,令日月失色,可像惡魔-般肆虐的洪水竟然在蚩尤身前畏懼地讓步,繞道而行。
已經來不及帶阿珩上去,蚩尤低頭吻住了阿珩,將新鮮的空氣渡入阿珩口內。
阿珩咳嗽了幾聲,緩緩睜開了眼睛。
蚩尤面色青白,看著她微微而笑。阿獙站在魚身的逍遙背上,咧著嘴不停地笑,逍遙卻好像十分生氣,魚眼不停地翻。
四周仍舊是翻滾激盪的洪水,可在他的懷抱內,卻風平浪靜、波瀾不起。
「我在做夢嗎?」
蚩尤用額頭貼住她的臉,「不是。」
阿珩淚珠滾滾而落,虛弱地說:「我一直在叫你,一直在叫你,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蚩尤低聲說:「忘記了嗎?桃花樹下,不見不散,我說過永無第三次,怎麼會不來呢?」
阿珩又是笑,又是哭,「可惜不是在桃花樹下。」
蚩尤笑道:「等我收拾了這洪水,就帶你去看桃花。」蚩尤說著話,向水面升去。
阿珩雙手放在腹部,往蚩尤懷裡縮了縮,她所有的力氣都在剛才用盡了,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是疲憊,而此時是那麼安心,不管外面有多大的風浪,她都可以暫時躲在他懷裡。
應龍奉黃帝之命,切斷了澤州的水源——獲澤河。他以為這只是像以前一樣的一個攻城之計。
當聽到進攻的號角,他和軒轅休將±兵集結到高地,準備向澤州發起進攻,夷彭卻命他們按兵不動。
應龍雖然覺得事情怪異,仍安靜地原地待命。
澤州城安靜地佇立在乾涸的獲澤河河道旁,從遠處看,能看到一閃一閃的光亮,那是鎧甲在太陽映照下的反光,只有這時才會意識到那裡戒備森嚴:
此時,澤州城的士兵都面色嚴肅,剛才吹響的號角意味著他們再不投降,軒轅族就要開始全力進攻。
風伯穿著一身簡單的緊身騎裝,外面披著一襲黑色的斗篷,他從列隊的士兵中走過,整個澤州城沒有一絲聲音,只有他的腳步聲。他走到城樓上,說道:「軒轅族的兵力是我們的五倍,你們若想離開,我很理解,可以現在就走。」
風伯等了一會兒,沒有一個人離開。
他笑著說:「兄弟們,那就讓我們死戰到底!為了蚩尤!」
「為了蚩尤!」
所有人發出震天動地的吼聲。
風伯一邊大聲叫著,一邊看向被陰影籠罩的角落: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站著一個駝背的男子,臉上戴著一個銀色面具,發著森冷寒光,和佝僂的身子形成了一幅詭異的畫面,讓人一見就心生嫌惡害怕,不願多看一眼。
這個駝背面具男子就是讓風伯敬重的雨師,他們齊心合力擊退了一次又一次軒轅的進攻,守護著神農。
風伯和雨師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明白了對方決定死戰的信念。
風伯微笑著趴到城頭,望著軒轅族的士兵,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遲遲不發動進攻,難道他們不明白士氣只能一鼓作氣嗎?隨著時間的流逝,士氣會慢慢消失。
風伯看著乾涸的獲澤河道,又仔細看看軒轅族的方陣,覺得他們不可能放水攻城。如果放水,獲澤河水襲來時,首先要淹死的是軒轅族士兵。
幾聲脆響,天空中突然出現了無數條紅色的小魚,好似雲霞一般令天空變得繽紛,兩邊的士兵都好奇地抬頭望去。
應龍身為水族,感覺敏銳,看向了天際,神色大變,對站在最高處的夷彭厲聲嘶吼:「九殿下,您究竟想做什麼?」
夷彭笑而不答。應龍難以置信地明白了,在夷彭心中,應龍和他的軍隊屬於青陽,夷彭不但想要除去青陽,還要除去一切支持青陽的人。
風伯抬頭看了眼在天空游弋的「魚群」,隱隱聽到了些什麼,瞇著眼睛,盯著天際,剎那之間,不敢相信的震驚,軒轅夷彭瘋了嗎?冒天下之大不韙,令生靈塗炭,還連自己的軍隊也要殉葬?
他不確信地看向雨師,雨師簡單卻肯定地說:「夷彭瘋了!」聲音嘶啞,好似被煙火燒壞了嗓子。
雷聲隆隆,響徹大地,滔天洪水,肆虐而來,只看到一條銀白的線,看似在緩慢地前進,可整個天地都泛著噬人的水光。
走曾在哀嚎,飛禽在淒啼,洪水過處,一切生靈都在消失。
風伯歎息,三河之水齊聚,近乎天劫,非人力所能扭轉,他並不畏懼死亡,可他想堂堂正正地死在戰場上,而不是死得這麼憋屈。
城樓上的士兵對風伯說:「您有御風之能,現在趕緊逃,洪水再快也追不上您。」
風伯看向雨師,笑著說:「你修的是水靈,洪水再大,若想自保都沒問題。」
雨師凝視著洪水,淡淡說:「澤州城破,神農山不保。軒轅的軍隊要想接近神農山,只能從我屍體上踏過。」
風伯拍了拍雨師的肩膀,對勸他逃走的士兵們說:「從第一天起,我就告訴過蚩尤,我對爭權奪利沒興趣,我只是喜歡和他一起並肩作戰的感覺,跟著他,就像是跟著世間最強勁的龍捲風,沒有任何約束,想往哪裡刮就往哪裡刮。你們見過風逃走嗎?不管碰到什麼,風只永遠向前吹!」
風伯大笑著,取下了披風,挑釁地望著越來越近的滔天巨浪。雨師也拿出了自己的神器雨壺,臉上的面具發著冰冷的寒光。
他們身後,所有的士兵都拔出了自己的兵器,一群亡命之徒嘻嘻哈哈地詢問著彼此水性如何,相約待會兒比比誰的弄潮本事最大。
即使要葬身漫天洪水,也仍要在浪尖上戲戲潮!
軒轅族的士兵哭的哭、叫的叫,整個軍陣都亂了。
應龍的親隨勸應龍離開,應龍是龍身,水再大,他也能從容離去,可應龍只對所有下屬說:「你們趕緊逃吧,能逃幾個是幾個。」
親隨還想再勸,應龍揮揮手,走到最低處,把元神都提出,打算用全部靈力加生命去阻擋洪水。
他知道自己阻擋不住,但是,至少死而無愧。
夷彭和軒轅休帶著自己的軍隊站在最高處,軒轅休心有不忍,實在看不下去,扭頭看向了別處,夷彭卻一直含笑欣賞著滔天洪水漫漫而來。
漫天洪水,滔滔襲來,卻在應龍的靈力阻擋前,暫時停住。
可這是積蓄了一個月的三條大河的河水,應龍的靈力再高強,都有盡時,水卻源源不絕。
應龍被逼出了本體,一條青色的龍橫臥在洪水前。
洪水越聚越高,仍不能衝破應龍的阻擋。
在驚天力量的擠迫下,應龍的龍鱗中涔出血來,龍血漸漸染紅了鱗片,染紅了河床。
風伯站在城頭,擊節而歎:「好漢子!我若能戰死在他手中,死而無憾!可恨!可恨!」
「可恨什麼?」風伯眼前一花,一個紅色的身影飛落在城樓上。
「蚩尤!」
「大哥!」
七嘴八舌的歡呼聲,所有人都喜笑顏開。
蚩尤趕忙對眾人做了個「噓」的手勢,可已是晚了,阿珩睜開了眼睛,一看周圍全是人,一雙雙眼睛賊亮賊亮地盯著她。她不禁臉色通紅,掙扎著下了地。
風伯重重打了蚩尤一拳,「這是嫂子嗎?」
蚩尤一手扶著阿珩,一手笑著回敬了風伯一拳,男兒心、兄弟情,縱別後天地變色,也一切盡在不言中。
風伯指指雨師,「赤松子,外號雨師,是你失蹤後我結拜的兄弟,我兄弟就是你兄弟。」男兒間的信任無需多言,一句話交待了一切。
雨師外貌雖然醜陋怪異,言談卻彬彬有禮,和蚩尤行禮問候。
風伯豎著拇指,指指遠處,笑嘻嘻地對蚩尤說:「別告訴我,你眼巴巴地趕來送死,不過你……」他打量著蚩尤的身子,搖搖頭,「好像就是來送死的。」
洪水的浪頭已經高得像一座山峰,隨著「山峰」的增高,應龍的力量越來越弱,淡水的浪頭在輕顫,眾人都明白,只要浪頭打下,隨著整個「山峰」的傾倒,所有人會立即死無葬身之地。
「山蜂」的抖動越來越劇烈。
蚩尤急速地說:「水不能堵,只能因勢誘導。這麼大的水不可能調自遠處,我一路過來時,看到獲澤河、沁河和丹河的河床都已乾涸,如今唯一的方法就是把洪水一分為三,讓它們從哪裡來回到哪裡去。這並不能消解水患,可至少能讓一些人活下來。風伯,你帶人負責獲澤河;雨師,你負責沁河;我來引導丹河。」
幾個靈力高的屬下盯著越變越高的水峰,面色如土,喃喃說:「這不可能做到,搞不好會和那條妖龍一樣,靈力枯竭後依舊葬身水底。」
蚩尤朗聲大笑,「若能輕易做到還有什麼意思?憑一己之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方是大丈夫本色!」
風伯把披風抖了幾抖,披到身上,笑對蚩尤說:「我沒問題,希望過一會兒還能看到你小子,別把自己餵了魚。」
風伯面上攙科打諢,心裡卻擔憂蚩尤,可又明白其他人絕無能力面對這樣的洪水,這不僅僅是靈力的問題,更是膽識和魄力。
幾人正要分頭行動,大風襲來,只見狂風中,祝融、共工、后土依次而至。
共工人未到,洪亮的聲音已經傳來,斬釘截鐵地說:「我來引導丹河水。」除了善於操縱水靈的水神,大概再沒有人敢如此自負。
后土笑對蚩尤說:「雨師和風伯早有默契,讓雨師去幫風伯。我和祝融來引導沁河。為防軒轅趁亂攻城,澤州城就拜託大將軍守護了。」
蚩尤愣了一愣,朗笑著拱拱手,「多謝三位。」
祝融高傲地站在畢方島上,面帶嫌惡地說:「我不是幫你,我巴不得你趕緊死了!」
風伯哈哈大笑,對雨師叫道:「走了!」話語聲中,眾人什麼都沒看見,只感覺兩道風從身畔嗖一聲刮過。
千百年來,神農族的四大高手一直各自為政,爭鬥不休,在滅城之禍前,蚩尤、祝融、后土、共工第一次同心協力。天下間有什麼能比看到自己民族的英雄齊心合力、慷慨應敵更激勵士氣?
自從榆罔死後,日漸消失的自豪感再次充盈了神農人的胸間,所有士兵發出震天動地的叫聲。
應龍的整條龍軀都已經被鮮血浸透,龍頭痛苦地昂起,無力地看著好似已經與天齊高的洪水。
往事一幕幕紛沓而來。在那個金色的小池塘中,一條虛弱醜陋的半龍半蛇的怪物對所有的魚宣佈,遲早有一天,我會變成一條令所有水族都尊敬的龍!
上千年的修行,無數次風雨交加中,雷電的焚燒中,用滅骨之痛漸漸褪去半個蛇身。
所有的壯志、夢想……
「嗚——」
悲傷的龍吟聲中,應龍的龍頭無力地倒下,水峰坍塌,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聲。
潑天大水卻沒有砸到應龍身上,一條巨大的青魚擋在了他上方,漫天青色的水光被它的靈力逼得扭曲變形,原本凝聚在一起的水光變作了三道,向著三個方向而去。
青色的魚搖著尾巴和魚鰭引導著水緩慢落下。
轟轟——轟轟——
青色的大魚替應龍擋去最大一次衝擊後,急速遊走。水從應龍的身軀上轟然流過,仍很可怕,可應龍畢竟是龍,即使重傷,這樣的水也傷害不到他。
應龍用水族的語言,無聲地道謝。青色的大魚卻理都不理他,身體變小了一些,像陀螺一樣快速地旋轉,一邊旋轉一邊衝向前方,一道巨大的漩渦在他身體周圍形成,捲動著水都隨它而去,遠離了澤州城。
應龍微笑著閉上眼睛,任由水浪帶著他重傷的身軀流向大海。在他的龍身前仍能趾高氣揚的魚大概只能是傳說中的北冥神鯤。這種萬年不見的傢伙都出現了。這場水患應該能化解。
因為祝融、共工、后土的刻意掩藏形跡,夷彭沒有看到祝融、其工、后土他們,只是看到一條青色的大魚突然出現,原本要毀滅整個澤州城的洪水竟然被三股強大的靈力牽引著,向三個方向流去,最後湧入了三條河道,雖然沿途也摧毀了無數良田屋舍,令荒野大水瀰漫,可就像是三條被馴服的惡龍,即使作惡,也只是小打小鬧。
夷彭很是震怒失望,應變卻非常迅速,立即命軒轅休帶兵進攻。神農族即便設法引開了洪水,可全部的力量都放在了引水上,澤州城的防守應該正薄弱。
當大軍趁亂襲到澤州城下時,他們突然看到城樓上端坐著一個紅袍男子。
「蚩尤,是蚩尤!」
軒轅族都知道,蚩尤打仗時,不開戰則已,一旦開戰就會十分殘忍嗜殺。幾乎不留活口。甚至很多人說他紅袍的顏色格外耀眼奪目,是因為他喜歡用人的鮮血浸染自己的衣袍。聽說蚩尤死時,軒轅的大將們都鬆了口氣,可現在突然看到蚩尤像鬼魅一般出現在城樓上,都傻了眼。
軒轅休驚慌地問夷彭:「不是說他已經死了嗎?怎麼會突然出現?如今怎麼辦?」
夷彭本來十分肯定此時的澤州城防守薄弱,可蚩尤在城頭臨風而立,一言不發,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們,讓他猶疑不定。
進攻?不進攻?
蚩尤笑問:「你們到底打是不打?」
夷彭對軒轅休說:「不如先退三十里,五哥覺得呢?」
軒轅休忙道:「我也是這個想法。他們的糧草維持不了多久,『遲早要投降,我們沒必要做無謂的犧牲。」
夷彭嘴角微挑,看著蚩尤,陰沉地一笑。
蚩尤看到軒轅族的士兵開始後退撤離,暗鬆了口氣。其實他此時站立都困難,完全是咬著舌尖在強撐,就是一個最普通的神族將領都可以打倒他。
躲在暗處的阿珩終於放下了心,她舉目望去,澤州城外的荒野到處都是水,無數農田屋舍被摧毀。一場戰爭似乎不管怎麼打,從某個角度來說都是輸。
共工帶著神族士兵最先回來,果然不愧是水神,只有幾個下屬輕傷。
一會兒後,祝融和后土也領著士兵回來,后土面色泛白,祝融十分狼狽,冠發凌亂,衣袍上繡著的燙金五色火焰都被淤泥模糊,士兵有兩個重傷。看來不管神族的靈力再高,和自然孕化的相剋之力爭鬥都不容易。
緊隨其後,風伯和雨師領著兵士說說笑笑地回來了,一群人因為靈力耗竭,走路都是歪歪扭扭,可神采飛揚、眉飛色舞,完全不像是剛從死地走了一圈的人。
大劫化解,人人都十分興奮,笑聲不絕於耳。
風伯挨著牆根,一屁股坐到地上,「總算可以休息一會兒了。我說,咱們要不要來點酒慶祝一下?」
……
剎那間,喜悅的氣氛蕩然無存。沒有一個人說話,回應他的只有沉默。
祝融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就駕馭著畢方鳥離去了。
共工想說點什麼,又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幾百年的爭鬥下來,他和蚩尤之間雖不如祝融和蚩尤的仇怨深,可也絕對不淺。他沉默地對蚩尤拱拱手,駕馭坐騎鰼鰼魚離開了。
風伯喃喃說:「當我什麼都沒說!」
后土笑著對蚩尤、風伯和雨師客氣地說:「軒轅的軍隊還在我營帳外徘徊,我也告辭了,酒就下次喝吧。」化蛇載著后土消失在雲霄中。
一直微笑不語,站得筆挺的蚩尤突然噴出一口血,直直向後栽去,昏死在地上,風伯趕緊大叫巫醫。
巫醫查看了一下病情,神色慘變,哆嗦著說:「精氣全無,元神潰亂,只怕、只怕……要準備後事了。」
風伯呆住,魑魅魍魎一把抓住巫醫,掄拳要打,「你說什麼?」
躲在暗處的阿珩再顧不上迴避,快步而來,查探著蚩尤的身子。
阿珩說:「他重傷在身,沒有靜心修養,反倒強行耗損精元,用壽命換取靈力,如今傷上加傷,很嚴重,再不及時救治,的確有生命之險。」
風伯忙問:「蚩尤的修煉方法和我們都不同,我也不敢亂送靈氣給他,有什麼辦法能幫上他嗎?」
阿珩想了想說:「你相信我嗎?如果相信,把蚩尤交給我,我會治好他。」
風伯不清楚阿珩的身份,但從蚩尤的言行中也約略感覺得到蚩尤愛的女子大有問題,否則以蚩尤任情不羈的性子,何至於這麼多年一直苦苦壓抑?
風伯有些猶疑不定,一直沉默不語的雨師嘶啞著聲音說:「你是蚩尤選擇的女人,我相信你。」風伯看雨師向他點點頭,想到蚩尤現在危在旦夕,也立即說:「我相信你。」
「那就把蚩尤交給我,等他再回來時。靈力會比現在更高!」阿珩抱起蚩尤,叫來阿獙和逍遙,對他倆低聲說:「去九黎。」
九黎的山上都是怒放的紅色桃花,雲蒸霞蔚,肆意熱烈,比朝霞更絢爛,比晚霞更妖嬈。
白色的祭台佇立在桃花海中,古老滄桑,肅穆莊嚴。
桃花林內,微風拂面,落英繽紛,祭台四周的獸骨風鈴叮叮噹噹,時弱時強,時斷時續地響著。阿珩抱著蚩尤,沿著白色的石階快步走上祭台,把蚩尤放到祭台中央。逍遙和阿獙自覺迴避到桃花林,去戲耍休憩。
天色黑沉,距離日出還有三個多時辰。
阿珩枕著蚩尤的胳膊,躺在他身畔,仔仔細細地看著他,手指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頰,此時切切實實地感受著他的氣息,一年來的焦灼不安、擔憂掛慮才真正平復。
他們倆自從相見,一直沒有機會說話,沒見他之前,有很多話,見了他之後,反倒發現無話可說。
阿珩依偎在蚩尤懷裡,閉上眼睛,靜靜地睡著。
東方的天空漸漸透出一線魚肚白,太陽就要升起了。
厚厚的雲積在天與地的交界處,太陽在努力掙扎著衝破一切阻礙,讓光明照向大地,使萬物得以生長。
阿珩坐了起來,專注地凝望著太陽,好似能感受到它的努力和掙扎,一點一點,一寸一寸,雲海翻騰起湧,波瀾壯闊,卻無法再束縛住光明。
太陽最後用力一躍,衝開了一切黑暗,整個天際光芒綻放。
阿珩絲毫不迴避刺眼的光芒,定定地看著太陽,手緊緊地握著蚩尤的手。也許黑暗之後仍是黑暗,可只要堅持,無數個黑暗的盡頭會不會有一線光明呢?
蚩尤緩緩睜開了眼睛,身周霞光瀲灩,繁花似錦,可這一切的美麗絢爛都比不上——她握著他的手,坐在他的身邊。
他由衷地笑了,喃喃低語:「阿珩,我們又回家了。」
阿珩手指放在他唇上,搖搖頭,示意他別說話。她低頭凝視著他,沒有一句言語,眉梢眼角的情意卻將一切都說明了,絲絲縷縷,纏綿入骨。阿珩的靈力帶著太陽的力量緩緩流入蚩尤的身體,他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在舒展,眼睛漸漸閉上,他的神識沉入溫暖的黑暗,被厚厚地包裹起來,就好似化作了一顆種子,只等有一塊肥沃的土地,就可以再次發芽,茁壯成長。
蚩尤的傷勢穩定了,阿珩卻痛得身子直打哆嗦,她的兩隻胳膊連著肩膀都被灼傷,有的地方火紅,有的地方焦黑。好似被烈火焚燒過。
阿珩忍著疼痛抱起蚩尤,走進桃花林,逍遙落到她面前。
阿珩道:「蚩尤上次的傷非常重,若沒有一個比歸墟靈氣更充盈的地方鎖住他的靈體,他只怕已經魂飛魄散,我想了很久,也許只有傳說中的聖地北冥,是你救了他嗎?」
逍遙昂著頭,得意地叫了一聲。
「你與他之間,他肯定不會向你道謝,不過我要謝謝你。」阿珩把蚩尤交給逍遙,對逍遙行禮,「他為了來見我,耗損了太多精元,若不趕緊調理,後患無窮,隨時有可能靈毀體崩。如今天下諸事紛爭,以他的性格,只怕不會靜心養傷,我強行把他的靈識封住,麻煩你帶他去北冥,等他再次醒來時,身體就會真正康復,靈力也會因禍得福,更上一層。」
逍遙抓起蚩尤,展翅而起,飛向天際。阿獙歪頭看著高空,長長地嘶鳴。
阿珩站在桃花樹下,仰頭目送著他們,直到再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依舊癡癡而望。
半晌後轉頭,看到阿獙圓溜溜的大眼睛正盯著她,似乎在問,明年桃花盛開時,是不是就又能和蚩尤、逍遙一起玩了?
阿珩心酸難耐,眼淚衝到了眼眶,阿獙並不明白黃帝和炎帝的戰爭改變了整個大荒的命運,更不懂得青陽的死已經把她和蚩尤隔絕在了天塹兩側,大江可以船為渡,高山可以鳥為騎,親人的屍骨,何以跨越?
桃花紛紛揚揚地落著,拂在她的臉頰、肩頭,過往的一切栩栩如生地從她眼前掠過。去年的今日,她還興沖沖地佈置著他們的家,憧憬著長相廝守。
沒想到,家仍在,緣已斷。
從此之後,年年桃花盛開時,他們卻永不會再相逢於桃花樹下。
阿珩淚落如雨,咬破食指,以血為墨,在桃樹幹上寫道:「承恩殿上情難絕,桃花樹下諾空許,永訣別,毋相念。」